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裴华对周长城一直很关心,从前他还在周家庄的时候,就承蒙他家的大人照看,知道这小孩儿再没家里人了,心中很是可惜,可他也没办法把周长城带走,别说并未到这种托孤的情分,就是论起来,风险也大,现在他是平反了,可政策若是反复,会不会又把他再次下放?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周家庄的证明写好了,还要到平水县去拿桂裴华的档案,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关卡,桂裴华就请求周善民一起去县里帮帮忙走一趟。
春耕刚过,庄上也没什么事,周善民就答应了。
走之前,周长城扛着锄头路过,要去前头的田地里除草。
桂裴华想起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那个给他一根红薯的男孩儿,把人叫住:“周长城,今天不干活了。走,我请你去县里喝碗肉丸子汤,当是还你给我的那根红薯。”
周长城也实心眼儿,变声器的男孩儿嗓子像鸭子,粗嘎嘎的:“桂老师,你已经还过了。”他说的是那支钢笔换粮食的事。
桂裴华就笑了,他就是喜欢周长城这种朴实和善良:“走吧,跟我和村支书一起去,傍晚你和他一起回来。”见这小孩儿犹疑,又笑道,“怎么了?连肉都不吃了吗?”
现在乡下虽饿不死人,但也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点肉星子。
周长城咽了下口水,自从到了这个堂大伯家里,别说肉,能吃上一碗红薯干饭就是奢侈了,不再犹豫,立即把锄头放回去,也不管大伯母在背后追着他骂,飞跑着追上了桂老师和村支书。
爷爷和爸爸去世后,周长城再没有去过县城了。
到了平水县,桂裴华要调取档案,果然遭了关卡,破了□□后,革委会也陆续倒台了,知青办还在,听他是外地口音,两头人都推诿说不见他的档案。
周善民帮着发烟,也帮着找人疏通,但不得其法,一下说要谁开条子,一下说要什么部门盖章,总之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把档案给人。
跑了一中午,两个大人累了,带着周长城上国营饭店吃饭去。
周长城本来就是手脚勤快的孩子,这两年在堂大伯家寄人篱下,屋里屋外的什么活儿都干,很知道眉高眼低,看桂老师在饭店窗口付了钱和票,立即就帮忙端饭端菜,桂老师不开口就不敢开吃。
村支书还夸周长城机灵,孰不知这是无亲无故的孩子没人疼,被逼着早当家,因为不干活就没饭吃,就是干了活儿也要被嫌弃做的不好,不会来事儿。
那日桂裴华迁档案,在国营饭店吃中饭,恰好碰上周远峰一家子招呼他准大女婿魏思进和大女儿周小芬。
魏思进是市里人,跟周小芬是市师范学院的同学,在学校时他们就开始谈对象,毕业后准备结婚,魏思进这次是来县里见岳家提亲的。
周远峰也是从周家庄出去的人,不过他老早就到县里当工人了,老家也没什么亲人在,大运动之前还会回村里扫墓祭祖,跟一些老亲走动,大运动十年时,要破除一切封建迷信,回去的次数一个手掌数得出来。
不过,周长城后来听师娘说,因为师父的成分在周家庄被认定为有八亩地的富农,大运动最严重的时候,周家庄有几个激进的红袖章后生甚至想来县里抓他回去做检讨,但被当时生产科的武主任,现在的武厂长赶跑了,没抓到周远峰,那帮人竟然把人家的祖屋砸了,祖坟也挖了,棺材板抽回家当柴烧。
这个消息传到周远峰耳朵里,把他气得几天几夜都没吃好睡好,后来趁着夜黑风高带着李红莲回去收拾了先人尸骨,暂时埋在一座荒山上,一直没敢再动过。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就和周家庄慢慢淡了,这些年也有人想走他的门路进电机厂,但他全都回绝了,颇为心灰意冷。
村支书周善民和周远峰是认识的,两人年纪差不多,自小在一个庄子上长大,不过多年没见,各自都有了变化,互相看了好几眼,还是凭着乡音认出对方的。
周远峰年纪一大,儿女听话,家庭和工作顺遂,渐渐地就不再想计较那些不愉快的事,反而时不时念叨想回周家庄看一眼。
人年轻的时候总想往外跑,等到了某个年纪,就会想回头看一看自己的来处。
