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什?么,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块玉佩。
“这个给?你,娘用不上了?,你自己?拿着,当个日后的倚靠。”
婉瑛接过?来,玉佩触手生温,通体呈羊脂一般的颜色,洁白?晶莹如高山雪,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底下缀着明黄穗子,上面雕刻的是麒麟。
这是小时?候偶然认识的一个贵人送给?她的,这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和莲夫人搬去了?慕府,起初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莲夫人要靠卖针线绣品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母女俩曾多次动过?将这枚麒麟玉佩当了?的念头,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后来婉瑛嫁来玉京,她担心莲夫人没有财物傍身,就将玉佩留给?了?她。
婉瑛正端详着玉佩,外间又传来春晓犹豫的声音。
“小姐……”
只怕是宫里又来人催了?。
婉瑛将玉佩塞入袖中,起身出门,却在看清来人时?,脚步一滞。
庭院阶下站着的不是吕坚,而是皇帝本人。
他穿着一袭月白?常服,正背着手仰头观看枝头筑巢的鸟雀,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唇畔含笑。
“夫人久久不归,为夫等得心焦,特来接夫人回家。”
上午,刚散了?朝,姬珩换下繁重的冕服,叫来吕坚问:“小九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该去接了??”
吕坚面有难色:“陛下,娘娘才走了?……一个时?辰不到。”
姬珩神色一僵,掏出怀表一看,还真是。
他只好作罢,先去御书房批了?会儿折子,可?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平时?不觉得,时?间竟过?得这么慢,等了?好半天,时?针才转过?一圈。
好不容易捱到午时?了?,立马打发人去接,得到的回答是还未用午膳,等用了?膳再?来。
姬珩只得自己?食不下咽地用了?午膳,又去承恩宫小憩了?会儿,午睡醒来,又打发人去宁远伯府,人还是没接到,说是在和虞夫人喝茶。
这回姬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冲吕坚说:“你亲自去接,人接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吕坚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姬珩躺在垫着雪白?狐裘的睡椅上,只觉得整个承恩宫分外安静,哪里都是婉瑛的影子。博山炉里燃的熏香,是她最爱的梨香,西窗下的那张美人榻,她时?常喜欢倚在那里看书,就连自己?身下的这张躺椅,都是平时?她午睡时?躺惯了?的。
思念不知何时?而起,因何而生,等他反应过?来时?,脑海里已全被那人的身影占据。
正怔怔出着神,吕坚回来了?,两?手空空,欲哭无泪:“陛下,娘娘……娘娘说想在外留宿一夜,明日再?回。”
姬珩的脸一下子就黑了?,陌生的感觉席卷全身,让他四肢冰凉,头脑眩晕,心跳加速,血液在体内疯狂冲撞。
不会回来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本来就是如此地厌恶这座皇宫,厌恶他。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他终于明白?过?来。
是恐惧。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宁远伯府,濒临失控的恐惧支配着他,直到此时?此刻,他仰头看着庭阶上站着的婉瑛,内心的躁动与不安才奇异地被抚平,狂跳的心脏得以平息,他微微勾唇,露出温柔的笑意。
“为何要这般吃惊地看着为夫?”
