众臣看着那龙角飞檐的高殿,皆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袖,而后端正而肃穆地踏上青云道,走入那大殿之内。
如今三司行政,太后垂帘,今次又如往常一般,各司将事务上报太后过耳,但群臣还是时不时会看看那空荡的高位,心中难免唏嘘,然而敢言之人却甚少。
在商行司主司章自鑫上奏完毕之后,一名文秀的言官三步出列,垂首对着那高位之后的珠帘一拜。
“禀太后,如今我朝虽得太祖庇佑,国泰民安,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悯念江山百姓,尽早定夺储君人选。”
此谏不是言官第一次提出,几乎每隔几日都有言官上奏,而他们上奏之人皆为皇四子,而每每,太后皆未回应。
然而就在言官以为自己今日所奏又要无果之时,却听得珠帘之后,妇人柔和的声音响起。
“不知诸位对于这储君之选,有何看法?”
这话一出,群臣皆面面相觑,而后文史阁袁家嫡子,三步往前,垂首道:
“皇四子承继先皇后贤德柔顺的本性,当为东宫不二之选。”
此话一出,便有三位言官一同附和此话。
“这样啊……”
听得太后这话,以袁氏为首的多名文官皆垂首称是。
“母后,不可!”
一声清朗,惊得众人纷纷朝殿门的方向看去。天光之下,来人长身玉立,一袭锦绣朝宣服,身着亲王八冠顶帽大步踏入殿内,来人正是宗亲王。
“你来了。”
太后这话说得寻常,却仿似早有所料一般。袁氏众人不由看向宗亲王手中拿着的一封书信,心下一沉。
宗亲王此人自担任恩科主考以来,即便朝内外流言纷飞,他皆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对皇位感兴趣的模样,但如袁成杰等明眼之人皆知,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出手必胜的时机。
眼下,怕是时机到了。
宗亲王躬身向太后规矩地见礼,而后将手里的书信呈递给殿上的内官。
“此信是我的人在西关外的大山中得到,其内正是合德公主与西州太后通信的内容。”
“这封信因山中猎户不识送信鹰隼,趁夜色将其捕获,因而被意外拦截了下来。”
“信中所书正是合德应承西州太后,若四皇子能顺利登位,便会向西州完全开放我国西方口岸……”
说到这,宗亲王眉目微蹙,又提了口气,继续道:“是不设关卡,任西州人、物自由进出,借我央国为其桥梁,帮西州在东境进行部署。”
此话一出,殿内群臣当即哗然不止,合德此举是将央国置于西州属国的地位,不仅弃央国尊严于不顾,更可能让西州借央国部署在东境的战力,若说一句重的,与卖国何异?
央国在东境之上何等地位,岂能向西州蛮国称臣!
袁成杰等人脸色一滞,皆不由自主盯着那内官接过此信封。
“太后,宗亲王所呈递之物,并无证据证明便是公主所书……”
此话未完,便被宗亲王打断。
“合德自小在母后身边教养,她的文墨母后当是最熟悉的,一看便知!”
“况且儿臣尚有人证,必要之时,可传召作证。”
这说话的功夫,那封信件便已经被送进了珠帘之内。
袁成杰眉目紧蹙,脸色已然有些苍白,若是太后当着群臣的面认下这封信,那么袁氏连带赵氏所谋划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因合德之事受到牵连,仕途黯淡。
群臣皆神色凝重地看着高位之上,只见那珠帘轻微撩动,一封简短的信,太后却硬是读了许久未有回应。
“母后……”宗亲王催促道。
良久,众人方听得珠帘之后,妇人似长长呼了口气,方才道:
“此信的确是合德所书……”
此言一出,殿下哗然。
“诸卿莫要激动。”太后缓了缓,“但此信中合德只是作为待嫁之妇,与西州太后话家常罢了。”
太后这话瞬间让殿下群臣静了下来,宗亲王一脸不可置信地模样看向高座之上,他此刻看不清那珠帘之后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神态,岂可当着百官的面以谎言断国家之事!
“难怪……”
难怪昨夜,太后会那般轻易容许他上呈证据,原来她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今日的主意。
这证据一入珠帘便由得她一人分辨了。
但群臣观宗亲王的神色,和那珠帘之后太后的反应,自然是有不信之人。
宗亲王神色一凝,而后朝不远处的群臣递去一个眼色,这泱泱人群中,也不知他到底看的是谁,然而下一刻便有一名中枢阁老臣站了出来,躬身见礼,而后道:
“娘娘,此事涉及是否有他国势力欲操纵我国朝政,还请娘娘公示此信,以服众人之心!”
