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江述月看?着面?前这双点?漆如墨的眼,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牵了牵嘴角,评价道:
“是挺容易满足的。”
沉默间,
陶栀子的余光瞥见了之前被?江述月放在?临时书架上的《神曲》,轻轻在?他?耳边唤了一声:
“述月……”
带着一些委婉的恳求的语气,让想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带了些可爱的粘滞感,像是沾水的糯米纸一样,寡淡又有点?滋味。
“怎么了?”江述月重新看?向她。
陶栀子惬意地趴在?桌子上,伸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桌上的鸟蛋,细细说道:
“给我讲讲《神曲》的炼狱片吧,感觉很久没见你给我讲书了……”
“哪有很久,也就一周。”
“一周对我而言就是很久……”
说话?间,她看?见江述月已经起身将《神曲》取来,放在?桌上。
《神曲》三部精装版的重量,足以让她目睹其沉重之处,给木质桌面?带来了不易察觉的形变。
江述月抽出了中间的那本,一页页翻过。
陶栀子有些激动地凑上前去,在?他?身边盯着那双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第二部是《炼狱篇》。”
“我一直觉得地狱和炼狱从字面?上来说是差不多的。”陶栀子在?一旁说出了自己预先?的猜测,温润的呼吸随着她的表述均匀地萦绕在?江述月的腕骨处。
细腻到有点?痒痒的……
“炼狱在?这里是净化?罪过的地方,灵魂们在?炼狱中接受惩罚并且反省自身,来清洗他?们生前的罪恶,通过炼狱,灵魂逐渐获得净化?,直到达到炼狱的顶端,进入地上乐园,也就是通向天堂的地方。”
江述月的音量不高不低,清晰入耳。
陶栀子欣然露出了恬淡的笑,自言自语道:“原来……炼狱虽然叫炼狱,居然是救赎之地……”
第61章 《炼狱篇》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
曾经陶栀子的猜想?里, 是只有天堂和地狱的设定,两者将死后世界直接粗暴地一分为?二。
当天堂与地狱之间多了一个炼狱,没有全然宣判罪恶灵魂的死刑, 这仿佛比天堂还要更承载希望。
“我挺喜欢这个描述的……”陶栀子有些?失神地看着书页上文字,鼻间是淡淡的油墨香, 是记忆里书的味道,是无论?哪种木质香水都难以复刻的味道。
她说完这句话后, 好像没有说完, 但?是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对炼狱这个救赎之地的想?象太有限,只能先听?听?具体是什么?样?的。
“开始了?”
江述月握着书角的虎口感受到身旁之人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便猜测她大概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了。
这声问话,让他的声音在温和中多了些?清冽,描述不出的奇异好听?。
他的音色未变, 却不知道这声音是否被心念织入了什么?色彩, 一时间让人觉得难辨。
“上次讲到但?丁在维吉尔的引导下,进入了地狱, 一直抵达地狱最底层,撒旦被冰封在冰湖中, 以他的三张嘴无休止地咀嚼着最严重的叛徒。”
为?了让江述月更精准地寻到故事的起点, 陶栀子下意?识将上次的结尾精准地重复了一遍。
“记忆力真好。”江述月无意?间的一个的夸奖,反而让陶栀子有些?手?足无措, 想?开心也不是,害羞也不是。
陶栀子上一次被夸记忆力好已?经是十二年前, 那?一次……她上了当地的报纸——头版。
她再也没有向人主动提及过?这些?, 总觉得有卖弄的嫌疑,而且那?并不是一段快乐的过?往。
虽然不是值得被提及的往事,但?是……
突然间, 她眼睛亮了亮。
对啊……报纸,那?份报纸,那?份关于她的报道,不就是最有力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吗?
