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伯爷夫人就更过分?了,见了娘娘,膝盖都不带打弯的。不给娘娘行礼都算了,反过来还要娘娘给她行礼,视娘娘如她手?底下的丫头,阴阳怪气,颐指气使,这是什么道理?”
“亏得是咱们娘娘大度,不在这些小?事上与他们计较。不过奴才以为,真正?令娘娘心情不好?的,还是吃饭时的事。”
姬珩沉着脸问:“吃饭又?怎么了?”
“用午膳时,那虞夫人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敲打娘娘,竟让娘娘的生母立在旁边伺候,又?是布菜,又?是盛汤,浑当个下人使唤。”
小?顺子?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当时娘娘神情就不怎么好?了,连饭都没有用多少?。”
姬珩坐在阴影里?,沉默半晌,最后挥了下手?。
“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小?顺子?轻手?轻脚地下去?了,他又?独自坐了一顿饭工夫,这才起身进了寝殿。
床前琉璃灯亮着,照亮床上侧躺着的人,脸冲着床帐,只留给人一头拖散于枕畔的青丝。
姬珩在床沿坐下,先是摸了摸那顺滑的秀发?,这才滑到小?巧肩头。
闭着眼的人显然是在装睡,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他用了些劲,将人强行翻过来,果然借着灯光,看见满脸的泪痕。
他叹了口气:“枕头都要哭湿了,朕摸摸,看是不是湿的。”
大手?摸来摸去?,婉瑛终于被他烦得睁开眼,含着泪光瞪他。
姬珩却莞尔一笑,伸指替她擦了擦眼泪,不再逗她,语气认真地问道:“将你娘册封为诰命夫人怎么样?”
“我?娘是妾。”
“朕知道。”
他知道?他是几时知道的?
当年为了让她顺利嫁入靖国公府,慕家对外的说法是她是嫡女,连和萧绍荣拜堂成亲时,高堂上坐着的都是父亲和嫡母,而姨娘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下人堆里?,目送女儿出嫁。
后来到了玉京,才知京中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凡开口必提家世,哪怕是一个知县的嫡女,也依然是被人瞧不起的。
纵然是如此,婉琉也几次三?番用此事威胁她,动辄便说要将她的庶女身份宣扬出去?,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婉瑛曾经过得多么艰辛,一句“我?娘是妾”,是用了多少?勇气才说出口的呢,可他只是简单一句“朕知道”。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她惶恐地问:“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
婉瑛泪眼朦胧。
她想起中午一家人用膳时,姨娘只能站在后头侍候,婉瑛自己是吃过这种苦的。
从前在靖国公府时,尤夫人给她立规矩,婆母用饭,媳妇饿着肚子?从旁伺候,这种活儿不仅要考验体力,还考验眼力,对方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汤,什么时候要停筷了,什么时候要喝茶漱口了,都要一清二楚,眼睛片刻工夫都眨不得。
有时候用膳时间久了,站得腿脚发?麻,饿得两?眼一黑,人打着磨旋儿,险些晕过去?,愣是咬着下唇,靠咬出血来才支撑住。
她是个年轻人,尚且熬煎不住,何况像姨娘这种上了岁数、身体底子?不佳,还有眼疾的人。她坐在席上吃饭,而亲娘只能站着伺候,婉瑛一个做女儿的,心里?当真是难受。
姬珩轻柔地擦去?她的泪:“你娘有了诰命,从此和嫡夫人平起平坐,下次小?九回家,就可以和阿娘坐着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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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要将莲姨娘册封为诰命夫人,姬珩还是颇费了一番力的。
首先是朝野舆论不同意,御史们上蹿下跳,积极发?言,声称朝廷有王法,但各家也有各家的规矩,皇帝这是属于插手?别人的家事。
二来以区区侍妾身份册封诰命的事史无前例,要想册封,首先得将莲姨娘扶为平妻。
消息传入宁远伯府,慕老爷还没怎么着,虞夫人就先怒了,房里?的花瓶瓷器被她砸得碎裂一地,她指着丈夫鼻子痛骂道:“姓慕的,你若敢将那贱人扶为正?妻,信不信老娘跟你拼命?”
慕老爷一千一万个冤枉:“干我什么事儿啊,是皇上的旨意。”
虞夫人冷笑:“不干你事?若不是你当年趁着我?回娘家出去?鬼混,眠娼宿妓,弄出一个贱种来,岂会有今日?”