此话过后,众人纷纷抬头看向珠帘之处,堂风微动,却吹不动半许。
良久,珠帘之内传来纸张撕坏的声音,寸寸清脆,让人听得分明,群臣不由大惊。
“娘娘!”
面对群臣的惊愕,珠帘之后的妇人却是神色淡然,言语之间不见半分动摇。
“诸位,是我教养不善,令公主没有公主之德,还未嫁入西州,便忘了根本……”
“女大不中留,既然合德已与西州王室有了亲近之心,这和亲之事便该提上日程,无须等到两年之期满。”
说到这,太后顿了顿,又似再次提了一口气般。
“来人,传我御令,公主既已与西州商定婚事,便无须在央国多做停留,一月之后,和亲队伍当即启程!”
太后的声音字字句句,让堂下众人听得清晰。
众人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这是太后既要保下合德公主,又欲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给百官一个交代。大错尚未铸成,她欲以自身清名换给合德三分余地。
公主她可以立即送走,但却希望百官给合德一条生路。合德远嫁已成事实,央国无法扣留她,而她若以罪身出嫁,在夫家定不得尊重,来日央国也再无她的退路,对于合德而来,未来日子的煎熬会比死更难受。
因而今日,太后宁愿承了这份罪业,撒下这无人相信的谎言,也要保下合德。
大殿空旷,九龙抱柱的梁雕还彰显着央国天家的威严。天光一缕缕拂过高处那威严的龙椅,仿似欲唤醒它旧日的辉煌。
群臣垂首间,只听得老妇人微颤的声音。
“我这一生没能得一个孝子贤孙,让大家看了笑话。”
殿下百官听得这疲惫的话语,连连躬身,大呼不敢。
宗亲王静静地看着那珠帘的方向,一时有些动容。自他记事以来,父王的皇后便一直是一位端静淑仪的人,他从未见她与人有过争执,她的尊贵从未失过半分,然而今日,却在百官之前,不惜撕毁自己一世的清名,也要保下合德这个孙女……
宗亲王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先帝曾说与他的话:
“君与臣,父与子,既是凡人便难以彻底断得清晰,君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若当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性子又怎么能真的体会百姓疾苦,懂得苍生之难。”
“你父王这一生也是在不断地取舍,不断留下遗憾……”
宗亲王终是缓缓垂下头颅,躬身拱手,道了一声,“儿臣,尊母后之意。”
自宗亲王松口,群臣方才又躬身拱手,大呼一声:“谨遵太后之意!”
珠帘之后,老妇人看着殿内众人的模样,微红了眼眶,心中疲惫之色再难掩盖,她抬眼看向大殿之内的九龙柱。天光被浮云所遮,恍惚间,她仿似看到了先帝于那龙柱之下漫步,带着学步的大皇子一步一步往高位而来。
而此刻,她头上的凤冠与身着的后服却似千斤重一般,压得她难以直起身子,饶是她想要微垂头颅,却也难以做到。
隔着垂坠的珠帘,老妇人细细地端倪着殿中着亲王正服的男子。今日,他不达目的是难罢休的,既然他已然肯让这一步,自己便该顺着台阶下了。
太后念及此,又长长地呼了口气,缓了缓心中的郁气。
先帝啊,我当真尽力了……
珠帘之后,太后抿了抿唇,再次朗声道:
“先皇第三子,自小尊学识礼法,才德兼备,宜承大统。今日吾以圣上之名,特封其为东宫太子,请太庙行继承之礼。”
此御令一出,殿内众人心中各有百般滋味,袁成杰等人的面色苍白难止,另有中枢阁众人欢喜难掩。
这百般姿态,最终只汇成一句,“尊太后懿旨!”
第二百九十章 雨夜话事
黄昏细雨,沾湿了御街的青砖,这雨下得稀疏,而风势却大了些,吹得长街之上的百姓加紧了归家的脚步。
一辆宝驾急行至宫门之前,却被宫卫强行拦了下来。
公主宝驾何曾被拦过。
马夫大声呵斥,“此乃合德公主车驾,尔等岂敢冒犯!”
