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感受了一下灵力波动,发现连淮用灵力把周围保护了起来,与寒意隔绝。
“我怕冷。”察觉到她询问的目光后,连淮坦然说道。
崔莹悄悄松了一口气,往他身边靠近些。她也怕冷,可是灵力不足以支撑保护罩,如果他怕冷那就再好不过了。
连淮顺从地假装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唇角却忍不住微勾了一下。
崔莹走在他身边,感受到身上的温暖,心情难得舒畅。
天地幻境对于连淮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威慑力。他修炼的本来就是心境至纯的无情道,很难被挑逗起妄念,而幻境中的怪物都是筑基期的,对常人来说恐怖至极,对他来说则不值一提。
崔莹却要与那些妄念作斗争,她本身就执念深重,再加上重火的影响,使得突围更加艰难。
好在每当她坚持不住的时候,连淮都会在她身边唤她,直到她清醒过来。
直到最后一重四阶幻境……
在一处春暖花开的村庄,崔莹正在房中下棋,偶尔抬头看向窗外,时而望着在园里练功的男人,时而望着烂漫的阳光和天真的白云,想着中午与他一起享用新鲜的鱼汤。
她已然成婚了,那个与她共伴余生的丈夫应当是云少川,但是面庞却不知为何有些模糊。
他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着相互爱护的平静生活,会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记得她刚出生被抛在了雪地里,因此落下病根受不得冷,记得她睡不安稳,因此睡前一定会关窗……她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永远被抛弃,被厌恨。她也会被人记得,被人牵挂。
“崔莹,”他似乎练完功回来,在叫她,“过来吃午饭吧。”
时光就是这样坚实而漫长。
日出日落,一幕幕画面闪过,她突然在某个夜晚驻足,听他温柔地说道:
“晚上早点睡吧。”
“那你吹笛子给我听吗?”崔莹说完,自己就是一愣。云少川什么时候学会吹笛子的?
果然,他愣了一下。“我不会吹笛子,但是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学。”
崔莹答应了一声,却觉得哪里怪怪的。她好像弄混了些什么。
“早点休息。”他的声音很动听,分明清淡如莲,却让她听出了温柔的眷恋,“莹莹。”
崔莹猛然间一惊。
不对!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叫她莹莹。根本不会有人用这样亲昵又充满爱意的称呼唤她,哪怕是在她虚幻的奢望里,她也从未奢求过这个。
这是幻觉!
她立刻意识到,她此刻被困在了幻境里!
“莹莹,醒一醒。”
“快醒一醒。”
崔莹睁开了眼睛,正见到连淮神色略带担忧的俊逸脸庞。
“莹莹……”四目相接的一刹,连淮的声音顿住。
“我唤你不醒,才改了一个称呼。还请姑娘勿怪。”
连淮低声解释道,随即站起身,避让开了她那天真娇媚,让人心跳紊乱的注视,只敢把目光放在远处的落雪上。
她从幻境中睁眼时蒙着水泽的秋眸,让他脑中不知为何闪过了那一晚的画面——分明就是一场只有他记得的意外。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纷杂的思绪,无奈地想到:假如他能把自己的记忆也清除就好了。
崔莹听到他的解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然清醒了,脸上顿时红了起来,望着他的侧脸心中恼恨。
结丹期真可恶啊。他就不会被幻境影响,只会在旁边看她笑话,还这样称呼她……
那清朗温柔的声音太过动人,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让她不由得更气恼了。
凭什么上天如此不公,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连淮,让人想忘记他的声音都不能。
“既然姑娘醒了,我们便继续走吧。”
“知道了。”崔莹站了起来,她实在恼恨不过,忽然生出一种报复的心理,故意在靠近他时道,“淮哥哥。”
连淮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恰有细碎的雪絮落在他的睫毛上,一阵微凉,让他的心也有刹那间纯净的停止。
他不自觉地微微闭眼,那雪便消失了,也不知是落下去,还是化在了天地间。
“没人这么叫过我。”连淮忽然说道。
崔莹怔了一下,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没有人这么叫过你吗?”