于是两方人马互相认识过后,便决定坐下来一同吃饭。
第21章
周善民和周远峰说了会儿周家庄的人和事,又说这次是陪着桂裴华老师来调档案的,不过不太顺利,先吃饭,下午再去看看,说不得得要个两三天的时间才能把档案拿到手上。
周远峰则是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准女婿魏思进和大女儿周小芬,两个小辈已经毕业,魏思进有美术功底,被安排进了市里的建设局,女儿则是跟着档案回了平水县,分配在平水县初中学校。
“那小夫妻俩儿不是得分开了?”周善民一介老农,也知道新婚夫妻分开不好,语气有点惋惜。
“是啊,现在愁着呢,想找找关系,最好把她分配到市里去。”可怜天下父母心,李红莲那阵子为了女儿和准女婿工作的事愁得饭都吃不下。
要知道平水县距离市里有七个小时的车程,往返一趟,得要一天一夜,刚工作的小年轻,魏思进一周工作六天,假期又不多,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难道每次见面都要跟牛郎织女那样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说完了这些没办法立即解决的,大家又感叹了一番调档的难处,总之,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烦恼。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李红莲看着对面那个小心翼翼吃东西的孩子,还以为周长城是周善民家的孙子,带着来县里玩会儿的,听周善民说了这小孩的情况,原来没爹没娘了,自己儿子周小伟只比他小一岁,现在还天天跟她这个当妈的撒娇耍宝,倒是生起两分同情:“怪可怜的。”
周远峰多看了周长城两眼,听周善民说是后来落户到周家庄的人家,也有印象,他们夫妻回去收拾先人尸骨的时,路过那附近,周长城的爸妈见了也不声张,还给了他们一把火把,让他们夜里上山时小心些。都是心善的好人,怎么子孙竟落得这个下场?
桂裴华吃完半碗饭,听李红莲一副惋惜的语气,不时伸筷子给周长城夹菜,叮嘱他多吃点,不由冒出一个念头:“说起来,你们市教育办管教研水平的的赵永翠主任,还是我从前的学生,前些日子他去广州培训,我们刚刚见过面。”
周长城听不懂桂老师说这话的含义,什么教育办,什么广州培训,对他来说都是很陌生的词语,他不懂,但并不妨碍对面一家人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期盼殷切起来。
“桂老师,这...”李红莲是反应最快的,激动得嘴都秃噜了,“这这这...能不能...”
不论是周远峰李红莲家里,还是魏思进家里,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要是在平水县,绕一绕,说不定也能找出点门路来,可市里,他们是两眼一抹黑啊!
照理说,这个年代,两家人供出两个大学生,国家还包了分配,是正式职工,往后吃的是商品粮,都应该很欢喜才对,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有了一就想有二,就像周小芬被分回平水县的初中学校,有寒暑假,还在父母身边,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了,可她就是想去市里和未婚夫挨着。
桂裴华也没端着,放下筷子,摸了摸周长城的头,十五岁的小子,瘦巴巴的,头骨都硌手:“我等会儿给你们写封信,把赵永翠的地址也给你们,你们得空了去找他问问,请他帮帮忙。”
“哎呀,桂老师,您真是我们家思进和小芬的恩人!”李红莲赶紧再叫了米酒,拉着准女婿和大女儿要给桂裴华敬酒,不论事情成不成,但人家愿意开口帮忙就已经很难得了,他们萍水相逢的缘分,人家桂裴华完全可以不提这一茬儿的。
桂裴华确实不是白白开口的,他喝了周远峰李红莲和两个晚辈的敬酒,答应吃完饭就立刻写这封信。
“这位周师傅和李大嫂,不满你们说,我也有事相求。”桂裴华放下酒杯,看着还在傻乎乎吃饭的周长城,琢磨一会儿才说,“我想麻烦周师傅和李大嫂,帮我带一带这孩子,他今年十五,等到他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就不用管了,让他自己想办法找活儿干。”
