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养猫日常by刀上漂
刀上漂  发于:2025年0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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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姬珩喉头微哽,半个字也说不出,刚往她的方?向探出脚步,她便两眼一闭,脱力地晕厥过去。
旁边的汝窑花瓶被撞得倒在地上?,裂成粉碎,姬珩在一地碎瓷片中?接住她轻如枯叶的身子,慌乱大喊。
“太医!快宣太医!”
婉瑛做梦了,梦里纷纷乱乱,光怪陆离,全是幼年往事。
一下梦到她在岸边芦苇荡里睡觉,芦花被风吹得漫天纷飞,拂过鼻尖,痒得她打了个喷嚏。阿娘上?岸来寻她,将她背在背上?,嘴里哼唱着童谣。浅唱低吟,是任何靡靡乐音都比不上?的天籁。
一下又梦到八岁那年,阿娘背着她逃离花船,那夜无星无月,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草丛里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上?岸时,由于太过慌张,阿娘的绣花鞋掉入水中?,她赤着脚在泥地中?奔逃,单薄的脊背上?还趴着熟睡的她。
那一晚对于她来说,一定是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夜晚,她是声震汉水的江陵名妓,冯外?婆引以为傲的当家头牌,仅靠这些年积攒下的缠头,即使日后容颜凋零,她的下半辈子也能?过得衣食无忧,可为了女儿,她选了一条最凶险艰难的道路。
画面又一转,又到了当年她蒙着大红盖头出嫁,阿娘倚着门口痴痴目送她,眼泪沾湿罗衫。
玉京天高地远,隔着千万重山,她一定以为那是此生最后一面。
梦境的最后,她梦到阿娘穿着上?回见面时的那套家常衣服,笑容温和,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只是要暂时出趟远门,握着她的手?说,小九啊,阿娘要走了。
原来那日重阳一见,便是天人永隔。
不,不要走。
她哭着,挽留着,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却渐渐变淡,化成万千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梦醒了,婉瑛睁眼,依旧是哭。哭得两眼红肿,眼角溃烂,眼泪也依然流不停,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储存这么?多的泪水。
她不再进食,即使强灌也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仿佛身体拒绝吸纳任何养分,所?有情绪被抽空,只剩下绵延无尽的悲伤。
小顺子的笑话再也逗不笑她,她躺在床上?,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宛若一具只会流泪的空壳。
春晓哭着劝她:“小姐,吃点饭罢,生死有命,夫人在天之灵,看到您如此作践自?己,也会心疼的。”
所?有人中?,她唯独对春晓的话还有点反应。
“我真该死啊。”她对春晓说。
那日阿娘握着她的手?说了那么?多话,又将玉佩交给她,嘱托她要为自?己打算。
她怎么?就听不出来,那是在告别?呢?
如果她早些听出那些言外?之意,是不是就不会有阴阳两隔的今天呢?
阿娘一定很失望罢,她的女儿,如此无用,竟护不住她。
春晓抹着眼泪只是哭。
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虚弱,太医直言,存了死志的人,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若长此下去,还是趁早预备后事为妙。
姬珩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到现在只剩下满腔无奈,他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用下人的命去逼她吃饭,自?己都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会去在乎他人的性命呢?
纵然是高居帝位,手?握权柄又如何,他拿她无可奈何。
“你是想饿死自?己,步你阿娘后尘吗?”
躺着的人身子颤了一下,终究还是被这句刻薄话语刺痛了,死气?沉沉的双眸里泛起涟漪,透露出微妙的忿意。
终于有所?回应,姬珩硬着心肠,再接再厉:“害死你阿娘的人正在拍手?称快,你将自?己饿死,谁替你阿娘报仇?”
