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只有被她玩弄的份。
他被炎葵迎进洞天?,阿姐见他这段时日?消瘦得厉害,原本挺拔的身姿瘦只剩下一副骨架子,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脸,问道:“不闹脾气了?”
闹脾气?
千颉想,他闹哪门子的脾气了?
他所有的眷恋和不舍,为什么?要被阿姐这样轻飘飘地解读成“闹脾气”?
他明明已?经成了一只病猫,因为主人的离开伤心得快要死了,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煎熬着她为什么?能将他弃养得这么?干脆,为什么?他不对着她翻开肚皮,她就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阿姐,”他跪下来,抱住炎葵的双腿,丝毫不介意自己的举动在她眼里是否已?经丑态毕露,“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不要丢下他,他没有办法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剔除肉身,忘记七情,成为没有实体的、虚幻飘渺的神。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求她。
因为从小他就知?道,所有的尊重都需要靠实力来获取。暴露脆弱和痛楚并不能让旁人感同?身受,他们只会觉得麻烦,然后在心里暗自取笑他生来就带着罪孽,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不愿成为阿姐的负担。
但他没有办法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擅自将阿姐视作了他的另一半,而比翼鸟失去了伴侣,是活不下去的。
“小颉,怎么?还这么?任性呢?”阿姐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伸手去擦他眼角的泪,“我给你留了一个礼物,你看到?后也?许就不那么?伤心了。”
“我不要,”他冷着声音,果断拒绝,“我不要什么?礼物,我只要阿姐,永远陪在我身边。”
她必须留下来。
无论如何,也?要留在他身边。
农夫与蛇。
千颉知?道自己的行为罪无可恕,但即便是重来无数次,他也?只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后悔的,只是没有在秦王之?前?找到?阿姐。
也?许是对他的诅咒,后来的每一次他梦见阿姐时,不论他如何凄声哀求,将双膝磕破,阿姐都没有让他再碰到?一片衣角。那些?因为她而流的眼泪,在无数个夜晚冷酷地穿透梦境,像梅雨一般,将他永远地困在了她魂飞魄散那一日?。
被强行从梦境中唤醒时,千颉的神色有些?不悦。他抬起手,擦了擦犹带湿意的眼角,不需要门外的画眉鸟开口,便已?经感应到?妖都的结界正在产生波动。
来人打击得很?精准,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攻到?了第三层结界,直逼妖宫。
他竟沉睡至此,连宵小入侵都没有察觉到?。
可他看起来丝毫没见慌乱,不紧不慢地从指尖释出一道紫光,将床帐撩起,才起身拖拽着长袍行至窗口,看到?天?幕上已?有闪电在穿梭,宫墙外火光冲天?。
原本这殿内是有不少侍从服侍的,但千颉心脉紊乱,走?火入魔已?久,动辄暴怒,接连杀了几?批妖侍后,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每当入夜便屏退左右,将自己独自关在了寝宫内。
“千颉大人。”殿门外,画眉鸟还在战战兢兢地等着示下。
千颉终于回过神来,一弹指将门扉推开。
画眉鸟一路膝行至他身后,听见他问道:“来的是落星神宫的修士?”
“回大人,看绝学……应是二十八星官中的其中几?位,还有,”画眉鸟顿了顿,“元虚舟。”
千颉长眉一挑,目光再次看向窗外:“看来大歧皇帝的统治力不过如此嘛,这些?修士在外面,只当他是帝都总管,公然抗旨的行为也?敢做……元虚舟这是打算和元氏撕破脸了?”
元虚舟修罗族的身份,即便千颉不说,也?迟早要暴露,倒不如趁此机会金蝉脱壳,真是美好的愿景。
但能否成事,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
“止战协定令我没办法越过大荒边境,去取他性命,也?无法亲身前?去帝都寻回阿姐,他自己送上门来,我当然要好好招待一下,”千颉吩咐道,“让伽罗九煞先陪他们玩玩吧。”
伽罗九煞是南荒妖兵中战斗力最?强的九位妖君,平日?里只在自己封地称王称霸,有要事才会应召出现。这些?活了许多年?的大妖,对于谁坐上羽皇之?位不感兴趣,唯一能将他们召集而来的方法,是伫立在妖宫正西门大吕鼎。
但千颉话?音落下,便见画眉鸟面露难色地回道:“大……大人,召唤九煞的大吕鼎……一开始就被,被毁了。”
“噢?”很?意外的,千颉并未发怒,他甚至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么?说,他们有军师跟着一起?少主回来了?”
