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段妖娆的少年喘息了一会儿,抬起?了头。
姚珍珍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少年的面孔是同样的雪白,发丝与眉毛都是浅淡的白金色……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得活脱脱就像个年轻版的葛胥。
“姚施主,请随我来?吧,”这个缩水版的葛胥捋顺了气息,直起?身开口道,“师父正在等着您呢。”
“今日论道,您可?是主角。”少年笑了起?来?,他带着强烈异域风情?的五官随着情?绪而动,显出格外的妩媚颜色。
他的话语声音并不大,但四周往来?的人群却?好像都有一副极好的耳朵。话音刚落,无?论是僧侣还是游者,人人皆回头,盯着姚珍珍与这个少年。
他们的脸上露出相似的、艳羡的神色。
“是她?”
“她就是今日论道的人选?”
“真是幸运儿……”
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不断传入姚珍珍的耳中,让少女的眉头忍不住越蹙越紧。
葛胥这老小子又在搞什么鬼?摆出这一副拱火的架势来?……
姚珍珍不愿再理会这些幻境里?的假人有何反应,有些不耐烦地对着那披着袈裟的少年一点头。
这只年轻的小蛇妖眼睛一亮,当即跳了起?来?,开始为她引路。
两人一路跨越人流前行,往来?的妖族皆回头打量着姚珍珍的长相。
这种被被各色妖怪一路注视的感觉,若换做常人,定然是要感到毛骨悚然,十分不适。
但姚珍珍是是个曾在南纤洲战场杀得血流成河的杀神,寻常小妖甚至不敢直呼她的姓名,自然不会为这区区注目而动摇。
她目光冷冷地回视那些揣度的视线,逼迫着那些小妖将打量的视线一一收回。
姚珍珍走在蛇妖的身后,步伐既稳且快,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前来?论道的游者,倒更像是个视察领土的君主。
但走了没几步,姚珍珍的脚步忽然一顿。
那走在她前面的蛇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紧跟着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少年回头,妖冶的面孔上带着笑。
“那里?面,是谁?”姚珍珍说。
少女的头侧着,看?向两人右前方,一个半开着门扉的佛堂。
她虽如?此问,其实心中早已答案——那正正跪在佛前蒲团上,低着头正虔诚祈求之人,正是与她一同入梦的燕鸣臻。
那蛇妖也看?见了佛堂内跪着的男子,脸上飞速地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随即很快恢复成先前的笑容。
“哦,是他呀,”少年笑了起?来?,长长的信子沿着菱形的红唇扫过,“他也是今日来?到本寺的一位施主,姓燕。”
姚珍珍咬了咬牙,说:“我并非要询问他的姓名……”
“我是想问……他是真人吗?”
蛇妖妩媚的瞳孔眯了起?来?,男孩儿轻而软的声音含着笑意盈盈响起?。
“姚施主,您在说什么呢?”
“我们当然都是真人,您是……燕施主也是。”他说。
“好。”姚珍珍当即一点头,就要调转脚步,向着那佛堂走去。
少年蛇妖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襟。
“姚施主!”他高声开口,引得周围人群再次纷纷侧目,“个人自有缘法,若是贸然搅扰,便?不得灵通了。”
“灵个屁,”姚珍珍一振手?腕,宽大衣袖随之发出哗啦一声响,将少年的手?甩开了,“他从?来?不信这些,有什么灵不灵的?”
少年被她甩开,却?也不再追,只是站在远处,眼眸微垂。
“有求则信,姚施主,他有求,所以信。”
姚珍珍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转身继续向前走,可?手?腕上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不耐烦地抬起?手?腕——
葛胥之前留给?她的那只蛇镯还扣在她的手?腕上,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偏移而缓缓收拢,蛇鳞冰凉,紧紧贴着皮肤,仿佛一种警告,又好像一种提示。
姚珍珍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手?腕上的蛇镯看?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停下脚步。
燕鸣臻就在几步之外,背对着她,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头颅低垂,对身后的争论与脚步声仿佛毫无?察觉。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祈求的姿态十分标准,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个虔诚的信徒。
姚珍珍抿唇不语。
良久,她转过身,再一次低头打量起?这少年蛇妖的面孔。
“他所求何物?”少女问道。
蛇妖笑了起?来?。
“这位施主所求何物,我等小妖,应该如?何得知呢?”