泪水顺着眼尾流下,渗进鬓发里。
“我……”她哽咽,嗓音嘶哑难听,“我想为阿娘扶棺,送她回乡安葬。”
“不行。”
他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了她。
看着怔怔流泪的人,姬珩冷硬的心肠终究还是软了,替她擦去眼尾泪痕,解释道:“你说要回去协理丧事,朕允了,你拒绝回宫,说要留在家里守夜到头七,朕允了,就连你卸去妆饰,在这宫里身着孝衣,要为你阿娘闭门守孝三年,朕也允了。但是小九,朕事事都能?依你,唯独回乡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因为这一去,你必定是不会再回来了,朕不能?冒这个险。朕知道你自?幼与你阿娘相依为命,她的去世对你造成不小打击,若你实在不舍,朕可许你在宫中?立一座神主?牌位,若你阿娘在天有灵,也能?日日陪伴你了。”
婉瑛失望地闭上?眼,流泪良久,口中?吐出三个字。
“都怪你。”
所?有在丧礼期间未能?发泄出来的情绪终于迎来崩溃,她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辞控诉皇帝,都怪他,若不是那日他突然出现,强行将她带回宫,她本可留宿一夜,只要一夜,也许她就能?发现阿娘的不对劲,提前带她远离要了她命的慕府。若不是他不肯答应让阿娘搬出府另住,虞氏怎能?使出这等恶毒法子,将她阿娘关在院中?活活饿死。再往远些说,若不是他为一己私欲,将她困在这座皇宫,她或可在萧绍荣休了她之后,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江陵,回到阿娘身边,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祸。她甚至指责起皇帝不该册封阿娘诰命,就是这诰命夫人的身份引起虞氏嫉妒,将阿娘送上?黄泉路。
婉瑛知道自?己是失去理智了,她歇斯底里的指控没一句是对的,怎么?也不该怪到皇帝头上?,她只是在迁怒,可这撕心裂骨的恨意总得找一个出口,不然她只怕是要疯了。
她哭得浑身都在抽搐,嘴里重复念着:“都怪你,都是你……”
冰凉的掌心覆在她的眼皮上?,姬珩叹着气?道:“如果怪朕能?让你心里舒服点,便将一切过错推到朕身上?罢。”
所?有屏障在他这句话下碎成齑粉。
是的,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怪她蠢笨不堪,没能?听出阿娘的言外?之意。怪她无能?托大,没有那个能?力,偏偏要与虞夫人作对,挑衅她的权威,让她心生嫉恨,为泄愤报复,用那样歹毒残忍的手?段,活生生将阿娘饿死。将弟弟安排进国子监有什?么?难的,让他袭爵有什?么?难的,为什?么?她不直接答应呢,为什?么?她要听信皇帝的话,认为自?己已长大成人,不必害怕虞夫人呢,是她愚蠢地切断了阿娘的生路,阿娘是被她害死的。
当然,她最后悔的还是当年嫁给萧绍荣,早知今日,死都不嫁了,她就该留在江陵,侍奉阿娘一辈子。
无数个做错抉择的瞬间造就了今日之局面,婉瑛恍然回首,发现她无人可怪,只能?怪自?己。
姬珩被她眸中?的死寂所?惊到,那是极端厌世之人才会有的眼神。心底恐慌至极,仿佛有什?么?在逐渐失控,他近乎恳求地问:“小九,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活下去?”
“虞氏害死我阿娘,我要她死。”
婉瑛将牙咬出血,死寂的眸光一点点地点燃,透出极致的恨意。
“好,朕答应你。”
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就这样轻易答应了她。
“现在,先吃饭。”

出殡那天,玉京的天阴得出奇,铅云低垂,似要落雪珠子?。
这一天,比起之前?更加的热闹,前?来送殡的达官贵人无数,甚至连内阁首辅并几位阁臣、亲王都前?来观礼。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绵亘数十?里之远,路边挽联挽幛纸人纸马无数,丧棚一座连着一座,都是各家设的路祭。
围观的百姓们啧啧称奇,一场丧事,几乎惊动了半个玉京城的权贵,死者还不是什么名臣将相,只?是区区一名伯爵的内眷,这也?算是死后?极尽哀荣了罢。
一时到了城门口?,队伍停下?来,大家更衣歇息。
虞夫人也?由人搀着下?了马车,这时不知从哪儿蹿来一股阴风,招魂幡哗哗作响,篮子?里的纸钱被风卷得倒处都是,有一张恰好贴在虞夫人腮旁,她顿时觉得晦气,一把将那纸钱揭下?,重重拿脚踩了几下?,又吐了口?唾沫。
正暗自咒骂着,忽觉背后?一道?寒芒射来,虞夫人仓忙回头,只?看见慕婉瑛一双眼红肿不堪,正死死地盯着她。
之前?她还哭得死去活来,到了今天,却是像眼泪流干了一样,哭都不哭了,整个人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虞夫人从没将这个庶女放在眼里过,可此刻,她不知为?何,竟硬生生打了个冷噤。
当?时还不明白?慕婉瑛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直到第二日,便有圣旨从宫中出,慕美人生母猝然离世,悲痛成疾,圣上宣美人亲弟慕昀入宫侍疾,以慰爱妃思念亲人之心?。
旨意传到宁远伯府,虞夫人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他还是个未长大的婴孩,通红着双眼,瞪向堂中这群豺狼虎豹。
“都给我滚开!我不允许!谁也?不能?带走我儿!”