她知道天下少女都把他奉为只可远观不可肖想的梦中人,也曾听过许多富家贵女,甚至皇室公主都对他有意,料想不该如此。
“我一心问道,无暇顾及,不敢耽误其他姑娘的前程。”
“那真是可怜呢,都没有人叫你淮哥哥了。”崔莹自然不会放弃嘲讽他的机会,只是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反应过来了。
所以,连淮以为云少川从前会唤她莹莹,才在危急关头改了称呼唤吗?可实际上她能被唤醒,恰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
这么算来,他们其实一样可怜。
不过,既然他不知道,那就正好当是只有他可怜了。
周围无形的灵力枷锁渐渐淡去了,路上遇到的怪物也越来越少。
“幻境的威力正在减弱,你为什么还要把神识放得那么远?”
崔莹抬眸去看连淮,见到他的唇色比往日里稍淡了一些,可见有所损耗。
幻境与外界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异型灵力塑造而成的,因此本身就带有腐蚀性,一直把神识暴露在这样的环境里必然很难受。
“这样更安全些,无妨的。”连淮道。
崔莹没有说话,又走了一段。两人就这样并排在雪地上走着,中间留下一条不宽不窄的空隙,让夕阳的光芒穿过。
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连淮道:“你瞧这是什么?”
他抬眸去看时,却见雪地上忽然间炸开了一丛绚丽耀目的火花。
那火焰的红光太过明媚,跳动在雪白的大地上,成为一片虚无中乍然浮现的热烈,衬得雪更白了三分,白得像云层顶上世人从未见过的天际。
连淮下意识地闭眼,再睁眼时,那宛如朗星皓月的眼眸中不受控制地带了几分湿润。
“你看不见,对不对?”崔莹已然收起了重火,回身笑看他,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得意,听上去就比平时多了一丝娇俏。
“你在雪地里看不见东西,所以才不得不用神识探路,否则就连一步都迈不出。”
连淮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两人在广阔无垠的雪地上相对而立,安静了几秒。
半晌之后,他笑了,垂下眼眸,不再强撑着若无其事地看她。
“嗯。”他说道,“我有雪盲。”
“那你之前掩盖得真好啊。”崔莹忍不住感叹道。也难怪都快走完幻境了,她才发现。
“姑娘是怎么发现的?”连淮问道,“从没有人发现过此事。”
崔莹道:“天地幻境是根据人的弱点而设的,可是这个幻境里几乎没有能绊住你的东西,这不合常理。因此,这里的任何特质都有可能潜藏着你的弱点,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连淮敛眸,唇角微扬,但他随即说道:“可我怕冷。”
“你没有。”
崔莹与他目光相对。
“别以为我不知道,神识比人的本体更脆弱,如果你怕冷,你的神识根本承受不住这里的恶寒。”
连淮笑了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姑娘。”
崔莹凝视着他没有说话,半晌才轻轻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怕冷。”
“没有人不怕冷,”连淮移开视线,温柔地进一步解释道,“不是为你开的。”
他这会儿说的冷,和崔莹说的冷已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东西了。
崔莹有点不信他的话,但他既然解释了,她也没有再问。或许她自己也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她走到他身后,忽然伸手将他乌发上束着的发带轻轻一扯。
青丝垂落,如瀑般披散在他身后,连淮在漫天白绒的飞雪里侧转过身,有些错愕的看着她。
崔莹指尖触着柔软的布料,灵力微动,那发带顷刻间缠上了连淮的手腕,另一端则缠上了她的。
柔韧的发带将两人的手腕束在两段,中间留出一截不近不远的距离,就这么若有若无地将他们牵绊住了。
“姑娘这是做什么?”连淮问道。
“不是看不见吗?”崔莹扬了扬手腕,“那就跟我走,我带路。”
连淮感到手腕上的牵扯,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是,没有神识探路……”
崔莹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迷妄都过了,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她有些不解。
“你一直外放神识,不嫌累吗?”
