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触,心照不宣,如今美色乃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幅风尘仆仆的样子,步摇金簪插满头,像屠户家跑出来的婢女,魅惑一个段瑞安戳戳有余,但要抓住以清心寡欲自居的君王,实在不容易。
他的目光炯炯,好似能把人穿透,缓缓道:“齐国美人无数,王上却从未扩充后宫,应该说自息玉夫人仙逝,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在德政殿,批阅奏折。”
听上去可比自己那个左拥右抱的父皇与兄长强得多,也不知对方还活着没,若接到信,早做打算,总能留住条命吧。
他给她一条命,她还他最爱的儿子一条命,两不相欠。
姒夭失神,半晌没搭话。
马车仍在行驶中,翻山越岭,中途有仆人送吃食,不是山珍海味却精致香甜,手艺着实让人吃惊,这一程跟随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总算不会受委屈。
上辈子可是在囚车被押到齐都,风餐露宿,险些丢掉半条命,待遇天差地别,可见人这辈子,选对同伴有多重要。
丰臣净完手,用丝娟擦干,交代天黑前入郑都,这会儿应称作郑郡,“殿下再忍忍,等到源城好好休息。”
姒夭柔声说谢,心里又开始翻腾,郑郡守不就是前郑国公子乐,曾经未婚夫君,说起来全是糊涂账。
她当年受父命交好郑国,借端午节去源城赏花,被郑国夫人看上,许给公子乐,哪知郑国公色欲熏心,竟打起儿媳主意,半夜潜入她房中,才闹得人尽皆知。
这笔账,自然又算到她头上。
如今两人再见,岂不尴尬。
停在哪里休憩不好,偏选源城,很难不说是对面人故意为之。
看笑话,天下第一谋士可没那么无聊。
或许想瞧她如何应对,也许要试探郑郡守的衷心,上辈子阻拦她为妃,这辈子难道转了性,不知深浅,都未可知。
心里百般不愿意,面上还要不漏声色,如今活命要紧,丰臣万万得罪不起,随即笑颜如花,“源城可是个好地方。”
夜幕时分,马车来到郑郡都城,街边仍有行人穿梭,商铺林立,烟火缭绕,一幅安居乐业的景象。
姒妖揭开帷裳瞧了瞧,与十年前相比,源城繁华不少,明明是被灭国,竟如此安宁。
她满脸疑惑,丰臣也顺着目光望出去,“楚郑毗邻,原就交好,殿下肯定来过源城吧?其实臣小的时候也来过,都说郑郡风调雨顺,富庶之地,哪知所见竟一片萧条,还好归入齐国,我王励精图治,才不枉费这好地方。”
将入侵说成救国,真乃天下第一人,谋臣俱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之辈。
丰臣淡淡一笑,“不久以后,楚国也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地方。”
另一个好地方,另一个被亡了的国。
姒夭如鲠在喉。
对方似乎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伸手放下帷裳,袖口盈香,丝丝缕缕打上脸颊,让姒夭本能地退了退。
她的怯意被尽收眼底,丰臣悠悠道:“殿下不必害怕,我也不是残暴之人,与公主并没有两样。”
一个享誉天下的“凡间仙”,一个家国尽失的落魄公主,还真是没两样得很。
姒夭扭过脸,车内烛光幽暗,掩住眸子里的恨意, “大人说得对,反正都是人,哪里会两样呢。”
“公主玩笑了。”丰臣并不生气,“臣是说无论公主也好,楚王也罢,甚至齐王,郑王,六国难道不都是周王室的臣民,本就同出一处,不该四分五裂,闹个你死我活。”
提刀带枪都冲进人家屋里,还能一本正经唱和平,她是真被逗乐了,人怒火中烧的时候胆子也大,冷笑道:“上卿果然不一般,我虽然是女流,也晓得齐乃礼仪之邦,素来替天行道,几年前还封了卿士,代表周王室统领诸侯,每次出兵,自然师出有名。”
师出有名不假,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真,若只想做道德楷模,尊礼守道,惩罚一下即是,怎会吞并疆土。
姒夭说得起劲,“我以前陪兄长读书,听过几句圣人话,好比一家的畜生踩了地,只管教训那畜生罢了,怎么还要把别人的牲口据为己有呐,与那牲口何异。”
对方不急不恼,抿唇附和:“公主有理。”
她愣愣,楚国俨然已没救,自己生死一线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呈口舌之快,把他比作牲口,有何好处,忽地噎住声。
其实她对楚国有多深的感情,生在此,长在此,大部分岁月却在被人轻贱中度过,怨念颇深,灭就灭了,与她何干!
