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讲的是一个男子爱慕上祭祀巫女,心潮起伏。”
话音未落,已瞧对面人眯着,他只好伸手给她盖丝衾,又听人家呢喃,“爱上巫女,怕是得不来结果。”
丰臣觉得有趣,“爱恋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结果,有时只需瞧着也挺好。”
她忽地睁开眼,雾水迷蒙地看着他,“上卿可有心仪之人?”
丰臣一忖,摇摇头。
“也是啊——”她又闭上眼,笑得迷人,“你年纪还小着呢。”
“我早就不年少了。”
“比我,就是小。”
姒夭沉入梦里,秋阳明媚,正是酣睡好时辰,兀自嗫喏:“比我的锦弟弟,还年轻几岁呢。”
锦是她最小的弟弟,聪慧过人,生来就被誉为神童,七八岁送到齐当质子,没多久便不在了。
这个弟弟极乖巧,小小年纪最喜欢念诗唱歌,念楚国的诗,唱楚国的歌,在宽阔悠长的甬道,寒冷幽闭的灼华殿,甚至自己无人问津的榻边,那是通灵与天地的咒语,一场缠绵悱恻的瑰丽,护佑着楚国的山河大地。
人小鬼大,经常逗得她忍俊不禁。
想着想着不觉眼红,说是意外坠马,实际又有谁说得清,世道太乱,上到名门贵族,下至普通百姓,哪里才是落脚之处。
她湿透眼眶,对面人看得清楚,丰臣坐回去,继续轻轻地:“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微风穿过,吹得帛书一动一动,他便用手压住,凝神静气,余光越过帷裳,瞧见满山遍野的铜草花②迎秋而开,蓝紫色翩然,如海浪轻翻。
铜草花下埋宝铜,这是楚附属随国境内的铜矿山,也是他费劲心机,魂牵梦绕的东西,铜可制器皿,可铸刀剑,是列国必争资源。
他特地绕道来瞧,看见才放心,楚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谁能不眼热。
土地,铜矿,还有——目光回到帛书上,又翻了一页,“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③”
还有绚烂诡灿的文化,以及养在这里的美人。
他眼前的美人。
车边跟着的段瑞安忍不住眼圈打架,听里面传来温柔读书声,愈发困了。
旁边的侍卫无聊,凑过来闲扯,“御右,跟着上卿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读诗啊,看来这位公主定很合上卿的心。”
段瑞安挑眼一瞧,丰臣最不喜欢嘴碎之人,对方当差时间不短,还是这么愣头青。
何况这位六国祖宗喜怒无常,外人面前总是清俊儒雅,办起事来绝不手软,昨夜解决的那个郑国奸细,祖坟都快给挖了。
“没事就去睡,在这里找死。”段瑞安卸下腰间扁壶,喝口酒提神,“公主那是要觐见王上,何况咱们上卿早定亲,一直洁身自好,你想活得长,就别乱琢磨。”
那位咧嘴笑笑,“也对,听说未来的上卿夫人雪姬也是美貌倾城,雪家乃六国首富,又与丰相是世交,天作之合,怎么也比一个亡国公主强。”
段瑞安蹙眉,满眼写着找死,对方赶紧退下。
丰家的事岂是下人可以议论,雪姬他有幸见过,完全是个小女孩,与丰臣在一处更似兄妹,不过这几年长大,也就难讲。
这等人物婚配,本也不依着喜好,仕途前景才是首位。
马蹄声此起彼伏,他又开始犯困,喝得酒竟不管用,才想起自己独配的销酒骨已被郡守夫人怀素拿走,那酒十分热辣,也不知对方受不受得住。
怀素就是性子火一般,半点沉不住气。
他年少时是她的贴身侍卫,早知她有多娇纵,但凡想要的必须拿到,扔掉的东西也不许别人碰,顺风顺水长到大,昨晚瞧见那一幕,肯定急火攻心。
再加上入喉烈酒,可别喝出问题。
说起来也怪那个软绵绵的公子乐,优柔寡断哪里像弑君造反之人,做出让怀素伤心之事,死有余辜,可惜剑偏几分,一剑穿心才好。
段御右又一连喝下半壶。
转眼到羽国都城康陵,梧桐夜黄,霞山若火,街道两边繁华起来,商铺里琳琅满目,小吃摊烟火缭绕。