得了这话,宫卫却并没有要让开的架势。侍卫长将长剑放回剑鞘,而后抱拳躬身道:
“殿下,太后有令,让殿下如今安心待在公主府准备出嫁事宜,在此期间便不用来看她了。”
这话一出,马车之上的人一把掀开帘幕,瞬间便有风雨吹打在她姣好的面庞之上,沾湿了梳理规整的发髻。
合德看清了宫卫冷漠的面庞,而后抬眼看了看那巍峨的宫墙,她自小长大的地方此刻却如有高山之势,让她不得翻越。
合德抿了抿唇,吞下了怒意,笑容间带上些许柔弱之意。
“我知皇祖母如今正在气头之上,烦请侍卫长帮我带句话给她老人家。”
见合德没了硬闯的意思,侍卫长放缓了态度,拱手道:“殿下请讲。”
合德敛了敛眉目,柔声道:“孙女自知能力不足,不能再替父王与皇祖母分忧了,请皇祖母和父王保重身体……”
说到这,她微微低垂了头颅。细碎的雨落得她满头白纷纷,央国那个骄傲的公主何曾有过这般的神情,侍卫长见此心中难免感叹,但皇命在身,他退不得半步。
“定会将殿下的话带到。”
合德听得这话中依旧梳理的语气,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看来这一次太后是下了死令了,宫卫如何都不可能放她进去。
合德朝侍卫长点了点头,而后放下帘幕,许的马车掉头,返回了公主府。
马车刚到府门处,便听管事来报,庄大姑娘有请合德前往庄氏的晓寒筑一叙。
这晓寒筑是近帝宫唯一一座可观束河风景的民宅。晓寒筑最令文士称叹便是其内精巧的格局设计,乃至横跨两阁的飞栈,在那可以观得远山近水,柳枝绦绦。
合德抵达之时,便见晓寒筑那青石小径上只留了青灯几盏,再抬眼便能见到那被灯火点得繁盛的飞栈。
竹帘垂坠,遮了半边的风光,这飞栈以窗封闭两侧,此刻唯有廊头的两扇打开,正是凉快。
合德看着庄翎月一袭华服坐在盛宴之前,浅笑地看向自己,这盈盈的风吹得她面容更显温软。白日里,太后刚定了宗亲王储君之位,庄翎月不但没有弃她而去,而是盛宴相邀,合德知晓今日这席面吃得定不简单。
“庄大姑娘这可是践行之宴?”
庄翎月起身请合德入座,礼数端得整齐,对于合德这话却并未回应。
“今日小雨倒适合浅饮几杯,遂请了殿下来。”
说着便吩咐着酒侍将温好的酒入盏,而后亲自呈给合德。
合德接下酒盏,却没有多少饮酒的心思,低低抿了一口,不知其中滋味,便又放下了。
庄翎月见合德并无多少心思,倒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
“殿下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合德闻此,却是敛了眉目,如今太后不愿见她,而宗亲王东宫的位子也已经定下,她还能如何?如今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在离京之前,确保父王的安全。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倒是自顾挑起了话头。
“说来也怪,这丢失在大山中的东西也能被宗亲王找到。”
合德闻此话,抬眼看向她,“大姑娘这是话里有话。”
庄翎月见她对此话感兴趣,勾了勾唇角,“这天下间有能力得此情报的……”
说着她倒是抬手数了数,“陈国的乌雀有此能力,民间的广寒楼有此能力……”
她抬了抬眉目,看向合德眼中带着几分淡漠,“裴氏的瞰卫亦有此能力。”
合德听她此话,不由微微凝目,经西州调和,裴氏对她多有助益,又怎么会……念及此,合德忽然想到了什么,裴氏瞰卫为主家可用,难道是裴氏之内有人欲阻她?
庄翎月不知合德到底想到了哪,继续道:“据我所知,窦氏二姑娘自认在裴老夫人的名下之后,便也得了瞰卫的调用之权。”
她此话一出,合德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阿笙给宗亲王的?”
庄翎月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闻她这话,合德不由蹙起了眉头。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便未继续言语,而是吩咐着嬷嬷传些热菜。
合德扫了一眼庄翎月,她自来京与其说是来助自己,不如说是冲着阿笙而来,因而庄翎月针对阿笙的言论,合德不会尽信。
“说起来,阿笙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大姑娘这般针对?”