比她亲笔手?写的遗书还要有力。
“你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仍然对我感到好奇,可以去看多年前的一份报纸,应该从网络上可以找到,我到时候把日期发给你……”
她语气如此平实,掩住了心里的希冀。
这样?,她也许就不是江述月的生活里,那?陡然消失的,幻影一样?的存在了。
“报纸?”江述月问道。
“嗯……”陶栀子本应解释,但?是她没有解释,将视线移到了书页的插图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原本可能的追问,在目睹那?双殷切等?着他讲故事的瞳眸时,生生止住了。
静谧的室内,时钟和心跳声同步,甚至心跳一度快过?了时钟,像是某种倒计时一样?。
他们仿佛都感觉到了这份倒计时,只不过?陶栀子以为?是生病的警钟,短暂紧张之后浑不在意?。
反而是江述月,他大概也病了。
陶栀子听?不出半点江述月的复杂心情,一心思只在心里感叹那?沉稳语气之下,带来安心感。
“抵达地狱最底层后,维吉尔带领但?丁沿着一条地下隧道攀登。这条隧道贯穿地心,最终通往炼狱山脚。这象征着灵魂离开罪恶与堕落的状态,走向悔改的开端,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罪恶走向净化?。”
陶栀子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但?丁的视角,不仅好奇地开口问了一句:
“听?这个描述,但?丁的世界观里好像相信地球是圆的,他不是来自中世纪吗?”
江述月似乎也预感到了她的这个疑问,耐心地解释道:
“但?丁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晚期,很多学者受到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理学说的影响,认为?地球是圆的,从地狱走向炼狱的过?程有点像穿过?地心走向南半球的过?程,当时中世纪的欧洲人对南半球的了解极其有限,这对于但?丁来说也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半球。”
“这大概是但?丁这么?安排的原因,我的猜测而已?,听?听?就罢了。”
江述月发表观点时总是不经意?说明出处和可信度,似乎很多人的说话习惯有一点差别。
“好像你猜得很合理。”陶栀子深表同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是学术论?文写多了,连讲故事都这么?谨慎……”
江述月一时哑然,略过?了后半句话,接着继续进入讲故事的状态:
“但?丁和维吉尔抵达了炼狱山的山脚下,在炼狱山的根部有一片‘炼狱前庭’。这里安置的是那?些?在生前悔悟过?,却未正式赎罪的灵魂。他们不能进入真正的炼狱,而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直到得到救赎的机会。”
这个说法和陶栀子的想?象全然不一样?,她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更生活化的比喻:
“‘炼狱前庭’应该就相当于酒店大堂,在上电梯找房间之前需要在这里排队登记。”
江述月略微点头:“是的。”
她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这些?灵魂不直接进入炼狱去赎罪,既然他们没有直接堕入地狱,说明他们本就拥有被救赎的资格,为?什么?而要在‘炼狱前庭’等?待呢,难道获得救赎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们必须排队吗?”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陶栀子并没有预先思考过江述月是否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她好像下意识认为江述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是他的推测,也无比合理和精彩。
在明知道《神曲》是虚构出来的世界观,却要在灵魂的世界里讨论?逻辑,她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读者,没有一味接受但丁直接输出的世界观,且不发表看法地默默听?着。
江述月没有问住,只是淡然地说了一个前提:“我不知道但?丁具体的用意?,但?是可以推测一下。”
“在西方宗教里有‘神圣时间’的说法,是神在时间尺度下对灵魂的耐心、谦逊和对神圣意?志顺从的考验,让他们在这个过?程里接受考验,信任神的安排。”
“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悔悟,或者被教会绝罚又最终得到赦免,他们属于被赦免但?是时间比较短的灵魂,所以需要额外的等?待,通过?等?待来平衡自身的过?失。”
“在等?待中,他们也在深入反思自身罪过?,为?即将到来的净化?过?程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
“灵魂不能自己?决定等?待的时间,但?是活着的人
可以通过?祈祷和善行,帮助前庭中的灵魂缩短等?待时间。于是等?待期也为?生者提供了为?逝者祈祷的机会,加强了生死两界的联系。”
陶栀子认真地听?着这些?解释,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有姿态的沉思之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的的时候,树干摇晃了,仿佛是在凋零中绽放出了笑容:
“加强生死两界的联系……作为?一个东方人,我最喜欢的是这个回答,虽然佛家强调无常与无我、苦谛与解脱,道家强调道法自然顺应天道,但?我认为?人的灵魂其实渺小而可怜。”
“很多人生来就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死后也像是万千叶片中不起眼的掉落,出生和凋亡都无法掀起一丝尘世涟漪,这样?的情况下放弃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轻易吗?”
