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裴怀之这个由头,安氏早早便放了阿笙离开,待傅荣华来问安的时候,她早走得没影了。
因着这问天宴,今日香德楼外的积云巷来往的人群不断,不少起了侥幸心理想要混入楼内的人,刚到那五层高楼前便被楼外威武的武卫给骇住,在外踟蹰徘徊许久,发现没在名帖之内,又无举荐信的人是当真进不去。
饶是如此,依旧有不少人驻足在外,企图从那阑珊的灯火中窥得一二。
人群中,两名素衣青年身姿笔直走上前去,拿出了同过五楼的印帖,交与楼外候着的管事一一校验。
二人一出面,人群当中便有人识出了其中一人乃是三息堂的聂远。
此前平南学考,一招民告官的手法,逼得朝廷严查学考之事,为不少寒门学子平反,重获恩科资格,他的名声在淮南甚是响亮。
对于聂远能入今日的问天宴,众人是信服的。
待管事查验完毕,二人转身与楼外候着的众人拱手见礼,得了回礼方才抬步走进香德楼内。众人看着他二人的身影甚是羡慕,但又不得不感慨,如这般高才之人当有资格入这问天宴,与之相较,自身太过微末了。
楼外众人便这般目送一位又一位或凭本事、或凭信件而入内的学子,直至管事确定再无新客,朝众人拱手见礼,返回楼内,这楼外看热闹的人却依旧不散。
有好些身手灵活的,甚至攀爬到隔壁阁楼的房顶之上,绕远了往内远眺,倒也看得清楚一二,但正是因为看清了,却被其内的辉煌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香德楼内,今日展出的不仅那一件重宝,其内琳琅满目皆是名家大作,古来珍宝,随意一件都可从典籍当中闻其名号。
而最为让人眼前一亮的当属那楠木展架整齐横列的长卷,五部二十卷《博集雅卷》就这般洋洋洒洒展于人前,那恢弘的姿态足以让人略过堂中的众宝。
堂内众学子心怀虔诚地上前阅览,恨不能一夜阅尽这部辉煌之作。
众人痴迷于书卷之中,却未注意到悄然道场的主人家。聂远转身间瞧见了来人,当即开口道:“宗亲王……”
得他这一声,众人回首,便见到那锦衣男子凤眸带笑,一袭寻常的锦服就这般出现在这群学子当中。
众人此时才省起,原来这一切的背后居然是这一位。
聂远等人此前受其恩惠,因而赶紧上前礼拜,他们心中本就有投靠的意愿,不过一直在等,看看这位王爷是否当真有心,今日终是等到,自然不再作态,当即表达了臣服之心。
不仅如此,聂远刻意提起了此前宗亲王的解救之恩,言语间将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晰,让其余几名不明其中真相的人大叹宗亲王高义。
在得知这堂间重宝大多是宗亲王当年亲自收藏之后,更是让众人明白,眼前这位生在天家的王爷有一颗重学之心。
这楼内的投诚很快被那些爬楼眺望的人传了出去,《博集雅卷》身后是宗亲王这件事当即在楼外传开。
此时,人群中有人“恰逢其时地”聊到这位王爷多年来为求学游览诸国的故事。
楼内众人相谈甚欢,正欲入座,却听得一人高声道:“此卷并非《博集雅卷》本册!”
这一声来得突兀,众人不由纷纷回头,却见那高架之前,一名青衣男子负手而立,他神色肃穆、言之凿凿。
“这堂中展示的并非真的《博集雅卷》,王爷为揽才,也不该拿出这么一样物什来糊弄人!”
一旁的人听到这话,不由问道:“你凭何说这非真迹?”
青衣男子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微扬下颚,以堂中众人皆能听到的声音朗声道:
“因我正是司马家子嗣,这《博集雅卷》乃先辈所书,我司马家存有一份手稿,我也曾有幸览阅一二,其中内容与此间展示的并不一致!因而,我可断定,这份《博集雅卷》乃是一份赝品!”