姒夭被一股甜甜的香气勾起馋虫,睁眼瞧着不远处刚出油锅的粔籹④,饿得很。
丰臣敲了敲马车,示意停下,让车夫去买,看她咬着热气腾腾的饼子,笑得像个孩童。
“公主喜欢吃这个?”他挺意外,吩咐段瑞安今夜落脚在霞山青云观,又嘱咐:“不必惊动玄玉子道长。”
对方领命,快马加鞭去准备。
姒夭一口接一口咬酥饼子,想自己长在宫里,锦衣玉食哪里会爱这个,但上辈子过得饥寒交迫,一天吃不了半碗都快馊了的饭,真是做梦都想吃软糯酥脆的粔籹。
马车晃悠悠,她吃得着急,差点噎住,丰臣将茶递过来,“公主慢点,我吃不了油腻,不会和你抢。”
他笑得满眼轻松,姒夭难免尴尬,一边琢磨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想魅惑谁都没戏。
不过对方也不喜欢她,何必还端着,没意思。
“民以食为天,吃饱才是人生大事。”她深吸口气,目光荡到车外,一片人间烟火,“上卿也不看看,还有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只为一口饭。”
丰臣点头,意外一个尊贵的公主却有这般感悟,人皆传姒夭乃楚国之妖,生性放荡,惯于床榻边搅乱风云,诱惑君王,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小姑娘。
一个满嘴咬着酥饼的小丫头,比自己大十岁,反过来还差不多。
他想象不出她引诱男人的样子。
“百姓之苦,始于战乱之灾。”丰臣往后靠靠,缓缓道:“中原诸国纷争数十年,家家壮丁死于沙场,良田荒废,经济萧条,留下的全是老幼妇孺,打一次仗,好几年缓不过来,刚恢复一些,再打,又要恢复,又再打——周而复始,最终你吞变不了我,我灭不了你,唯有百姓受苦。”
“既然如此,各国何不签署条约,休战之后大家都安生。”
丰臣笑了笑,“公主讲的是最好状态,也可以称作理想国,但行不通。中原数国本就同属于周王室,如今周室声微,各国之间自然谁也不服谁,加上人本身欲望无止,绝不会允许有人比自己做大,唯一的方法就是统一各国,只有中原大一统,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姒夭反问,“那统一的打仗就不算打仗?难道死的人不是人!”
“凡事总有牺牲,在所难免。”
她不再接话,手中的酥饼也变得食之无味,自己上辈子就是那个所谓的牺牲品吧!在所难免。
越发恨他了,视人命如草芥,满口仁义道德,还不是为了齐吞并五国做幌子。
她满脸不服,丰臣温善道:“殿下不必动怒,齐乃礼仪之邦,从不会随意兴兵打仗,无论任何一次出征,全师出有名啊!”
这是她说过的话,如今原封不动还回来,噎得她张不开口,当年伐郑是由于国君欲纳儿媳为妃,子弑父,天理不容,亡楚乃君兄杀父夺妃,罔顾人伦,全都违背周礼,德行败坏。
她反正说不过他,真不走运,逃出楚国又碰见这个冤家。
别过脸去,瞧马车进了山,秋高气爽,满眼红的黄的叶子乱飞,层层叠叠全落到人心尖,七上八下。
“上卿准备去哪里?”她懒懒地问。
“青云观。”
“怎么不留宿城中?”
“怕人来烦。”
语气里带有一丝无奈,听得出平日多少人奉承,姒夭冷笑,“那是上卿举足轻重,叹口气也能翻云覆雨,像我这等人就无人来烦。”
“公主过谦。”丰臣又拿起书,垂下眼帘。
他不想继续谈话,她倒来了兴趣。
“康陵咱们可应该多待。”说得调皮,满眼笑嘻嘻,“谁不知道上卿有个富甲天下的未婚妻,就在城内,我还想蹭吃蹭喝呐。”
丰臣挑眼瞧,愈发觉得她有趣,“殿下在楚国什么好吃的没尝过,还在乎这些东西,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她饿肚子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里逍遥。
“我这个人嘛,享受惯了,好吃好喝不嫌多。”树上飞落鸟儿,空中盘旋打架,叽叽喳喳,她瞧着出神,“自由自在,可真好!”