合德此话一出,便见庄翎月执盏的手微微顿了顿,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只是这庄翎月端的是大气和善的态度,不肯会轻易承认其中有自己多少的私心。
庄翎月浅笑了笑,“这窦二姑娘久在帝京,能与我结什么梁子,我不过是……”
“不过是替人办事。”合德抢了庄翎月的话,但语气中却是一番了然的态度,这让庄翎月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还是莫要说我了,我近日得了一些消息,殿下可要听?”
合德略微颔首,而后执盏浅抿了一口。
庄翎月见合德相较来时,倒是淡定了许多,若是这位公主一直这般冷静可不利于自己行事,因而她并不耽搁。
“此前我一直想不明白,这窦二姑娘如今手握我央国粮脉,在年轻一辈中可谓是风光无二,将来无论谁上位,与她都无坏处,为何她还要只身入局?”
合德听闻这话,咽了咽口中略有些甜味的香酿,然而却未真的饮进多少,她虽表现得并不在意,然而思绪却随着庄翎月的话游走着。
“所以我又请江淮的长者帮我查了查此女的信息,却还是被我发现了点东西。”
“此女十年前并非是由窦氏送去裴氏教养,而是被裴氏九公子于荒野中捡回家中。”
庄翎月的语气不缓不急,倒是让听得人生了几分焦急的心。
“但她彼时不过幼女一个为何会在那荒无人烟之处?”
庄翎月见合德眉间已经不自觉蹙起,当是真的听了进去自己的话,于是继续缓缓道。
“十年前帝京有一桩大案,仓部苏姓官员私扣赈灾之粮,以沙石换之,导致南方流民暴动,先帝震怒。”
“而彼时正是身为太子的圣上带人揭发了此事,也因这件案子,苏家落罪,家主苏远致被判斩刑,其妻于同日随其而去。”
“而苏远致的岳家正是窦氏。”
庄翎月话说到这,合德已然猜到了什么。
“苏远致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二人有一独女,当年苏家为家中小女请来九曲离原等名家为师,而能让这些大家应承教授一二的,并非是因为苏家那三两官职,也并非是因为窦氏的钱财,而是因为那苏家女生而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
庄翎月说到这,合德已然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人,她这一身便只见过一个。
“窦长笙本姓苏,乃是十年前落罪苏家之女,而她出现在那荒郊时正是其父行刑之日,恐怕是窦氏为保下这个独苗而欲将其送走,在路上遇上了裴九公子。”
“她隐瞒身世寻得裴氏的庇护,借着裴氏的势一步步走到今天。”
“殿下,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十岁的孤女做到这般地步?”
“为父复仇”四个字已经在合德脑海中盘旋,但她却不肯轻易说出口。
庄翎月的声音切切凿凿,如刻人心,“今日,她会帮助宗亲王,为的定然是向彼时身为太子的圣上复仇,既是复仇,如今圣上还安好,她怎么能就此罢休?”
听到此处,合德执盏的手略微松了松,那一盏清酒险些撒了出来,庄翎月见此,不由勾了勾唇。
她刻意放轻了音调,如魅如魔。
“殿下,她是来取圣上性命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贺宴
不知何时起,雨声渐大,砸在宝顶之上,略显嘈杂。宝驾压过一片青石路,忽而又停了下来。
马夫连连告罪,称今日路面湿滑,有石子飞溅,恰巧卡进了车轱辘里,请贵人稍后,他立即处理。随行的侍卫站得笔直,只那双双眸子皆往宝驾看去,却不闻其内有任何反应。
厢内,女子低垂着眸子,一直回想着片刻前的对话,她脑海中还是那片柳岸依依,但庄翎月的话却是一字不漏入了心。
“殿下,此女的手段你是知晓的,这些年她一直隐忍,从未展露心思,如今被她抓住了机会,她可会放弃?”
庄翎月的声音幽幽,和着河岸边绵柔的风,粘在心里怎么都甩不开。
“你当真要留下这一后患么?”