前?来传旨的吕坚好言相劝:“虞夫人,娘娘只?是在宫里待久了,又骤然碰上生母仙逝这件事,伤心?之下?,所以才格外思念家中亲弟。令郎进宫是享福去的,您该高兴才是,何必抓着他不放呢?”
“放屁!”
虞夫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指着他怒道?:“别以为?我听不出你们这些混账王八羔子?的意思!进宫?男人怎么进宫?那贱人分明是要拿我儿子?报复我!要割了昀儿下?面二两肉,当?你们这样的太监阉狗!”
她怀里的慕昀一听,顿时如遭雷劈,像孩子?一样张嘴哭闹起来:“不!我不要!娘!我不要进宫!不要当?太监阉狗!”
“好昀儿,娘的好孩子?,”虞夫人悲从中来,将他搂在怀里,“有娘在,绝不会?让那蛇蝎心?肠的女人害你……”
吕坚平时弥勒佛一样心?宽体胖的人,此刻脸也?黑成了锅底。他自万岁爷登极就在御前?侍奉,混到如今内廷首领大珰的位置,出门在外,谁不毕恭毕敬地称上一句吕公公,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太监阉狗。
看着此刻这抱头痛哭的母子?二人,他内心?最后?一丝耐心?也?没了。
“二位这是要抗旨?”
他一甩手中拂尘,吩咐身后?随从:“把人拉开,天色不早,咱家还要进宫交差,别耽误了。”
小太监们齐声应喏,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拉慕昀。
虞夫人尖叫一声,浑似肚子?上一块肉被剥走,像个泼妇一样在那儿撕扯叫骂。
只?是伯府下?人都被吕坚带来的人制住了,慕老爷昨天已带了莲夫人的棺椁回江陵祖坟安葬,她孤身一人,就算牙齿指甲齐上,怎能?敌得七八个小太监一窝蜂地抢人。
这些人又听她先前?骂太监阉狗,个个儿气得眼里冒怒火,怀恨在心?,不免趁着推搡时你偷掐一把,我暗推一下?。
这下?不仅怀中儿子?被抢走了,虞夫人还不知被从哪儿伸出来的手推得绊了一跤,恰好撞到桌角上,额头被撞破一个口?子?,鲜血汨汨地冒出来,挂了半张脸。
慕昀被两个太监架着胳肢窝,两个太监搬着腿,双腿在半空乱踢,嘴里乱七八糟哭喊道?:“娘——救我!救我啊!”
虞夫人头晕眼花,趴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朝着儿子?的方向伸出手。
“昀儿!我的儿!别带走他——”
吕坚哪里理她,见人到手,就让人堵上慕昀的嘴,抬出门去了。
虞夫人躺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终于缓上一口?气来,她也?不顾还在流血的额头,赶紧拔脚追出门去,刚好看到马车离去,她追上去又哭又骂,只?是人的两条腿怎么也?追不上马车,最后?她狼狈地摔倒在路边,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看着马车远去。
虞夫人绝望了,她初到玉京,没有根基,连个可以上门求助的人都没有,丈夫又扶棺回了江陵,指望不上,走投无路之际,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的女儿婉琉,亲弟弟出事,她总不会?不管!
大中午的,萧绍鸿吃完午饭,正提溜着鸟笼要去茶馆里坐坐,一不留神儿在门口?撞着人。
那人蓬头垢面,还淌着半张脸的血,他还以为?是打哪儿来的叫花子?,没长眼睛到他府门口?来乞讨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使唤人将花子?赶走,没料到那叫花婆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抬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姑爷,我找婉琉,她在家吗?”
萧绍荣盯着这张脸看了半晌,总算认出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岳母。
“岳母大人?哟,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这半脸血丝糊拉的,不会?是被马车撞了罢?哪个不长眼的混小子?撞的您,告诉我,我报衙门拿人去!”