一听她说起当年的旧事,慕老爷顿时没话讲了,只能缩着肩老老实实任她打骂。
府里?家宅不宁,慕老爷惹不起还躲得起,成天跑去?茶馆里?泡着。
有不相干的人见了他便笑:“哟,伯爷家里?的河东狮又?发?威了?”
慕老爷顶着一脸挠出来的指甲印,也只是嘿嘿一笑而过。
要说这宁远伯爷最近也是玉京城里?的名人一个,以裙带姻亲关?系封爵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历来外戚封爵的大多是皇后父兄,哪怕是当年宣宗皇帝的生母地位低微,乃掖庭宫人出身,也是等到宣宗登基,她成了太后,她的父亲才被封为永年伯。以区区美?人之父被封伯爵的外戚,自大楚开国以来,就只他这么一个,也无?怪乎臣子?们群起反对。不过自慕氏入宫以来,皇帝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虱子?多了不怕痒,也不缺这一件,百姓们也只当成稀奇事听。
有些人存着巴结的心理接近慕老爷,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不好?也不坏,吃喝.嫖.赌都沾点儿,还有个惧内的毛病。
男人好?色好?赌都不算事儿,但若是怕老婆,那可真是笑掉大牙了。久而久之,这些人对着慕老爷也没了起先的恭敬,时不时地打趣笑话上两?句,慕老爷也不往心里?去?,笑呵呵地应下。
这件事最终还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办了,虞夫人再刁横,也不敢抗旨,就这样,她生平最瞧不起的莲姨娘穿戴上凤冠霞帔,成了与她平起平坐的正?妻,甚至还册封了诰命。
眼见重阳将至,婉瑛又?要归家省亲,这是她娘被封诰命后,她第一次回家,心中很是忐忑,不知嫡母看见她,会是个什么脸色。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姬珩特意在睡前教导她了一番。
“你是主子?,春晓、小?顺子?这些奴才,甚至连你阿娘,都是看你的眼色行事,你自己都不硬气点,他们也硬不起来。”
婉瑛如听纶音,虚心请教:“那要如何才能硬气呢?”
她就是太软弱可欺了,又?不自信,旁人都说她是泥人一般的性子?,谁都能捏一下。这是生来就有的性格缺陷,后天很难改掉。
姬珩也不想强行逼她改正?,只说:“只管往身份上做文章就是了,自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用的。就比如朕问你,明日车驾到了宁远伯府第,你那嫡母却拒不下跪,你当如何?”
婉瑛犹豫道:“不跪……就不跪罢。”
她也没有多想让虞夫人跪她,若让她顶着嫡母阴森森的目光,接受她的下跪行礼,想想那场面就可怕。
“错,”姬珩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她的脑门,“这种时候,你就该抬出你的身份,你是朕的人,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朕的体面。虞氏是臣妇,在你面前是奴才,她若不跪,你应该严词质问她为何不跪,说这是藐视天威,要交由有司发?落。”
只是不跪她而已,后果竟有这么严重?
婉瑛有些胆怯:“可……可是我?做不到……”
姬珩并没有责怪她,而是耐心地问她:“为什么做不到呢?还没有去?做,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婉瑛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无?用了罢……”
她总是习惯性地贬低自己,这是长久的忽视和言语暴力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无?用,”姬珩给她举例子?,“比如朕上回要打小?顺子?的板子?,你不是就劝阻朕了么?能在朕盛怒之下出言劝阻的,你是头一个,旁人可没有这个泼天胆子?,小?九怎能说自己无?用呢?”
婉瑛傻了眼,这两?件事也是能相提并论的么?
她结结巴巴想要辩驳:“那……那是……”
“那是什么?”
那是你的脾气发?得太无?道理了,婉瑛悄悄在心底说。
上回他要打小?顺子?板子?,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那日慕家人进了京,小?顺子?急于报喜,一时忘了让人通传,冒冒失失就闯进了御书房。
不巧的是当时皇帝正?搂着婉瑛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婉瑛还衣衫不整,所幸被他的身形遮去?大半。但这种事中途被打断,他还是当场雷霆大怒,那时说的还不是打板子?,是要将小?顺子?拉下去?砍头。
婉瑛自然要劝,她甚至都没有开口,只是偷偷拉扯了下他的袖子?而已。
毕竟小?顺子?无?通传闯进来固然不对,可率先在御书房做这种事的不是他么,归根结底还是他不对。
“你既然敢为小?顺子?说话,为什么不敢为自己发?声?”