他口中的“少主”指的是元汐桐,妖宫上下都知?道。似乎当初放给大歧的风声,并不是仅仅是做戏而已?。即使?后来少主叛逃,他也?没有因此收回成命。
这段时日?,千颉的精神状态出奇的稳定。
很?难说他心里是不是抱有一丝鸠占鹊巢了这么?久,终究要将一切物归原主的愧疚,或许他只是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毫不遮掩,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决心什么?也?不做地维持原状,等待着给予他判罚的那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只要愿意来,就算是将他碎尸万段,也?算是给他的奖赏。
但画眉鸟不确定元汐桐和他盼望着的那个人究竟来没来,他只是如实答道:“据前?方妖兵来报,元虚舟身边,跟着一只翠鸟。”
看来那两兄妹闹了那一出,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只是,再好又能好多久呢?
但这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千颉垂下眼,看到?自己瀑布一般披散下来的头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因为太瘦而凹陷下去,透着森森鬼气的双目亮了起来,焕发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快!”他再顾不上宫墙外正在逼近的杂碎们,一转身坐到?镜子前?,高声催促,“找几?个手巧的簪娘来,替我梳头。”
画眉鸟真的觉得,自己这颗脑袋还能好好地顶脖子上,真不是一件幸运的事。为何不早早地落了地,也?好过时时刻刻地心惊胆战。
“大人,”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这句话?唤得面如死灰,说话?也?跟着颠三倒四,“簪娘,手巧的,都已?经被您,被您……”
啊,千颉记起来了,在那段他动辄暴怒的时期内,他接连杀的那几?批侍从里,其中就有不少簪娘。
在那之?后,妖宫内再没充盈过簪娘进来,他也?再没有梳过头,一直就这样任头发披散着,像个怪物。
梳个妆而已?,其实只需简单的幻化术就可以做到?,但他们这些?自恃甚高的大妖们却喜欢遵循传统的礼仪,用君臣尊卑那一套来妆点自己的言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权力。
没有簪娘……那便只能退化回去,用术法来梳头。
毕竟怪物要见主人,总得收拾打扮一番的,不能是这幅人憎鬼厌的弃猫样。
但千颉接连换了好几?个样式的冠,都觉得不对劲,不顺眼。他离自己记忆当中的模样相差太远了,他现在又瘦又丑。
阿姐还认得出来他吗?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异常的妖气波动让面前?的铜镜寸寸碎裂,他几?乎又要暴怒起来。
在妖相即将显露出来之?际,他克制住了。
克制住将自己的弱点继续暴露下去。
他深吸几?口气,看着碎裂的镜面,决定将自己的面貌恢复成阿姐渡劫那一日?的模样。
这样,就足够印象深刻了吧。
奉妖殿外妖兵跪了一地,黑压压的甲胄前?排,夹着一抹白。
千颉走?出殿门,脚步在目光撞见那一抹白时顿住,他走?过去,垂眸问道:“阿啄,你伤养好了?”