“他既向佛祈求……”见姚珍珍面露不虞,似是又要爆发,少年笑意微微收敛,补充道,“……自然只有神佛能知晓他所求何物了。”
“姚施主若是执意要知道,何不随我一道去佛前问一问呢?”
姚珍珍掀起?眼皮斜睨他一眼。
“问佛?”她的耐心已经?不剩多少,“好,就让我去亲自找他问一问。”
道路的尽头是一间门户大开的巍峨神殿。
姚珍珍打眼一望,看?见殿内悬挂着各色五彩经?幡与帷幔,三面立着三座描金塑彩的佛像,佛像俱都雕琢得十分精巧,衣褶纹路无?不灵动,一看?就是大师手?笔。
只是她一抬起?头,却?见佛像面孔皆被云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供奉的究竟是何人物。
姚珍珍心里?打了个突,感觉这些看?不清面目的佛像忽然便?失去了宝相庄严的光辉,反而有些阴森诡谲起?来?。
她知道葛胥是不太怎么信这些东西的,骂他一句“假和尚”也不算污蔑——此蛇妖虽在伽蓝满度留着个金身,也有个“王虺菩萨”的称号,甚至时不时还能吃到些供奉香火,但实际从?来?不信这些。
经?书是一窍不通的,荤腥是从?不忌口的,孔雀发狂时,这老蛇就挂在树梢上打盹看?热闹,连尾巴尖都怠懒动弹一下——这还是他自己的原话。
总之,就是既不虔诚,也无?敬畏。
那么,一个不信这些的大妖,为何忽然表现得像个狂信徒,搞出这一堆幻境?
姚珍珍眉头紧蹙,仔细端详起?这庙宇内的一切,不免开始怀疑起?来?。
……这妖怪不会老糊涂了,信了什么邪魔外道的教派吧?这一路走来?,倒确实未曾见到那些供桌上放着什么正神尊灵的牌位……便?是那小蛇妖所提“神佛”二?字,也是模糊不清的。
即便?不提那些无?生佛、欢喜佛之类邪门的东西,便?是净莲教曾经?的那些妖人,也是相信他们所沟通的邪灵是所谓正神本尊的……若是葛胥真信了什么邪教,搞出这样一个幻境……
她的思绪一路放飞,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回头就想揪住那带路的小蛇,问问对方你的师父在哪呢,让我看?看?他是不是老糊涂了被邪教忽悠了。
但一回头,她才?发现身后再一次变得空荡荡,蛇妖已然消失不见。
正当她愣神的刹那,一道声音忽然从?她头顶上来?。
“好久不见,”那个声音说道,“能再次看?见活着的你,我很高兴。”
姚真真循声抬头,看?见神像的面孔依然被云雾缭绕。但顺着神像身上描金的花纹,一条深黑的长蛇垂挂在神像伸出的右手?上,蛇身细长,仿佛是给?神像挂上了一条墨玉的丝带。
黑蛇口吐人言,语气中带着纯然的笑意,蛇头垂下,低头注视着姚珍珍。
姚真真认出了这蛇是葛胥的本体,心中不免一松。
“确实好久不见,”她后退半步,语调轻松道,目光却?还紧紧盯着那黑蛇,想从?对方的外表上看?出些异常,“我倒是没想到,现在见你一面需要如?此麻烦。”
那墨玉长蛇顺着神像身上凿刻出的衣饰纹路一路下滑,直到游到地下。淡青色烟雾袅袅升起?,黑蛇随即化作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正是那寺庙门前为他们引路的红衣僧人。
“你是在和我抱怨么?”葛胥笑了起?来?,伸手?在供桌上堆满的供盘上随手?拿起?一只苹果,咔嚓一声咬了一口,“往年只要你有需要,哪次我不是随叫随到的?你这个没良心的。”
他的语调轻佻,鲜红的蛇信随着话语在唇边嘶嘶游动。
姚珍珍心头一松。
这个恣意放诞的状态,才?是她最?熟悉的葛胥的样子——看?起?来?至少这老妖怪不像是被邪教蛊惑了,没有出现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状况。
“好吧,”她舒出一口气,开口道,“那你邀请我来?此地,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来?时那引路的小蛇的话语,不免发笑。
“讲什么论道,你这理由瞎编得也算离谱,我可?不懂你们那些禅语佛言……”
“咔嚓”一声,葛胥再次张嘴,啃了一口苹果。
“可?不是瞎编,”红衣的僧人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一边含糊开口道,“我确实是邀请你来?此地论道的。”
“只是姚施主,你来?的早些,”他将啃了一半的苹果随手?抛掷,伸手?在供盘里?再次翻检起?来?,“还有另一位施主,正在来?此地的路上。”
姚珍珍顿时莫名——还有别人?
