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汐桐沉默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揪着他的指尖说道:“不是的,你的每一封信,我都好好收藏了,也给你回了,就是……就是没有寄出去。”
她是半妖,哥哥是未来的大神官,若他们还像以前那般亲近,对彼此?来说都不是好事。
况且她既已知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又怎么?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妹妹的好呢?
那时她就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她不想再骗他,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她害得他被世人唾骂成那样,如今已经无法?弥补。所以她自私地选择了逃避,想着若是她率先舍弃这份亲情,那今后?无论?是她,还是哥哥,都不会再受伤。
真傻,不是吗?
“哥哥,”她嚅嗫着伸出双臂将他的脖子兜住,然后?轻轻道歉,“对不起。”
元虚舟却佯装出没被哄好的样子,俯首凑到她面前,说:“嗯,还骗了我什么?,你一并说了,我就一并原谅你。”
其实早就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了,不论?她做了什么?事,他都能为她找到理由。
所以元汐桐并没有犹豫多?久,就老实交待:“我其实,来送过你的……”
这又是一桩对于双方来说都有些怨言的事情,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控诉:“可你根本就不理我!我在你马车外面都摔破膝盖了!你都不愿意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第71章 通知你娘来见千颉最后一……
元汐桐究竟有没有来送过他,是元虚舟在濒死之际最想知晓的答案。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执念有多幼稚可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愿景固然宏伟,可大多数人活在世上,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活,只有在平凡而微小的事?物面前,才会感受到心脏在跳动。
他也不例外,这?并?不需要什么道理。
如今真真切切地听到她的控诉,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他那时并?没有痛到产生幻觉。
是玄瞻那个老顽固骗了他,而她选择瞒着他,才害他擅自误会了她好多年。
可师尊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不想暴露呼风印的秘密,还是在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出格……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元汐桐搂紧,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要圈进领地藏好的姿态,骨头和骨头之间严丝合缝地镶嵌住。从此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放开。
“是我的错,”他的声?音从元汐桐的头顶缓缓穿过来,“我在出城那日受到了呼风印的反噬,所以没顾得上掀开车帘看一眼。”
语气很?平静,是早已接受经脉中这?份力量的获得,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不会轻易地言痛。
呼风印会反噬宿主?这?一事?,元汐桐知道,她还知道现如今唯一的化?解之法是修习无象心经,不然只有散尽修为?一条路可走。
月满则亏,呼风印会在前一任宿主?力量最巅峰时慢慢消退,去寻找下一任宿主?,以确保这?股力量能顺利传承,不会突然断代。
原来,哥哥这?么早就开始遭受到反噬了吗?
距离下一次太白食昴还有三年,他不仅要承受被再次反噬的风险,体内的修罗之力还像火药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夺走他的神智……
元汐桐心思敏感,向来分得清什么时候可以矫情,什么时候该收起小性子。娇气的控诉再也说不出口?,她沉默着看向元虚舟,眼里满是担忧。
撞见她的眼神,他却满不在乎地笑笑,安慰道:“受点?反噬之苦而已,我又不是要死了,不用这?么早就哭丧着脸吧?”
呼风印和修罗之力,两股力量,一头是世间至纯,一头看似是至暗,它们?在他体内角逐已久,他暂且将它们?看作是和他共生的毒素。
一个人体内有多种毒,这?不是稀奇事?。在潜伏期内,他需要做的是克制着不让其毒发,并?且积极寻找解毒之法。
他会找到的。
信誓旦旦说着自己死期还没到的哥哥,嘴角牵着的笑容在日光的照耀下,陡然显出几分明媚的可靠。
自重逢以来,元汐桐就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少年时期的哥哥最常有的意气风发的神情。
他变回?了她最怀念的模样,他不再遥不可及。
可没等到她感到心安,元虚舟便话锋一转,直接问道:“倒是你,你说给我回?了信,信呢?被你藏哪儿了?”