阿啄自上次在游尸九野内被元虚舟搜魂后,元气大伤,即便是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喂,看起来脸色还是跟白纸一样,没有血色。
她抬起头,低声道:“回大人,已?经全好了。”
光看皮囊的话?,她和炎葵真的太像了。
身型、面庞、瞳色,甚至是头顶发旋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她出现时,身上三魂七魄不全,看起来就像是炎葵的残魂借了个躯壳复生,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会误以为她就是阿姐,寻来大把的灵器替她将魂魄补全。
一叶障目,他竟然被阿姐蒙蔽了这么?多年?。
千颉看着她的发顶,再次开口,“既然好了,就走?吧,你是自由?身,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罢,他不等她开口,便接连对着护廷几?大统领下达了命令。
妖兵们领命而去,阿啄也?被画眉鸟领走?。
南荒妖宫依山而建,高低错落处全由?树木掩映。远方不时传来林木燃烧的哔剥声。千颉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却蓦地冷笑了一声。
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有关呼风印的传闻,以及落星神宫每隔八年?一次的戒严。
抬头看了看星辰,千颉掐指算了算时间。五年?前?落星神宫戒严时,玄瞻身为神官长却并不在神宫内坐镇,反而去了帝都,亲自将被流放的元虚舟接去九凤国。
难不成那次戒严只是个幌子?真正需要遮掩的是人身上的异样?
据传,呼风印为了顺利完成传承,会在前?一任神官长力量到?达最?巅峰时慢慢消退,传承至下一任宿主身上。
而元虚舟出生就已?经被天?道赐予呼风印,传承早已?完成……
点缀在夜幕上的星星在千颉眼里自动变作几?个星象图。
一个大胆的猜想随之?出现在他脑海中。
“本来还打算把那几?个大妖叫过来让你们打得热闹点,不领情就算了……还是我亲自动手吧。”
只不过,让他来动手,可就没那么?好玩了。
第73章 渡劫之前,我把情根拔掉……
南荒多山,伫立了数千年的妖都亦是座山城。高大的殿宇和毓秀的琼楼缘山而上,叠岭层峦间尽是翘起的檐角。檐角上脊兽排排蹲着,俱是魍魉形态。
放眼望去,倒是有股不同于中土的妖异之美。
大荒妖物?横行?,羽族的妖民?自幻化出双脚后,仍是不太习惯走路,动辄便要?显出妖相,张开翅膀直上云霄。要?在这?样一块地方?建立起秩序井然的羽民?国?,在某些方?面自然要?有比中土诸国?更为?铁血的手腕。
妖都城楼建得高,在山外围出三道巨大的屏障,越往里便越靠近妖宫——狩月宫。
这?三道屏障亦是三层结界,为?的就是挡住这?些羽族们随意擅闯,只有皇族血脉才能在妖都内自由穿梭。
宵禁时分,城门落锁后,在结界的护持下,天上飞的,地下打洞的,全?都别?妄图随意越过?结界。
就连当年的元虚舟和沈岩,都是在白日里正儿八经走的官道进入内城,到了夜晚才能悄悄地潜进妖宫内去翻找炎葵小像的。
落星神宫的三届令牌虽能指引着修士们找到正确的通道,于大荒和中土两地行?走,但为?了避免扰乱三界秩序,坐标都是固定?的。
正如大荒的妖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入落星神宫和帝都一样,中土的修士也不能在四位妖皇的妖都之内设下坐标。
当然,规矩是定?给守规矩之人的。
非常时期,既然要?发动奇袭,自然不能傻乎乎地从最外围的城墙,一道一道地攻进去。
距离妖都最近的坐标是第一道屏障的百里之外。
子时末,山间起了夜雾。
元虚舟一行?人从通道出来,立在山头眺望妖都的姿态可以说是大摇大摆,丝毫没有自己正在偷袭的觉悟。
密林中虫声正呱噪,几人或蹲在山石上,或倚在枝桠上,各个身上都带着股有别?于神宫的匪气。
衬得为?首的元虚舟,看着都跟个草寇头子似的。
说来这?群星官们真的很?有眼力见,知道什么问题该问,什么不该问。看着咋咋呼呼一群人,实则边界感极强。
明明他们退出神殿时,元虚舟还是孤身一人,临出发了,肩上却多了一只会说话的翠鸟。这?么奇怪的场景,竟无一人试图打听些什么。
也难怪元汐桐在提出她的身份有可能暴露,要?想?个法?子好好解释一番时,元虚舟只说了一句“不需要?解释,他们不会问。”
“……”
权势带来的好处真多啊,做任何事都无须解释。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元虚舟侧过?脸,伸手轻轻用指腹触了触她的鸟喙。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而是身为?星官,最需要?做好的是分内之事,若对事事都好奇,他们早死八百回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明显对她这?幅形态颇感好奇。上次她带着公孙皓要?逃,也是幻化成了这?样一只翠鸟。远远的他只觉得羽毛斑斓得很?好看,但那时他完全?无心去欣赏。
现在他近距离盯着她淡粉色的头顶和鸟喙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这?个样子,啄人会疼吗?”