虞夫人心里牵挂儿子安危,急得火烧眉毛,也?不同他耍花腔,只?扯着他问婉琉。
“她在屋里呢,我带您老去。”
萧绍鸿明是带路,其实是好奇他岳母出什么事儿了,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儿。
把人带到,他前?脚出了房门,后?脚就趴窗根儿下?偷听,听了半晌,总算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晚上,他难得没出去鬼混,进了婉琉的屋,躺在炕上跷着二郎腿道?:“你弟弟这个事,你管是不管?”
婉琉白?天听了她娘一顿哭诉,正一肚子?窝火,预备着怎么进宫见慕婉瑛一面呢,没想到萧绍鸿平时理都懒得理她的人,居然会?主动问询起这件事,顿时有些惊讶。
“你这话是怎么说,那是我亲弟弟,当?然要管。”
萧绍鸿冷笑:“我奉劝你,最好是不要管。”
婉琉诧异:“为?什么?”
“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萧绍鸿也?不同她计较,自己借着烛火点燃烟袋,靠着软枕惬意地抽着,一边说:“你那个长姐,是个最冷心?冷肺的,老二拿热脸贴了她多少年?,最后?得到了什么?她转头就跟皇帝好了。”
说起来,婉琉跟她那个姐也?是一路货色,都是看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若说她当?初没有主动勾引皇帝,打死萧绍鸿他都不信。
他也?曾混在人堆里偷偷地瞧过慕婉瑛一眼,说实在的,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尤物,不管是那张脸,还是那副性?情,都能?惹得男人疯狂,可恨他不能?上手。
只?是越美丽的女子?越是无情,萧绍鸿混迹欢场多年?,早参悟透了这个道?理,同女人只?谈风月,不论真心?,只?可惜他那弟弟还执迷不悟,到头来没得到人,又输了前?程,徒惹外人笑话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也?多亏了他是个痴情人,所以如今他萧绍鸿才能?坐享其成,虽然暂时被靖国公府赶出家门,但萧绍荣远在黔州,还不知几时能?回京,国公府又只?有他一个庶子?,妹妹们都是要出嫁的,日后?只?要熬死亲爹和嫡母,整个靖国公府都是他的囊中物。
想到日后?的风光日子?,萧绍鸿美滋滋地笑了,又转头指点婉琉:“你长姐现在摆明了是要借你弟弟整治你娘,你何必去插这个手,难道?还以为?她会?卖你几分面子??你也?不想想,你从前?是怎么对她的?如今避着她还来不及呢,你倒好,还跑到她面前?去,别到时弄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的话或许是好话,但婉琉听着却不太舒服。
她为?什么要避着慕婉瑛?难道?她还要怕得罪她,讨好她吗?别说她如今只?是个不入流的区区美人,哪怕是她日后?当?了皇后?,在她慕婉琉眼里,她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
她竟还敢拿弟弟来威胁嫡母,谁不知道?昀哥儿是她娘的命根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孝女,婉琉决定入宫教训她一顿。
只?是如何入宫,又是个问题。
皇宫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必须是皇帝亲封的命妇,还要往宫里递了牌子?得到允许才能?入宫。萧绍鸿没有官身,她自然也?不是官夫人,尤夫人倒是有这个入宫资格,但是那个老虔婆看她不顺眼,才不会?帮她这个忙。
说起来也?是婉琉走运,那日她上街有事,正好碰见出宫来采买的春晓。
这个丫头婉琉是最熟悉不过的,当?即拉住她的手,说要见慕婉瑛一面。
春晓闻言,只?笑着说会?替她带话。
到了第二日,便有车来接她入宫。
婉琉心?想果然,慕婉瑛还是不敢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兴许她只?是一时气不过,将莲姨娘的死推到她娘头上,所以才想用弟弟报复她娘。看在她还算知情识趣的份儿上,婉琉决定待会?儿对她的态度客气点。
可谁知等进了宫,宫女将她领到花厅坐着后?,人就不见了,连杯热茶都没给她上。
婉琉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坐得屁股都发麻了,也?没人来招待她,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难道?这就是宫里待客的规矩?