狠狠咬唇,却见昏暗中有副丝帕递到眼前,耳边传来对方低语:“秋夜天寒,风太冷,想必吹了眼。”
她一把拿过来,擦擦脸,不知何时竟哭了。
源城的洛华宫前,早迎出成群奴仆,烛火摇曳,钟鼓齐鸣,郡守公子乐领队在最前方,左右大夫站在身后,垂手等待,无人言语。
齐国今日攻下楚国,版图进一步扩大,今后愈发势不可挡,吞并六国指日可待。
等到天下尽归于齐,势必重新洗牌,能不能立足全凭一会儿要见的这位祖宗,不足弱冠的少年郎,齐国宰相之子丰臣。
齐国最核心的大脑,他们不是没费尽心机拉拢过,可惜对方深居简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不爱财不爱色,愁煞天下人。
今夜突然传话留宿洛华殿,天上掉馅饼,宫内从早忙到晚,鲜花环绕,美酒飘香,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
夜色渐深,晚风吹起裙裾飘摆,郡御史付清在身后偷偷递话,“郡守,咱们是不是阵仗太大了些,丰上卿一向低调,别弄巧成拙。”
公子乐差点没背过气,马后炮来的可以,“依你来说,现在都该收了。”
郡守不悦,付清立刻闭嘴,两撇八字胡抖了抖,他也是心里慌,没主意。
这初秋的风,吹得真冷啊。
后院绕过来几个奴仆,步履匆匆,一个个跪下禀报:“郡守,丰上卿车马已到侧门。”
公子乐一惊,携众臣往后赶,迎面看见丰臣下车,老远开始拱手。
“上卿,恕在下招待不周,怠慢,怠慢。”
丰臣回礼,“深夜来访,实在唐突,还请郡守不要介意。”等对方来到近前,才低声道:“车上还有位贵客,需仔细照顾,我住在哪都行,但不可怠慢了她。”
浅纱帷幔垂坠,雕金漆具在烛火里熠熠生辉,云纹艳丽好似暗夜蝶翅。
姒夭捡起在案几上的蜜浆润喉。
两个奴婢端来饭,摆好便退下,水果鲜蔬应有尽有,甘棠饿的前心贴后背,跪下给公主加菜,“殿下,可算能吃顿饱饭。”
小丫头嘴馋,之前一直锦衣玉食,瞧着可怜。
她把盘子推过来,“不够再要,堂堂郡守贵客,还能委屈咱们不成。”
甘棠笑嘻嘻,还不知楚国已灰飞烟灭,慢悠悠回:“我看这位丰上卿挺不错,人也清俊,适才不是说千万把公主照顾好。”
姒夭自嘲地笑,丰臣是好人,天下奇闻,也就骗骗心思简单的小姑娘。
“殿下,咱们什么时候去安国?”甘棠不明就理,还以为到齐国做客,“等到了临城,把罪犯的事解释清楚,就能离开吧。”
姒夭不想让她操心,嗯一声,随便咽几口饭,匆匆睡了。
后半夜下起雨,噼里啪啦打在屋檐,惹得她翻来覆去,上一世听够了雨,她住的小院长年被雨水淹没一半,花圃里的花总也不开,杂草蔓蔓,青苔爬满院墙。
冷冷清清,除甘棠之外再没别人,夫人看她不顺眼,经常一顿皮鞭毒打,粗茶淡饭都算优待,没吃没喝,要变卖首饰换粮。
弄不明白鲍夫人为何如此恨她,自从被赐给大少司马,对方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又不得宠,竟成为眼中钉。
姒夭叹气,有些事想忘记反而更清楚,好比在这座芷江阁,那夜郑王偷偷潜入屋内。
谁能料到一国君王不顾廉耻,爬上未来儿媳床榻。
后郑王建造新宫,派出使者求亲,可她早就配给郑国公子乐,公公夺儿媳,惊天动地,更可笑的是父王满口应允,只要能与郑国联姻,亲生女儿无所谓。
姒夭睁开眼,从心口涌出一阵阵寒意。
一马三箭窗外起了风,秋意渐浓。
她裹着毯子,坐起身。
忽听屋内起了窸窣动静,警觉后退,烛火幽暗,落到大理石地面,全是一片魑魅黑影。
甘棠也从侧室榻上爬起,慌张揭开帷幔,“殿下,好像有人——”
姒夭手压到唇边,示意不要说话。
屋外全是侍卫守护,若还有人能闯进来,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果然见帷幔外闪过个黑影,两人屏住呼吸,那黑影落下,就在离榻边不远的地方,倒不僭越,跪下道:“公主莫怕,奴是丰大夫的近卫。”
丰臣的人!她撩起帷幔,看对方捂着脸,质问道:“我怎知你是近卫?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退下。”
对方索性扯掉玄色面罩,“殿下看仔细,奴今日就在大人的马车边侍奉。”
确实眼熟,但半夜三更来访,绝非善类。
姒夭压下怒火,“莫非上卿有事?”