此话一出,堂下当即议论纷纷,众人来回打探的目光在宗亲王与那自称司马家后人的青衣男子之间来回摆动,皆不敢轻易出声。
聂远闻此,不由眉心一簇,正欲开口,却被宗亲王拍了拍,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会有人来找茬这种事,他心中早有所料。
他来之时便看过众人的举荐信,果然如阿笙所言,这里面当真是混了不少其他势力的人。
“原来是司马氏后人,我听这口气还以为《博集雅卷》是你写的呢。”
一声轻灵,众人回首便见一名矜贵的女娘缓缓走入堂内,这女娘目若珠玉,这堂间的灯火仿在她的眸间耀动,让人一看便难以移开目光。
而与她一同出现的几人让在场所有学子皆恭敬了不少。
第二百八十二章 观宝(二)
裴怀之刚踏入堂内便听到那荒谬的言论,他此刻的神色微沉,紧抿着唇并未开口,而他身旁的离原、仲景等可堪为国士的大家则是第一时间上前去瞧瞧近日正当热的《博集雅卷》。
那司马氏的青年似乎并未预料到今日这问天宴居然能请的这么多名家出席,一时有些慌神,但《博集雅卷》丢失多年,即便是这些名家也未必见过其全貌,凭着这份底气,他依旧板直了身子,一副不肯服软的模样。
“此物是我族重宝,我自然不会弄错。”
阿笙扫了一眼那男子比命都硬的嘴,如常地浅笑道:“那劳烦这位司马兄告诉我,《博集雅卷》下卷第 二十三 章中,提及九曲傅哀的《商博论》,‘天下商贾取之于民生之道’的后一句是什么?”
司马氏微微一愣,他倒是准备了不少有关《博集雅卷》流通之事的证据,却未想到这女子居然考究的是其内容?
“《博集雅卷》有百万之字,谁能全都记得?”
这情急之下出口的话当即引来旁人质疑的目光。
“你既然都不记得其中内容,又怎么敢说内容不一致呢?”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意,遥遥地看向那男子略有些苍白的脸色,见他答不出来话来便未再追究,反倒是一旁的裴怀之沉着脸开口道:
“九曲的傅哀大师乃是先帝早期的名士,这《博集雅卷》成书于百年前,怎么可能会提及他的论著,你来这堂中许久,但凡心思在书卷之上,也不会出这种错。”
裴怀之的声音清浅,却若巨石入静滩深渊,砸的那人几乎站不住脚。
“司马氏也曾是一代文史豪族,怎么会教养出一个信口雌黄之人?还劝你莫要辱没了先辈的名声。”
以裴怀之在文士当中的地位,他今日一席话几乎算是断送了此人在文史一道上的前路。
那青衣男子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如今裴怀之的态度他看得分明,自然不敢再多造次,但众目睽睽之下,饶是他想遁走,也只能站得笔直接受众人的口诛笔伐。
宗亲王看了看那男子的身影,而后吩咐人去查此人经谁举荐,未久便得来回音,乃是得袁氏举荐。
听闻这话,阿笙愣了愣,却还是敛了敛眉目,并未置评,倒是宗亲王不由叹了口气。
“袁老之后,袁氏的骨气怕也是难在了。”
说完这话,宗亲王当即起身与裴怀之等人一同欣赏那《博集雅卷》而去。
阿笙扫了一眼堂中众人,这里面怕是不止那司马氏一人欲从中作梗的,但自裴怀之等人出现便知道收起爪牙,这些名士的一言便足以定其前程,今日若再莽撞行事,事情办不办得好是其次,赔上自己的未来便不划算了。
阿笙正欲抬步往前,却被忽然窜出来的阿庆拦了下来。
今日他亦作文士打扮,糖粉色的丝锦在他身上穿着多了几分俊秀。
“笙姑娘,什么讲究?”
说着抬眼睇了睇远处正在观赏《博集雅卷》的诸位名士。
阿笙眸光之中盈出了三分笑意,与他低声道:“他们若来,这便是一场正经的名家品鉴之会,此前五大楼的摘选便是对重宝的爱惜之意,非凡俗之人能有资格观赏,彰显的也是文士的惜宝之心。”
“若他们不来,便是你家王爷私自接触恩科考生,有替人作弊之嫌。”
换言之,若今日阿笙一位名士也请不来,那么宗亲王这一场品鉴会便会成为朝廷为其落罪的证据,也会成为他人向其发难的由头。
阿庆闻此,方思及这一计的危险之处,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几位名士并非央国之人,要请到他们并不容易,至少在时间上非三日之功,那么就只能是阿笙很早之前便部署好了今日这一局。
见阿庆这凝重的模样,阿笙以为他是在担心无人出席之事,不由浅笑道:“至少咱们裴院首不会不来就是了。”
既有裴怀之出席,又何惧请不来其他名士?