她心思不由得一动,想起?来?路时见到的燕鸣臻,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可?知燕鸣臻在路上幻境中看?见的是什么?他在此求神拜佛,所求究竟何物?”
蛇妖却?笑了起?来?。
“何人所求何物?此地只有施主一人而已。”
“姚施主,你在问谁?”
姚珍珍顿时感到一丝些微的愠怒,她想说我与燕鸣臻一同进入此寺庙,你如?何说此地只有我一人?
可?她想起?最?开始被放进她手?心的山玉兰花,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鸣臻真的进入了这间庙宇吗?还是从?最?开始,一切便?只是幻境的虚构?
她一时糊涂,只好将目光投向那还在偷吃贡品的蛇妖,指望着对方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解答。
“姚施主,何必要如?此刨根究底呢?”葛胥叹息一声,“我已经?十分偏爱于你了。”
他摇了摇头,后退半步。
“我不能再告诉你了,这不公平。”
“嗯?”姚珍珍一愣,什么公平?谁和谁公平?
她刚想再追问,那蛇妖却?噗的一声,化成了一缕青烟,再次消失于佛堂中,只留下她一人,与那处理的神像大眼瞪小眼,一时静默。
佛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姚珍蓦然回头,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僧侣在前,带领着一个头戴黑色帷幔的青年男子正走向此地。
难道那就是葛旭所说的另一位施主?
她不由得心中有些好奇,究竟是何人,竟让葛旭如?此大费周章,安排他们在此处幻境相见?
但未等到那青年走进殿内,姚珍珍忽然感觉自己的左眼眼皮轻轻一跳,一种非常莫名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
青年也看?见了正站在殿内的姚珍珍,脚下步伐却?并未停下,而是微微一顿,随即径直朝着少女走去,同时伸手?,抓住头顶帽檐,就要掀开——
姚珍珍忽然瞳孔猛缩,右手?几乎本能地朝着腰间伸去,直到按住冰凉的剑柄。
深黑帷幕下,年轻人带着微微笑意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黑发褐瞳,苍白脸颊上带着两个不起?眼的笑涡,显得十分讨喜可?亲。
——那竟然是喻勉之的面容!
作为燕鸣臻同母异父的亲弟,喻勉之当然不能死而复生……如?今这张面孔出现在世间,只能代表着另外一个人……
葛胥所邀请的另外一位“施主”,竟然是他!
姚珍珍条件反射的脚步半退,腰间长剑倏忽出鞘,发出一声——
本该是宝剑出鞘的清鸣声,可?是……
“啪嗒”一声,姚珍珍顿觉不对,她一低头,看?见剑鞘中原本灵剑已然消失不见,她握在手?里?的,分明是一截柔韧的蛇身。
碧绿的长蛇顺着她的手?腕蜿蜒缠绕,细长蛇信柔顺地舔着她的手?指。
葛胥的声音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两人身后,姚珍珍眸光冷冷,向后一扫,看?见那蛇妖再次化出人身,站在佛堂供桌前,朝着二?人双手?合十,遥遥一礼。
“啊呀,如?此,二?位施主便?已到齐了。”僧人又变回了最?开始那个端庄虔诚的模样,仿佛刚才?咔嚓咔嚓偷吃贡品的人不是他似的。
“论道便?可?就此开始了。”他笑盈盈道,做出邀请的手?势。
姚珍珍险些忍不住直接破口大骂。
谁要和他论道?她猛一甩手?,将那小蛇“啪”一声扔到一边。
“你……”她正要开口骂人,余光却?盯紧了对面应滕,牙关紧咬,“他是本人?”
红衣的僧人听见她的问话,脸上笑意更甚。
“姚施主,我们都是一样的。”
姚珍珍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是一样的,姚珍珍当然是本尊,那么,对面这个满面无?辜的应滕,也是本尊?