元汐桐勾在他脖颈上的指头突然一蜷,整个人不自在地低下眉去,下意识就开始躲避他的眼神。
她是给他回?了信没错,但那些信件,在落笔的那一刻,是抱着他绝对?不会看到的想法写成的,因而充满了少女最阴暗最自私的无病呻吟。
哥哥离开了帝都,无召不得归家?。
长久陪伴在自己身边,无论她闯什么祸都能替她兜底的共犯已经走出去了,即便是被流放,他也过得很?好,只有她被留在原地。
她适应得很?慢很?慢,以至于在不堪重负时,会很?没出息地想着,自己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还在夜深人静时很?怯弱地巴望过,哥哥有一天?会回?来拯救她。
这?里面当然也是夹杂着恨的,她恨哥哥为?什么不是她的亲哥哥。
那时她年纪太小,未经人事?,不明白这?份感情究竟哪里出了错,只觉得每次想起他,都感觉有些痛苦。痛苦到需要在每封信的结尾处表达出对?他的厌恶,才能获得扭曲的满足。
她在皇室宗亲之内失去了哥哥的庇佑,即便她的妖力一日比一日强盛,也必须装出一副可怜弱小的模样保存实力。
其实忍得很?辛苦,所以她会在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件里写下所谓的“报复”名单,兀自在内心享受着将这?些看不起她的人处刑的快乐。
她究竟是什么德性,元虚舟最清楚,但她还是没做好准备,在刚刚才心意相通的这一刻,就将心底最阴暗的秘密剖开给他看。
一时嘴快,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她收回?手,低着脑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没……我没带在身上。”
元虚舟却将横在她腰后的手收紧,盯着她直问道:“在你的多宝盒里?”
元汐桐震惊地抬眼,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见到他摊开了空着的那只手,高约一尺的多宝盒就这样悠悠在他掌心浮现。
这?下她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去抢。
但他却一抬手,让她扑了个空,“看来是在这?里。”
他的脸上有得逞的笑意,语气笃定得有些欠扁。元汐桐顿时燃起一阵羞愤,一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手脚并?用地拉着他的胳膊往上攀。
他却顺势往山坡上仰倒,箍在她腰间的手往上移,按住她的后脑勺就亲了上来。
好狡猾。
元汐桐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接着去抢夺那个多宝盒,还是该认真回?应这?个吻。
好在元虚舟并?没有介意她的不专心,他只是轻轻地扬起下巴,一下一下地,贴着她的嘴唇亲。笔挺的鼻梁蹭上来,缠绵的热气从唇角移向耳畔,很?执拗地要在她发肤之上烙下他的痕迹。
终于,元汐桐揪住他的衣襟,决定暂时不去关心那个盒子,事?实上,也的确没办法分出神来去关心。呼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乱了,连同?身子也颤栗着蜷了起来。怎么亲了这?么多次,却还是会因为?他每一次的触碰而焦渴得像是要窒息。
要怪就怪元虚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用掌心贴住她的背脊,还时不时地用手指头去拨弄她后颈的碎发,这?让她生出了自己快要被烤熟的错觉。
值得庆幸的是她是坐在他的腰上,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到再往下挪几寸的部位是不是已经开始硌人,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那里大概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
但想象往往会滋生出更荒唐的东西。
灼-烫的吻终于移回?她的嘴角时,她的耳朵连同?颈子都已经泛起了大面积的粉,醺醺的展露出坦白而率真的渴望。
她仰着下巴,主?动迎凑上去,不需要他钳住下巴就将唇齿张开,舌尖颤颤地抖,要不由分说地被他叼住,含吮,或者含住什么东西才算满足。
这?样下意识的可爱反应让元虚舟愣了片刻,直到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然得到允许,才闭上眼睛,捧住她的脸,几乎是有些虔诚地吻上去。
起初他吻得很?克制,是情投意合之下想对?她尽量温柔,虽然她张开的唇瓣和主?动缠过来的舌就跟迎客似的,每次分开时,他都要和她鼻尖相触,来平复呼吸。
但心跳一直在闷响,而呼吸并?未得到半点?平复,反倒愈发的紊乱。
终于,他贴着她的面颊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支起她的下巴,将长舌深重地-侵-入-她的嘴里,结束了这?段漫长而礼貌的招呼。
“呜……”
又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了。
结束的时候,元汐桐甚至有些失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宝盒已经被元虚舟塞回?了她怀里。她捧着它,听见他问道:“明明是给我的回?信,却不想让我看吗?为?什么?”