阿笙说完这话便笑盈盈地走上前去,与众人一同观宝。
今日香德楼的这番热闹,很快便传到了各大府门,其中包括公主府。
彼时合德正吃了两小口厨房熬煮的汤水,听闻外院急报便将人直接召了进来。
窦二姑娘亦出现在香德楼内的话一出,她拿着汤勺的手也不由一顿,随即放下了琉璃盏,微凝着神色。
“你说清楚,她是受谁之邀前往?”
那小厮不敢抬头,低垂着头颅,朗声道:
“回公主,这个奴便不清楚了,但她是与华清斋的裴院首一同出现的。”
合德闻此,继续问道:“裴怀之也来了?”
“是,不止裴院首,还有仲景等名家大士。”
听得这话,合德神色倒也松了松,裴怀之若到京,阿笙必然是该陪同的,更遑论这仲景大师从前与她也有些关联。
但即便这道理说得通,但合德心中依旧不放心。
“去江淮的信可有回信?”
这问的便是此前她欲请裴氏瞰卫调查宗亲王之事,合德欲查清究竟是谁在为宗亲王出谋划策。
每每念及此,那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眸便会在脑海中滑过。合德是见过阿笙的本事,若无证据,她的确不愿与之为敌。
“尚未。”
得了这话,合德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已经半月,若是按普通信栈的脚程也该有回信了,更遑论她走的是天家的急信。
此前,应西州裴太后之言,裴氏族内对于她所行之事甚为支持,甚至替她摆平了不少言官,但却对于合德调查宗亲王谋士的请求却久不回应,这番态度让她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正此时,院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侍女躬身来报,有江淮来人请求见公主一面。
合德微微一愣,江淮世族多重规矩,这个时辰来拜府可不寻常。
嬷嬷见合德未起身,遂上前几步,朝外朗声问道:“谁人来寻?”
侍女依旧低伏着身子,不敢抬首冲突贵人。
“听前院管事报,来人自称庄姓,是一名女娘,如今正在惜春庭候着殿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夜访
庭院深深,夜风从雕花大窗的缝隙里窜入一丝凉意,瞬间便撩动了一室的烛火,嬷嬷见此当即将窗户又关了少许,唯怕让庭中之人觉着凉了。侍女低身呈上一盏香茗,而后又躬身退下。
惜春庭虽是客院,但因今日来的是贵人,前院的嬷嬷、小厮与侍女站了半道,丝毫不敢懈怠。
合德到时见到的便是众人垂首以待的神情。
公主府的管事是从前太后赏赐下来的,多有眼力,就连他都这般恭敬,这来的便只能是江淮庄家的嫡姑娘了。
合德与庄氏不算有过多的交情,她此生前往江淮的机会极少,唯一一次还是小时候随着先帝出巡过,与庄翎月更是谈不上熟识,因而她也猜不准,这庄翎月究竟因为何事夜里来访。
院外的动静让庭院内淑丽的女娘抬首看了过去,见合德到,众人低身垂首,庄翎月亦是起身,却无众人那般的大礼,不过是垂首的平礼。
庄家大姑娘在江淮有盛名,而庄家在世族之中亦是数一数二的家族,她有这番底气与合德平等相待。
“不知庄姑娘来访所为何事?”
合德与其回礼后又恭敬地请人坐下。
庄翎月眸光柔软,始终端持着不近不远的笑意。
“今日来是替人走一趟。”
合德听闻这话略有些疑惑。
“也是为了殿下前些时日往江淮去的信。”
这便巧了,今日合德正惦念着此事,庄翎月便亲自上了门。但合德不知庄翎月的意图,因此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喜,神色依旧是那番淡然。
“庄大姑娘这是从江淮赶来?可有用过膳?”
合德这话说得不慢不紧,倒似对庄翎月所言毫无兴趣般。
庄翎月自然知晓合德并不信任自己,因而不会轻易与自己谈帝京之局,因而从袖中拿出来了一封信。
“这是?”