其实姬珩明白原因,是因为婉瑛从小?被家里?薄待,天长日久,就连自己都习惯了这种不平等对待,不敢甚至是不想去?为自己争取利益。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他要让婉瑛自己去?思?索,去?探寻,去?对她这一二十年的前半生溯本求源,究竟是什么造就她这副柔弱顺从的秉性。
婉瑛愁眉苦脸地想了想,说:“因为,因为我?真的害怕母亲……”
“你怕她,是因为这些年来,你仰她的鼻息生存,事事看她眼色,怕她成习惯了。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还怕她做什么,她能吃了你?”
“小?九,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便强,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嫡母不一定是多么厉害的角色,不信你明日便看看,当你抬出身份压她时,看她有什么话要说。”
婉瑛一时怔住,觉得还真是奇怪,明明方才还忐忑不定的心,在听了他这些话后,却奇异地平静了。
是啊,虞夫人再可怕,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初入慕府,战战兢兢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去?怕她呢?
她忍不住问皇帝:“那若是……母亲有事相求,但臣妾办不到,又?不知该如何拒绝呢?”
想起上回用午膳时,虞夫人曾在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弟弟入国子?监读书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去?求皇帝给个恩典,婉瑛至今都未开这个口。虽然皇帝没有明确说过,但她能隐约感觉到,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她问起朝堂之事。
“朕是做什么的?”
“嗯?”
婉瑛迷茫地抬眼。
姬珩笑着掐掐她秀气的鼻头:“有什么事,尽管推到朕身上便是了。既然说到了,那朕考考你,这叫什么?”
提问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婉瑛捂着被他掐红的鼻尖,想了想:“狐假虎威?”
姬珩扑哧一声,笑倒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
“笨,这叫恃宠生娇。”
第44章 反抗
翌日是九月九重阳节,朝廷有祭礼,散朝后还要赐宴百官,皇帝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婉瑛则一觉睡到天明时分才出宫省亲。
这回省亲的排场可与上?次截然不同?,八人抬大轿稳稳地落在宁远伯府门口,小顺子殷勤地打起轿帘,和春晓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婉瑛下了?轿。
随后,他高抬着下巴,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门前站着的众人。
“娘娘驾到,尔等为何不跪?”
他尖声尖气,活脱脱一副鸡犬升天的得势太监嘴脸。
慕老爷当?即就五体投地地跪下了?,不带一丝犹豫,半点都没觉得给女儿下跪,脸面上?过不去,倒是虞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众人都跪了?,唯有她?不跪,看着很是显眼。
小顺子果然问?:“夫人为何不跪?”
虞夫人倒也是个?硬气的,愣是直挺挺地站着,神色冰冷,振振有词:“世间岂有父母跪女儿的道理??”
小顺子冷哼一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娘娘先是皇上?亲封的美人,然后才是慕家?女,奴才给主子下跪是天经地义,夫人不跪,是目无?法纪,还是不将咱们娘娘放在眼里?或者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往大了?说就是藐视天威,是要杀头的大罪。
慕老爷吓得两股战战,赶紧去拉虞夫人的衣裳下摆,小声劝道:“夫人,你就跪罢,跪两下又不会折寿……”
虞夫人一把甩开他,最终还是脸色难看地跪下了?。
“慢!”