“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幻境撕裂了?”她从?牙缝里?阴恻恻地挤出一句话。
僧人顿时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相逢即是缘,施主,何必如?此暴躁?”葛胥抬起?眼睛,与少女愤怒的目光对视片刻,忍不住叹息。
那边的应滕却?好像并未听见姚珍珍这一句威胁的话语似的。
他竟然也双手?合十,先朝着那佛像拜了一拜。
姚珍珍余光瞥见此等情?景,顿觉一阵荒谬,甚至觉得有些恶心。
佛道多求不杀生……至少不能滥杀无?辜,但应滕此人,恶贯满盈一词尚且不足以形容其罪行。仅仅连杀山一地,便?不知埋葬了多少无?辜生灵,更遑论此人手?下豢养多少邪修魔头,那些人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性命?
他竟然还敢如?此无?耻的做出这等虚伪行径?姚珍珍心头一阵惊愕,甚至忍不住再次抬了抬头,看?了一眼那已然被云雾缭绕遮盖的佛像面孔。
葛胥果然是信了什么邪教鬼神吧?这等亵渎行为,竟然没有降下一道两道的天雷来?么?
那边应滕却?好像没认出姚珍珍似的,只是从?一边捻起?三支线香,又要去给?神像上香。
姚珍珍看?得心头一阵恶心,陪着葛胥再多周旋的心情?顿时全无?,只一心想赶紧挣脱幻境,一剑将这一人一妖一起?送上西天。
僧人却?忽然深深叹息。
“你这杀胚,”他说,“遇事就只会动手?打杀……你仔细瞧瞧,他如?今可?是记忆全无?。”
“珍珍,我实在是对你过于偏心了。”
“性烈至此,实在顽固!你难道非要去追求一个玉石俱焚么?”
姚珍珍却?不接他的话头,毫不客气地开口道:
“我从?来?便?是如?此,你难道是第?一日与我相识么?”她腰间长剑已被葛胥用幻术变化成了长蛇,她便?伸手?向脑后,要将发间玉簪拔出。
“我不与你们论什么道,一剑将这寺庙毁了,我再找你逼问他的位置!”
她冷冷目光盯住那边手?足无?措的应滕,杀气凛然。
“等我找到你,”坚硬的白梅玉簪被女子握在掌中,闪烁着粼粼浮光,“再与你论一论生死。”
那边应滕却?听了她此话,却?并不畏惧,虽然面上还有些茫然,但也只是短短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开口道:“施主,你凭何杀我呢?”
姚珍珍一时险些被他气乐了。
“凭什么?”她抬起?手?中玉簪,就要动手?,“凭我比你强……而你是万恶聚首之人,凡有良知者,人人必见你而诛之。”
这话倒真不是大话,当日连杀山,姚珍珍一路杀了上百傀儡,又逼着应滕提前启动了血祭的法阵,仓皇逃窜。
若非场地实在特殊,他本不该从?姚珍珍手?里?活着出去。
应腾却?好似没听出她语气中腾腾的杀气,只是再次点了点头,做出若有所思的姿态,思忖了一小会儿,再次开口道。
“你说我恶,可?若人天性便?恶,我不过顺应天性,如?何就人人得诛?”
姚珍珍的额间爆出一根青筋。
“强词夺理!”
她不欲再说,就要动手?——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响起?在少女耳边。
“姚施主,”葛胥单手?按住了姚珍珍的肩膀,纤长手?指捻住了她手?中玉簪,“我大费周章,请你二?人前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泄愤的……”
“你这脾气,怎么比先前还要暴躁了这许多?”
一点冰凉的触感点在了少女的额间,姚珍珍身形一顿。
涔涔凉意顺着蛇妖的指尖涌入,姚珍珍躁郁的心火顿时一矮,清明的神智逐渐占据了上风。
“……”姚珍珍捂住了额头。
极端的杀意短暂的控制了她的心智,让她无?法仔细地再去思考此刻情?景的关窍。
是了,她再次就算将应滕杀千百次,也不过是徒劳泄愤,对方本体此刻还不知藏身何处……
退一步说,她此刻状态,就算知道应滕此刻位置,真的对上了,难道就有必胜的把握么?
若是七年前的姚珍珍,她定然是敢做保证,但如?今……
姚珍珍闭了闭眼。
“放开我。”她侧过头,对着红衣的僧侣开口道。
那边应滕却?好奇的看?着两人此刻动作,忍不住再次开口。
“既然这位施主身体有恙,此次论道可?算是我胜了?”