庄翎月浅笑道,“这是裴氏族内与殿下的回信,因别的原因无法寄出,因而托我亲自带来。”
合德此时想起此前有关庄翎月即将嫁入裴家的传言,若是真的,那么由她带来这封信倒也合理,但这也说明,裴氏族内对于帝京的态度并不一致。
合德接下信件,趁着幽微的烛光打开看了一眼,内里的内容十分简单。
“宗亲王身旁谋士为先国师静严。”
静严如今为军机阁驻定海军的督军,因此说他与宗亲王有关系也是合理的。但静严这个人入朝至今大起大落,谈不上上进也没什么野心,当国师时不见有奢靡作态,作个县城小官也能安然自得,此人的人缘可谓极淡。
合德也曾了解过静严为国师时替轩帝料理的那些事,他虽善谋,但他的谋划多是大开大合,一出手便是定局,而宗亲王如今这几步却走得狡黠,让人难寻首尾,与他的风格不太像。
见合德看完信后的眉目微蹙,庄翎月似早有所料。
“殿下可是有所疑虑?”
合德浅笑着将信纸折好放置一旁,而后抬首浅笑着看着庄翎月,道:“信上所言我已知晓,庄姑娘呢,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的应该不是这信上的东西。”
合德聪慧,庄翎月也不愿故作高深耽误时机,烛光印在她的眸中倒是不见多少暖意。
“有人托我告知殿下,宗亲王身边不止静严一个谋士。”
此话一出,合德只觉心中一顿,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窦氏窦长笙亦为其谋。”
合德听闻此话,心中似有巨石落地,她故作寻常,拿起了一旁的香茗,浅抿了一口,却是没有尝出多少滋味。
阿笙若站在了宗亲王那边,那么不止她的谋略智慧,还有她手中的钱权以及安南关的镇南军,乃至于她与西州裴太后的私交……这林林总总都似细密的箭,一箭箭射向合德。
“她利用殿下拉大殿下下马,又反手将宗亲王推上了朝堂,如今又其揽下新晋人才众多……”
庄翎月的声音清浅,却字字句句让合德如鲠在喉。
“此女狡黠,又多有依仗,她若不除,殿下所谋恐难成事。”
堂室寂静,能闻虫鸣之声,合德放下手中杯盏,并未对庄翎月这番话有任何反应,她浅笑着看了庄翎月一眼,开口道:
“那庄姑娘呢?你与你身后的人不也是想借我的手除掉窦长笙么?”
“但是为何?她与庄大姑娘又何时结下了仇恨?”
庄翎月是没想到合德一心想知道宗亲王身边的谋士究竟是何人,得知之后却并无多的反应,反而还能冷静地探查自己的意图。
合德并未错过庄翎月敛起的眸光,她唇边的浅笑不散,缓声道:“这位窦姑娘与我倒是没有什么仇怨,但却碍了他人的眼,此人为我长辈,我不过传话罢了。”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故意引导人往庄家主的身上想,但合德听闻她这话,倒也不全信,却还是故意顺着她的意图道:
“难道她何时也得罪了庄家主?”
合德刻意提到庄家的人,却见庄翎月神色未变,倒是眼中笑意盛了三分,合德便知,庄翎月此番来帝京,或许与庄家并无关系。
“殿下还是莫要打探了,今次我来帝京便是来助殿下的,有我在此,殿下行事应当会方便许多。”
合德听闻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庄翎月这话不错,如今因着大皇子的事,辛氏在朝中处处与她为难,如今有庄翎月在,凭着辛氏与庄家的关系,辛启正多少也得有所收敛,对于她而言,庄翎月的确算是一份助力。
但问题是,庄翎月到底能代表庄家几分?她来京又能调动庄家多少人脉与资源?
这些都是未知数的情况下,合德不会轻易与庄翎月言说合作之事。
但合德的态度却甚是端正,“如此便要多谢庄大姑娘了。”
听得合德这话,庄翎月甚为满意,她看了看日渐深了的夜,遂道:
“今日夜深了,我便不打搅殿下,待我安顿妥当,再与殿下一叙。”
听她这话,合德当即吩咐府中管事安排人手护送其归府,又亲自相送至府门,态度之上十分慎重,足见对其的重视。
待马车踏夜的声音逐渐远去,合德脸上的笑意方才淡了下去。
管事躬身在旁,小心问道:“殿下,是否要派人盯着这庄大姑娘?”