小顺子突然喊了?一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跑去后面,毕恭毕敬地扶起一个?跪在地上?的人。
“夫人,您是娘娘的生母,又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娘娘有恩典,免了?您的行礼。”
“……”
虞夫人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
婉瑛在她?怨毒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但想到昨夜皇帝对她?的谆谆教?导,说春晓和小顺子的底气都是她?这个?做主子的给的,她?若是拆台,他们就更没底气了?,便只好?压下心底对虞夫人的惧怕,硬着头皮受了?她?的礼。
这一出戏唱得十?分精彩,春晓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畅快感,背地里朝着小顺子翘了?个?大拇指。
果然术业有专攻,像这种狗仗人势、小人得志的戏码,还是得他们死?太监来。
小顺子两眼笑得挤成?一条缝。
他八岁就净了?身送进?宫里,拉帮结派,拜高踩低,他什么?没见过?上?回那是碍于娘娘,没发挥出他的口才,不然哪轮得着虞夫人这等跳梁小丑在那儿作妖。
这回临出门前,皇上?还特意将他叫去叮嘱了?一番,说你是娘娘跟前的奴才,代表着宫里的体面,人得放机灵点儿,你们主子面软心善,有什么?想不到的,你要替她?想在前头。
听话听音,小顺子暗地里琢磨了?这番话的意思,这不就是皇上?在提点他,不能让主子受欺负了?么??
他如今手里握着尚方宝剑,还怕谁?
到了?午膳时分,婉瑛要拉着莲姨娘——现如今是夫人了?,一同?入座用膳。莲夫人瞥一眼脸色铁青坐着的虞夫人,不敢落座,连连后退。
“不,我不饿,还是先侍候夫人用膳。”
她?作出这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虞夫人反倒被她?弄得面上?不大好?看,阴沉着脸:“让你坐就坐,矫情什么?。”
莲夫人只得屈膝向她?福了?福身,才敢斜签着身子坐下。
这顿饭大概只有婉瑛吃自在了?,从小她?就看着阿娘在嫡母面前做小伏低,当?个?奴仆使唤,想不到,今日竟还有同?桌吃饭的时候,她?心疼亲娘,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让她?多吃。
莲夫人捧着菜堆得冒尖的碗,也不敢吃,小心翼翼地看着眼色。
一顿饭吃毕,虞夫人叫婉瑛去喝茶。
婉瑛心知她?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找自己喝茶,八成?是为了?弟弟的事。
果然坐下后,茶还没喝进?嘴里,虞夫人就开门见山地问?她?:“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婉瑛闻言,紧张地放下茶杯,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腹稿说出来。
“母亲,玉京也有不少学问?做得好?的私塾,只要弟弟肯下苦功,在哪里不是学,不一定要进?国子监,还是另找门路的好?。”
虞夫人皱眉:“陛下不肯同?意?”
其实婉瑛连问?都没问?,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这事也不必去问?,皇帝必然不肯同?意,国子监是国家培养英才之所在,皇帝又历来注重选拔人才。国朝定鼎之初,官宦子弟还可凭借父兄资历免试入学,或是通过捐资入学,称为荫监和捐监,到了?姬珩即位时,一概蠲免这些陈规陋习,所有人只能通过考试选拔入学,连考卷都由他亲自命题,可见对教?育的注重。
婉瑛虽与弟弟几年未见,但对他素来的习性还是清楚的。因为是幼子,从小就被虞夫人宠坏了,一喊读书就头疼脑热,什么?毛病都来了?,肚子里的墨水还不一定有如今的她?多,这样一个?草包废物,皇帝绝对不会允许他进?国子监,坏了?学院风气的。
虞夫人却不信她?这套说辞,狐疑道:“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该不会是你没有用心去办?”
婉瑛刹那间有些慌张,生怕被她?看出端倪,忍不住抓紧裙摆。
“我……我说了?的,是陛下不肯答应。”
她?心跳如擂鼓,喉咙发干,好?在虞夫人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沉吟片刻,询问?起另一件事:“这便算了?,我且问?你,你父亲如今被封宁远伯,你弟弟袭爵一事又怎么?说?”
她?也是来了?玉京听人说起才知道,原来勋戚封爵,并不只封一代,有的袭三世,有的袭五世,子弟或授指挥同?知,或授千户,总之各有封荫。就比如新城伯一家?,当?年老伯爷辞世,就是他的长子承嗣,他的从弟被授指挥佥事,荫有二子。正是因为爵位世袭,这泼天的富贵才能一代传一代,永葆荣华。
可慕老爷封爵那日,只是给诰券,禄六百石,赐府第,连赐田都没有。现在外头都说他空有个?爵位,是个?光杆伯爷,待他百年之后,慕府的荣华富贵就到了?头。虞夫人只有昀哥儿这一个?儿子,不得不为他多做谋划。
婉瑛闻言愈发惶恐,心想嫡母要她?办的事怎么?一件比一件棘手。
她?满脸为难:“母亲,袭爵一事非同?小可,关?乎国政。我在宫中人微言轻,不过是个?小小美人,实在说不上?什么?话。况且陛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更不许后宫妇人干政,怎会听我区区几句枕头风,就答应弟弟请袭的事?”