絮语是安心了,可小鱼怎么?安心……
陶栀子想?到了其他的往事,情绪有些?波动,她在极力控制,伸手?挡住了一张纠结到极致的脸。
手?掌替自己?挡住亮光,掌心留住了她呼吸的热气。
如今,小鱼走了,絮语也走了。
她作为?唯一记住那?些?往事的生者,她该怎么?办……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却对于这些?孤寂死去的朋友无能为?力。
谁在证明絮语真正的创作动机,谁来令世人相信的小鱼的存在。
陶栀子自己?都早已?自身难保,她可以说服自己?漠视生死、放下过?往,但?是偏生她现在是个大活人,拥有一张可以解释一切的嘴巴……
却有着满腔的悲鸣但?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张嘴巴无法提供什么?信任,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至少,至少的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向社会揭开十二年前的真相,给小鱼一份来自阳间的挂念,不然她可能去到了地狱审判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小鱼去往的是但?丁的世界观,她可能会下地狱,或是在炼狱前厅里,无休止地等?待……
但?是如果……生者的祈祷和努力,真的能做些?什么?。
那?么?无论?是处于宗教层面?还是物质层面?,她都必须要用这摇摇欲坠的不健康的身体,去亲自做些?什么?。
她想?定了一切,缓慢放下手?掌,露出了重新恢复平静的面?容,目光恰好对上了江述月担忧和疑惑的眼神。
她牵起笑容,大大方方地说着:“我没事,是不是……要开始讲真正的炼狱情形了,我还挺好奇的。”
像是为?了说服江述月一样?,陶栀子采取了实际行动,热络地单手?挽着江述月的左手?臂,将头熟练地靠在肩头,亲昵地伸手?帮他翻到了新的一页。
“栀子,你不需要用任何动作去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江述月的身形僵了一下。
陶栀子安静地笑了,将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兴致勃勃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半真半假,但?是这次是真的。
“你想?多了,我就是个没骨头的人,就需要倚靠着你。”
说话间,她将上半身的重量尽数施加在了江述月肩头,惬意?地闭上眼,说道:
“在我睡着之前,赶紧讲故事吧。”
那?声音娓娓道来,在这个并不炎热的午后,如同纯净的水一样?在空气中流转。
在“炼狱前庭”待过?一段时间后,灵魂会被允许前往炼狱之山的入口。这里有一座大门,由一位天使守护,这扇门通向炼狱的正式区域。
在进入炼狱之前,灵魂需要接受一个象征性的仪式:
刻下七个“P”字母:天使在灵魂的额头上刻下七个拉丁字母“P”,代?表“Peccatum”(罪)。
这象征着七宗罪: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
天使持有金、银两把钥匙,象征着权威和智慧,他用这两把钥匙开启炼狱之门,允许灵魂进入。
每一层炼狱对应一种罪过?,灵魂需要接受相应的惩罚和净化?。
每当灵魂克服一种罪过?,额头上的一个“P”字母就会消失,象征着该罪孽的洗清。
说到这里,陶栀子呼吸均匀,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可是她却闭着眼睛开口了,“这七层炼狱既然是救赎,应该没有过?于痛苦吧?”
“比地狱好一些?,但?是也很痛苦。”
“详细说说?”
陶栀子的腰有点酸了,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江述月,用后背倚靠着他,看起来格外慵懒。
“第一层:骄傲,灵魂被迫背负着沉重的石块,低头前行。巨石的重量让他们必须弯腰俯视,从而在身体上感受到谦卑。”
陶栀子在心里想?,骄傲居然要承受这么?大的代?价。
“第二层:嫉妒,嫉妒者穿着粗糙的毛衣,眼睛被缝合,以免再因为?他人的美好而心生嫉妒。周围有天使在吟诵慈悲的圣歌,以对抗嫉妒的阴霾。”
陶栀子:嫉妒好像更严重一点,毕竟双眼被缝合了,细思极恐。
“第三层:愤怒,愤怒者行走在浓密的黑烟中,这股烟雾使他们失去方向,陷入混乱和迷茫之中,象征着愤怒使人失去理智。”
陶栀子:难道愤怒者的罪不是比嫉妒更严重吗?为?什么?感觉惩罚要轻很多?
