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突然急转直下?,贺屿薇张口结舌。
这几句死亡连问,配合余温钧自始至终的冷静表情,简直是太有苛刻上位者的习惯风格了!
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当初在花园里站着?,面无表情地吐出“我要你”的那个?胁迫场景。
这个?男人,在他告白的时候都可以顺带去教训人的吗。
贺屿薇的鼻尖开?始出汗,她讷讷地承认:“我……并没有想这些问题。”
余温钧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她:“是从来都没有想,还是没有想好?”
他微微提高声音,贺屿薇下?意识地开?始道歉:“……都,都没有。但你等一下?,我现在就思?考。”
这时候,余龙飞和?李诀也出现在后方。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在那尊玉白色的眉目慈祥怜悯世?人观音像下?,某个?冷面大老板正定定地抱臂站着?。
某个?万年受气?包低着?头,一副绞尽脑汁应对又很想仓皇逃跑的慌乱傻样子。
身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余龙飞和?李诀在日?常生活中被余温钧痛骂过无数次,闻着?味儿,他们就知道这是余温钧正在冷酷训人且极有可能会殃及池鱼的气?场。
余龙飞和?李诀不?约而同站住脚步。
一个?哼哼起小曲儿,一个?假装在看风景,暂时都停在安全地带,不?愿意继续靠近。
余温钧还在注视着?小姑娘。
湿润且新鲜的海风里,她那一颗因为刚才听到余温钧那句“喜欢你”躁动的心也渐渐恢复平静。
贺屿薇也慢慢抬起头。
“我真的思?考不?出来你那些问题的答案。”她鼓起勇气?承认。
“去年夏天,我还在农家乐后厨打工,从来没有想过能遇上你,也没有想过自己?现在能有机会来香港。我并不?像你,从小见过很多?世?面,能够清晰地预见和?计划自己?未来。很多?时候,我在走一步算一步。不?,世?界上大部分人也都在顺势而为,做好他们当下?能做的事情而已。像你说的,现实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发生在头脑之外吧?你都做不?到预见未来的事情还这样问我,就是在欺负人……我觉得?,真正的人生目标也从来不?是靠想出来的,而是等条件成熟就会自然出现的。”
自己?这是被顶嘴了吗?余温钧这么想,语气?却变得?柔和?了:“你可以什么都不?要想,乖乖当我的女人。”
“我现在不?就是在当吗?”贺屿薇立刻弱弱跟上一句,并狠狠地瞪他一眼。
这一下?,余温钧真的被她逗笑。
他解释:“我刚才这么问也并非想责备什么。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也可以问我,找我一起商量看看。李诀就是你的反面,他总是一个?人想问题,越想越偏,还钻起牛角尖。唉,说句实话,我有时候也搞不?懂李诀。”
贺屿薇愤懑地扭过脸。
余温钧关心别人的方式,未免也太……苛刻了!
该说是本性吗,就算余温钧关心人,也总是带给?人一种连敲带打头皮发麻的震慑感。
这时候,余温钧也看到了
余龙飞和?李诀他们,他对着?他们点?点?头。
余龙飞和?李诀观察着?形势,谨慎且慢吞吞地走过来。
余温钧边注视着?他们边继续跟她说话。
“我身边的位置有很多?的好处,但也会有各种坏处。不?过,能长久站在我身边的人绝不能为小事而犹豫来犹豫去的。”
随着?李诀和?余龙飞两人的靠近,余温钧的声音也渐低,语气?却极其笃定乃至森然,“薇薇,你可以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但也要记住,你从头到脚都是属于我的女人,而我也是你这辈子最?后的男人。我说明白了吗?”
他的视线带着?“不?要说让我放你走”的强烈警告信息,贺屿薇心情复杂。
“哥,走了。”余龙飞走过来,看了一眼躲在余温钧背后的贺屿薇,“她又犯什么错了?唉,我们每天都要工作,她倒是能天天傻玩儿。”
余温钧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按照行程表,他们应该赶去银行开?会。
兵分两路,贺屿薇则坐着?另一辆车去海洋公园。
余龙飞和?余温钧分别乘车。
余温钧坐得?是一辆金属色的宾利,等他乘坐的宾利经?过她,透过车窗,她看到他正扭头跟玖伯说什么,并没有看自己?。
贺屿薇的脚步突然动了。
她不?顾身后司机和?保镖的呼喊,拔腿想追上那辆车。
宾利开?了十几米就紧急刹车,车窗降下?来,有一支戴着?表的男人手伸出来不?耐烦地朝着?她招了招。
她赶紧跑上去,结结巴巴地问:“……你们的工作会一直忙到晚上吗?”