“也不是不想……”元汐桐看着他,“就是,你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的看,好不好?”
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距离传达给他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木板。
元虚舟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勾起,但他选择了停下。
正如这?盒子被交到他手上这?么久,他从来没有不顾她的意愿去强行窥探一样,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好。”
元汐桐松了一口?气,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将多宝盒递回?他手里。
他接过的动作很?是珍视,像是要将她最不堪的妄想照单全收。
行云经过他们?头顶,搪住热烈的日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再次对?视的时候,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踌躇,为?幻梦般的偷闲终究要回?到现实而不舍。
“帮你娘达成心愿后,你打算做什么?”元虚舟突然问。
“不知道,”元汐桐摇摇头,“我还没有开始想。”
夺回?南荒之主?的位置对?她来说没有特别强烈的实感,她不是盲目乐观的个性,不习惯大业未成之前就开始得意忘形地畅想未来。更何况这?条路,越接近终点?,就越凶险。她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使命是不是就是为?了在某一刻死去。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事?成之后,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哥哥呢?”她反问他。
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习惯性地喊他哥哥,似乎不认为?这?样的称呼饱含着某种禁断意味。
但元虚舟却不得不多替她着想一点?。
他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双亲都知情,但若要定下终身,携手同?行,却仍旧要获得允许。父亲在这?个家?里没什么地位,元汐桐的一切都需要问过炎葵。
对?于自己从出生起就被人算计进了复仇大业一事?,他即便是再不喜,也必须从某些角度,对?炎葵致以敬佩。
他还想到神官长一职,肩负着护卫中土的重大责任,这?样的天?命本该落在更有贤德的人身上,而不是他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修罗族。
他已经不适合继续朝着那尊神官长之位前进了,呼风神殿总有一日,要迎来它真正的主?人,但这?人不是他。
今夜若是顺利,便能着手去解救被软禁在秦王府的父亲。
这?些事?情,他要一桩一桩去解决。
所以从现在起,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我会陪着你,”元虚舟牵过元汐桐的手,自然而然地在她手心印下一个吻,“所以,你需要……给我一个承诺。”
事?到如今,元汐桐当然明白,他们?之间需要被承诺的一直是元虚舟,也不会明知故问些“你要什么承诺”之类的话,但她被他神色当中的隐隐透露出的祈求烫到,筋骨被烧得软绵绵,反应亦跟着慢了半拍。
他难得急迫,没听到她确切的回?应,便用力握紧她的手,直白催促道:“既然回?来,就绝不会再将我抛下的承诺。”
云层中漏下的日光交错在元虚舟的脸上,元汐桐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面庞更让她明白,自己有多希望,能和哥哥有个好的结局。
现在,通往这?个结局的钥匙正攥在她手里。
“元虚舟,”她回?握住他的手,叫了他的名字,“我决不会再离开你。”
话说得好听,但凉州却是一定要去的。
元汐桐前脚才保证决不离开元虚舟,后脚就得向他辞行。刚出生的婴儿都没她这?么反复无常。
这?人明明知道她要说什么,却故意只牵着她,看她绞尽脑汁能扯出个什么借口?能让他甘心放人。
落星神宫的夜依旧安静,他们?离开幻境,回?到太微神殿时,连书精都跑了个干净。
元汐桐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想起自己赶回?来时,他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做。这?下她灵机一动,找到了突破口?,仰着脑袋问元虚舟:“我来之前,哥哥原本打算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就笑了,像终于等到了她上钩。
“是有一件大事?要去做,”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向她发出邀请,“现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拐道去南荒,通知你娘来见千颉最后一面?”