姚珍珍眼神扫过他的脸——那是喻勉之的面孔,带着似曾相识的些微狡黠。
一阵心痛感涌上心头。
“你说人天性本恶……?”少女慢慢站直了身体。
“不,你错了,人生来?并不为恶……只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坏种罢了。”
“不,你错了,人?生来并不为恶……一切只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坏种?罢了。”
姚珍珍的语调冰冷,素白面孔上?已不复方才?的愤怒神情?,只一对黝黑眼瞳依然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眸光冰冷。
被她如此一番叱骂贬损,应滕面上?却并不见恼怒的神色。
他仿佛是真的忘却了一切现实,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旅者,远道而来,参与论道。
青年白净的面皮微微紧绷,垂眸露出思索的神情?,好像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片刻后,应滕紧绷的面孔放松下?来,再次开口说?道。
“那么,假使我?真的生而为恶,”他的面孔上?露出纯然的疑惑,“难道如你所说?,我?难道生来就应死去?么?”
姚珍珍抿起了嘴唇。
她没有开口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对方。
是的,你就应当一出生就去?死。姚珍珍很想这么回答对方,但这样泄愤的话语,显然说?出来也并无?效果——至少?对应滕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没有人?应当生来就应当去?死,”只是片刻愣神,少?女很快回复道,“心怀恶念,但并未付诸于行,自然不必就死。”
“但你不同,你所犯下?的罪行,已然无?可饶恕。”
被人?用这样的语气审判,应滕却没有恼怒的神色,只是轻轻昂起下?巴,神色轻蔑。
青年薄薄的唇瓣开合,吐出了带毒的词句。
“你口口声声说?我?有罪……”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么,我?问你,狼吃羊是有罪的吗?”
“既然你说?我?天生恶种?,生来与常人?不同。那么我?与他们,为何能混为一谈?”
他的语气是如此坦荡,说?出的话语却恶毒得?令人?瞠目。
“狼吃羊不是罪孽,那么我?杀掉那些与我?不同的人?,又算是什么罪过呢?”
姚珍珍望着对方含笑的面孔,一时心内愕然。
即使在被洗去?了大部分的现世记忆之后,他竟然还能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可怕想法……
应滕此人?,显然已经完全不将自己与其他人?视作同等的种?族,而是自认高贵,可以对他人?随意生杀,予取予求了。
姚珍珍想起自己曾在连杀山见过的那些魔修对他各色癫狂的膜拜姿态,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又瞧见对方坦荡得?近乎无?耻的神色,顿觉厌恶至极。
“你既已不将自己视做此世中人?,那我?与你,便已无?可再辩,”少?女侧过脸,不再去?注视对方令人?生厌的面孔,而是看向站在两人?之间的红衣僧侣的背影,“非人?之物?,不值得?多费口舌。”
姚珍珍骂人?一贯是没留什么口德的,这话一出口,应滕还未有何反应,在场站着唯一真正的“非人?之物?”眉头却先微微一挑。
但蛇妖的眉头也只是短暂的皱起了一瞬,很快又被他强行拉平。在姚珍珍与应滕互相争辩的这几分钟里,作为幻境之主?的葛胥并未插手?,只静静抬头仰望着供台上?描金绘彩的塑像,叫人?揣摩不出他究竟态度如何。
他不说?话,场面便顿时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供桌边立着的金属灯座上?,橙黄的火焰轻轻颤抖一下?,随着噼啪一声脆响,烛台上?爆出几朵细碎的灯花,星子般熄灭在半空中。
葛胥顺势拿起供桌边长长的铜漏,弯腰去?给莲花状的灯盏里添上?新的灯油。
他的动作似乎代表着一种?默认的态度
姚珍珍不愿再多费口舌,应滕却不肯就此罢休。
见居中主?持的僧侣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青年苍白的面孔微不可察的放松了些许,褐色的瞳孔再次转向了侧过头去?的姚珍珍。
“你辩无?可辩,我?却还想问一问……”青年的声线清润,一字一句道,“施主?,又是以何种?身份,来审判我?的对错呢?”