婉瑛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一半是因为他这句“为夫”,一半是震惊的,没想到他没有派人来抓她回去,而是本人亲自前来。
姬珩上前将她拥进怀里,微笑道:“走罢,去向你娘辞行。”
他的语气温和从容,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但婉瑛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太用力?了?,手臂被他箍得有点痛。
莲夫人没想到此生竟然会亲眼见?到皇帝,慌慌张张地想要跪地行礼,却被姬珩开口劝止。
“夫人不必多礼。”
那长身玉立的青年比想象中年轻太多,看着温文?儒雅,不过?是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冲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他生来便在万人之上,这一颔首的动作,几乎是最高礼节了?。
“小九,”莲夫人偏头柔声对女儿说,“娘对陛下有几句话要说,你先出去。”
婉瑛一愣,还想说话,却被莲夫人强行推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子里瞬间暗淡下来,只有几缕光线从纱窗洒进来,尘埃在其中上下浮动。
莲夫人一言不发地下跪。
姬珩站在阴影里,神情?冷淡:“夫人有话但请直言。”
“是,”莲夫人顿了?顿道,“陛下是天子,和小九本无缘相识,但上天偏偏赐予了?这桩缘分。小九除了?这张脸,什?么也没有,可?红颜弹指老,容色是最靠不住的,故臣妇有一事相求,倘若有朝一日,陛下对她起了?厌弃之心,还请赐她一条后路。小九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楚。”
姬珩静静地垂眼看她,没有做别的承诺,只说:“放心,永远不会有那一日。”
莲夫人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小九就托付给?陛下了?。”
她久经风月,看惯了?男人虚伪狡诈的嘴脸,今日对你情?深意重,山盟海誓,明日便能翻脸无情?,可?她要的,却是九五至尊的一个承诺,有了?这个承诺,女儿的下半辈子,她都不用去担心了?。
待他们快要走出院门时?,莲夫人突然拔脚追了?出来,声音凄厉,含着哭腔。
“小九……”
婉瑛回头,只见?她娘痴痴倚着门框,满脸是泪,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婉瑛心中一酸,推开姬珩揽着她的手,转身折返回去,一头扑进莲夫人怀里,哭道:“阿娘,我……我……”
她不自觉地望向皇帝,目光饱含期盼,可?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婉瑛只能转回头,强忍着泪意:“阿娘,我下回再?来看你,下回……下回就是元宵,正月十五,很快的……”
莲夫人握紧她的手,眼泪不停流:“好孩子,你去罢……”
姬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母女分离的场面,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第46章 馄饨
出了宁远伯府,二人坐上马车,婉瑛一直偷偷瞥他。马车空间就?这么大,姬珩实在?不能视而不见?,便刻意迎上她的目光。
“想问什?么?”
婉瑛偷看被抓个正着,有些窘迫,但?又抵不过内心的好奇。
“陛下,我娘跟您说了什?么?”
“想知道??”
婉瑛点点头。
姬珩:“不告诉你。”
“……”
不告诉便不告诉罢。
婉瑛没有追问,掀起车帘,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发现不是回宫的方向,扭头问:“这是要去哪儿?”
“朕饿了,用了晚膳再回。”
说是饿了,去的却?是一家酒馆,姬珩熟练地去柜台找店小二打?了二两梨花酿,又切了一碟酱牛肉下酒,显然不是头一次来。
“不是说饿了么?”
光吃牛肉下酒,也不怎么能填饱肚子罢。
姬珩提起酒壶,斟了一碗,推去她面前,一边解释:“还要等。”
等?等什?么?
婉瑛茫然不解,但?也不想深思。
这家店的酒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酒香扑鼻,倒在?碗里,清亮得能映出人影儿。她不是喝酒上瘾的人,却?也不免勾出几?只馋虫,只是皇帝还未动,她不敢先喝。
姬珩看出她的犹豫,说:“喝罢,不必等我。”
“公子不喝么?”
为掩人耳目,她对他的称呼又换回了公子。
姬珩摇头:“我不爱饮酒。”
婉瑛便端起酒碗,浅浅尝了一口。
酒味辛辣,却?有回甘,勾得人一尝再尝。
酒壮人胆,她尝了几?口,胆子也大起来。下午那个骤然升起的念头在?脑海里愈发清晰,盘旋不去,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陛下。”
“嗯?”
“我娘可?以从慕府搬出来住么?”
姬珩一怔,面容变得严肃:“不可?以。”
他拒绝得毫不留情面,婉瑛有些始料未及:“为……为什?么?”
她想说阿娘不需要住多大的院子,自己这些年也攒了些体己,她可?以花钱替她买一座小小的院落。
可?是他却?说:“搬出去了,小九越发不想回宫了罢?”
“……”
“小九喜欢阿娘,不喜欢朕,到时候成天?赖着朕撒娇,要出宫去看阿娘,不答应就?哭。朕舍不得让你哭,就?只好答应了。之?后又是说要留着吃午膳,吃完午膳,又要留着吃晚膳,然后要留宿一夜,接着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年……慢慢地,也就?再也不回来了罢?”
他露出苦涩笑容,似是有些烦恼:“朕不喜欢等待小九回家的感觉,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将你关起来……”
婉瑛的双眸一点点地瞪大,现出惊恐,手也不自觉地发起抖。
“不要。”
“嗯?”