第8章 袅袅兮秋风(七)
一行人来到青云观,按丰臣的意思,没有惊动玄玉子道长,由两个道童领入禅房休息。
墙上悬八卦,窗下开不知名的花,一派清幽景象,姒夭坐在榻边寻思,若能留在道观也不错,至少偏安一隅。
她如今逮个清净地方就恨不得住下,再也不愿被当做物品,送来送去。
夜幕夕阳,染红一片山脉,临近中秋,道观香火旺盛,姒夭闲得心乱,与甘棠到大殿祈福。
刚踏入庭院,迎面瞧见众人散开,先走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家奴,后面跟着无数奴婢,簇拥一位美妇人缓步而来。
四周人低声议论,沸沸扬扬。
甘棠好奇,问旁边抱孩子的妇人,“哪里来的人,好大气派!”
对方塞块饴糖给怀里孩子,细长眼里全是兴奋,好不容易遇到外乡人,巴不得多说几句。
“女郎不是本地人吧,这可是羽国首富雪家的夫人来进香,当然不能与一大堆人挤来挤去。”
雪家——甘棠哦了声,没想到一个商户竟比贵族排场还盛,羽国果真礼乐崩坏,难怪一直做小,轻蔑地笑笑。
对面妇人眼尖,本想炫耀却被看不起,哼了声,“哟,看你年纪不大,倒是傲气得很,雪老爷乃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逢年过节必施舍百姓,他家祖上也是书香门第,现如今雪公子还在外游学,回来便要成为御史大夫,雪姬更与齐国之相丰家定亲,你不会不知道吧!”
甘棠机灵,初来乍到何必得罪人,忙接话:“知道啊,天下谁不清楚羽国雪家女公子与齐国上卿的婚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那位方才满意,随即面带笑容,“明年开春便完婚,到时还要选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去齐,唉——”
忽地面露惋惜之色,瞥了眼自己满嘴糖汁的孩儿,如今青春不再,她去不了那权力之巅,更没机会青云直上。
“去齐国做什么?”甘棠好奇,“难道齐国王宫还要从羽国选侍女不成!”
小丫头不醒事,天下美女尽在羽楚两国,早几年便从羽国选人,只是自己运气不佳,被当地一个土财主看上,做了小又被夫人欺负,才沦落至此。
妇人连连叹气,目光荡过来,不偏不倚正落到姒夭身上,一件素白曲裾绣着月色青竹,耳边悬着对碧玉环,帷帽轻纱翻飞,那一抹翠色叮当作响,美得惊心动魄。
不见面容,却看细腰,暗自哟了声,再细细打量身边的小丫头,腰间玉带盈盈一握,恍然大悟,“你们是楚国人吧!”
甘棠笑出来,“是啊,大娘怎么知道。”
“哎哟,这还不好猜,楚国美人多细腰,天下也没有两样。”索性将孩子放下,上下打量起来,“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依我说你们也无家可归,不如投奔雪家,一起去齐国,到时飞黄腾达,别忘今日的指路人!”
她眉飞色舞,吓坏甘棠,这人胡说八道,什么无家可归。
“大娘,我们不过转转,过几日就回楚。”
“回楚,那边现在仗都没打完,你们逃出来还要回去?”
甘棠顿时傻眼,扭头瞧公主,被姒夭拉开,对刚才一番话来了兴致。
“大娘,贵国每年都要进献美女给齐国?”
“是啊,全是精挑细选,水葱般姑娘。”使劲拽了把往人群里冲的小娃,激动地绕过来,“但女郎不必担心,虽然我没看见你的脸,可这身段啊,说话的声音做不成假,大美人错不了,将来一定有个好归宿。”
姒夭不禁笑出声,“大娘,我想打听一下,这些女孩全送到王宫,还是也去别的地方?”
“不只进宫,我听人说还有达官贵人之家,总之都是好地方。”看对面人感兴趣,她也来了劲,虽然自己去不成,要能认个姐姐妹妹,到时得势不也一样。
前几年村头李家女儿,不就在士大夫家做侍女,一年到头往回寄的东西可不少,她也不贪,只要能自立门户,摆脱狠毒的大夫人就成。
“女郎,你听我的话,如今世道不好,能有个依靠就行。”殷勤地凑过来,语重心长像个老妈妈,瞬间长几辈,“楚国已然是败了,像你们这般人物怎好回去受罪,不如照我说的试一试。”
去雪家至少可以隐姓埋名,重新开始,还能找公子涵,她不免心动,“雪家也不是可以随便进去的吧。”
“那当然。”对方挑起眉毛,莞尔一笑,“活该两位有福气,遇到我。”
“大娘有办法!”