连淮微微一怔。
无论在哪里,他都会成为担起一切的那个人,久到他已然没有机会意识到,他也可以嫌累。当然,也没有人会觉得他竟然能感到累,远到天下百姓,近到亲人朋友。
无论愿与不愿,他已然是所有人心中神坛上的人物了,没有人会想到他需要什么。
除了此刻。
“好。”
连淮释然一笑,放下了手腕任由发带将他们束在一起。
“那我跟姑娘走。”
茫茫的天地之间,两人前后走去。连淮微微低头,避开刺目的雪,视线所及之处,恰是她的一截红色裙角。
明媚而妖冶,像风中翩翩的火焰,让人一见难忘。
幻境已然到了边缘,他们很快就走出去了,只是外面依旧落雪,白皑皑一片,看上去像是地图上的白霜峰。
崔莹牵着连淮往外走,感受到他对她完全的信赖,竟不设任何防备。
可是她一路都在把他带往汐日谷。
那里埋伏三家重兵,布好了天罗地网,只等他过去送命。
是的,送命。
最新的情报已然由叶青通过传音石送上来了,确认阮家的家主阮遵严也来了万剑冢。
阮遵严是天下五个结丹期修士之一,修为和连淮不分上下,对战起来,就是三天三夜也打不完。
何况对方还早有准备。
“连家主,我有点好奇,到了你这样的程度,”崔莹的声音微顿,“你会怕死吗?”
“怕。”连淮坦然地回答,“我最怕的就是这一件。”
“为什么?”
“以后有机会再与姑娘说。”
那怕是没有机会了。
虽说比起让连淮死去,她觉得折磨活着的他会更有意思,但她却不会在此刻提醒他逃脱。
因为明日于她而言,是收网的重要时刻,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从刚出紫金鼎的那一刻起就在等。
过了很久,久到不应该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崔莹转而问道:“你喜欢山水还是园林?”
“山水。”
崔莹于是想到:在他死后,她会给他在山水间寻一处风景美丽的地方安置坟墓的。
第22章 (下章v发红包~)
夕阳落山,天色渐晚。走出白霜峰,便到无字峰前了,再往前只能通向汐日谷,旁边是浩瀚而了无生机的无字碑,别无他路。
因此到这里时,崔莹就知道明日的生死一战不可避免了。
夜晚的时候,崔莹与连淮隔着一块大崖石,各自安置歇下。
她躺在草墩上,仰望深黑的天空,忽然听见了清越悦耳的悠悠笛声。
连淮在吹笛?
崔莹下意识地翻了个身,但笛声依旧飘进了她耳中。
月在中天,时辰到了。
崔莹运起法术,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傀儡人,出现在了她原本该躺的位置上,而她则悄然远去了。
无字峰一块红岩石前。
崔莹望着在此处等候已久的玄袍老者,蹙了蹙眉。
“我是让卫昊来,怎么是你?”
“天女大人息怒。”单丹俯首行了一礼,“卫昊因为强行窥测天机,吐血反噬,没法再来见您了。”
卫昊有推算天机的能力,是紫金阁里唯一的占星师。
“他让我带话给大人:天象异变,各位大能的命格都有所变化,麒麟神君的晨星陨落了,推测明日午时去世,而帝星开始偏移,逐渐远离当今皇室。”
崔莹黑丝手套下的手指微扣掌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倘若他的推算没有错误的话……”他忽然跪倒在崔莹的眼前,“大人就是帝星的下一任主格,天下九州未来的主人。”
帝星……原来当时要刺杀她的是皇室的人,所以连淮才会护着,甚至还送了她一朵七品青莲。
崔莹没有表现出他预料之中应有的震惊和欣喜若狂,而是若有所思。
“你知道东州哪里有山水风景好的地方吗?”