“不要把?我关起来。”
姬珩一愣,点了点头:“嗯,不关。”
过了会儿,他又低声说:“小九会害怕,朕不想做让你害怕的事。”
婉瑛闷闷的没出声,心底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言的失落。
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期待呢?看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因为他最?近漏出的一点点善意,就?忘记了他的本?性。
婉瑛生气地喝起闷酒,转眼之?间,酒碗中只剩了浅浅一层底子,而她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显然已是半醉。
姬珩故意带她来这儿,就?是想将人灌醉,却?假模假样劝道?:“少喝点儿,这酒性烈,当心醉了。”
婉瑛半趴在?桌上,哼哼唧唧,不知在?说什?么。
“难不成是已经醉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趴着的人却?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贴着脸颊蹭,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好凉……”
是把?他当降温的冰块儿使了。
姬珩哭笑不得,这也醉得太快了。他凑近婉瑛的耳朵,低声喊:“小九?”
“……嗯?”
“小的时候,过得很艰难么?”
婉瑛听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直起身,一手托腮,指着自己的脸道?:“陛下觉得,我好看吗?”
姬珩呼吸一滞。
虽然知道?她醉后格外直白,与平日截然不同,但?眼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点点头,可?能是觉得光点头还不够,低声补了一句:“在?朕眼里,小九好看至极。”
“可?我生得还没有我娘年轻时一半好看。”婉瑛喃喃地说。
姬珩不由得想起傍晚时见?到的莲夫人,他承认眉眼还是好看的,与婉瑛有几?分相像,只是容貌已经衰老,皱纹丛生,不知年轻时是个什?么风致。
见?他不信,婉瑛有些不高兴,蹙着眉强调:“是真的。”
她娘年轻的时候,是汉水之上十里八乡都闻名的船妓,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客人不知凡几?,她无名无姓,只足踝上三寸有一朵九瓣莲刺青,久而久之?,旁人便唤她“莲姬”。
婉瑛的爹慕老爷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公子,那年他初到江陵上任,还只是个县丞,被几?个狐朋狗友带着来狎妓,与莲姬一夜风流,自此有了婉瑛。
妓.女怀胎是风月场里的大忌,一旦有了身子,就?长达一年不能接客,日子久了流失客源,二来女人怀孕总会身材臃肿,容貌凋残,像莲姬这样的美人可?遇不可?求,若败在?生产上,委实可?惜。
花船的老鸨冯外婆想尽一切办法,灌红花汤,踢打?肚子,奈何这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坚强,胎愣是没打?落下来,十个月后,莲姬生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婴,眼见?瓜熟蒂落,冯外婆也没法子了,只能放弃。好在莲姬生育后不仅无损其?美貌,反而多了些成熟.妇人的风韵,更吸引了一些有特殊口味的客人,不仅熟客蜂拥而至,连新客都慕名而来,冯外婆赚得盆满钵满,也就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了。
婉瑛的孩提时代是在?几?条花船上度过的,耳边听的是丝竹管弦之?声,眼中见?的是妓.女们的打?情骂俏,嫖.客们在?色欲面前的猥琐嘴脸。莲姬依然是花船的头牌,引无数人追捧,在?她接客时,婉瑛就?被她打?发去岸上玩耍,有时她在?芦苇荡里睡着了,莲姬就?会上岸来寻,将她背回去。
日子本?该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可?随着一年年地过去,婉瑛越长越大,眉眼长开,逐渐有了莲姬的几?分影子,七八岁大的孩子,正是抽条的年纪,手长脚长,如湖里新生的脆藕,白生生的,嫩得能掐出水儿。偏偏别的地方又是小小的,脸巴掌大,胸也平平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五官依稀有了点少女的俏丽,却?又不脱孩子气。这样的小丫头是最?招男人疼的,尤其?是光顾花船的客人中也有喜欢挑年纪小的雏.儿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客人将目光落在?船上打?杂的婉瑛身上,冯外婆也开始打?起了算盘。她从没问过婉瑛的意思,反正龙生龙,凤生凤,船妓生的女儿,自然也是要当船妓的。
但?莲姬不愿意,她不愿意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拿包袱卷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积蓄,背着睡得正熟的女儿,踩着岸上的湿泥,逃出了这么多年赖以生存的花船。
她知道?冯外婆在?江陵有几?分本?事,自己又带着孩子,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那时慕老爷去外县升任了知县,所以莲姬牵着孩子去了县衙大门敲鸣冤鼓,青天?白日,当着众目睽睽,将慕老爷在?外有私生女这事嚷得人尽皆知。
认亲过程比较曲折,但?最?终,慕老爷还是为了自己的官声,被迫认下了这个女儿。
莲姬成了莲姨娘,但?她没有得到妾室应有的待遇,她的女儿也只是空有一个大小姐的名号,其?实连族谱都没上,在?这知县府中比下人还不如。
慕老爷十分惧内,正室虞夫人又是个善妒不能容人的主儿,只拨了个破烂院子给她们娘儿俩,连饭也不给吃,就?任她们自生自灭去了。为了维持生计,莲姨娘只得做些针线活儿卖出去,勉强能得几?个铜板,满足自己和女儿的温饱。
故事听完,姬珩皱起眉头:“还记得那些客人叫什?么吗?”