语气听起来透漏着真实的疑问,元汐桐一时摸不清他是不是在逗她。
他小时候就时常这?样一本正经地逗她,但又会在她真正皱眉之前及时停下。一直都很?会和她相处,会得让她心烦意乱。
所以她直接对着他的指腹狠狠地啄了一口,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究竟疼不疼。
“嘶……”元虚舟有些吃痛地抽回手,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意。
妖族作息不定?,不同的妖出伏时间各异,因此?妖族城镇皆是不夜城。
云遮雾绕间,城内街巷繁密的灯火如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地辐射出十几条灯带,缠绕在悬崖峭壁上,半掩半藏。
化成了翠鸟的元汐桐立在元虚舟的肩头,眺望不远处的妖都。
她跟着千颉回南荒时,软禁她的行?宫并不在妖都附近。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南荒妖都的全?貌,看见这?座令娘亲魂牵梦萦的归处,心潮亦跟着有些澎湃。
猛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在年少?无知时,和娘亲赌过?的那些气。
觉醒妖脉之后,她以为?自己会进步很?快,也原谅了自己从小就没有天赋这?件事。
因为?努力的方?向错了啊……
她是妖,要?修习妖术才对,灵根长不出来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可真正开始跟随娘亲修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妖们几千年来自创的绝学,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掌握的?
学的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做无用功,她不知道这?样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有一次甚至爽了娘亲的约,独自逃出王府,就蹲在大街上看人斗蛐蛐儿看了一整天。
回去的时候,她做好了被娘亲责备的准备,但娘亲并没有骂她,而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为娘知道你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当你到了那一刻,快要?见到终点的那一刻,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呢?
遥望着终点的元汐桐喃喃着,说出了娘亲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我?只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听到这?句话的元虚舟,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挡住他们去路的第一道屏障,问道:“所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吗?”
“我?……”她顿了顿,翠鸟形态明显无法?表达笑意,但她的确是笑着开口的,“竟然知道。”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头雾水来着,但很?奇怪的,她仿佛从骨子里就明白,这?座妖都该如何攻破。
来时,元虚舟就和她交待过?,落星神宫早在城内安插了星官,筹谋多日,选定?了最适合临时搭建三界通道的地点,只待他们抵达城外,便可将通道打通。
但通道连接的那一刻,强烈的灵力波动势必会引起妖兵的察觉,狩月宫附近全?是大妖,在那里行?动太危险,所以这?样的地点只能设在第二层结界之外。
进入之后,再发起突袭。
元汐桐闭上眼,将妖力铺开,一道翠绿的波光隐入地底,飞速延伸至山脚。在触及第一道护城结界的瞬间,整座山都在细微的震颤。
但震颤消失的太快,守城的妖兵只来得及眨一下眼,还未察觉出异样,一切便又恢复正常。
连接上了,她的妖力和这?座妖都连接上了。
此?时此?刻的元汐桐像是拥有了全?知视角,不仅仅是城楼之上玩忽职守、躲在角落闲聊的妖兵,还有城门之内街角巷口的喧哗声,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能看到元虚舟所说的负责搭建通道的施术星官的位置,以及他周围是否有妖族在游荡。
但她并没有继承炎葵完全?体的妖力,所以海浪一般的讯息齐齐扑过?来时,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阿羽,”元虚舟伸手在元汐桐额上点了点,“先省点力气。”
她闻声,骤然将妖力收回来,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笃定?地说道:“第二层结界,你们跟着我?走。”
“那是自然,”元虚舟对她投去欣赏的一瞥,“这?是你的地盘,不跟你走跟谁走?”