单丹一怔,不知道为何会提起这个。“秀水山,玲珑山都不错,大人若想享受山水风光……”
“修个皇陵。”崔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活到这把岁数,单丹还没有见过刚得知自己要飞黄腾达就给自己修坟的,一时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你在阮玉阙身边待了这一天,有什么发现吗?”崔莹又问。
“阮玉阙因为腿脚不便,待在屋中鲜少外出,凡事都由身边侍女传话,我们轻易见不到他,因此暂无发现。”单丹规矩地答道。
崔莹点了点头。
“单丹。”
他忽然听见崔莹唤他,再次回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置身在永夜之地。
“看我。”
崔莹走至他身前,目光中燃起悠悠重火……
一阵青莲的柔波从崔莹发梢上荡开。
在火光的照映之中,崔莹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分别以来他所有的回忆。
单丹是筑基上层的人,单靠重火她没法搜他的魂,因此他根本没有防备,被她同时使用七品青莲和重火,一次得手。
幻境结束后,他的目光失神,这段记忆已然被抽离。
崔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冷冷地勾起。
留在鬼婴身上的印痕出现在了阮玉阙身边的侍女,阿苑身上。
她想起了第一次搜她魂时瞧见的那个清贫男人,这个阿苑看上去也有些不同寻常……
崔莹目送单丹走后,这才拨通了传音石。“你那边看天象如何?”
本应该躺在床上虚弱昏迷的卫昊毕恭毕敬地道:“拜见大人,一切都在按照大人的安排顺利进行。只是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您所施的夜云……”
“我心中有数,不必多言。”
另一边。
“麒麟神君怎么在吹笛?”白袍老者缓步走来,“引风瑶笛这样的神器吹奏起来极耗灵力,明日大战在即,何必如此浪费。”
“国师来此一趟,有什么事吗?”连淮收起了笛子说道。
白衣老者定定地看了他许久,长叹了一口气。
“神君还是执迷不悟吗?”
“理所应当的事,谈何执迷不悟?”连淮道。
“可你非要保她,死的就是你。从今天的星象来看,明日午时,就是你的亡时。”白袍老者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从前,我告诉东宫帝星转移,要刺杀崔莹的事,不是为了稳住他的太子之位,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命格不受紫金阁天女的影响,不至于就此陨命。”
连淮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国师不当如此,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能只因为她命格带来的影响就这样伤害她。”
“好。”白袍老者用苍老而悲哀的声音说道,却在不住的摇头,“我早该料到的,如果不这么想,也就不是神君了。”
“可你也该为天下人想一想,东宫肆虐无道,没有你之后,天下百姓该怎么办?”
“还有国师您。”连淮轻叹道。
“看破天机这种事折寿命,我老了,活不了多久。”白袍老者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来。
连淮没有说话。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他为了很多人而活,所以不能轻易死去。
白袍老者接着说道:“如果你不在了,阮家也势必不会安于现状,届时挑动战争致使九州四分五裂,各自为战,从内部厮杀开来,又有多少煎熬和灾难啊。”
“你再想想你的妹妹,如此年轻不经事,怎么离得开你?她天真烂漫,失去庇护之后,怎么能在乱世中活得下去呢?”