合德浅浅摇了摇头,她看向寂静的长街,目光却是落在府门外戍守兵士的盔甲之上,棕黑的盔甲在夜色中泛出冰冷而幽深的光。
“辛氏当年是庄氏一手扶持,她若是替庄氏走这一趟,那么辛氏在四皇子协政之事上必然让步,若辛启正态度不变,那么她此番前来便并非是庄氏家主授意,便也代表不了庄氏……”
“此事让言官在朝上一试便能知晓。”
合德收回了的目光,唇边再无多的笑意。
“这里不是江淮,庄翎月自己的面子可没那么好使。”
她说到这顿了顿,“只不过,阿笙到底碍了裴氏族内谁的眼,竟然能让庄翎月走这一趟……”
管事听闻这话有些糊涂,“不是庄氏么?怎么跟裴氏有关?”
合德听闻这话不过浅浅笑了笑,并未再多言。
庄翎月这般为裴氏之人奔走,看来她对于进裴氏的门楣也不是十拿九稳。念及此,合德拢了拢身上的衣衫,一声吩咐,让人都散了去。
长街之上,打更之声“梆梆”而过,这是天明前的最后一声。
老叟收起竹具归家,与一名跑腿的小子擦肩而过,他停了下来,看了看那小子匆忙的身影和腰间的挂牌,便知这是替人跑急信的,才会在天还没亮便出来送信了。
这送信的小子直往那富贵长巷而去,在那兽面铜环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浅雕的楠木大门,便抬步走向了一旁的小门,轻轻瞧了瞧,随即便有人应门。
他将手里的信件递给了尚在瞌睡的门房戍守,领了赏钱,连连躬身道谢,待那小门再次关上,方才起身数了数赏钱,又晃了晃鼓鼓囊囊的腰包,方揣着手离开了。
这窦府的信件他们东家是重视的,无论多晚到达,总是第一时间送来。
门房处的人看了看信戳,是通州来信,略有些疑惑,但也但也耽搁不得,当即着人往浮生院送去。
阿笙对府内多有交代,若有急信无论早晚,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于她。
嬷嬷隔着那千里追月屏风唤了几声,除了夜风吹拂着的纱帘翻飞,倒是不见人应,她却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在那候着。
良久,方才听得其内有一个困意正浓的声音浅浅应了应,嬷嬷当即便拿着信件入内送去,走近了床帏便见有一只嫩白的手臂伸出了纱帘,嬷嬷赶紧将信递了过去。
这床帏内的人倒是一声不吭,得了信便又如猫儿般将手收了回去。
阿笙勉强睁着一只眼看了看信戳,通州来信?她思索了片刻,而后还是坐了起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随即打开信件,快速扫了一眼,而后神色当即清明了许多。
这封信是借通州之名送来的西州信件,因裴妙音当年在西州的部署,裴氏在西南口岸的通州留下了人手助她,而后裴氏几脉西迁,通州便更是成了通信的口岸。
通州大多是裴妙音自己的人,因而这封信的寄信人便不言而喻了,正是西州如今的裴太后。
自合德公主和亲之事定下,阿笙便猜到了这位公主殿下怕是得到了裴妙音的支持,因而除了航道之上的事需与西州的联络之外,阿笙再无有私信往西州而去。
而今日裴太后借通州之名与自己送信,信中内容却多是道家常,甚至在信尾邀她秋日去西州共聚。
此刻的天色尚昏暗,唯有窗下的灯火还算亮堂。阿笙借着这几分烛光又扫了扫信中的内容,而后工整地折叠起来。
她敛了敛眉目,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封信的来意。裴太后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来信,怕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如今与她所站立场的不同。
谋事之人依势而动,不依个人恩怨,裴太后这封信亦是在传递一个态度,央国这储位最后如何都不伤二人情谊,亦不变多年的合作。
“她这是怕误伤啊……”阿笙不由呢喃道。
若是这央国储位之争却闹得她二人相互折损了重要利益,便是得不偿失了。
阿笙不得不说,裴太后这封信来得甚是及时。
天明之后便是恩科开场,为了将自己的人送上朝堂之上,各方都会招数尽出,宗亲王为此必然严防死守,若是稍有不注意行事鲁莽了些,便有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而阿笙此时还拿捏着西州这粮运之事,裴太后这是怕她当真为了朝局之事过于用心,伤了与西州多年的情谊。