所以接下来,他们的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多出了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重担,也许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总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她都可以接受。
一道火符悄然自夜空中显现,倚在树上装聋的几人顿时站直了身子。
那边准备好了。
元虚舟简短道:“走。”
今夜的狩月宫跟以往并没有不同。
妖兵们两个时辰一换班。丑时已至,正是换班的时刻。
一列身着轻甲的羽族禁军神情肃穆地行?至正西方?位的宫门前,很?快就顺利地换下了前一班的妖兵。
金翅鸟妖官居禁军左监,是西门值守的最高统帅。
他们前方?是空旷的宫道,宫道之上除了巡逻的妖兵,最显眼的当属静静伫立在广场正中的大吕鼎。
这?座大鼎本身并不算什么巨物?,五尺见方?而已,但因为?被安置在了高约百丈的石柱上,所以放眼望去,颇为?壮观。
被点燃时,会更壮观。
里头冲天的妖气会在空中汇聚成一片遮天的火海,形成一道强大的召唤咒,羽族散落在各处的九煞不论在做什么,都必须在咒术的召唤下过?来救驾。
炎葵大人少?时顽劣,为?验证自己已是羽族最强,倒是经常会点燃这?座大鼎,召唤九煞过?来打上几架。九煞们不堪其扰,每次来时都骂骂咧咧,怨声载道,但受制于人,又不得不来。
近二十年间,这?座大鼎却只在千颉大人上位时点燃过?,以示震慑。
毕竟那九位妖君们,在炎葵大人“魂飞魄散”后,几乎各个都心怀鬼胎,想?取千颉而代之。
金翅鸟妖当初就是借着那一波上位的,不过?,现如今,千颉大人身边的妖臣们,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
鸟为?食亡,荣华富贵本就要?在险中求,这?很?公平。
今晚的夜气太浓了,照明的火光之下,连影子都有些模糊。
金翅鸟妖抬起头,看着夜幕上朦朦胧胧的星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
换班之前的某一个时刻,他还依稀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发出了一声喟叹,但仔细感受过?后,又仿佛只是错觉。
也许是千颉大人在做些什么,底下人也不敢去问。万一引火烧身,便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低头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时,夜空却陡然出现一块小小的光波。
这?是第二层的结界在起作用,应该是某个不守规矩的羽族,喝得醉醺醺之后显出了妖相,没分清方?向,撞上结界。
一般情况下,不需要?妖兵出手,这?些个不长眼的野妖就会被结界碾碎,连尸首都找不到。
但现在这?块光波却在渐渐扩大。
金翅鸟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个仔细,整座夜空却在此?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波。接着,包裹着妖都的第二道结界就跟吸附了潮水一般,遮天的光波在缓缓回落,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此?时柔软得带着某种讨好,似乎来者才是真正配得上这?座妖都的主人。
怎么会……
结界……竟然……失效了?
来的……是谁?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只见地平线之下直冲上来一只浴着火的凤凰,翅膀张开时,连天空都被遮蔽了大半。
上古五凤,羽毛多黄者为?鹓雏。
来的是少?主?!
这?只鹓雏速度太快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直接越过?第二层结界,直冲向狩月宫!
在她身后,朦朦的夜气中,跟着浮现出七道人影,干脆利落,下一瞬便要?瞬行?至宫门口。
“快!”金翅鸟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暴喝,“有外——”
外敌吗?