婉琉心?头火起,本想大声嚷嚷来人,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陈设华丽的花厅,火气一下?又偃旗息鼓了。
虽然总听人说慕婉瑛宠冠六宫,可老百姓说话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十?分里有六分婉琉是不肯信的,但到了这承恩宫,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哪怕是间小小花厅,这里的摆设也?奢侈无比,绣阁绮户,窗明几净,东西摆着一溜儿八张紫檀座椅,上面垫着坐褥,墙上挂着一色字画儿,销金炉里焚着的西域名香,插着时令花草的汝窑天青釉花瓶,连脚底下?踩的砖地都铺着波斯毯子?,颇有讲究。
还记得来时穿过庭院,她还在秋千架下?瞧见两只?开屏的孔雀,一只?五彩斑斓,一只?浑身雪白?,一定是南越国进贡的珍品孔雀,不好好养在珍禽园里,倒送给慕婉瑛做宠物,像养鸡一样地散养着。
婉琉又是恨,又是妒,又是气,满腔情绪绕来绕去,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她最终是主动走出门去,招手叫来廊下?一个捧着食盒儿喂鸟的小丫头。
“慕婉瑛在哪里?”
小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有脾气,听她直接开口?叫人名字,当?即撂下?脸色:“娘娘尊讳岂是你可以大呼小叫的?真是没规矩。”
“……”
婉琉这辈子?只?有她骂别人的份,还从没被人当?面骂过没规矩,这下?气得面孔扭曲,银牙咬碎,可这再怎么说也?是宫里,她只?得勉强忍下?这口?恶气,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请问,我还要等多久?”
“娘娘在午睡呢,且等着吧。”
小丫头转头去喂笼子?里的画眉鸟了,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婉琉被冷落在花厅里,既没人给她倒上半碗茶,桌上也?没摆碟糕点供她充饥,宫女们忙进忙出,视她如无物。
婉琉终于品出慕婉瑛的几分意思来,恐怕她故意接她入宫,只?为?给她颜色看,现在将她晾在这花厅里,久等不至,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婉琉饿得饥肠辘辘,本来想走,脚都迈出去了,可想起她娘那日满头是血地寻到她那里,握着她的手说,娘只?有你一个可倚靠了,你千万要救一救你弟弟。
婉琉叹一声气,只?能?收回脚,继续雷打不动地在花厅坐着。
等到最后?一丝天光散尽,慕婉瑛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她依旧穿着一身重孝,一头青丝未梳任何发髻,就这样轻轻拢在一侧肩头,只?在鬓旁簪了朵白?花。她瘦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并不难看,反而身形清瘦,瞧着更有种弱柳扶风的美感?。
婉琉不解,她为?何无论什么时候都这般好看,一出现,就将其他人都衬成村姑。
“你终于来了。”婉琉盯着她道?。
她并不答话,在侍女春晓的搀扶下?款款走到紫檀太师椅上坐下?,接过宫女捧上的一盏茶,浅浅啜饮一口?,这才望着她问:“妹妹来有何事?”
慕婉瑛变了。
这是婉琉当?下?最直接的感?觉,换做以前?,慕婉瑛若是来迟,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先道?歉,若再故意甩几个脸色给她看,她就会?吓得眼里含泪,战战兢兢地讨好自己。可慕婉瑛现在不仅不理会?她,甚至还能?在她的视线下?安坐着饮茶。
婉琉不禁有种事情跳出自己掌控的失控感?,来的路上酝酿好的气势在几个时辰的等待中消失殆尽,她准备好的质问话语也?忘了个干净,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放了昀哥儿。”
婉瑛笑了,放下?茶杯,说话语气依然柔柔的,一如从前?。
“妹妹这话从何说起,昀弟是陛下?见我伤心?,请进宫来陪我的,又不是下?大狱,承恩宫也?不是刑部大牢,何谈放不放人呢。”
婉琉立即火大了,尤其是见她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而自己渴得咽唾沫星子?,口?渴让她怒上加怒,啪地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她骂道?:“你别同我打太极!你是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吗?进宫陪你?这宫里的男人不是皇帝就是太监!你是想让昀哥儿当?太监,让慕家绝后?吗?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昀哥儿也?是你亲弟弟!”
“弟弟?”
婉瑛之前?一直闷不做声,任由她指着鼻子?骂,此刻却赫然抬眼,冷静地打断她激烈的话语。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个弟弟。”
她偏头问春晓:“我有弟弟吗?”
春晓摇头:“据奴才所知,夫人只?有小姐您一个女儿。”
婉瑛便点点头:“那想必是妹妹记错了罢。”
婉琉被她们这主仆俩的一唱一和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弟弟,就算不是一个娘胎里出生的,可你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抹不掉的。”
“原来你也?知道?。”
婉瑛语带嘲讽:“可我在慕家这些年?,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爹的女儿,当?慕家大小姐,我不过是你们的奴仆,任你们呼来喝去,需要时利用,不要时踢去一旁。你说昀哥儿是我弟弟,可他何曾唤过我一声姐姐?就连你,慕婉琉,心?中又何尝真正将我当?成过亲姐姐,不是一口?一个船妓生的贱种喊我么?”