“第四层:懒惰,懒惰者需要不停地奔跑,毫不停歇。生前的惰性在这里被急切的奔跑所抵消,他们必须以行动来弥补之前的怠惰。”
陶栀子:这个惩罚也还好,就是听?起来有点累。
“第五层:贪婪,贪婪的灵魂被迫趴在地上,手?脚捆绑在背后,面?朝下哭泣,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他们的痛苦体现在对物质的彻底剥夺上。”
陶栀子:听?下来还是嫉妒的惩罚更严重,毕竟要缝合双眼。
“第六层:暴食,暴食者饿得极其虚弱,徘徊在满是果实的树下,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碰到食物,这让他们在痛苦中反思贪欲的无止境。”
陶栀子:不知道喜欢贪吃算不算暴食的一种,就是胃口小了些?,第一次知道原来胃口小还能让她免除暴食的罪。
“第七层:淫|欲,淫|欲者行走在炙热的火焰中,灵魂在火焰中被净化?,象征着情|欲的火焰要用更高层次的圣火来熄灭。”
陶栀子:行走在火焰中,这才是最可怕的,比缝合双眼严重一些?。
“所以,我也会被惩罚,被烈火惩罚。”陶栀子感受着自己?身后来自江述月的温度,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认真的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江述月知道她意?有所指,但?似乎认为?远没有这么?严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大概是犯了里面?的第七层的罪。”陶栀子虽然意?识到是罪,但?是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惭愧之心。
“不算。”江述月沉静地回答。
陶栀子闻言,嘴角弯了弯,故意?多问了一句:“难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对你没有任何欲望。”
江述月倒是真的谨慎地分析起来:“可能并没有到那?个程度,更像是一种对陪伴的渴望吧。”
“你好像猜得……还挺准的。”
这下,陶栀子彻底没了声音,总觉得自己?声势浩大的喜欢在此刻好像消解了成了泡沫,让她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而已?,或者是自我充气的河豚。
也就是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内里柔弱得像棉花。
而江述月却和她完全相反,就像非牛顿流体,看上去柔软,实际上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因为?内外统一,越挣扎越是下陷得快。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陷进去了,可以都陷到了腰部,所有的挣扎,倒是变成了一种反向的迫切,希望早一点认命地、放心地跌落进这份非牛顿流体里。
那?里大概就像炼狱山一样?,充满着救赎,净化?着自己?的灵魂。
最后,陶栀子若有所思地评价道:“果然比地
狱里的惩罚好一点,但?是也感觉好不了多少。”
突然间,江述月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中断了故事,关切地问道:“困了吗?”
陶栀子愣了愣,像是有些?受宠若惊,支支吾吾地说了声:“有点……”
她连忙说道:“继续讲吧,把炼狱篇讲完,不然我今晚睡不着觉。”
“好吧……”
在重新开始之前,陶栀子掀了掀眼皮,陡然来了精神,兴冲冲地睁眼问道:
“你刚刚在关心我?”