在性命攸关之际,他竟然小小地卡了一下壳。
入侵的人究竟算不算外敌呢?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让他再也没机会开口说话。
一根夹带了灵力的利箭穿破夜空,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对危险的感知令金翅鸟妖迅速后撤,当机立断拔出武器来格挡。他的力气算极大,但箭羽飞过?来时的力度却令他手腕发麻。一声怒吼从嗓子眼里爆发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手中的大刀竟直接被利箭上蛮横无比的灵力轰了个粉碎。
金翅鸟妖暗骂一声,以足尖点地,正打算果?断后撤。
突然两只脚心感受到一阵钻心剧痛,他僵直着脖颈往下看去,只见平滑的青砖上凭空冒出来几根白骨,将他从脚底钉死了在原地。
逃无可逃。
被灵箭封喉时,他的生机还未完全?流逝。鲜红的妖血从喉头涌出来,他的身躯砸下去,眼睛还不瞑目地睁着。
他看到那只被带回南荒时还只会哭哭啼啼的幼年鹓雏,在即将逼近狩月宫最后一道结界之际,并未选择硬闯,而是变回人形,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百丈之高的石柱上。
那里伫立着的是大吕鼎,点燃便可召唤伽罗九煞们出现。
而引火石早已分派给了禁军四位统领,危急时他们可以据情况自行?判断要?不要?点燃。
金翅鸟妖手上就有一颗,只需要?捏爆,鼎内的法?阵便会开始流转。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时刻。
他咬着牙,调动着全?身仅剩的妖力,将深藏于体内的引火石逼至掌心,正打算直接捏爆。
一只黑靴却踩上了他的手指。
来人俯身,将他掌心的引火石拿起。他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昳丽眉眼。
是那个落星神宫的神官……
游尸九野内,他那副充满杀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早该想?到,他会来寻仇的。
只是金翅鸟妖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大歧天子旨意一降,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就连千颉大人都不觉得他们会在近期内采取行?动。
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要?死了吗?
生命消逝的最后时刻,他的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大吕鼎被四分五裂的声音。碎裂的青铜一块一块地从高处砸落在地,响声大得似乎要?将夜空都震碎。
刺耳的号角声中,金翅鸟妖听见元虚舟平静地说道:“没必要?扩大伤亡,徒增牺牲,我?要?的命很?少?,你算一条。”
九煞之一的离朱,原本应该安生待在南荒最西的封地内作威作福,如今却悄然出现在了妖都之外。
像她这?种大妖虽被管得严,但狡兔都有三窟呢,临时收拾间洞府出来招待贵客,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她吩咐属下备了一桌下酒菜,自己则从酒窖里翻出几坛陈酿。踏进院中时,被她好生招待的贵客正望着远处的妖都出神。
“还能感应得到吗?你当年亲手设下的结界。”离朱行?至她身后,淡淡出声,“炎葵大人。”
炎葵回过?头,眉毛轻扬:“你当妖脉断绝是件说着玩的事吗?”
“……”
“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除了能听懂鸟叫,妖骨对低等的小妖们还有些微不足道的震慑力,其他都与普通人无异了。”
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她早已调适好,试着去感受普通的微风和虫鸣,试着用这?副无法?再御风身子去图谋一切。
离朱当年和她打架最多,妖相一显能搅得天地都色变。现下看着她这?副纤细柔弱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年我?就说了,千颉那个小畜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执意相信他……”
对上炎葵释怀的目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是这?样了,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他的罪孽,别?到最后又心慈手软。”
“离朱,”炎葵静静地看着她,“渡劫之前,我?把情根拔掉了。”
“什么?!”
离朱睁大双眼,脑子不知道往哪里转了转,半晌之后,才苦笑几声,瘫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原来真的是天意……”
是天意,让他们不得善终。
树梢上叶片被吹得哗哗作响,离朱撑着脑袋看向炎葵,转移了话题:“但说真的,你要?是早点与我?联络,我?们联手杀回去,我?就不信千颉还能在那个位置上逍遥那么久。”
说“逍遥”也不准确,谁都知道千颉疯了。他在炎葵的位置上坐着,日日都睡不好,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这?副恶鬼样。
但他惦记着的那个人,心里已经没有他,连恨意都没有了。
“杀回去?”炎葵笑了笑,“然后呢?杀一个千颉容易,但妖族只认强者。我?妖脉尽断,即便是从前威望再高,仅凭着一点旧情,又能压得住你们这?些大妖多久?大权迟早要?旁落。”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最该考虑的事情。
就算她与炎葵亲如姐妹,可谁能保证她不会有一天想?取而代之,也尝尝当当妖皇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