千颉和阿姐已?经有足足一个月没有说话?了。
在阿姐告诉他,她不日?就将渡劫时,他并没有不懂事地表示愤怒,也?并未出言反对,他只是滞着呼吸,轻声问她:“不能改变了吗?”
阿姐摇摇头,说他傻,还说天?命不可违,这是件该高兴的事,他不必这样哭丧着脸。
一颗心下坠得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他的魂不知?道丢到?了哪里,面上却不可抑制地轻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当夜,他便默默地从阿姐的寝宫内搬了出来。
渡劫,他当然知?道阿姐迟早有一天?要渡这个劫。
事实上,整个羽族都把这视作莫大的荣耀。
颛顼之?后,绝地天?通,人神之?间的通道被阻断。自愿堕为妖族的鹓雏一族,再无回归神位的可能。
在下界自立为王,掌管天?下羽族,起初当然是逍遥自在的。但天?地灵气越渐稀薄,一些?鹓雏又开始怀念起了往日?的荣光。
所以炎葵作为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顺利渡劫成神,可以说是天?命所归。
千颉很?早就知?道,阿姐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阿姐,她首先是羽族之?主。羽族上下亦都盼望着族里能再出一位真神,庇佑羽族。
只是他以为,相伴着走?过的时光如尽管车轮滚滚,至少能留下令阿姐动摇的痕迹。
但阿姐告知?他自己劫数降至时的神情盛满了盈盈笑意,似乎人间这数千年?的日?子,不论喜怒哀乐或是贪嗔痴恋她都已?经尝尽,从此再无任何不舍。
她对他没有任何不舍。
原来白头偕老只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比翼鸟,一翼一目,相得乃飞【注】。是说他们比翼鸟族需要一雌一雄才能并翅而飞,
而他的名字——千颉,取自“颉颃”,原意是鸟类于空中上下翻飞。
想也?知?道,这名字和另一只雌鸟原是一对来着。
然比翼鸟作为上古时期有名的瑞兽,情比金坚的象征,死了另一半就要殉情的物种,繁衍着实不易。到?他母亲这一代时,已?经珍稀到?只剩下一脉。
所以他们都是双子同?衾,比翼而飞。
母亲怀胎之?时,不巧父亲大限已?至,还未等到?母亲生产,便早早地撒手而去。悲伤过度的母亲强撑着身子将腹中胎儿?诞下,却因摄入的养分不够一双胎儿?完全成型,活下来的只有千颉一个。
他还未满月,母亲便追随父亲仙去。
千颉被视作克死了父母和亲妹的不祥之?物,被族人扔到?了封地内最?偏僻的蛮蛮谷中,交由?几?个嬷嬷来抚养看管。
他的名字也?被视作罪孽的象征,提醒他活下来的每一刻都需要为至亲的死亡而忏悔。
但他小时候不懂这些?,只是不明白为何照顾他的嬷嬷从来不和他交流,似乎和他多说一句话?就会招致灾祸一样。她们自己私底下倒是会聚在一起闲聊,有些?话?,无论多避着他,也?会不小心在他耳中落下只言片语。
原来他生下来便是个令全族蒙羞的错误。
但由?于无人教养,无人陪伴,缺乏与这个世界的连结,所以连这份“错误”他也?无法理解。
身为大伯的族长或许是见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惹过麻烦,渐渐地也?放松了对他的监管。他有了一个教习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平日?族里若是没有宴请,他还可以自由?活动。
他只出去过一次。
那次的结果不太好,并非是他真的像个灾星惹出了什么?乱子,而是他踏出蛮蛮谷后,见到?的所有族人无一不是他抱有敌意。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动手,仅凭眼神就让他明白了自己的不受欢迎。
这样的敌意对于一个不明白自己过错的稚童来说,是击溃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千颉没有继续前?进,他转身,飞速躲回了蛮蛮谷,决意从此再不出来。
除了教习先生必要的授业,还是没有人会和他交流。
长久的缄默令他直到?五百岁时,都没办法完整地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但他无所谓,他给自己找了许多玩伴,谷里所有的蛇虫鼠蚁,鸟雀飞鸦,都可以代替他说话?。