婉瑛不解:“为什?么要问这个?”
“朕要杀了他们。”
“……”
婉瑛此刻半醉不醉,脑子迟钝,有些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想了半天?,干脆不想了,忽然听到什?么,竖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夜色已深,巡夜的更夫打?着梆子的声音渐远,马上就?要到宵禁时间了,外面寂静得很,连柜台后的店小二都在?靠着板壁打?盹儿,万籁俱寂中,忽听一阵“笃笃”地敲着竹片的声音传来,颇有节奏。
姬珩侧耳听着,微微一笑:“夜宵来了。”
他甩了一个眼神给坐在?另一桌的吕坚,片刻后,一个挑着扁担买馄饨的老人进?来,那香味实在?霸道?,连昏昏欲睡的春晓和小顺子都被馋醒了。姬珩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让他们坐着去吃,自己和婉瑛共用一碗。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一碗简简单单的馄饨,却?勾起婉瑛的伤感情绪,她拿起汤匙,搅了搅碗底,下头搁了猪油和虾皮,油花儿在?汤上零星飘散开来,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
婉瑛吸着鼻子,说:“从前,阿娘也总给我做馄饨吃。”
“那快尝尝,看有没有你阿娘做的味道?。”
姬珩舀起一个,递到她唇边。
婉瑛张口吃了,好吃是好吃的,只是并没有小时候的味道?。
酒意涌上来,她又酥软无力地倒在?了桌子上,姬珩只抱着她喂了几?个,便放下碗,冲吕坚等人说:“走罢,该回去了。”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婉瑛已经醉得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吕坚正要叫人去抬辇轿,却?见?皇帝已将人背下了车。
“陛下……”
“闭嘴,不要啰嗦。”
他背着人径自朝承恩宫的方向走去,背上的人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哼了两声。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醉鬼的脑袋滑落下来,搭在?他的肩窝处,说起了醉话。她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胡话,如今贴着耳朵了,姬珩才听清。
“狗……皇帝。”
“……”
热气喷洒在?耳郭,他皱起眉:“是在?骂朕么?”
“谢谢……”
“到底是要谢朕,还是骂朕?”
“谢谢……”醉鬼还在?口齿不清地呢喃细语,“谢谢你……将我家人迁来玉京,谢谢你……赐我娘诰命……”
姬珩脚下一顿,站在?原地。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他的四肢却?奇异地滚烫起来,望着眼前这条长街,只希望永远也没有尽头,背上的人,永远也不要醒。
莲夫人死了。
灵堂中?,哀乐震天,四周都是哭丧娘们凄厉的干嚎。尸身已停了床,小敛完成,穿着簇新的寿衣,遗容也被修整过,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宛若生时。
婉瑛跪在灵床前,在火盆里一张张地投着纸钱,神情空洞,一滴眼泪也没有,整个人似具空壳。
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
明?明?上?回还说好来看她,为什?么?突然就不在了?
耳边争执声不休,她甚至还能?平静地劝说:“母亲,昀哥儿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由他摔丧哭灵,天经地义……”
“你失心疯了罢?”