念及此,阿笙一把掀开纱帘,就这般赤着脚走了下来,嬷嬷见此赶紧上去给她披了件外衫。
因着阿笙喜在屋内赤脚走动,安氏说了多次都难改,索性吩咐人在她屋内四季都铺上柔软的毯子,倒也凉不着她。
阿笙让侍女多点了几盏灯后便顾自在案几之前磨墨,今日这封信她得亲自回。
无论是当年在西州还是此后航道的建立,裴妙音与阿笙多有帮助,阿笙自是不愿与其走上陌路,甚至敌对的位置。
今日这一局虽各有利益,无法同路,但也不妨秋日共赏西州明月。
她下笔端正,萦花小字走得是灵巧的笔锋。清风拂过她额前几缕碎发,让她低垂的眉目更加柔和了些。
待成书之后,阿笙又拿着一旁的锦扇亲自扇了扇纸面,遂吩咐将信送往通州。
写完这一封信,天色即明,阿笙看了看依旧清净的园子,尚能听得鸟鸣之声渐起,她抬手将那几缕碎发绕在耳后,唇边带上了笑,今年这一场恩科注定热闹。
三日连考,五日放榜,在学识之上,这是平南学考之后又一场寒门与世族学子的角逐,而在朝政之上,这是朝中无大势力,各方尽显神通的一场较量,或为储位,或为别的。
今年,就连争议的卷张都比往年多了许多,评考之人亦不敢轻易下论断,对于甲榜席位都是三审而定。
更甚者,今年应主考宗亲王的要求,甲榜的卷宗在评定之后随即予以公示,而因着《博集雅卷》而汇集帝京的各国名士尚在,这文章值不值得进甲榜的席位骗得过那些庸货,却难逃这些大家的眼。
也因此,即便各家都用尽力气想争那甲榜的席位,但也不敢随意动手,若有不当便是侮辱央国为学的名声。在众名家面前,无论是评卷之人,还是考场任意一位监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评审的这五日,帝京城内跑消息的人不少,就连公主府都时常有小厮内外奔走。
放榜当日,金门下人群潮动,各府探消息的小厮更是在天还未明的时候便找好了位置,方便第一时间给主家传递消息。
金门旁的茶肆之上,易澜山手持一把折扇不断挥动着,他时而看看涌动的人群,时而又看了看对面一袭青山邀月服的阿笙,此刻她正低头抿了一口香茶,神情倒是惬意。
易澜山一把收起那折扇,几分打量地看着阿笙,一副琢磨的神情。
“说说,你都看好谁?”
阿笙听闻这话,抬首看向易澜山,见他一副当真好奇的模样,不由开口道:
“怎么,你们易家难道也送了人去?”
易澜山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嘿嘿”笑了两声。
“如今民社日渐成熟,人数也不断壮大,民间对于荐官制的意见越来越大,平南学考之后,不少世家是看清楚了自己家里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若是靠着家里荫封度日,家道中落也不过迟早的事,所以都盯着这恩科,想逼着自家那些纨绔上进一些。”
“我家老子觉得自先帝开始,天家就有意多引进人才……”
说到这,易澜山压低了声音,“天家是不想世家专权过甚,而取消荐官制,改用恩科从民间择选人才,也能稀释一下朝中各方势力。”
“咱们圣上现在虽然没能完成这件事,但新君必然继续推崇。”
“既然是必然趋势,提前适应也是应该的。”
“我家今年倒也送了几个小子去试试身手,也不知道能不能上榜。”
易澜山扁了扁嘴,“袁师兄家里更是下了死命,若是不上甲榜便没资格作袁家子弟。”
说着又“啧啧”两声,感叹袁家家训当真严明。
闻此,阿笙倒是想到了别的事,“我听说朝堂之上,有言官引用陈国的例子,认为央国不该固步自封,大有为恩科广开门路的意思。”
易澜山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朝廷多少言官都是被世家养着的,他们都能说出这论调了,足见风向变了。”
阿笙听闻这话敛了敛眉目,“前些时日,有几家民社的领头人被几个大族收揽了,他们这番论调,怕也是为了给自己人开路。”
谁为朝官,为何官职并不重要,不变的还是世人逐利的心。
听了阿笙这话,易澜山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故作高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