“看情况。”玖伯代替余温钧回答。
余温钧则说:“恐怕会到晚上。”
这时候,李诀也从后面跑下?车,询问发生什么情况。
贺屿薇便跟李诀说:“听说晚上的迪士尼有烟火,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看?”
李诀回答和?玖伯差不?多?,说看他们工作的进程,随后那一行车就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贺屿薇独自去的海洋公园。
香港海洋公园有五个?园区,比起更热门的迪士尼,游客的流量并不?大。
她进门时拿着?一张地图,每个?项目都看,走走停停,也极为悠闲。
乘坐缆车的时候,前后都是结伴的一家人,她一个?人独享缆车。
贺屿薇跳上去,把书包放在旁边的座位,终于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风很大,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脚底形成长方块的光块,四周都晒得?暖洋洋且静谧。
缆车就像透明的热气?球,它承载着?她,平静地翻越过山岭、大海、住宅和?私人泳池的时候,贺屿薇也抓紧时间,读完她此?生从未见过一面的母亲资料。
明明都是中国字,贺屿薇却读得?极其缓慢,并不?停地抽着?鼻子。
等看完后,她长舒一口气?。
“我不?会怪你的。”贺屿薇用很低的声音对着?虚空自言自语,“爸爸那样的男人,你从他身边跑走是正确的选择。但是,我也永远无法原谅你。”
下?午五点?钟,贺屿薇从海洋公园的大门再走出去。司机问她还有没有精力去迪士尼,她点?点?头,但在去迪士尼的路上时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车,就停在迪士尼的露天停车场,而在不?远处可以看到最?后一轮烟花窜上黑夜的白色痕迹,以及迪士尼城堡尖尖的一角。
五分钟后,余龙飞和?李诀从迪士尼园区走出来。原来,他们赶到的时候,贺屿薇还在车上睡觉。他俩就跑去看了散场烟花。
“啊,你们可以叫我起来。”贺屿薇歉意地说。
李诀摆摆手,却从她脚边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张磨得?发白的老式员工卡。卡面处贴着?一个?女人涂着?红唇的照片,名字写着?,杨艳。
“嗯,这是我妈妈曾经?在超市当收银员的员工卡。”贺屿薇随口解释,“我今天在海洋公园的缆车上,看完她的生平资料,看完后就把资料全撕碎扔在山顶的垃圾桶里。但这张员工卡可能太小,就落在包里。麻烦你帮我扔了吧。”
李诀沉默会:“其实,这世?界上的父母不?一定都在乎孩子。但孩子却都无一例外地想了解生下?自己?的人。”
贺屿薇什么也没说。
同样身为孤儿,李诀知道很多?事没法靠语言安慰,他说:“我帮你把这张卡片保留起来吧。你就当彻底地扔了,但以后你再想看,就找我要。”
余龙飞在旁边听着?这场对话。
他是惯常没有任何同情心的人,反而冷嘲热讽:“你俩不?如抱着?痛哭吧。多?有缘分啊,一个?从小没有妈,一个?爸妈都没了。不?过,李诀你还有个?活爹,你可以和?舅舅上演父子滴血认亲的戏码。哎,你不?是特?别傲特?别有本事的人,怎么总是赖在哥这边啊?”