虞夫人愕然地看着她:“她一个妾,你让我儿子去给她哭灵!还要给她披麻戴孝,给吊唁的人磕头?”
火盆里纸钱在燃烧,火光照亮婉瑛一张木然的脸。
“我娘是平妻,是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不是妾。”
“是呀,”一旁的慕老爷也小声劝,“就磕几个头而已,又少不了几块肉……”
“做梦!”虞夫人怒声道,“一日是妾,终生便是妾,想让我儿给一个贱妾送终,除非是我死了!”
“我才不穿这个!拿开!”
慕昀也在房里上?蹿下跳,躲避着要往他身上?套孝服的下人,他丝毫没有家里死了个人的哀伤,只是不想穿那套粗糙的麻衣,更?觉得此刻躺在灵床上?的那具尸身恐怖至极,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就在他跑来跑去时,脚下不慎踢翻了火盆,里面还在燃烧的纸钱溅起火星,连同灰烬洒了一地。
众人还在惊愕中?,婉瑛已经十分自?然地起身,往弟弟脸上?甩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长了眼睛就要看路啊,昀弟。”
“……”
一向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大小姐竟然打了家中?最受宠爱的幺子,别?说下人震惊了,就连慕老爷都惊得张大嘴巴。
而慕昀在最开始的愣怔过后,很快感?受到了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意,张着嘴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竟比专业的哭婆子还要哀痛。
虞夫人如同护崽的母鸡,大骂一句“反了天了”,就要卷起袖子过来给婉瑛一个教训,幸亏被慕老爷一把拦住,就在房中?一阵鸡飞狗跳之时,外?头传来太监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
“皇上?驾到——”
皇帝穿着一身石青褂子,外?面套着灰鼠斗篷,身后跟着吕坚。他走进来,看见满屋子黑压压跪着的人,还有一地的灰烬与散落的纸钱。
“出什?么?事了?”
PMDUJIA慕老爷张嘴正要答话,婉瑛就率先道:“弟弟不肯穿孝衣,为我娘送终。”
姬珩一挑眉,视线便顺理成章地挪去被虞夫人搂在怀里的慕昀身上?。
“为什?么?不穿?”
“……”
于是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之前还嚷着死都不穿的慕昀最终还是乖乖套上?了孝服,跪在灵堂中?,给前来吊唁的宾客磕头。
才死了人的屋里,到底有些不干净,慕老爷不敢让皇帝久待,千恩万谢地将他请到隔壁坐下,亲自?奉茶。
他这人脑袋有些迂,口舌又笨拙,不然也不会多年待在知县的位子上?不得高升,眼下见着皇帝,总觉得要说些什?么?,可口中?翻来覆去,说的也不过是些谢恩的车轱辘话,不免抓耳挠腮,急得脑门上?全是汗。
姬珩捧着茶盏,见他跟柱子似的傻站着,便道:“这里不用你陪着,下去忙罢。”
慕老爷巴不得如此,连忙诺诺两声退下了。
待他离开,姬珩的目光才落在婉瑛身上?,只见她一身缟素,头上?扎着孝布,一双眼哭得肿成核桃儿一般,脸上?泪痕未干,不免叹息一声。
“用了饭不曾?”