他在他自己的领土里过得很?好。
南荒少主六百岁了,性情顽劣难驯,羽皇决意为其遴选伴读,召集各族子弟一同?受教,以期她能收敛心性,在成年?之?前?学会培植自己的势力。
但比翼鸟族和那位南荒少主同?辈的孩子,只出了千颉一个。
他是万万不能送到?少主身边去的,为今之?计,也?只能挑选些旁系的优秀子弟来交差。
为表诚意,比翼鸟族的族长特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宴,邀请南荒少主亲临,决定伴读人选。
与此同?时,相当于人族八岁孩童年纪的千颉正打算干一番大事。
这件事他筹谋已?久,几?乎是从他第一次出谷,却又被迫退回来时便悄悄从他心里滋生。
但那时他将希望寄托在天?灾上,每日?都在渴望着能有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降临,将比翼鸟、羽族和一切束缚他、桎梏他的东西统统都碾碎。
他自己也?被碾碎。
但他盼啊盼,却始终没有等到?这样一场劫数。
终于,他决定自己动手。
他从嬷嬷口中听说了这场酒宴,也?听闻那位南荒少主算起来是他的表姐。
估计又是一个将他视作邪祟,避他不及的羽族。
那么?,当着族人和羽皇的面,引狱火烧行宫,这样就能坐实他的罪名了吧。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符合长久以来被当作是灾星的逻辑——既然你们都这样看我,那我就做给你们看。
十月金桂层层叠叠地在谷中盛放,那一天?,千颉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个表姐炎葵。
比他看起来大不了几?岁的少女不知?从何时闯进的蛮蛮谷,坐在高高地枝桠上好奇地看着他。
彼时他正聚精会神地向自己的“妖兵”们分派任务,哪些?要负责衔着狱火去往指定地点,哪些?要潜伏在暗中报信,哪些?要负责掩人耳目,提前?制造混乱……
这些?“妖兵”并不是真正的妖兵,原本只是普通的飞禽而已?,因为承载了他的妖力,被他化了形,但因时候未到?,所以各个看起来都缺胳膊少腿的。
跟他一样,都是残废——缺了另一半,只有一只翅膀的比翼鸟,可不就是残废吗?
“那些?——”突然有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他头顶落下,他蓦地抬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她见他看过来,接着问,“是什么??”
闲坐在枝桠上的少女姿态傲然,分明美得极具攻击性,但因为眼神中盛满了好奇,所以看起来有股莫名的亲和。
这是千颉从未见过的眼神。
没有敌意,没有惧怕,没有他从旁人眼中看过的任何不善的情绪,只有好奇。
“是我的妖兵。”他说。
来不及离开的乌鸦精惊恐地躲进了桂花树后,身子正为他们的密谋败露而轻微发抖。
炎葵偏头看了一眼,很?快将目光收回来:“都是吸收了你的妖力化形的吗?好厉害……但是,”她顿了顿,好心告诫,“你年?纪小,妖力不稳,强行令他们化形只会害了他们。妖兵什么?的,还是等你长大以后再组建吧。”
宴席之?上老掉牙的歌舞听得她心烦,送到?她面前?任她挑选的伴读们一个个木讷得很?,她实在无聊,便中途离席,想自己寻点乐子。
她听说比翼鸟族出了个克死了父母亲妹的邪祟,想来妖力应当不会弱,稍一打听便知?道了邪祟所在,一路风驰电掣地来到?这里,却看见个小屁孩正在预谋着搞个大乱子出来。
要把酒宴给烧了?还安排得有模有样。
要知?道,狱火是成年?比翼鸟才能喷出的火,一旦沾上,不焚尽不罢休。这孩子这么?小就有狱火……除了传闻中那个在母体内蚕食了自己的另一半而诞生的千颉,应当再没有旁的比翼鸟能做到?。
说实话?,被教习压着打的时候,谁没想过要炸学堂啊。
但敢于付诸行动的她也?只见过这小孩一个。
且不说他能否成功,但他的确很?有胆识。
她对他很?欣赏。
千颉被她说得双颊一红,面对着陌生人便自动失调的语言系统令他结巴起来:“我……我……他们,跟我一样。”
他以为她会不耐烦,听完之?后她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噢,你说你只是照着自己的样子替他们化形?”