“还请神君以天下人为重,以神君所爱之人为重。”
白袍老者见连淮没有说话,从怀中拿出一枚圆珠:“我知道神君狠心不下,今晚我会一直守在你们身边。只要你捏碎这颗珠子,我就立刻出现,杀了她。”
“重火虽然厉害,但我们都已结丹,悄无声息杀她应当不在话下。”
连淮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伸手将珠子接了过来,没有任何神色波动。
“失小义得大义,九州百姓不能没有神君。还请神君三思啊。”
连淮其实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从修炼无情道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该是什么样子。
所谓无情道,便是大爱无情,断绝私情小义,置身天地法则,为众生谋利,为天地谋安。
“我就在外面静候神君消息。”白袍老者说着走开几步,消失在了夜色里。
连淮感受着掌心珠子的圆润和冰凉,望着这萧索的冬夜。
他确实有放不下的事。
他的目光放得悠远,却无比沉重。
倘若他死之后,那件事真的失控,到时候也许不仅仅是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了。
——九州就有可能就此覆灭,连一个生灵也无法安然存活。
该侧的河流,枯竭的矿脉,百姓困苦的哀嚎……这一幕幕似乎都展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必须杀了崔莹。至少现在,他不能死。
他知道应该这样做,可是内心却升起从未有过的彷徨和哀伤。他明白自己真心不想伤害她。
可是大义无情便是如此。天地间的每一事都会使一部分人受益,又同时会使一部分人受损。
连淮觉得也不错。这世上总有人要做出这样绝望的抉择,他把做抉择的痛苦承担了,也许世间就会另有一个人躲开了这样的痛苦。
月光之下,连淮站起身,将珠子妥善地放好。
他是不会把珠子捏碎的。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杀死崔莹,就会亲自动手。他不能让别人替他行不义之事,背负这个因果。
只是,在动手之前,连淮想吹完这最后一曲笛子。
她的记忆被清除,不记得他的承诺了。
可是他还记得。
这一曲过后,生死相见。
安静的夜里,笛声再度响起。
婉转的笛声渺茫传来,恬静而温暖,令人心安。
崔莹刚回来没多久,就又听到了笛声,心中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在幻境里问那面目模糊的夫君能不能每天晚上给她吹笛。
难道连淮也能看见她的幻境不成?不然,他怎会恰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夜半吹笛子呢。
平心而论,这婉转的曲声清新安眠,悦耳异常,简直是只得天上有,人间几回闻,她是极喜欢的。
可现在,当她想起吹笛的人是连淮,而他不久之后就要陨落时,心中就异常烦闷,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曲子的声音更像是在时刻提醒,她以后再也听不见他吹笛了。
他前几天晚上也不吹笛,怎么今天却偏偏要吹呢?
过了片刻,崔莹实在忍不住,穿上外衣绕过大石。
笛声渐近,听着似乎接近尾声,她走向连淮的帐篷,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荡。
“连淮。”
她唤了他一声,伸手去挑他帐篷的帘子——
走?进帐篷的那一刹,崔莹忽然感到胸口一窒,前所未有的凌厉杀意扑面而来。
崔莹掌心下意识地燃起了重火,却感到那抹危机骤然消失——重火处在柔和的空气中,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也许,刚才是她?半夜进来,才让连淮产生了防御。
崔莹于是将火收起,抬眸去?看帐中那人?。
笛声骤停。
“崔姑娘。”
连淮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昏黑的夜晚,夜明珠泛出朦胧的光芒,照进他清冷澄澈的眼眸中。
崔莹觉得他此刻和?往日相比不太一样,但具体如何,却又说不上来。也许是夜晚本就会让人?变化,那种寂静和?寒凉,能映射出一个人?平日里看不到的一面。
“这么晚了,姑娘过来做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温雅礼貌,令人?心安。
“我倒想问,这么晚了,怎么你还在吹笛?”崔莹已有些困倦了,加上心中烦闷,说话的语气就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嗔怪,“你分?明知道,以我的修为是没法设结界隔绝引风瑶笛的声音的。”
连淮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深,让她?片刻之间竟有些看不懂。
“姑娘深夜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吗?”
崔莹总觉得他此刻对?她?的态度有点微妙。连淮向来是云淡风轻的,很少有如此情绪外显的时刻,目光中的情绪复杂浓郁得让她?几乎移不开视线,她?像是要被?他的眼眸吸进去?一样……而这些情绪都是为她?而生,为她?而来的吗?
“你该不会以为……”崔莹眼见到他对?自己如此反应,又联想到江湖上的种种传言,脑海中荒唐的念头让她?又惊又怒,“我是来自荐枕席的吧?”