“不瞒你说,我夫家名善,大家都叫一声善娘,虽然也没什么本事,但早年有几个妹妹到雪家当差,帮你进去不难。”
萍水相逢,她怎能信她,善娘精明,说声稍等,挤到人群里,不大会拉出来个穿粉蓝袍裙的小丫头,打扮精致,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这是我小妹云琪,当年一起挖野菜长大,如今在雪夫人身边做侍女,刚才不都瞧见了。”
云琪挑眼一瞧,只是边上的甘棠也够漂亮,她素来知道善娘为人,要不是没那个财富,开个女闾,圈一帮女孩拉客都做的出来。
不过对面两位确实美丽,如今楚国遭灾,也有那边人逃过来,她只当做个好事。
云琪施礼,举止大方,“我与善娘关系极好,有事请说。”
姒夭一听有门,将袖子撩起,随手给对方两个玉璜,善娘与云琪眼睛张老大,没想到事没成,先得好处。
“云琪,善娘,我这边还有事,暂时脱不开身,咱们约好五日后,清晨门外见,那会儿劳烦两位把该准备的都弄好,妹妹想直接去雪家。”
善娘点头,宝贝似地将玉璜藏起来,姒夭笑笑,这人啊,贪财就好办。
两人回到客房,甘棠忍不住先哭,想到楚国已灭,悲悲切切,“公主,你说咱们怎么办,跟着去齐国,还是真要到雪家啊!”
“去雪家。”
姒夭斩钉截铁,与丰臣一起回齐,再遇到那帮腐朽的老不死,难免不会重蹈覆辙,如果到雪家,能够拿到通行各国的照身贴,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何况再差也不会比被人打死惨。
但要如何脱身,她还没主意。
甘棠也在一边发愁,“殿下,奴看道观外面全是侍卫,出去不容易,再说明日丰上卿就会起身,咱们可来不及!”
姒夭叹口气,“别急,容我想想,总有办法。”
如果现在跑,出去也会被抓回来,最好能设法留下,让丰臣先走。
目光落到案几放着的水果上,心头一动。
第二日风和日丽,丰臣立在院里与道童作别,托对方转达对青云道长的敬意,“这次时间紧促,下回一定好好拜访——”
话音未落,便被急匆匆跑过来的甘棠打断,眼角还挂着两行清泪,“上卿,不好了,我家公主不舒服,手臂上长疹子。”
道观里花草多,女子皮肤细腻,起疹倒也不意外,他安抚道:“不必担心,青云观的道长们各个善于行医制药,配几副药膏就成。”
“上卿不晓得,我家殿下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旦手臂上长疹,涂不涂药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修养,不能见风,至少也需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可等不了,齐国刚吞并楚,大堆的事等着他。
丰臣先吩咐找医者,又请青云观里的道长配药,一番折腾下来,姒夭手臂上的疹子很快消散,但第二日又长起,来回试几天,反反复复,不能恢复素日白净。
最后没办法,只得留下段瑞安陪主仆二人,丰臣先动身,等姒夭的手臂完全好之后再出发。
五日之期很快便到,姒夭嘱咐甘棠买通侍卫,下山买酒菜,夜幕星河,仔细摆了一桌,请段瑞安来饮酒。
她这一路都仔细留意对方,看得出段御右嗜酒如命。
怕人家不来,先用扁壶装上好的桂酒,让甘棠送去。
中庭内,段瑞安正靠在树下无聊,道观吃得清淡,他身负重任也不好让人买酒喝,恰巧小丫头就来了。
“殿下的手臂见好,过几天就能出发。”甘棠笑得春风荡漾,“公主说全凭御右照顾,今夜一同饮酒,小聚一下。”
段瑞安犹豫,楚国这位公主可不是一般人,他早领教过,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担待不起。
“公主客气,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怎好去领功。”
语气坚定,鼻子却太灵,酒香太盛,目光忍不住落到那铜壶上,甘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第9章 袅袅兮秋风(八)
桂酒的味道太香,勾得段瑞安心神飘荡,甘棠直接将扁壶递过来,依旧笑嘻嘻,“御右,只是晚间小聚,不会坏规矩,要真不来,那就算了。”