合德知晓庄翎月是欲借自己的手达成目的,但她时间当真不多了……
庄翎月带来的消息却让合德如鲠在喉,窦长笙若当真是那苏姓之女,留她在帝京,待来日自己出嫁之后,谁又能防得住她?庄翎月虽想除掉此女,但合德清楚,没有庄氏的支持,庄翎月最多做这背后传话之人,她哪里撬得动窦氏半分。
帘外的雨似有瓢泼之势,合德这才发现车马已经半晌未有动静。
大雨浇得侍卫的盔甲尽湿,良久,众人终见那纱帘掀动,然而公主却并未询问车马的情况,而是吩咐道:“去请黄庭生黄大人到府内候着。”
这一夜的雨阑珊,是各自欢喜各自愁。
宗亲王府上,饶是大雨也没能阻挡来客殷勤的步伐,早朝之上太后懿旨刚下,这府上拜见之人便络绎不绝。这一场天家之争忽而落下帷幕,让众人猝不及防,却又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然而,纵然拜访之客殷勤求见,但今日,王府有内宴,宗亲王并不见客。
王府朝华庭内,宗亲王褪下亲王华服,一袭天青海渊服稳坐高位之上,这席间所宴不过十人,但皆为文史、军机乃至中枢阁官员,这些都是宗亲王这些年送进朝中的心腹,他们明面上从不与亲王府有任何交集,终在今日能共赴此宴。
众人看向宗亲王右手上二席的空位面面相觑,这席面至今未开,显然是还在等着这二人,但却不知究竟是谁。
良久,待到雨声见小,管事来报,人到了。
宗亲王仰首往庭外看去,众人顺着他的目光,见到二人有说有笑而来,那男子众人是识得的,正是辛氏嫡子辛弘文。
辛氏居然也为王爷所谋,此念一出,众人心中愕然。
而与辛弘文一同到来的人却穿着一身斗篷,让人看不清面容,这便更引得人频频侧头,欲看个究竟。
待二人踏进,那人取下头上遮雨的兜帽,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目若珠玉,笑脸盈盈,观人的目光带着柔和与定静,似这春夜的细雨,有着润物无声之感。
“竟然是窦二姑娘……”
这二人一同前来此宴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众人纷纷起身,一同再次拜服宗亲王,能得辛氏与窦氏相助,何愁无前路。
今日这一席,宴得热闹。阿笙看着这些人满心的欢喜,但他们所贺并非是高官厚禄的喜悦,而是终能一展抱负的庆幸。
此时,前院来报,三息堂来人贺。那前院的管事是个有眼力的,知晓三息堂来人是自家王爷所重视的,不能随意敷衍,因此特地通报一声。
宗亲王闻此,赶紧将人请了进来。聂远身着素布的衣裳,却是整齐利落的装扮,拱手道贺。
阿笙扫了一眼庭中众人,这些人倒没有朝中百官对民社之人的偏见,在听得宗亲王邀聂远入座之时脸上亦无半分不悦。
见她好奇,辛弘文侧过身子低声道:“他们虽是世族出身,但都重才识,对于民社之人并无不喜。”
闻此,阿笙点了点头,又看向那聂远,他对宗亲王当真是恭敬,就这谈话间,礼数便从未断过。
聂远与众人见礼之后,看向了上席的阿笙,他抬步往阿笙这走来,又是恭敬一礼。
“问二姑娘安。”
阿笙微微愣了愣,起身还礼。
“多谢聂兄问候,甚安。”
聂远见她是个好说话的样子,迟疑再三,还是问道:“敢问二姑娘,沈自轸沈大人如今可还好?”
民社之间多有谣传,从前那沈自轸为官之时,与窦氏二姑娘走得颇近,而聂远一直想亲自见一见能让故友崇敬之人,但却始终无缘,自沈自轸辞官之后,各地都没了他的消息,就连那沈府也不过留下一名老叟看顾门庭而已。
阿笙知晓淮南民社偶有书信与裴钰,但他却从未回过,因此她并未如实透露。
“沈大人归乡修养之后京中也少有他的消息,至于他近日如何,我当真不知。”
得了阿笙这话,聂远的眸色略微有些失望,却还是拱手道谢,方才入座。
因聂远提起了沈自轸的名字,席间众人不免多提了几句,聊了聊这位沈大人在京期间所行之事,这聊着聊着,众人倒是唏嘘了起来。
彼时众人皆道这沈自轸乃一弄臣,但现下回看,若无他端正民间结社之事,哪有现下寒门子弟在学识之道上的百花齐放。
“所以功过二字当真还是要后人来看,咱们哪里分断得清楚。”
得闻这话,文史阁一名年轻的官员多饮了几杯,面色微有些酡红,言语间也乱了一些章法。
“这沈大人入朝之时,圣上掌权正盛,他这一走,圣上是身也不安了,位也不稳了,当真稀奇。”
这本是戏言,但却让庭中众人不由沉默了,唯有聂远听得这话眸光熠熠。
阿笙心下一顿,这人喝多了当真是什么都敢讲,她微微蹙眉地扫了一眼庭中之人,而后又看向宗亲王,见他亦蹙了蹙眉,而后以玩笑般的语气将话往别的地方引。
“所以时运二字当真是说不清啊。”
“说来,听闻易家占卜之术甚为厉害,阿笙你与那易家小儿子同在华清斋修习多年,可有讨教一二?”