“殿下,我家主人有求于公主,白日人多嘴杂,所以让奴深夜来访,实在冒昧。”
一听就不是小事,还要避人,她平稳心绪,“但说无妨。”
对方向前几步,“公主,郑郡守身上有块宝玉,当世无双,我家主人想趁中秋佳节让王上瞧一瞧,还请公主传个话。”
宝玉——郑王室的镇国之宝琉璃璧,郑氏一族看得比命还重要,虽是亡国,也绝不会献出。
她有何本事,能从公子乐身上拿到,还不是要借自己与对方所谓的旧情,原来丰臣下榻源城,为的是这件宝物。
说得好——想瞧,根本打算据为己有。
“本公主知道,你去吧。”
“殿下,我家主人明日要回齐,劳烦公主今夜辛苦,郑王如今正在观星楼,公主可去瞧瞧。”
一刻都等不及,真把自己安排得妥当,姒夭气得手直抖,天下男子没一个正经。
“凡间仙”又如何,当真配不起这三个字。
甘棠晓得公主心里不舒服,一边安慰,“殿下别急,咱们不去又如何,大不了回楚国。”
楚国——姒夭苦笑一下,只有咬牙往前走。
她起身梳妆,峨眉淡扫,发髻轻挽,换了件翠玉兰花窄袖深衣,像朵开在月下的绿牡丹,回头嘱咐甘棠跟上,径直往观星楼去。
夜色如漆,唯有廊下的灯火摇曳,守夜仆人跪在两边,仿若被风干的摆设。
观星楼建在南边深处,青瓦单层小楼耸立在谷雨花湖边,垂带栏杆下的抱鼓石发出冷岑岑的光,四周侍卫环绕,灯火通明。
姒夭被正前方的侍卫拦住,讲明身份,方才得以进入,甘棠则等在楼下。
缓缓走上大理石砌成的楼梯,迎面一座六扇折叠鹅羽屏风,不远处长案几后坐着个人,正低头看着手中竹简,时不时发出细微声响。
公子乐喜读书,年少时便如此,她记得他十几岁的模样,将木架上的书全摆在地上,如数家珍。
姒夭站在花屏外,瞧对方只穿件青衫,白玉簪下的发丝散落,越发显出书生气,谁能想到这般清雅男子会弑父,还牵连郑羽两国,最终成为齐国附属。
她不知他心里的恨意有多深,闲言碎语满天飞,多少污水都朝自己泼。
十几年前一别,两人再未见面。
今夜会来,冥冥中也想有个了结吧。
莲步轻移,绕过花屏,公子乐抬头,目光一滞 。
上次见对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明媚如三月春光,这些年过去,那份少女纯真竟还没褪去,又平添一股妩媚,让人惊艳。
他知道丰臣带来位女子,没想到竟是姒夭,也是啊,楚国灭了,如此美人当然不会死在乱军之下,齐王怎会舍得。
公子乐起身,长袖一摆,“公主——”
“王上,姒夭有礼。”盈盈腰身荡漾,语气自是销魂。
“公主不该称呼我为王上,乐如今只是郑郡守。”他自嘲地笑笑,“齐国之下,郑属地的郡守。”
姒夭垂眸,无言以对,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心疼,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何必为难她,往事种种已逝,也不是个弱女子可以左右,乐俯下身,“殿下请坐,今夜来此,定是有事吧。”
如此温柔儒雅,反而让她不好开口,兀自瞧着放在案几上的竹简发呆,还是公子乐释然一笑,“公主,你我也算旧相识,何必支支吾吾,以前殿下可不是这个性子,那会儿公主在画到我竹简的小猫小狗,栩栩如生还在呢。”
姒夭忍不住唇角轻弯,她最不爱读书,又偏要做出个贤良淑女的姿态,只得无聊地在书上描描画画,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公子——”叫得太顺嘴,连忙改口,“郡守何必还留着,难看得很。”
对方摇头,“我可不觉得,字上有了画才童趣十足,让人爱多看几眼。”
他还是老样子,小心地维护她的自尊,如果当初没有老郑王的横插一刀,也许会成为一个好夫君吧。
可惜自己没这个福气。
尴尬气氛稍有缓和,年少时的温情时刻渐渐浮现,柔软了寒夜星光。
姒夭端起案几上的酒,给对方满了一杯,柔声道:“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有些事——”
“有些事就忘了吧。”他接过来抿了抿,十分豁达,“我早就想不起来。”
弑君亡国,一夜之间由世人赞颂的贵公子沦为阶下囚,若不是齐王听从丰臣之意,需安抚附属国,才让他当上郡守,恐怕早就流落他乡。
此时却还在劝慰自己,公子乐的心太软,至少对她如此。
“公子,信我吗?”