夜色迷茫,秋寒入体,还真需要一壶热酒来过夜。
段瑞安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同桌而饮,不过讲些客气话,段瑞安并未久留,见主仆二人已有醉意,起身告辞。
等独自回到客房,躺在榻上才觉出酒的后劲,睡过去。
后半夜起风,屋外落雨,噼里啪啦打得直棱窗湿了半边,屋檐下窸窸窣窣钻出个人,正是小丫头甘棠,方才装作醉酒,支走段瑞安,现在偷偷来找东西。
要想畅通无阻离开这里,必须拿到段瑞安身上的玉牌,姒夭在酒里下药,对方肯定醒不过来,甘棠身材小巧,又买通侍卫,来去最方便。
道观里的房屋不上锁,她轻轻推开,瞧见段瑞安和衣而眠,心里抖了抖,总归是怕啊!万一被抓住肯定没活路,但为公主都值得。
她从小无父无母,全凭殿下照顾,本来命就是对方给的,何必犹豫,小丫头深吸口气,蹑手蹑脚绕过竹帘,索性趴在地上,像只小猫般爬过去。
段瑞安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四起,甘棠先试探地拽了下对方衣角,看武艺精湛的御右酣睡不醒,才壮起胆子,将手伸到段瑞安腰间,先摸到一排大小不同的利器,也不知什么东西,锋利无比,险些划破手,恰巧对方翻个身,吓得缩回去,又等半晌,再次试探,总算找对地方,触到块圆形玉牌,扯下来。
手里握着玉牌,一溜烟跑出去。
姒夭等得心焦,怕甘棠出事。
远远瞧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便知得手,两人一鼓作气收拾东西,趁天蒙蒙亮,靠段瑞安的玉牌走出青云观。
善娘与云琪还没来,她们先躲到树下休息,甘棠用帕子擦下额头,大冷天紧张得直冒汗,“殿下,你昨晚往酒里放的什么?竟然连段御右也能骗过去。”
姒夭勾头乐,“我能有什么,还不是你给的啊!”
“我——”甘棠吃惊,“什么时候!”
“就在咱们出宫前一晚,熬的那份醒酒汤。”她搂住对方肩膀,乐悠悠,“里面放了迷药,无色无味,谁也逃不过。”
小丫头吓得脸色苍白,自己怎敢给公主下药!
姒夭笑着安抚,“别怕,药是寒玉给的,与你无关,冷夫人一向看我不顺眼,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怪不得从来不搭理自己的寒玉突然那么热情,难得的是公主会信自己。
“我一辈子都不会背叛殿下。”小丫头深受感动,信誓旦旦地说,两只眼珠子亮得像西域的玻璃珠,头上的发髻又高又翘,好似一只小动物。
“我信,这天下我只信你。”她笑着捏她的鼻尖,“不过以后不能唤我公主了,咱们以姐妹相称,我叫桃姜,你就叫棠姜,怎么样? ”
对方忙不迭点头。
又瞧姒夭从包袱里掏出青黛,递过来,“还有时间,帮我点个痣。”
点痣——小丫头傻眼,公主美貌倾城,天生左眼下有颗红痣,平时被细密睫毛挡住,不大明显,但在阳光下就能瞧见,风情万种。
怎么还要点痣。
“殿下,点在哪里啊!”
姒夭将脸凑过来,“就在我原来那颗痣的旁边,往下一点,明显些。”
甘棠听话,试着描摹一下,不大不小一颗青痣便跃然跳在脸上,嘟起嘴:“殿下,哦不,姐姐,我觉得不好看呐!”
“不好看就对了。”姒夭笑笑,伸手理顺头发,“这张脸不能太丑,怕雪家不要,但也不好太美,以后生事,如今刚刚好。”
甘棠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那奴这张脸生来就省事,刚刚好。”
看对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姒夭笑出声,还好给她留个甘棠。
忽听不远处响起马蹄声,两人警觉后退,放眼望去,瞧见个车夫停在青云观外,马车上走下来善娘与云琪。
果真没失言,有两个玉璜作保就是安稳。
姒夭在车上大大方方讲明来历,楚国战乱,自己与妹妹逃荒到此,本也是富庶人家,读过书,识得字,愿意去雪家侍奉,但不可为奴。
云琪看她谈吐文雅,将来会成为何种人物实在难料,适逢战乱,本来也不用追根究底,满意道:“姐姐放心,雪家待下人极好,也不一定都要买来做奴婢,老夫人特别喜欢识文断字的丫头,我看姐姐没多久就能青云直上,到时别忘了我与善娘啊。”