虞夫人本就为她?办不妥国子监的事恼火了?,现在又听她?一力推搪,气得细眉一挑,脸上?泛起森然冷笑。
“你人微言轻,你几句话就将皇帝哄得找不着北,将你姨娘扶作了?正妻,又封了?诰命,连我都要矮上?她?一头。如今外头都说生男不若生女,送进?宫里做娘娘,父母弟兄都要跟着沾光,敢情你的光只肯照着生你的亲娘。昀儿是你弟弟,你连这点小事都要托大,不愿为他办好?。想当?年,你娘带着你上?门认亲,若不是我作主收留了?你们,你以为你们娘儿俩还能活到如今?没想到,我竟是被鹰啄了?眼,活活养了?条白眼儿狼!”
她?狠狠一拍茶几,上?头的茶盏茶杯蹦起老高。
婉瑛吓得身子一颤,一听她?提起过去就惶恐不已。
童年时代,她?几乎就是靠着看虞夫人的眼色过活,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最怕她?拉下脸发火的样子。对嫡母的敬畏根深蒂固,自卑与胆怯藏在骨子里,她?几乎立刻就想低头认错,可耳边却陡然响起男人的低语。
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就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你如今已长大成?人,还怕她?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推到朕身上?。
婉瑛似被注入一剂强有力的灵药,脊骨挺起来,她?抬起头,眼神明亮,再没有以往的怯懦。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母亲若有不满,不如去找陛下做主。”
“……”
虞夫人怔了?半晌,才确信自己没听错,这确实是从她?的嘴里说出的话。
她?早习惯了?庶女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指东不敢往西的模样,哪怕是她?如今成?了?宫里的娘娘,也自以为可以拿捏住她?,还用着过去的态度对她?说话,哪知乖顺的绵羊也有长出一口獠牙的时候。
“好?好?好?!”她?气得表情扭曲,一口银牙咬碎,“如今是翅膀硬了?,将皇帝搬出来了?是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是个?二嫁之身!等皇帝彻底厌弃你的那一天,我看你还敢拿什么?张狂!”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春晓冷声打断:“夫人,还请您慎言!”
“主子在这儿说话,岂有你这个?奴才多嘴的份儿?”
虞夫人抬手想打,婉瑛赶紧起身,将春晓一把拦去身后。
她?害怕地闭上?眼,等着嫡母的巴掌落下。她?是挨过她?的打的,知道那一巴掌扇下来的威力有多大,可等了?半天,疼痛都没有到来。
婉瑛悄悄地睁开一丝眼缝,只见虞夫人竟不知何时放下了?手,坐在椅子上?,胸膛气得起伏不定。
她?一怔,恍惚想起昨夜皇帝的话。
——你嫡母不一定是多么?厉害的角色。
这话还真没说错。
第45章 玉佩
刚出院门,春晓就兴高采烈地对婉瑛说:“小姐,你如今真是变了?,竟然敢跟夫人对着来。”
谁能想到从前老是躲在她身后的人,今日竟会主动挡去她身前护着她,春晓不禁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她的话刚夸完,却没想到婉瑛惨白?着脸,搭着她的手说:“快……快扶我一下,腿软了?。”
春晓:“……”
原来她家小姐胆量是有的,但不多。
等到了?莲夫人那里,春晓又绘声绘色地把?她顶撞虞夫人的场面描述了?一遍。
莲夫人听了?笑道:“小九确实是长大了?。”
婉瑛现在已经缓过?劲来了?,像猫儿一样趴在她的腿上,抱着她的腰撒娇:“阿娘,从前是我没用,现在好了?,以后阿娘和母亲平起平坐,再?也不用看她的眼色过?活了?。”
“对!”春晓赞同道,“我看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她满意地打量这间厢房,轩敞明亮,各色摆设富丽堂皇,这才是堂堂诰命夫人所居之处,可?比先前那间下人住的耳房强多了?。看来虞夫人终究还是醒悟过?来了?,明白?现在慕家享有的荣华富贵究竟因何而来。
春晓眼看着她们母女俩从前饱受欺凌,到如今苦尽甘来,终于有了?做主子的待遇,也替她娘儿俩高兴,兴致盎然地说道:“我方才进来,看见?院子也不错,地方大,可?以种些花儿草的。”
婉瑛也附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起来,一下说要搭个蔷薇花架,一下又说要种点菜蔬,说着说着,婉瑛忽然出起了?神。
阿娘来了?玉京,还扶作平妻,封了?诰命,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贱妾,就连她曾说不出口的庶女身份也得到了?解决,现在她是名?副其实的嫡女。