“我一直都信你啊,公主。”他秀丽的眉宇微蹙,转瞬间却散了开来,又成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其实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如果不是我一心求娶你,也不会出那么多事。”
姒夭听不下去,眼尾泛起泪光。
上一世被赐婚大司马之后,公子乐曾派随从打听过她的安好,乱世飘零,人生中还能有一丝温情,让人动容。
她泪光点点,对方只得掏出帕子来,“公主怎么哭了,是我让你受委屈。”想哄又不会,只怨自己嘴笨,“还是这般爱哭,总也长不大。”
她哭得伤心,“哪里长不大,分明已经老了。”
“你去照照镜子,看自己说的话荒不荒唐。”
他清浅地笑着,如三月春光。
半晌,姒夭情绪才缓和,抽泣道:“公子,我今夜来找你,是想求一件宝物,说来真难以启齿,齐王想瞧一眼郑国美玉琉璃璧——”
眼前人愣了愣,琉璃璧乃郑氏一族的命根子,姒夭比谁都清楚,“公主想讨好齐王?”
“不,我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欲言又止,她要如何挑明心意,告诉他自己只想活命,如今前有狼,后有虎,没得选择。
公子乐垂下眸子,空气静默,烛火被风吹得啪啦炸响,伴着她轻微啜泣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了。”他沉思半晌,目光忧郁,语气却温柔,“那就交给公主。”
姒夭猛地愣住,没想到能轻易得手。
对方似乎被她的表情逗乐,眉宇愈发软下来,“公主这会儿来观星楼,在下也不傻,当然明白有要事相商,说实话,琉璃璧乃郑氏族人代代相承,乐在很小的时候就发过誓,璧在人在,璧毁人亡,纵使千刀万剐,也绝不交出此物。”
“我明白,你就当适才什么也没听到——”她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仿若真怕他会为一块玉璧自尽,“我不要了。”
这一情急之下的举动,击碎了公子乐的心。
还是那个字上画猫画狗的小女孩。
想去握她的指尖,手动了动,却仍是不敢。
“公主,我的话还没说完。”他错过她的目光,缓缓道:“这十年来发生太多的事,让我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即使是身为王族的你我亦然,齐王狼子野心,迟早吞并天下。公主此去齐国,寄人篱下,丰臣诡谲多变,也绝非善类,以后的日子可谓步履维艰,如果臣的这块玉璧能让殿下少受些苦,可以替我赎罪,也便值了。”
他有什么罪,难道不是那个人面兽心的老郑王做鬼,一番话说得人揉碎肺腑,姒夭的手越抓越紧,“公子休要这般讲,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如今姒夭仰人鼻息,实在没办法,但公子信我,琉璃璧——事成之后一定好好拿回来!”
两个浮世中飘零之人,四目相望,无语凝噎。
冷不防屋外响起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忽见大门砰地被撞开,一位身穿大红绣金袍的女子冲进来,柳眉倒竖,“妖孽!妖妃,还在这里兴风作雨!”
初秋寒风带着雨呼啸而过,卷起湖上水汽,扑面而来一股冷岑岑潮意。
烛火瞬间灭了几盏,显得来人脸色愈发暗压压,气质凌冽,恍惚让姒夭想起那位恨不得打死自己的鲍夫人。
身子不由得往身边人怀里躲,更加激怒红衣女子。
“你一个淫荡的妖妇,还不快滚!”