“妹妹说笑,我们只求一个安稳地方落脚,若真有造化过上好日子,绝对记得两位的大恩大德。”
貌美又机灵,嘴甜如蜜,任是谁都喜欢,善娘子的嘴快咧到耳朵根。
姒夭与甘棠以云琪远亲之名在雪家当差,先到大夫人身边打杂,两人对洗衣做饭的粗活都不在行,幸而甘棠手巧,善于描眉画眼,没多久便被引荐到夫人近前,替对方绾发梳妆。
倒是姒夭依旧做着粗活,日子一长难免无聊,她又没打算做一辈子奴婢。
夜深人静时也和甘棠盘算,眼下需忍耐些,过段日子再离开。
“殿下——哦,姐姐,看你的指尖都红了,水太凉。”甘棠心疼地用手捂住,寻思公主哪里受过这种罪,“下次衣服都留着,我替姐姐洗。”
“你又犯傻,那么多人看着,别人能做,我怎么就不成。”她反过来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暖起指头来,“不过我确实无用,什么事都不成,以前养尊处优,简直是个废人。”
甘棠一双眼睛睁得像铜铃,公主是天上月亮,怎么和自己这个奴婢比起来,“殿下别胡说,公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姒夭叹气:“脸也许美,但除了美一无是处,天下的美人何其多,花无百日红,我早就不在最好的时候了。”
小丫头不明白,明明眼前人还和之前一样妩媚,怎么说起丧气话,楚国是没了,但公子涵还在安国,公主就是公主,落难也尊贵,永远都是飞在青云端的凤凰。
她总觉得她哪里变了,可又说不出。
“殿下,咱们还要去安国吧!”小丫头垂眸,兀自琢磨,“奴不觉得殿下会甘心在雪家,或是被送到齐国,与丰大人同去没两样嘛,公主受那么多罪,还故意吃桃长疹子,奴看着都心疼。”
姒夭自小喜欢桃花,却偏偏对桃子过敏,外人不知,刚好借机骗过丰臣,嗯了声道:“你最明白我,没心思选美,但若不表现出兴趣,人家怎会帮咱们。”
她从小被当做物品交换,太清楚不怀好意,待价而沽的眼神。
人与人之间不过相互利用,除了甘棠还有远方的兄长,其他全不能指望。
说起来也奇,她们跑下山,段瑞安那边竟没动静,按理也要闹几天,一点儿风声都不见。
“殿下想不想换个活啊,咱们去见雪夫人,别再做这些粗事。”小丫头只操心主人的手,不停用嘴吹着,“公主千万照顾好自己。”
“在下面做活挺好,少出去现眼。”姒夭歪头瞧对方,玩笑道:“我这么没用,别出去丢人。”
急得甘棠腮帮子鼓鼓,“殿下再说这种话,奴婢可不依了。”
她抿唇笑,不再搭话,过几日便是中秋,鼻尖弥漫起桂花香,想起上个中秋也是和甘棠一起,可比现在难熬,至少眼前还有顿饱饭。
“中秋时到处都忙,咱们趁乱走。”她认真地:“去安国找涵。”
另一边的丰臣回到齐国,马不停蹄觐见王上,又拜过父亲,回到住处仍有大堆事处理。
忙几日才收到段瑞安的信,禀明姒夭逃跑,不敢有半点隐瞒。
“令御右尽快归来,不必久留。”他吩咐道,顺手将帛书扔进火盆,瞧燃烧的木炭炸着声响,忽地笑了笑。
一轮金盘挂空中,佳节来临,祭月团聚。
雪家大清早便筹备酒宴,小厨里炊烟袅袅,亭中备着瓜果蔬菜,甘棠一直留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直到傍晚才脱身。
她拿些酒菜,与姒夭同吃。
“殿下,这个粉粢多新鲜啊!奴记得公主可喜欢甜口的东西了。”
姒夭净完手,先给对方嘴里塞,“一定要吃饱,云琪方才送来照身贴,待会儿咱们把东西带好,趁乱走。”
小丫头两眼放光,好奇地拿着两张娟黄帛纸瞧,“真有意思,咱们以前在楚宫也用不到,上面还有画像呐,就是公主的没弄好,殿下如此美。”
姒夭一边整理行囊,打个哈欠,“美不美有什么要紧,不过一幅画。”顺手拿首饰出来,放到柜子里,“这些留给云琪,她对咱们不薄,再说太招摇会引来贼人,够用就成。”
“奴昨晚还给裙子内缝了几个口袋,刚好天冷也看不出来,可以把贵重东西藏进去。”
真是个机灵,姒夭捡出不少印子金,交给对方,以后单独闯荡,前途未卜,万一路上有个意外,甘棠也能过活。
“替我留着,以后用得上。”
她故意这般讲,知道甘棠一心都在自己身上,不这样说,对方肯定急。
小丫头点头,“殿下放心,奴就算人没了,东西也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