比翼鸟一翅一眼,需要雌雄结合成一对才算完整,单个的比翼鸟本就是残缺之?体,所以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
炎葵从树上站起来,纵身落下他面前?的气势像是要将满树的金桂香气全都塞进他鼻腔里。
在这瞬间,千颉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适,是习惯了接受恶意,但期待中的恶意却并未到?来的那种空落落的不适。
所以他皱了皱鼻子,目光不自觉防备起来。
比他高大半个脑袋的炎葵没有在意这这股防备,她垂眼围着他绕了一圈,笑嘻嘻地开口:“我问你啊,你把宴席烧了之?后,自己该怎么?逃呢?”
千颉从没有想过要逃,“我会一起死在这里。”
这句话?,他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所以说得意外地流畅。
炎葵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想了想,阻止道:“先别死了吧。”
她说:“本少君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要不你就先来本少君当伴读,以后本少君自会罩着你。”
一口一个“本少君”,千颉这才意识到?,面前?的少女便是羽族的少主,他的表姐炎葵。
原来炎葵,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接受这样的邀请,他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耍他,所以并没有给出回复。
炎葵想的却是,父君不是嫌她顽劣吗?还要给她找伴读,要她学会御妖之?道。她看千颉就挺适合当她的妖臣的,万一以后她真想炸学堂呢?这不现成的背锅侠吗?
不要白不要。
计划通。
说罢她一脸得意地看向千颉,本以为他会感激涕零,立马就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来着,那小孩却一脸复杂地反问她:“你……你为什么?,不怕我?”
“怕你?”她以为他在挑衅,音量跟着提高,“你出去打听打听!本少君怕过谁?”
高声说着什么?都不怕的炎葵,凑近的面孔令千颉感到?一阵慌乱,他感到?自己正被生命中从未遇见过的美好所凝视,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草尖上。
炎葵见状笑得更大声。
笑归笑,但她并没有泄漏他的秘密,而是勒令他将放出去的小妖们全数召回,不然他自己死不足惜,连累了这些?才化形的小妖才是罪孽深重。
羽皇和族长带着侍从们找过来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边掉。
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炎葵要个伴读而已?,族长虽心有顾虑,不愿放人,但羽皇看着躲藏在四周瑟瑟发抖的小妖们,先是问千颉,这是不是他做的。
在千颉坦然承认后,羽皇才对着族长说道:“此子妖力不同?寻常,又未经教化,若长此放养在谷中,恐成大患。还是让他来和吾女一同?受教,做个伴吧。”
如此便算是拍了板。
后来的千颉回想起这一天?,其实是有过惊心动魄的时刻的——在炎葵握住他的手,牵着他踏出蛮蛮谷时。
他感受到?了她亲手为他架起的桥,桥的对面虽是他完全不熟悉的新世界,但那里花好月好,最?主要的是,那里有她。
现在这个世界依旧花好月好,但炎葵已?经决意要抛下这一切。
那个救了他,赋予他生的意义,而他为之?而活的人,即将抛弃他。
他不甘心。
天?劫降临之?际,为保万无一失,渡劫之?人须寻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到?来。若有信任之?人为自己护法,亦能大大增加成功的几?率。
原本千颉是为炎葵护法的最?佳人选,但他自一月前?离宫之?后,再没出现在她面前?过,似乎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因此炎葵也?没派人去寻他,独自去了赤水之?畔的洞天?内闭关。
临五月之?期,天?边闷雷不断,隐有应劫之?象。
消失多日?的千颉终于找了过来,站在洞天?前?将门扉扣响。
他没有错过阿姐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面上浮现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而时至今日?也?没有机会问个明白,这究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还是对他的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