“夫人息怒!”几个侍卫冲进屋内,左右跪了一地。
公子乐蹙眉起身,“夫人何故如此,三更半夜,成何体统。”
姒夭才反应过来,眼前女子乃郡守夫人怀素,在郑国成为附属国之后,齐王为拉拢对方,将妹妹的小女儿怀素许配给公子乐。
这等人物当然不能得罪,连忙施礼,低声解释:“见过夫人,适才——恐怕有些误会,我与郡守,不过是叙叙旧。”
脸颊悬着泪痕未干,一派楚楚动人。
怀素似笑非笑,瞧着美人满眼轻蔑,“好个我见犹怜,难怪郡守走不动路,叙叙旧!不知是什么旧,当年让公公爬上床榻的旧吗?”
“够了!”
公子乐脸色骤变,怀素仗着出身,飞扬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平时都可以忍,如今仆人侍卫都在,满嘴胡言乱语,完全不顾他的颜面,冷冷道:“无事请回吧。”
对面人立刻和点了炸药包似地,急得跺脚,“我走,她留下!好,那就让她永永久久,干脆别走了。”
话音未落,反手就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剑,猛朝姒夭刺过来,怀素自小练武,伸手极好,绣金红袖飞扬在空中,剑气直冲胸口。
想拦已是来不及,公子乐一个箭步,挡在利剑之前,忽听呲啷一声,不知哪里飞来的玉石击在剑身,怀素只觉手腕生疼,震得整个手臂发麻,哎呦叫了声,松开剑柄。
那剑不偏不倚,从公子乐的右手臂穿过,顿时鲜血淋漓。
姒夭大惊失色,紧紧扶住对方,“公子——”
早有仆人跑出去喊医者,一片混乱中迎面走进来两个人,正是丰臣与段瑞安。
段瑞安先向怀素施礼,“夫人赎罪,适才事发突然,臣才用暗器打飞夫人的剑,还请责罚。”
怀素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不成想夫君为了个妖姬竟豁出命去,又恼又心疼,索性赌气跪在地上,“郡守,我并非有心,都是她害你,害得你家破人亡还不够——”
“怀素!”公子乐怒呵一声,忍住从伤口传来的刺痛,“够了。”
他这一喊叫,血直接迸溅出来,染红素色长衫,滴在大理石地面,开出朵朵艳色的花。
吓得怀素又止住声,两只眼像初生的婴儿,委屈巴巴。
站在一边的丰臣此时才开口,“夫人不要担心,臣看郡守的伤并无大碍。”伸手将妆都哭花的怀素扶起来,“还有件事臣要说清楚,今夜是臣有事想求郡守,但不好开口,才托公主前来传话,夫人不要误会。”
对方不吭声,只是哭个不停,待医者赶来,才跟着一起走到内室。
姒夭也急,有心进去瞧,被丰臣轻轻喊住,“公主请留步。”
她这会儿就恨听到他的声音,今夜种种,还不是拜这人所赐。
“上卿莫非还有吩咐!”素来娇美的眸子起了风云,也露出几分杀气。
丰臣忽地笑了笑,“公主该不会真以为是在下主意吧。”抬眸瞅了眼竹帘内,压低声音:“殿下最好先随我离开,等会儿夫人出来,只怕又要闹脾气,怀素公主深得我王宠爱,一直娇纵,殿下还是不要惹得好。”
她倒想惹她,贼喊捉贼。
姒夭怒气腾腾往外走,雨不知何时已停,乌云散尽,月光如水,落到荡悠悠的湖面,映出一身波光粼粼。
大晚上发生这么多事,心里窝火,若是公子乐方才替自己死了,又当如何。
脾气不顺,脚就走得快,刚下过雨,地上本就湿滑,她摇摇晃晃,穿着翠绿长裙,像个刚从街边摊位跳下来的糖人娃娃。
丰臣微微颔首。
才到楼下,却见一个黑衣侍卫匆忙而来,先对段瑞安附耳,对方点头,随即来到丰臣近前,低语几句,很快两人一起离开。
偷偷摸摸,难保不是打自己的主意,那块破石头可还没拿到。
她忍住气,靠在白玉栏杆上,一手摸着袖口的翠金云纹,笑了笑,“上卿,郑郡王的琉璃璧真那么好吗?我以前也见过,除了通透点没别的,人云亦云而已。”
青白月光下的眸子生了雾气,看得出笑容勉强。
丰臣倒不介意,一边朝下走,一边慢悠悠地回:“物品好不好,有时不在于本身好不好,要看在别人眼中的价值,大多数人眼中的价值,或者更确切来讲,是看天下说了算之人认为的价值。”
他踱步来到近前,也靠在白玉栏杆上,保持一臂的距离,“好比这块玉璧,如果不是在郑郡守手中,对我而言一文不值,但它乃郑氏一族世代相传,所以就有得来的价值。”
值不值一大堆,绕口令似地,还不是要给郑族下马威,想看公子乐尊严扫地。
姒夭别过脸去,瞧着湖水上黑黝黝的飘叶,淡淡地:“上卿想要赶尽杀绝,灭国还诛心。”
“公主此话差耶,郑既然已归顺齐国,彼此都是一家人,何来打打杀杀一说。再者郑郡守若是真心,早该献出琉璃璧,难道还要别人提醒?”