像是冬日里覆雪的沼泽,若从外表看去?,青年此刻神色无?暇又纯洁,如此真挚。
任谁也不会想到,揭开表面浮光掠影的一层飞雪,底下?是怎样污浊肮脏的一滩毒沼。
“能走?到此处,我?们都是超脱凡俗之人?。”他十分笃定的开口,语气中不乏自傲。
“我?们都生而不同,你难道认为自己与他们,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青年褐色的瞳孔缓缓从中裂开一道缝隙,露出纯黑的底色。
“你与我?,我?们才?是同类啊。”恶鬼裂开笑容,说?道。
应腾此话说?的其实并无?道理,不过是他一贯而为的狡辩,抑或是蛊惑人?心的乱语……
但姚珍珍心中却微微一动——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此刻正被对方一语而中。
那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许……
姚珍珍的目光微微偏转,再次不着痕迹地瞥向正双手?合十,闭目不语的红衣僧人?。
此刻对于这位故友,姚珍珍心头的信任已不剩多少?。
她知晓应滕本该是无?从得知自己的秘密的。
但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妖精……若有一些超出常理的手?段,也未可知。
是他吗?
是了,他是如何说?服应腾进入这处幻境的?
这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可不是什么让人?乖乖摆弄的小绵羊。
葛胥能够说?服自己进入幻境,那是因为他们毕竟曾经有过那么虚无?缥缈的一段友谊——但是应滕,他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姚珍珍是见过应滕如何漠视甚至折磨他那些“血亲”的,知道跟这个人?打感情?牌是根本行不通的——他都不把自己当人?了,当然不会保留那些人?类才?有的柔软心绪了。
因此,葛胥要让他如此乖顺的进入幻境,必然付出了某种?代价……
应滕此来昭华城定然是为了找自己复仇,那么这个用来交换的筹码,与自己有关么?
思及此处,姚珍珍不由感到一丝被人?背叛的愠怒。
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那边应滕却当她是哑口无?言,愈发乘胜追击起来。
“你与常人?,差距岂止云泥?为这些蝼蚁草芥而愤愤不平,多么可笑!”他的音调高昂,宛如萃满毒汁的蝎尾般扎进听者的心口。
“……蝼蚁?”姚珍珍却忽然转动了一下?眼珠,明亮目光直直地锁定了青年因为激动而神情?扭曲的苍白面孔。
“谁是蝼蚁?”少?女忽然上?前?半步。
她的身高没有对方那么高,明明是仰视的姿态,但从少?女透亮的黑色瞳孔里,青年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本能的感受到了一些不对,青年颜色浅淡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来阻止对方的继续开口。
但显然的,姚珍珍的动作总是要比他快的。
“我?想,至少?这个,你应当是不会忘记的。”少?女猛然抬手?,忽然并指点上?青年右胸前?,手?腕微微下?压。
姚珍珍的手?指下?,青年并不单薄的胸膛中,那颗本该勃勃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如死般沉寂。
“如此大言不惭,”姚珍珍冷笑出声,手?上?忽然用力,并指如刀,一下?透过层层衣衫,刺进了对方的胸前?!
鲜红血液喷涌而出,顺着她的手?腕汩汩流下?,少?女却只是目不斜视地收拢手?指。
尖锐的吱吱叫声从她的掌心中传来,仿佛是某种?虫豸挣扎的声响。
应滕脸上?因为疼痛而露出近乎本能的扭曲神情?。
“你才?是那个只能寄生他人?,苟且偷生的蝼蚁。”
“宵小之辈,怎敢与我?论同……”她张开手?掌,任由乌黑的蛊血从掌心四散奔逃着窜回青年洞开的胸膛中,“我?是当世剑首,是曾受伽蓝满度三十二道功德加身的无?信之人?,要与我?相提并论……”
“应滕,你是个什么东西?”
此番变故只是瞬息之间,青年被她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露出惊怒的神色,本能地扭头看向供桌前?的僧侣,开口质问道:
“佛堂净地,怎可如此行凶?!”
蛇妖的背影却依然如昔,不曾动摇分毫。只身旁莲台上?烛火随两人?动作轻微摇曳,橙黄火焰忽而明亮许多,映照出三人?高低不同的身影。
……他这是默认规则如此,还是有意偏私?
应滕心头掠过一丝阴霾。
他咬着牙,正要还手?挣脱,却忽然听见少?女开口喊出的那个名字,忽而脑中一空,身体顿时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