“我知道钧哥身边不?缺人,但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这条烂命任他发落——”
“别别别,谁都知道我哥现在最?讨厌沾人命——”
余龙飞和?李诀再度呛起来,贺屿薇转头悄悄地问旁边的司机,余温钧现在在哪里。
他没来。
听说下?午四点?多?开?完会,余温钧就嫌他俩实在太吵了,直接抛下?他们,自己?马不?停蹄地坐私人飞机飞了一趟广州南沙,晚上还要在那边参加什么应酬。
李诀和?余龙飞也确实想从连续多?日?的繁杂公事里放松心情,但又不?敢去声色犬马的场所,只好结伴跑来迪士尼看烟花。
从迪士尼回酒店的路上已经?晚上十点?了,贺屿薇一直静静地看着?车窗外。
她今天去了寒山寺、海洋公园,又看完了母亲的资料。
按理说是很充足的一天,但总觉得?有一种极其强烈的空虚与落寞感。身处在无尽繁华明亮的大城市,她仍然和?整个?主流世?界脱钩。
贺屿薇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要吞噬自己?的空虚感。
她问保镖能不?能在酒店门口的喷泉边独自散散步。
保镖摇摇头。
没多?久,司机把车停到了路边。
保镖拉开?车门请她下?去,自己?返身坐回车上。
这并不?是熟悉的酒店门口,贺屿薇不?明所以,她疑惑地走两步,左右张望,却发现前方赫然停有一辆亮红色的双层观光巴士,车门静静地对她敞开?。
巴士的一层只有戴着?白手套的香港司机,他对着?她点?点?头,贺屿薇便蹑手蹑脚地沿着?窄窄的楼梯走上去。
观光巴士第二层是敞篷的。
最?末尾的座位,有人正在静静地抽烟。
余温钧看到她来了,便在旁边座位上的烟盒里掐灭香烟:“听说你在场外睡着?了,没赶上迪士尼的烟火。”
她整个?人就像做梦似的走上前,他不?是在广州参加应酬吗?
余温钧什么也没解释。
他站起来,把她拉到第一排的座位。没多?久,整个?静止的双层巴士簇簇地启动。
“给?你包了一辆观光巴士。”他轻描淡写地说,“既然都来了香港,也要看看这个?城市。”
香港的夜色,梦一般的梦幻,无论是左行道,还是参差不?齐垂下?的广告牌,还是维港的海风,快速地略过她的视线和?她的脸。
他们坐在车头。
贺屿薇抓紧着?前方的扶手,她在很长时间内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余温钧也不?发一言地看着?。
路过隧道,贺屿薇突然用肩膀轻轻地碰了一下?他。
余温钧侧过头却一愣。
那双澄澈眼睛里没有夜游香港的喜悦和?快乐,相反,她微垂着?眼睛,颤抖地说:“我……有话想要告诉你。是很重?要的话。”
余温钧沉默地看着?她,她快速一瞥,他目光比她想象中更温柔。
贺屿薇的胃里翻江倒海,但并不?是因为晕车。她闭上眼睛,感觉到城市灯光的光晕落在眼睑上,光怪陆离的,必须去深呼吸,否则就要窒息。
最?终,她以沉静的语气?说:“你恐怕很早就猜出来了,但是我……杀了我爸。”
短暂的安静,余温钧的头发也在夜色中飘起。
他平淡地说:“薇薇,你得?从头讲起,否则我听不?明白。”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是工作了一辈子再被学校返聘的老教师。
双职工,工作一辈子,返聘的重点高中的主课老师——这代表在小城市里,贺屿薇
算得上是中等家庭出身的孩子。
除了爷爷奶奶,贺屿薇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亲戚。
爷爷偶尔会站在楼道口和其他老教师聊会天,见到奶奶牵着贺屿薇的手回家,立刻以?“要给我家孙女回去做饭咯”告别。
过春节的时候,家里最为热闹的。学校领导和爷爷奶奶曾经教过的学生会上门拜年和送礼物,小贺屿薇也会兴奋但不安地躲在房间里,再被奶奶扯起来,小声地打招呼。
两个寡言老人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和同事,不和任何?他人往来。
任何?一个靠近贺家的人,都会有察觉他家最丑陋秘密的风险——贺老师家的独生子并?不像他们对外?宣称,在北京有一份体面的公职工作,工作太忙,小贺屿薇才?暂时被寄养到这里。
“我爸……每次喝醉酒后?会闹事,半夜闯进家扔东西、砸东西,还会打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都是老师,他们这一辈子是特?别要脸也特?别要强的人,宁愿死死捂着也不跟别人说。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也怕别人说,身为教育工作者,居然连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她平静地说,“在我印象里,我爸被送过十?几次戒酒中心,有北京的,有青岛的,有大连的。每一次住半年,每一次至少花十?几万,是爷爷奶奶掏的钱。”
爷爷奶奶对这个儿子早就?心灰意冷,但是,他们无法拒绝——
“不给我钱,我就?把我女儿带走!”