周家庄今年开始实行分田到户,周长城也是男丁,可以分到两亩田和一座山,但他未成年,山田都挂到堂大伯家那儿,合作一家。不过现在看着周长城的样子,除了要忙自己那两亩田,还把堂大伯家里的活儿都干了,秋收时,粮食能不能到他手上还不一定。
“啊!?”不管是周远峰李红莲,还是其他人都愣了,一桌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周长城身上。
周长城不明所以然,看看桂老师,又看看村支书伯伯,再看看其他大人,脸红耳赤,畏缩地把筷子放下,以为是自己吃太多,大人们不满意了,眼皮低低的,不敢再抬眼看人。
“这...桂老师,这...”李红莲很是犯难。
养孩子不是一日半日的事情,是个要负上巨大责任的,这衣食住行哪一样都不能缺,何况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最难管最有叛逆心的时候,要是在他们手上出了什么事,对谁都不好交代。
桂裴华看周远峰等人犯难,自己也觉得是为难人家了,不过既然开了口,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周师傅李大嫂,你们放心,就是你们不答应,我也会给赵永翠写信的。”
“长城这孩子和我有缘分,当初我下放住在牛棚里,他和他家里人对我多有照顾,他奶奶还救过我的小命,时不时接济我一点粮食,不然的话,今天我也不能坐在这儿和你们吃饭。”桂裴华显然是个念旧情的人,周家庄对他好的人,他一一都记着,尤其是周长城这一家子。
有时候那帮红袖章的人来押着他出去游村做检讨,小小年纪的周长城甚至会拦着,不让人朝他身上砸东西,等他做完检讨回到牛棚,周长城就摘了野果给他吃,天冷了还给他送来干稻草铺床。
这样的来自孩子天性里的善意,支撑着桂裴华度过了许多黑暗的夜晚。
“您二位放心,我不会让他在你们家白吃白住,我每年给你们两百块钱,春天给一回,秋天再给一回,粮票和布票也有,一直给到他十八岁成年。”
“十五岁的孩子本该好好在学校读书,这次回到周家庄,我看他天天扛着锄头,干得跟头老黄牛似的,哪像个十几岁的孩子。”说着,桂裴华又摸了摸周长城的头,又记起周长城带他上山摘野菜果腹的事。
“我毕竟刚平反没多久,自己一身骚,万一又要开始几年前那一套,估计还得下放,那就拖累他了。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本也不该这样给二位出难题,但把他送回周家庄去又于心不忍,就想把他委托给周师傅和李大嫂两位厚道人,无论如何,好歹让他长大成人。”
桂裴华一番话下来,也是掏心掏肺的,把自己在周家庄受周长城家长辈的恩情都说了,当时村里是不管他和村民接触,可会主动来关注他死活的,真算起来也就只有周长城一家了。
周长城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桂裴华,擦擦眼角,好像又回到了牛棚前,桂老头儿教他写字的时候,自从家中长辈过世后,再没人替他这样张罗了。
周善民老脸发热,桂老师这么说话,岂不是在打他这个村支书的脸,说明是他们庄上没把孩子看顾好,再加上今日是他建议和周远峰一家坐下吃饭的,结果给人揽了个这么麻烦的事儿,有心出言阻止,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愁得那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脸又老了几分。
周远峰和李红莲二人听了桂老师的一番话,对视一眼,又看看周长城,放下手中的酒杯,没了刚刚的热情,这顿饭都不知道怎么吃下去了。
周小芬扯了扯魏思进的衣衫,示意他出来打打圆场。
魏思进轻咳一声,想了又想,这才谨慎开口:“桂老师,这个...这个,现在粮食紧张,这小孩儿...可能也不适应县里的生活,为难...为难...”
磕磕巴巴的两句话,连个主谓宾都没讲清楚,还不如不说。
周小芬简直被魏思进给气死,便也木着一张脸,又怪桂裴华给人出难题,施恩挟报,甚至想站起来不要他帮忙写信给那个什么教育办的主任了!