“还没用。”
回答的人是春晓,她瞥一眼呆呆坐着的婉瑛,面有不忍:“一天了,还一粒米都未进,水也不曾喝。”
姬珩脸色微沉,看向小顺子:“去给你主?子盛碗饭来。”
小顺子把头一点就要去,这时一直低着头不出声的婉瑛突然说:“我不饿。”
姬珩劝道:“多少吃点儿。”
婉瑛抬起头,忿恨地盯着他:“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朕就坐这儿看着你吃。”他的语气?半点不容商量,转头吩咐小顺子,“快去。”
小顺子不敢再耽搁,拔腿飞也似的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四菜一汤。
因为府里办着丧事,厨房不能?停歇,饭菜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婉瑛木然看着,没有半点食欲。
“要朕喂你吃?”旁边响起男人淡淡的嗓音。
她被迫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味同嚼蜡。
吃着吃着,泪水滑落,混进白米饭里。
几乎是像吞砂砾般咽下最后一口饭,她重重搁下筷子,用一双泪眼瞪仇人似的瞪着他。
姬珩也不在意,起身对春晓道:“带你主?子去洗把脸,朕去前面看看。”
莲夫人身死,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天里,一百零八名僧众在灵堂日夜诵《往生经》。
讣闻发出去的第?一日,皇帝公然出现在宁远伯府,亲自?净手?在灵前上?了一炷香,整场丧礼算是掀起了高潮。在此之前,来参加丧礼的还只有慕老爷相熟的几位官场同僚,或是来往较多的远亲近邻、茶馆中?结交的二三好友,第?二天就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大小官员,包括京师各衙门堂官,还有几位国公和侯伯。
慕府里好不热闹,人来人往,慕老爷作为丧主?,自?然要招待宾客,忙得分.身乏术。婉瑛、婉琉都是出嫁女,不好在外?抛头露面,便于偏厅又设了一小灵堂,专供女眷守灵祭拜。而作为孝子的慕昀则跪在棺材旁哭灵,这实在不是个好干的差使,每当有客人前来吊唁,他这个孝子就要磕头,哪怕是假哭,几天下来也喉干声嘶,痛得说不出话来,夜里把虞夫人心疼得将他搂在怀里直哭,咒骂慕婉瑛不得好死。
停灵期间,婉瑛始终没有回宫,住在莲夫人生前住过的屋子里。
院子外?,宫女太监跪了满地,异口同声地喊着:“恭请娘娘起驾回宫。”
屋中?,吕坚不停地给她磕着头,恳求道:“娘娘,求您了,别?为难咱们这些奴才……”
婉瑛一件件收拣着她娘生前的遗物,神情无动于衷:“我娘死了,我要给她送终,难道这也不许吗?”
吕坚直起身,面带犹豫:“陛下说,最多只能?容您待到头七……”
头七过完,婉瑛回到承恩宫,在澄心堂的姬珩得知了莲夫人的死因真相。
“饿死?”
他手?里拿着仵作具结画押的验尸单,神色莫辨。
堂堂伯府命妇,天子亲封的诰命夫人,却饿死在家中?。
这说出去,恐怕无人会信。
“确认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缁衣卫指挥使陆承答道,“据刑部仵作所?言,死者尸身浮肿,腹大如斗,银针检测无中?毒反应,经剖尸后发现,胃里几乎空无一物,据推断至少有十天以上?未曾进食,是腹中?饥饿而死。”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些天,属下也陆续走访了伯府下人,据他们交代,宁远伯夫人于两个月前就在克扣死者饮食,将其扣在院中?寸步不许出,送去的食物不是馊掉变质,就是掺有砂砾,难以下咽。至一月前,她彻底断了供给,死者仅靠喝清水度日。”
两个月前?那就是上?回重阳节婉瑛回去省亲那次了。
难怪当时他隐约觉得莲夫人的反应不对劲,现在想来,估计她那时就预感?到虞氏要对自?己下手?了,所?以才会与婉瑛分别?时那样依依不舍,还对他嘱托了一番听着像后事的话。
这个世上?,她最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婉瑛这个女儿,所?以临死前想要为她的小九求一份下半生安稳的承诺,别?的男人或许会毁约,可他是天子,天子一诺,有如圣旨,便永无收回的可能?。
此事倒成他的不是,他给了莲氏诰命夫人的身份,却没给她自?保的手?段。深宅大院里,想悄无声息地弄死一个人,手?段太多了。宁远伯府尽是虞夫人的眼线,慕老爷又是个和稀泥的主?儿,虞夫人在这府里一手?遮天,她又对莲氏恨之入骨,必定挟私报复,只消她一句话吩咐下去,一碗水都送不进去。莲氏在院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才死得如此凄惨。
若教婉瑛知道她娘是活活饿死,还不知道会多么?难受,此事绝对不能?教她知晓。
姬珩心中?已下了决议,验尸单被他揉成一团,随后,他掀开错金博山炉,将纸张扔进去焚尽。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
“是。”
陆承躬身告退,走到门口时,却脚步蓦地一滞。
姬珩也似有所?感?,右眼皮不祥地跳动。他快步走出隔间,随后顿住。
博古架旁边,婉瑛一身雪白孝服,无声无息地立在帘后,脸色苍白如纸,哭得像个泪人,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她一定是听见了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