“……”
慕婉瑛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了?
婉琉发现自己一下?竟然被她问住了,过了好半晌,方才说道?:“你可是为?了从前?的一些事怨恨我们,想要报复?其实你回过头来想想,不论是我,昀哥儿,还是我娘,与你不仅无仇,还对你有恩。你想想,当?年?你娘背着你来县衙滴血认亲,若不是我娘见你们娘儿俩可怜,做主收留,你们哪有片瓦遮头,哪能?有吃有喝?再说了,若不是我娘让步,爹岂能?将你认作慕家嫡女,迁入族谱,你又怎能?以嫡女身份嫁给靖国公世子?,来到玉京,过上这锦衣玉食,人上之人的生活?人家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但我觉得,做人还是不要这样的好,要牢记别人对你的恩德,不要紧揪着一些陈年?旧事不放,做人要宽和大度,你觉得呢?”
婉瑛一句话没说,只?觉得想笑。
怎么会?有人歪曲事实到这个地步?是她的记忆和婉琉的不一样吗?
说什么虞夫人见她娘儿俩可怜,主动收留,难道?不是虞氏贪图她阿娘这些年?来的银钱财富,所以才把人留在府里的吗?片瓦遮头?如果她把那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夏天晒得死人,冬天刮寒风,家徒四壁的破院子?也?能?称作房子?的话。
至于有吃有喝?那就更离谱了。
记忆中,小的时候她几乎是在饥饿中度过来的,有一次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去厨房偷点心?吃,被管厨房的柳妈妈抓住,不由分说就拿着苕帚枝儿抽她手心?,抽得手心?肿起老高,哭着回去跟阿娘说。阿娘为?了填饱她的肚子?,一个馒头都要掰成几瓣吃,黑灯瞎火的做绣活儿,熬得两只?眼睛都快瞎了。
再说到把她迁入族谱这件事,这难道?是多么大的恩德吗?他们只?不过是贪图借这桩婚事跟靖国公府攀上姻亲,好为?弟弟妹妹日后?的前?程铺路而已。
这一大家子?,趴在她的脊骨上,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啃她的骨头,居然还要让她来感?恩戴德?这是多么无耻的嘴脸。
宽和大度?只?有活在爱里的人才能?做到宽容,她不是,她自小活在阴暗脏污的沟渠,生活只?教会?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做不来无私,更学不会?宽恕。
见她久久不说话,婉琉又换了种方式劝说:“如果你对我们真有如此积怨,那如今你扣着昀哥儿不放,他是我娘的命根子?,我娘在家中悬心?,日日夜夜睡不好觉。我今日又被你叫来一通羞辱,饭不给吃,水不给喝,饿了一下?午肚子?,你的怨气可尽消了罢?”
婉瑛真的笑出声来。
婉琉立刻拉下?脸:“你笑什么?”
“一下?午?”婉瑛笑着摇头,“才饿一下?午,妹妹就受不了了?那我阿娘饿了两个月,饿了无数个下?午,这又该怎么说?”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婉瑛缓缓收起脸上笑容,目光带着切齿的痛恨。
“虞氏心?肠歹毒,活生生饿死我阿娘,我便用她儿子?一条命,来祭我阿娘在天之灵。妹妹若心?疼弟弟,也?可用你儿子?来换。反正对我来说,弟弟还是侄儿,都是‘骨肉至亲’,妹妹选一个罢。”
话音落地,她便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春晓送完人回来,就见婉瑛摇摇欲坠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地抚着胸口?喘气。
她赶紧快走几步扶住她,神色担忧地问:“要不还是去躺着罢。”
自莲夫人的丧事以来,她就没好好睡过几日,也?不怎么吃饭,前?些日子?还一昧地伤心?哭泣,身子?早就亏空了,为?了与婉琉会?面,都是强撑着下?的床。
见她呆呆地不出声,春晓问:“小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婉瑛自嘲地苦笑,“我从前?害怕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想到方才婉琉白?着脸走出门去的模样,她才发现,无论是虞夫人还是婉琉,母女俩如出一辙,原来都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人,她们愚蠢而不自知,看不清形势,而这样的人,她硬生生如惧虎狼,怕了她们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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