桂裴华看桌上人的脸色,也知道这事儿难办成,立即说:“周师傅李大嫂别上火,我说了即使您二位不答应,我也是要给陈永翠写信的,你们放心,这赵永翠是我的得意门生,我这个老师的话,还是有点份量的。”
这再三保证的话语比前面说的更让人糟心,周远峰当下就沉默了,就连向来快嘴的李红莲都哑火了。
周长城顿时枯萎下去,知道对面的人是拒绝自己了,等吃完这顿饭,还是要跟村支书伯伯回周家庄堂大伯家干那没完没了的农活儿的。
桂裴华有点懊恼,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不是后悔被周远峰李红莲拒绝了,实际上这些年他被拒绝打压的次数太多,已经没什么太大感觉了,只是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让周长城看到一丝希望,结果希望之门不到一分钟就在他眼前关闭,于是又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往后把钱和票寄给周善民,让他转交给周长城,孩子好好活到十八岁,再出来找活儿干,或者到广州去找他也行,现在有不少工厂在招人,总能让他有事做的。桂裴华想清楚这点,便不再纠结了。
吃完饭了,桂裴华果然遵守承诺,拿了空白的本子给自己的学生写信,信上诚恳地请他帮周小芬尽量安排到市里的学校,末尾签下自己的大名,给魏思进留了自己和赵永翠的地址。
魏思进接过桂裴华的写的信,和周小芬一再感谢,两个年轻人的感激中带着几分古怪的尴尬。
下午桂裴华还要继续跑知青办和革委会,周远峰李红莲一家则要回电机厂,两拨人各自分开。
"支书大哥,给您也添麻烦了。"等周远峰一家人走远了,桂裴华忙和周善民道歉,他刚刚看到周善民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的要求突兀了。
周善民本想说两句,但看看周长城,又咽下去了,只是摆手:“是我们这些长辈没做好,往后我在庄上多盯着长城,像桂老师说的,怎么也得让他长大成人。”
十五岁的周长城瘦得跟条棍子似的,他本身就长得高,身上没有四两肉,那管鼻子挺得发尖。
真是又穷又苦又难又饿。
说起来,都是命。
桂裴华的档案拿得很不顺当,跟挤牙膏似的一点点盖章签字跑腿,周善民和周长城当天也没有回周家庄去,陪着他在平水县找了个旅店过夜,也是仗义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去国营饭店吃早饭,出来时,碰见了周远峰和李红莲夫妇二人。
周善民桂裴华带着周长城和两人打了招呼,以为是巧合碰见,毕竟平水县不大,国营饭店又近着电机厂。
谁知李红莲走上前来,摸摸周长城的头,问:“小伙子,往后让你住我们家行不行?给我当半个儿子好不好?”
周长城的脸上既惶恐又惊讶,看着眼前一脸笑的女人,又转头去看桂裴华,不知道怎么回话好。
桂裴华则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推了他肩膀一下:“傻了?问你话,住他们家行不行?”
周长城瞬间意识到,这是个改变他命运的时候,立马重重点头:“我我我...好!我很乐意的!”
这家人好不好,周长城不知道,但是知道县里比周家庄好,这两人对他的态度比堂大伯一家人好,他实在太想一瞬间长大,立马就离开堂大伯家了!
“好,那往后你来当我徒弟,叫我师父,这是你师娘。”周远峰也上前来,一脸厚道的笑容,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头,“你在我家住到十八岁没问题,但是得学一门手艺,有手艺,往后才有活路。”
“我也没有多大的本事,一辈子都待在电机厂,我懂的东西就是跟机器打交道,到时候你来了,我都教给你,你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叫人啊!”桂裴华立即催周长城改口,“叫师父师娘!”
“天地君亲师,除了你爹娘爷爷奶奶,就师父师娘最亲了,往后得孝敬他们!”
李红莲撇开昨天的为难,今天倒是满脸笑,拉过周长城的手,摸到一手老茧,可见孩子真是受苦了:“孝不孝敬另外说,你到我那儿住,别学坏,好好听大人的话,不辜负桂老师的关心才好。”
“周师傅李嫂子,您二位真是大仁大义!”桂裴华也不再催周长城叫人了,边说话边从包里掏出一个钱夹,“这是一百块和一百斤全国粮票,布票等我回去再寄过来。
“我答应了每年给两百块和粮票布票的,一定不食言!”