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是两个老人的灰暗人生里唯一的慰藉。
爷爷奶奶从小就?严苛地教育贺屿薇,要她学会积极、向?上和进取的态度,并?督促她好好学习。
他们也极其注重她的教育,给她报了很多大城市孩子兴趣班,但总是因为要赔爸爸因为酗酒闹事的费用,而无法延续后?期学习的高昂费用。
童年很长一段时间,小贺屿薇都处于担忧的状态。
她会期待某种奇遇,比如放学走在路上,会有一个漂亮女人叫住她,自?我介绍是妈妈,她会带自?己和爷爷奶奶远走高飞。
再后?来,贺屿薇连这件事都不期待了。她只希望平安。
“我的爷爷奶奶是因为一场火灾去世的。爷爷奶奶告诉警察是因为电器老化,老房子失火,不过,那把火其实?是我爸放的。”贺屿薇平静地说。
烧伤科病人住院时间长,手术次数多,医疗和后?期康复需要支出的费用大,需要反复地植皮。
医院也是讲究救治伤患的存活率。对年事已高且本身有基础病的老人,重点科室不太愿意做高风险的手术。
爷爷一直昏迷,奶奶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了一小会,让护士离开,小声地告诉贺屿薇事故的真相。
“我们老贺家,一辈子教书育人,活得清清白白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他这样?的孽种。唉,我们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但薇薇你还小,还有大好的前途,如果警察抓走你爸爸,你该怎么办啊?会给你留下亲属犯罪案底,你以?后?在社会上没法从事任何?正经职业了。”
奶奶的身上有一种埋进湿土里的朽核和腐肉味道,
贺屿薇无法触碰奶奶,只能紧紧地抓着床单,眼泪和鼻涕糊到少女的洁白纤细的脖子上。
“我和你爷爷,一直把钱存在你的银行卡里,”奶奶的嘴不停地动,水蒸汽凝结在呼吸器里,只听见她喘气?的声音,“千万不要管他了,要……考上大学,永远离开这里,忘记这一切……”
贺屿薇怔怔地听着,她想,何?其荒谬。
仅仅为了“怕给孙女从事公职工作留下直系亲属犯罪的案底”,两个老教师到死都咬定火灾不是儿子造成?的。而当时的警察也草草结案。
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贺屿薇全程都没有哭,很长时间内,整个人是麻的。
她把爷爷奶奶的骨灰盒封印到曲奇饼干盒里,与此同时,她坐在台阶上,做出一个决定——她会杀死爸爸。
并?不是那种高中生在早间休息轻飘飘的“我会努力,我会考上重点大学,我会变成?亿万富翁”的空空愿景,贺屿薇当时思考问?题的角度像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她想的是,“为了达成?目标,我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答案是,自己的全部。
这一生的自?由、前途、热情,身为人类的一切一切都可以干脆地舍弃。无论如何?,她都势必要亲手杀死爸爸,亲自替爷爷奶奶报仇。
半夜时分,贺屿薇睡不着,她翻着爷爷奶奶留下的英文字典,坐在墙面焦黑、空无一物的家里发呆,只听见门锁轻微地响动。
爷爷奶奶住院期间从未现身出来探望,一直失踪的爸爸走回来。
他外?表居然还很整洁,理了头,穿着新衣服,但浑身酒气?。
爸爸先为爷爷奶奶的去世假惺惺地痛哭了好一会,在他们的遗照前磕头,摇摇摆摆地凑过来,跟女儿打招呼,问?家里的钱在哪里。
贺屿薇早就?不记得她回答了什么,就?记得爸爸一路拖着自?己的胳膊,把她拉到街边的atm机前,逼她输密码。
贺屿薇乖顺地遵从,宽松的卫衣上衣里藏有一把从超市买来的尖锐肉刀。
但还没等她掏出来,爸爸突然之间就?躺倒在路中央。他,中风了。
“我当时就?感觉……自?己太幸运了!”