以前被她这么?问,江述月一般都保持了的沉默,今天却回答了。
“算是。”
冷静到极点的回答,果然很符合她对江述月的认知。
正欲继续跟他开玩笑,江述月却率先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始淡定地讲故事。
“通过?层层惩罚,灵魂净化?了自己?的罪孽,一层层从炼狱山的山脚向山顶靠近,最终进入‘地上乐园’,也就是天堂的入口。”
“这里充满美丽的景致,有清泉、绿树和鸟鸣,象征着灵魂最终得到了净化?与重生。进入这里的灵魂已?获得救赎,带着纯净的心灵走向天堂。”
陶栀子转过?头,看见那?本《炼狱篇》随着故事的落幕,而被江述月好看的双手?合上。
她出神地盯着炼狱山的封面?,想?了很多。
她这些?天郁结于心的感觉好像改善了一些?,好像自己?在某一个人生阶段到来之际,就会像经过?炼狱山一样?,一步步被救赎。
她仿佛已?经抵达了“炼狱前厅”,正在神圣时间里等?待着救赎。
总感觉,有些?事情没有完成,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足以为?任何人诉说的事情。
“地狱里人们感受到的应该是绝望,而炼狱里的人们,有了上天堂的可能,就像蒙眼毛驴嘴边的胡萝卜,暂时吃不到,但?是充满希望……”
她的总结,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重量,那?种让人在阳光灿烂中感受到的宁远幽邃,如同烈日午后的孤寂。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找到自己?了。”陶栀子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
今天夜幕降临的时候,陶栀子如往常一样?起身欲走,江述月却倏而问了一句。
“还有《天堂篇》,想?听?吗?”
陶栀子下楼的脚步顿住,回头冲他明媚地一笑,“不着急,我不打?算上天堂的,没有找到自我,就没到上天堂的时候,如果最终只有我一个人上天堂,那?我宁远和那?些?儿时的伙伴,待在一起,无所谓是炼狱还是地狱的哪一层。”
江述月的神色微凛,思索了片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呢?”
她笑容如常,“你啊,你当然要去最美好的地方,不是救赎之地,而是心之归处。”
见他作势要起身,她出言阻值道:“不用送我了,我晚上想?一个人出门走走看看。”
“没问题吗?记得带上药。”
陶栀子无声点头,收回视线继续下楼梯,走到楼梯尽头处,她笑意?削减了一般,脚步顿住,心事重重地看向阅览室的方向。
早已?看不见江述月的身影,她就是个胆小鬼,只敢在江述月看不见的角度里,放肆而真切地毫无修饰地看他。
刚出藏书阁没几步,心里就已?经有很深的牵挂了,她去小花园用脚丈量着尺寸,在脑海中勾画出繁花盛开的画面?。
走向侧门的路上,陶栀子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尝试着将江述月的电话号码输入进去,按了一下“查找”,便真的弹除了一个微信页面?。
没有事先询问,没有征求同意?,只是毫不犹豫地点了添加。
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很少看手?机的人,是否要到猴年马月才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厚着脸皮提醒一下的,却发现手?机一亮,点开时已?经跳入了对话页面?。
陶栀子:「加到述月了,很开心,旋转开心,奔跑开心,各种开心!」
陶栀子:「诶?你怎么?没有朋友圈,不会是把我屏蔽了吧?」
等?了大概半分钟,对面?开始显示正在输入,紧接着收到了一条消息。
江述月:「一直没怎么?用,朋友圈没有开通。」
果然又是有些?清冷的语气,她甚至能轻易想?象出江述月解释这一切的神情。
陶栀子:「刚刚忘记把鸟蛋带走了……」
江述月:「我帮你送去做强光测试,找人帮你孵化?。」
陶栀子:「如果你方便的话就太感谢了,不过?我其实对孵化?不抱希望的。」
江述月:「操作得当孵化?出来才是正常。」
陶栀子:「可对于我来说是奇迹。」
陶栀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担心打?开了话匣子,把对方吵到,随即随手?发了个表情包过?去,点了锁屏。
月上梢头,桥下江水奔流,路灯一盏盏被点亮,并不刺眼的昏黄灯光给整条陌生街道都点缀上了氛围。
待到晚上十点,那?熟悉的泔水味传来,佝偻老汉的泔水车变成了一个破旧的三轮,用不便腿脚瞪着艰难上坡,生锈的金属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让人深感牙酸。
酒吧后门,一桶桶泔水被人嫌弃地拖了出来,后厨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冷着脸指挥,掩着鼻子一脸不耐烦,时不时骂骂捏捏。
收泔水的老汉倒是从头到尾笑容可掬,一个人把两个泔水桶艰难地拎到三轮车的后仓上,用麻绳细细地一圈圈绑好。
模样?看起来甚至让人有些?辛酸,只不过?在桥对岸,夜色的笼罩下,闪烁着一双冷漠的眼。
待三轮车吱吱呀呀地下了桥,陶栀子才从暗影中走到了光下。
她漠然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背影,还是不住向自己?发问。
真的是十二年前坐拥千万身家的陈友维吗?阔别了十二年的记忆真的完全准确吗?