对桂裴华的这个赞助,周远峰夫妻没有拒绝,他们决定接受帮周长城这三年,就是考虑到桂老师的慷慨,若让他们自己出钱养这孩子到十八岁,那是没有办法的。
不论周远峰和李红莲因着什么原因答应,桂裴华都想打蛇随棍上,周长城是个仁善的孩子,如果没人拉一把,他估计一辈子就只能在周家庄待着,初中读不完,也无长辈出头,如果再遇上一点病痛,后头大概就这样老死在周家庄了。
周善民在一边看着,目瞪口呆,简直是看了一场峰回路转的电影,养个十五岁的孩子啊,这两家人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他呼吸一下深一下浅,看着李红莲接过桂裴华的钱和票,愣是一个字没敢开腔,过了会儿,就听到周长城小声又略带兴奋地叫了第一句“师父师娘”。
“那次之后,你就留在师父家了?”万云此时的心情和当时的周善民差不多,百感交集。
家里多一个外人啊!
周远峰和李红莲生育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周小芬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工作结婚,自此不用负担她的生活,可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比周长城小一岁的周小伟,还有七六年出生的老来女周小梅。
多一个人就要多一份口粮,吃饭穿衣有桂裴华的资助,可万一生病了,又或是学坏了,招了贼进屋,主人家若是有意无意说了某些话让这孩子记恨,孩子暴力发泄等等等等,种种可能的坏处真是不堪细想。
周远峰家在县里没有田地,不能耕种收粮,靠着他的一份工资,养活家小,本就吃力,还来一个正值能吃能喝的周长城,真是让人头大。
就算周长城有桂老师的物质保障,但往一个本来就稳固的家里塞一个人进去,多打扰,多冒昧啊!
桂裴华也真会给人出难题!
“嗯,”周长城点头,然后又自嘲地笑笑,“所以小芬姐和小伟都不太喜欢我。”
其实刚开始周小芬拿着桂老师的信去找市教育办的赵永翠主任,档案安排得不是很顺利,太多人想留在市里了,赵永翠不是管人事的,很难插手,后来没办法了,周小芬和魏思进又写信给桂出生请求他的帮助。
是的,自从在平水县拿回他剩余的档案后,桂裴华已经改叫桂春生,大家都跟着改了口。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名字,也不敢多问,知识分子本就清高,经历了那十年的打压,多疑脆弱,好多人经历了大运动,像是要与过去的人生做切割,都会改个名字,既让人意外,可细细思量,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桂春生没有推脱,给周远峰家里找了个这么大的麻烦,便义不容辞,事情管到底了,人在广州,连着拍了好几封电报给赵永翠,还给赵永翠寄了不少东西,让他多多上心,活动活动。
最终周小芬的工作安排在市郊的一所小学里,拖沓了三个月,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这件事了了之后,周远峰一家的心才落定,李红莲这才有心思和周长城说桂老师为了他贴了不少人情和东西,让周长城长大了一定得记着桂老师的好。
至今,周长城结了婚,有了自己得小家,也不敢往回想,当年如果周小芬的工作没有办法落实在市里,那师父师娘是不是就要把自己赶回周家庄了?
他不肯深挖这些真相,只想记着师父师娘和桂老师的恩。
周小芬和周小伟不欢迎家里多一个外来客也正常。
家里这些年虽然不闹饥荒,但也着实存不下什么东西,他们的爸爸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新衣都舍不得裁一件,姐姐穿妈妈的旧衣服,妹妹穿哥哥和姐姐的旧衣服,一家五口人,勉强吃饱穿暖罢了。
桂春生承诺的钱和票,这个数量其实是能让周长城顺利活到十八岁,但如他自己所说的,万一后面有什么变故,泥菩萨过河,顾不上周长城,那这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就会是周远峰一家的负担了。
好在后来历史没有倒行逆施,桂春生在广州活得好好的,承诺的资助只多不少地寄到平水县,一直到周长城十八岁参加工作为止。
周小伟尤其不喜欢周长城,从不和他多说话,所有的不满都表现在脸上。
两个少年人年纪差不多,周长城上学晚一年,和周小伟同一个年级,都要读初三。
周远峰把周长城的学籍落到厂职工的子弟学校,桂春生的意思是让他读完初中,如果考到高中,他就继续资助他读高中,能考上大学就最好,不能考上也没辙,还是按原来说好的,到了十八就让他自寻出路。