贺屿薇说到这里,像是在稀薄的高原里用力的吸氧,长长停顿,再舒出来:“你能相信吗,我当时是真的真的感觉这一辈子积攒的所有运气?都用在那一刻!”
她睁大眼睛看?着余温钧,似乎要让他体会到自?己的喜悦。
夜色中,余温钧的轮廓深邃,上眼睑形成?薄薄的一条褶,他的西装搭在胳膊上,依旧穿着花衬衫,看?起来比往常更难以?琢磨。
余温钧只是沉默地听。
“要直接杀死他吗?我可以?,但,还这不够。凭什么要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让他舒舒服服地死?这未免太便宜他了。爷爷奶奶在医院里躺了那么久,那么痛苦那么孤独。我要让他体会到相同的恐惧,我要他清醒的,一点点的死。何?况,如果现在杀了他,我会被送到公安局,辜负奶奶为我前途着想的心意。他害死了爷爷奶奶,我要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和后?悔。”
少女静静地站在半夜漆黑的巷道,从容地发了好长一会的呆,再次决定后?半辈子的活法。
她先把父亲送到急救室,以?照顾父亲的理由选择从高中退学,与此同时,她把卡内所有钱都取出来,再从医院里把瘫痪的父亲接出来。
她带着瘫痪的父亲,住进一座海边的荒村。
这是贺屿薇精心考察过的绝佳地点,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狱。也是她为罪人挑选的坟墓,放火烧掉房子,处理尸体也方便一点。
刚住进荒屋,外?面下起大暴雨。
连续三天的雨水加狂风,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满世界漏风漏水,没有办法点火。
贺屿薇便再次举起刀,刀尖触碰到父亲湿润的喉咙,明明想要用力往里压,先颤抖的是她的手。
人类,其实?是无法轻易地伤害他人。
明明决定杀死父亲,但是当爸爸彻底地瘫痪在床,贺屿薇又发现她无法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痛下杀手。纵然,她对他抱着极端的仇恨和愤怒。
几次犹豫,最终只能无奈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照顾他。
她选择囚禁着父亲。
少量的食物和药,不给他酒和自?由,任他每日都在破口大骂和哭声哀求,贺屿薇根本不理睬他,关上耳朵关上眼睛,一言不发地执行着“看?守者”的职责。
在海边破旧不堪且条件极为艰苦的屋子里,少女化身为冷漠沉默的狱
每一天,她都痛快看?着父亲变得更虚弱,变得更失去意志,变得逐渐衰弱并?逐步地走向?死亡。她只说一句话:“你要对爷爷奶奶道歉。”
与此同时,贺屿薇也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深深地彻底困住了。
她把大部分能量维持在心智不要陷入崩溃上,失去探索外?界的任何?渴望。活着挺好,死掉也无所谓,不想计划以?后?。
“在照顾我爸的时候,我曾跟自?己发过一个毒誓,这辈子要滴酒不沾。”
余温钧终于低沉开口:“但,你偶尔会想喝酒。”
“对,想要喝……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好想好想好想喝酒,我其实?想活成?我爸一样?,每天只需要醉醺醺而毫无内疚地活着。和我爸一起生活到后?期,我居然开始能理解他。我也觉得,啊,生活好累好无聊,和别人说话都令人疲倦,能在世界上找到彻底麻痹自?己的东西真好,因为麻痹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到现在为止,我偶尔也在克制着想喝酒的欲望。”
余温钧凝视她的额头。
讲述这些话,贺屿薇的口气?依旧平稳,但头发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就?像寒枝露水,摇摇欲坠。
他刚要伸出手触碰,贺屿薇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退,她微微皱起眉,神情露出厌恶和抗拒:“不要!不要碰我,求你现在千万不要碰我!”