最近的日子好到不真切,让她不禁有些飘飘然。
如果这些都实现了?,那么阿娘是否可?以搬出府去另住呢?这个院子虽好,但婉瑛还是想阿娘能有个自己?的宅院,不用再?寄人篱下,看虞夫人脸色。新房子不需要有多大,只要能遮风避雨即可?,再?请上三五仆人,日子就能过?得安逸又美好,这曾是她小时?候最憧憬的生活。
正闭眼畅想着,忽觉脸上落下几滴冰冷液体,婉瑛疑惑地睁眼,看见?莲夫人泪落如雨。
她霎时?惊了?,直起身来。
“阿娘,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莲夫人抹着眼泪,“阿娘只是伤心,以后再?也见?不到小九了?。”
“怎么会见?不到呢?我只是住在宫里,又不是不出来了?。”
“是,是,阿娘说错了?。”莲夫人破涕为笑,看着女儿的脸,一时?又有些伤感,“只是到底出了?嫁,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的左眼依旧雾蒙蒙的,听太医说,是年轻的时?候做多了?活计,又总是哭,熬坏了?眼睛,治不好了?。
婉瑛心疼地替她擦了?擦眼泪,想了?想,说:“要不我今晚不回去了?。”
“可?以么?”莲夫人惊喜地抬起眼,“那自然是好。”
婉瑛正要说话,又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说宫里的吕公公来了?。
莲夫人抓着她的手顿时?握紧了?,婉瑛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
“我去去就来。”
吕坚果然是过?来催她回去的,刚才用过?午膳,宫里就派人来问过?一回,这会子又来,见?了?她便笑道:“娘娘,日头偏西了?,陛下担心您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不能及时?赶回去,便派了?奴才来接。车驾已经在外预备好了?,还请娘娘轻移凤驾——”
“我不回去了?。”
婉瑛简简单单一句话打发他。
吕坚惊愕得合不拢嘴。
不回去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陪我阿娘睡一夜,明日再?回。”
吕坚大惊失色:“娘娘……”
还不等他说完,婉瑛就撩起帘子进了?里间。
莲夫人早听清了?她在外面说的话,有些忧心忡忡:“小九,这样会不会不好?要么你还是回去罢……”
婉瑛摇头:“没事的。”
反正她已经决定在这里睡一晚,就算要论?她的罪,也是回去之后的事了?,皇帝总不可?能派人来将她抓回去。
莲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跟从前确实不一样了?,多了?一些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她忽然问道:“小九,陛下待你如何?”
自来玉京以后,她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有说女儿不守妇道勾引皇帝的,也有说皇帝色欲熏心强夺人.妻的。总之,在他们的嘴里,婉瑛都是那个红颜祸水。
莲夫人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知晓,婉瑛绝对不会是勾三搭四的人。况且,她只希望婉瑛过?得好,就算是二嫁又如何,贞洁是最不要紧的东西。只是情?爱这种事,向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说她宠冠后宫,宫内无有出其右者,她却只想从女儿嘴里听到她过?得好不好。
但对于她的问题,婉瑛很难去回答。
若说待她不好,她吃穿不愁,奴仆成群,住的承恩宫奢侈华丽,他甚至还亲自教她念书,赐她的生母诰命;可?若说他待她好,很多时?候,他又确实不太在意她的感受。归结起来,皇帝其实是个很复杂的人。
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
“陛下他……挺好的。”
莲夫人是过?来人,一听便知不是真话。
女儿的眉眼有她年轻时?的影子,生了?这样一张脸,男人不可?能不对她好,可?一时?的好是靠不住的,爱是这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男人爱你的时?候,可?以将你捧在手心,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你;不爱的时?候,弃如敝屣,心若铁石,比什?么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