她回头,迎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殿下,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比公主——就十分聪慧。”
姒夭自嘲一笑,“我?那让你失望了,琉璃璧小女子可拿不到,爱莫能助。”
对方摇摇头,“公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然想要琉璃璧,可从来没想过让殿下去拿。”
“是吗——”她略带揶揄地瞧着他,看对方如何巧舌如簧。
丰臣叹口气,“是啊,殿下,去找你的那个侍卫已经被暗卫解决了,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人,现在段御右正跟着去收拾残局。”
“你——居然杀人灭口。”
“我何必杀人灭口。”他竟笑出来,目光像看着个孩童,“殿下想想,如果那个侍卫真是我派过去,我有什么不敢认!杀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会惹麻烦。明说吧,那人其实是前郑国的死侍,一直藏在我身边,这次多亏公主,将他引出来。”
“前郑国死侍!”姒夭不解,“为何要设计害我。”
丰臣并不回答,俊美的眸子望过来,藏着千言万语。
她忘了,忘记不只郑国死侍恨她,自从郑国变为郑郡,恐怕全郑国的百姓都恨吧。
这是想借怀素之手杀自己。
高楼阙宇笼罩在迷蒙中,月亮又没了踪迹,星子落雨,姒夭抬眼,瞧见不远处的甘棠还在等待,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不是上卿的吩咐更好,今夜多谢解围。”她轻弯腰身,拜拜,转身离开。
“公主——”丰臣依旧靠在栏杆上,满眼笑意,“往事已过,故人不念。”
姒夭咬咬牙,念不念与他何干。
这一晚翻来覆去不安生,直到甘棠偷偷打探郑郡守已无事,才放下心。
第二日大早上被叫醒,丰臣出发回齐,她稀里糊涂吃几口饭,又上了马车。
临出洛华宫前,众人赶来送行,郡相毕恭毕敬地行礼,言昨晚郡守腹部受凉,今日才不能送,“丰上卿海涵,还请见谅。”
头快低到丰臣的玉带之下。
姒夭坐在车里,冷眼看面前假惺惺的礼仪,没注意甘棠绕到近前,悄悄朝怀里塞个东西,“殿下,刚才郡守近侍给奴婢一个东西,让转交于公主,另有句话也要带到——千万珍重。”
姒夭偷偷打开,一块晶莹剔透的蝴蝶翠玉跃入眼帘,正是郑氏传世宝,琉璃璧。
初秋景色宜人,两边树叶斑驳,大雁南飞,鸣叫声不绝于耳。
马车穿山而行,避开一路上的重要城镇,天黑便在传旅落脚,也不惊动当地官员。
姒夭始终与丰臣同车,对方话少,手边还放好几本帛书,一直随手翻看,晃晃悠悠也不嫌眼晕。
几日下来,她不再那般怕他,累便靠在车内凭几养神,偶尔揶揄几句,“上卿,我在这里打扰你吧,不如到后面的车里坐。”
丰臣放下书,“殿下还是在我身边好,省的节外生枝。”瞧她长睫毛在脸颊落着阴影,一下下打哈欠,好心提议:“公主恐怕无聊,不如我给你读读书。”
“读书——”她笑了笑,寻思这人年纪轻轻只会念书,浪费大好年华,“好呀,反正我懒得看,不像上卿虽然年少,心却静。”
“公主说我少年老成。”顺手将帛书递过来,“殿下选选,这里的不少。”
“不用,对我而言都一样。”随手压住一个角,“就这个吧。”
他笑笑,颔首低眉,倒是副认真模样,轻轻地念:“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①。”
竟然是首诗,她迷迷糊糊快睡着,还以为天下第一谋是看的都是些阴谋诡计,没想到也读诗。
“我也念过。”困得眼里都是水雾,“就是不记得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