余温钧眸子一沉,在表面上却又从容地收回手。
“最初以?为,我爸熬不了几个月。但没想到他能活那么久。”贺屿薇像是沉浸在噩梦里,胆怯又迷茫地说,“越到后?来,他的神志就?越模糊,最后?变得像个小婴儿。眼睛特?别纯真,只会对着我笑。我一边恨他一边又忍不住想照顾他。因为我……太寂寞了。在那个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我虐待他,又变得像养宠物一样?养着他。不过最后?,他在我面前咽气?了。我只感到百分百的解脱。爸爸死了,我活在世界上的使命也结束了。”
漫长的沉默中,贺屿薇再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我,绝对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纯洁无辜的小女孩。住到你家后?,我感觉又活过来一点。原本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想要,但你告诉我,我的心是属于自?己的。嗯,我已经不需要尊严和原则,只剩下一点点的心。我也只想百分百地主宰自?己的心,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如果你真的有一点‘喜欢’我,请让我一个人待着,行吗?”
他们坐在大巴上对望。
余温钧并?没有露出被拒绝的恼火,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你每次把我随口说的话都记得挺牢。”
她一愣:“嗯……嗯,是啊。你不是说我像《基督山伯爵》里的主角。这些日子,我一口气?看?完了那本书……”
“可以?了。”余温钧却微微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我已经了解完主要情况。而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地听我说。好吗?”
余温钧不顾她的退缩,把胳膊搭在她椅背后?方,面对面地看?着她。
“你父亲的死亡原因,就?是瘫痪引发的后?遗症。就?像你爷爷奶奶的死因,就?是火灾。这是任何?人能在法律文件里能查到的白纸黑字资料。这两件事的调查结果就?摆在这里,我们不需要再讨论。”他以?笃定冷静的口吻说,“以?我的角度来看?,你对你爸爸的处理方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女孩子,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如果把刚刚的故事讲给其他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听完后?绝对都会选择站在你这边。不仅仅如此,他们都会站出来保护你。”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说:“才?没有这回事……”
“薇薇,你是值得的。”
“那,为什么都没人来主动帮过我?”贺屿薇孩子气?地追问?。
“就?是说啊,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温钧微微皱着眉,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沉思样?子。
“当薇薇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我想的是,如果我重要的人受到伤害,我不会罢休。薇薇受到一点危险,我也绝对不可能放过那个凶手。除了我,世界上还存在其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护你的人。而有我们这些人,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配得上。”
明知道这是安慰,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哭了。
没人对她说过这些话。
她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罪人。
从出生起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如果自?己没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他们也许就?不用忍受醉酒的儿子上门勒索。爷爷奶奶的遗言是让她开展新生活,但她却以?杀死父亲为存活目标。即使替爷爷奶奶报仇,她也害死和他们的儿子,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吧,她一直是世界道德伦理所遗弃的局外?人。
余温钧柔声说: “你已经被原谅了。你能原谅自?己吗?”
眼泪静静地在风中后?扬,有什么很浑浊的黑暗东西,孤独、恐惧、无奈和悔恨,和一些曾让她想放声尖叫痛哭跳海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正在从身体的最深处,淌流出来。
“你是安全的。完全不需要隐藏自?己。”余温钧用手指刮着她颊边掉落的眼泪,“我以?后?会好好宠着你的,嗯?”
贺屿薇闭上眼感受他的温暖。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内心又萌生起熟悉的戒备和抗拒,而仅仅这么一个微微退缩的举动,他立刻察觉。
“不准逃。”
余温钧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轻轻一甩,贺屿薇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彻底跌进他的怀里,她的手隔着花衬衫按在他结实?的腰腹上,忍不住抬起头。
夏日炎炎的夜风,还在鼓吹着这个?海岛大城市。
余温钧垂眸看着她,表情讳莫如深。她感受到,自己正被一种幽深的气场稳定地?攥住,这幽寒的气质不昭彰,无痕无息无形无迹,却又无所不在。
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薇薇,我最近的工作真的很忙,今天从南沙急着赶回来,还得陪你夜游香港。如果?仅仅是告诉我你的过去还远远不够。再给我一点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明明是她鼓起勇气,把?最想隐藏的黑暗过去向?他彻底的坦诚完毕,但余温钧表现?得根本不当一回事似的。
贺屿薇既松口气又很疑惑地?看着他,余温钧的手包裹着钉子手镯,钻石勒着她的手腕,略微地?疼痛。
余温钧轻声?说,“你父亲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哲宁?”
“没、没有。”她疲倦地?说。
“你告诉过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