可是那?眼角的疤痕,分明对应了她对陈友维最后的印象。
当时在法庭上,那?眼角的疤痕还是新鲜的,蒙着纱布,她并不知道恢复了十几年后是什么?样?子。
当年陈友维三十六岁,十二年的今天应该年近五十,可那?老汉白发苍苍,满身沧桑,感觉应该是六十上下。
十二年真的能让人衰老成这样?吗?
第62章 午夜 在这道目光下几乎找寻不到自己的……
直到佝偻老汉的身影彻底消失, 陶栀子才掏出手机。
打开和齐柔的对话?框,没有任何问候,没有任何开场白, 就这?样直接将十几张从各个角度拍下的照片一股脑发给?了齐柔。
陶栀子:「阿柔,你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很像陈友维?」
她?如?同救命稻草般握住手机, 心跳不由?自主在惊险和紧张的情?绪下加快,以至于手指都有些颤抖。
她?单手撑着桥上的石栏杆, 极目远望, 看着滚滚流水在河灯下辗转,拼命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平复下情?绪。
直到手机再次震动。
齐柔:「!!!!」
于是对话?框显示齐柔正在输入,断断续续,说明有可能是仓促之下打错字, 齐柔的震惊程度绝对不会亚于自己?。
齐柔已经?是当年被解救出来的几个孩子中最乐观的一个了, 也只有齐柔还和她?保持着密切联系,其他两个孩子别说看到疑似陈友维的照片了, 就连听到这?个名字都会精神瞬间崩溃。
齐柔对于陶栀子的意义在此刻格外重大,她?是当年唯一可以正视这?段过去的人。
齐柔打了半天的字, 发过来的只有一句话?:
「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紧接着齐柔马不停蹄地打来电话?, 陶栀子正准备接听,却听见桥的另一头, 又想起了那生?锈的三轮车的声音,伴随着几声粗重的呼吸声, 喉头带着一口老痰。
在刚看到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和三轮车的时候, 陶栀子立刻转头,匆促直接从反方向下了桥。
她?选择了和那个老汉相反方向,这?让两人迎来第二?次对视。
她?佯装淡定, 握着手机用余光将那人细细打量,身体紧张到了极致,浑身肌肉都是紧绷的,像是准备随时拔腿就跑。
肢都处于极度的僵直状态。
老汉目视前方,保持着慈祥的微笑,这?反而是让陶栀子最感到疑惑的地方。
印象里陈友维是个笑面虎,总是笑里藏刀。
难道是因为衰老的原因吗,会让人显得竟然有些慈眉善目。
两人在桥上交错的时候,原本目视前方的老汉却突然看向了她?。
在这?无比关键的一刻,陶栀子几乎呼吸骤停,老汉叫住了她?:
“姑娘……”
心里更深的恐惧被重新挖出,她?顿住脚步,想趁机转身,去光明正大地进?一步辨认。
回过头,看向那个三轮车上的人,后仓装着散发这?恶臭的泔水桶,表面污垢不堪。
“有火吗?”
老汉停下三轮车,步履蹒跚地走了下来,行?动迟缓而老态毕露,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了一根,冲着陶栀子走来。
陶栀子定在原地,双眼死死盯住这?张脸,努力让自己?一切如?常。
“请问,方便借个火吗?”
老汉已经?离她?越来越近,在五步开外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皱纹遍布,在说话?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牵扯着眼角的伤疤都发皱起来。
声音沙哑,像是声带受损过,全然不是昔日陈友维的声音,可是这?带有安州口音的普通话?,即便再怎么?隐藏,也逃不过她?这?个在安州长大的人的耳朵。
笑容也不是陈友维的笑容,而是一个和蔼大爷的模样。
陶栀子看着眼前这?个人,面容未变,却一瞬间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