见宗亲王将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众人的目光亦看了过来,为了让这些人将注意力从沈自轸的身上移开,这话茬她是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她扫了一眼庭中众人期盼的眼光,扯了扯嘴角。
“师兄从前倒是替我卜一卦。”
听她这话,一群大老爷们儿却是竖起了耳朵。
“如何?”此时就连宗亲王也当真好奇,这易家是否有真手段。
阿笙眨巴眨巴眼,坦言,“他道我情路坎坷,旧事难了。”
此话一出,庭中频繁出现轻咳之声,这种事倒当真不是大丈夫该听的,但宗亲王却还是抓住了她话中的另外一句。
“什么旧事?”
闻此,阿笙却是端起了谦和的笑,如春风十里沐百花盛放。
“这便是我欲与殿下讨的一份赏。”
第二百九十二章 谢成全
微雨已停,却还是留下了一路的湿滑,窦府之外,外院的小厮将两府门前的灯火点燃,照亮了长巷的深幽。
小桃提着一盏灯笼,叫上了一名侍从随她去巷口候着,这个时辰,姑娘该回来了。果不其然,还未行至巷口,便听车马之声渐行而来,而后在那一株巨大的桂树下停了下来。
小桃欢欢喜喜迎了上去。
“姑娘今日当真晚了些。”
纱帘轻挑,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在这略微昏暗的光色下,那双眼睛更似珠玉,带着温润的光。
“今日王府宴客,自然久了些。”
小桃闻此,问道:“姑娘可饮酒了?”
阿笙摇了摇头,“你真当你家姑娘没了规矩?”
阿笙今日前去本就是为了正事,自然不能饮酒。
就这说话的功夫,马车便已经在窦府门前停了下来,此刻,别府的管事已经在府门外候着,见阿笙回来,赶紧低身道:
“大爷那边听闻您晚归,遂着老奴来看看是否有事,见到姑娘平安归来,老奴就先回去复命了。”
阿笙点了点头,“劳舅父费心了。”
管事再三见礼,而后匆匆往不远处灯火尤亮的府门赶去。阿笙扫了一眼寂静幽深的长巷,忽觉有些冷,这个季节的夜雨还是有些冻人。
现下安氏不在府中,没了嬷嬷的约束,小桃行事少了些规矩,三两步追上阿笙,好奇道:“姑娘,今日王府的宴席可热闹?”
阿笙浅淡地“嗯”了一声,便没有多的话。
小桃看出她情绪并不高,便缓下了步伐,当即换了话题,“小厨房给姑娘备了点姜汤,姑娘喝了再歇息吧。”
“好。”
阿笙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便由得小桃轻步离开。
她抬头看了看被夜色笼罩的园子,除了步道与长廊的灯火,其它地方都歇了光。夜风撩动着竹帘在廊下翻飞,那“唰唰”的声响在静夜中甚是分明。
阿笙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踩在青石做径的步道上,感受着脚下生硬的触感,仿似这般能帮她找回一些思绪。
她的脑海中是王府那青石小径的灯火之下,宗亲王肃穆的神色。
“阿笙,你父亲的案子涉及两朝皇帝,若当真要翻案便是在向天下人道央国皇帝草菅人命……”
宗亲王从初闻此事的震惊到片刻后为难的神色,阿笙都看在眼里,果如裴钰当年所言,这案子涉及天家威信,尤其在世族权势与皇权抗衡激烈的当下,这个案子便如同斩向邱氏江山的大刀,令皇权蒙尘,邱氏子孙不可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