周长城以前是在乡镇初中读书的,基础本就打得不牢固,到了县里的初中就跟得很吃力,早起晚睡地读书,门门功课也不过是低分飞过及格线,根本没有考到高中的希望,倒是闲暇时跟着周远峰去厂里打铁拧螺丝这些事做得有模有样的,在学校是失落的转校生,在电机厂却是能干聪颖的好后生,身处火花四射的车间,他终于找到了点平衡感。
也就是因为在周远峰手下学得快,周远峰才最终确认要收他做徒弟,真正担了师徒名分。
至于周小伟,他自小就聪敏好学,以姐姐周小芬为榜样,一门心思要考上大学,因此学习向来是名列前茅的,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县高中后,周小芬在市里找了关系,让弟弟在市里的高中借读三年,再回县里参加高考,后来果然一举得中,跟周小芳一样,考入市师范学校,现在分配到了市里的邮政系统上班。
“当时小梅还小,跟着师父师娘一起睡,师娘安排我和小伟同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第一个月他不让我上床睡觉,每晚都要师娘过来劝着骂着,才不情不愿让我继续睡,在学校也当不认识我。”明明周小伟什么都不说,可周长城有时候觉得,他板起脸来的时候,比师父还吓人。
在周家庄的堂大伯家里是寄人篱下,在师父师娘家也是寄人篱下,可周长城就是舍不得走,在师父家里至少还能上学,吃得饱饭,师娘真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每天捏着他的手臂念念叨叨的,说他养不起肉,冬天去上学给他灌热水瓶子,夜里还给他和周小伟煮宵夜,一个星期有一毛零花钱。
如果是在堂大伯那儿,吃不饱饭另外说,每当他去学校上课,大伯母就会来学校以各种借口把他叫回去干活,不干活就不给他饭吃,因此之前上学的时间被切割得零零碎碎的。
周长城和周小伟只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周小伟就去了市里读高中,周长城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夜里准备睡觉前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因为每一天都担心周小伟不肯让他上床睡觉,师娘一脸无奈地过来劝说安抚,他那么高的个子,睡觉的时候不敢伸直双腿,怕被周小伟踢出去。
彼时的周长城,只有手足无措地等着人安排他的去向,能在房里睡,还是只能睡在客厅搭出来的木板床上,又或许,师父师娘不想管了,会不耐烦地直接把他赶走?
周长城时常惶惶然。
寄人篱下的苦,不是体力上的苦,是那种随时要被抛弃的不安全感,周长城真是吃得足足的,所以他一直都知道,结婚就是成家,他对家的要求和师兄们对家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后来两个别扭的少年初中毕业了,周小伟继续读书,高中落榜的周长城则是完全跟着师父周远峰进电机厂当了学徒,一切从头学,师父师娘说这是以后赚钱的本事,一点都不能疏忽了,他就学得比任何人都要刻苦起劲,因为知道十八岁是自己人生的分水岭,桂老师说了,等他十八岁就要自力更生了。
要是回周家庄,他还有两亩地和一座山头,可周长城不愿意回去,爷爷奶奶和父母都不在了,他在周家庄没有任何亲人可牵挂,一心只想留在平水县和师父师娘身边。
周长城看到二师兄刘喜住在大通铺,跟师父师娘打商量,也住到厂里的大通铺去,每次睡在属于周小伟的床上,他都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总觉得自己鸠占鹊巢。去大通铺睡,周远峰李红莲夫妇同意了,不过一日三餐饭还是在师父家里吃,因为他是学徒,没有任何工资和福利,更别说在饭堂吃饭。
“那几年,师父师娘家里的家务都是我做的,扫地洗衣服,买菜做饭换煤炉子,小梅的尿布也是我洗的,可以说小梅也算是我带大的。”周长城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抱怨,尽管他也可以抱怨几句,可他是实实在在记恩不记仇的人,“因为小伟去市里读书,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师娘就把对他的关心转移到我身上。”
说这些话的时候,周长城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小云,我那时候天天都觉得小伟去读书还挺好的,他努力读书考到了大学,我天天在师父师娘面前晃悠,得到了他们的关心爱护。”
万云一下子喉头哽咽,真傻!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桂春生那些年可是给了不少钱和粮油布票的,周长城并未拖累周远峰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