她?气的一串火烧了过去?。
连淮闻言一怔,手中的玉笛一时间没拿稳,竟滑落下来。
他眼见着重火烧近,没有反击,更没有防护,在危急关头的反应,也许是他无法控制的——他散开了在掌心聚起的灵力,只是伸手一挡。
重火烧破了他的衣袖,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你干什么?”崔莹收了火,有些错愕地望着他。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连淮竟躲不开。
“有点心事,没反应过来。”连淮道,“姑娘误会了,我绝没有那样想。”
“什么心事这么严重?”崔莹走?到他身边,半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视一瞬后,随即去?拾掉落在地上的玉笛——
然而拿到一半,玉笛却悬空停住了。
连淮握住了玉笛的另一端。
“做什么?”他凝视着她?,目光温雅清朗却带着说不出的凌厉。
他分?明也没说什么,但她?已然习惯了他平时的温柔宠爱,眼下这话听在她?耳中便?显得有些凶,不由地气恼又有点委屈。
“你扰人?清梦,我没收罪魁祸首还不行吗?”
夜明珠朦胧的光芒抚过她?的脸庞,映着她?迷离又清澈的睡眼,显出几分?赌气的水泽。
连淮凝视着她?,眼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拢着白日里那件红色外衣,将领口松散地竖起,藏住了半张脸,在夜幕中更显得朦胧、慵懒而娇美。她?睡眼惺忪,似乎很无害,就像一个被?扰了清梦的十七岁少女那样,天真又怒气冲冲地来指责他。
这是她?极为少见的,展露出寻常人?家少女般鲜活神态的时刻。
他想,他该多么残忍才会对?崔莹动手。
她?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被?命运公?正对?待的人?……而他分?明连爱护她?都来不及。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崔莹瞪他一眼,那由于夜半的情绪浮动而与白日不同的自然娇态显得更加动情勾人?,却又天真不自知。
连淮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心跳没由来得加快,不再敢看她?。
他想他此刻应该动手了,可是……
二人?就这样共执玉笛,静静听着夜晚的风声,就像在雪地里被?发带将手腕缠在一处时那样。
——可是他却再没有办法顾及那些,哪怕明白所有的道理。
因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颗扰动天下的辰星,不是一颗用来安定天下的棋子,不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为解救苍生而被?处死的一个简单名?字。
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原本可以活得如春花般灿烂的少女,在秋日漫步叶落的湖畔,在夏日的阵雨中感到生命的多变与欢欣。
在这相持短短的瞬间,连淮脑海中闪过很多的片段。以往那些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事情变成回忆时忽然闪现?得如此短暂,让他都诧异原来它们?竟也可以在某个时刻变得没那么重要。
九州,苍生,皇室,家族,妹妹……每一样都是如此重要的庞然大物,然而在他的一生已然划定尽头的时候,却戛然而止,变成了有限回忆中的一个部分?,哪一样都不会陪伴着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回忆中可以分?辨的碎片是冬日落雪时屋里响起的壁炉声,是儿?时在古书上见到,却没有机会一探究竟的灵蛇岛,是他与她?鸳鸯楼上下棋时那种纯粹的沉浸。
这一生属于他的时间很少,他注定只有在临终的时候才有机会想起那些,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清楚地知道,哪怕再来一次,也会走?上同样的结局。
无怨无悔。
只是这一刻,此生中仅有的一次……
连淮修长的手指松开了玉笛,任由她?抽走?,心中也像被?抽空了,只留下空无一物的干净。
那一曲笛子是再也没有机会吹尽了。
既然吹不尽,之后的事情,也就冰散瓦消。
无形的命运就此定格,同时留给他沉重和?轻松。
也许在他看到她?挑帘进来时就已注定。他劝服自己需要苦苦半天,可这一切的崩塌,只在见到她?的这一眼,就足够了。
他现?在已分?不清楚,他放弃杀她?,是终究认为因大义而伤害无辜个体有违原则,还是仅仅因为那个人?是崔莹。
崔莹成功抽走?了笛子,心中没由来得有些欢喜,随即又千年难见地生了一分?怅然。
连淮不在了,这世上就少了一个兼爱天下,顺带也兼爱了她?的傻子。
“你有什么心事呢?”于是,她?千载难逢地好脾气了一次,重新问道。
今晚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说出来了,她?就比平时稍宽容些。
“很多。”连淮淡然地笑着,他站起身从旁边拿过来了一个小炉,把炉温调高了些,推到崔莹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