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寒暑假,周小芬和周小伟姐弟一起回来,待周长城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始终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恩态度。
所以不论周远峰和李红莲对周长城多亲切,小梅成日跟在他后头叫大哥,周长城心里都知道,他是外人。
“幸好你长大了。”万云捏捏周长城的大掌,摸到他手心里的硬茧,笑笑,眼里有种细碎的泪光,“幸好我们都长大了。”
周长城也很庆幸,幸好无惊无险到了十八岁,师父给桂春生写信,提起他的工作和前程,两位长辈都觉得,既然周长城一直在平水县,又是跟着周远峰学技术,能留在熟悉的地方是最好的,就这样留在了电机厂。
斗米恩,担米仇,周长城李红莲和桂老师这些人的恩情,没有让他失了分寸产生怨念,而是让他本就良善的心更加温良。
等成了临时工,每个月有五十块钱的工资,周长城存了两个月,给桂老师寄去八十块和一些平水县的山货特产,聊表这些年来对桂老师的心意,但桂春生只收了一些吃的,钱则是拒收了,全数寄回来给他,鼓励他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如果有空,可以到广州去看看他,长长见识也好,他现在上了年纪,不好坐车折腾回平水县了。
师娘知道后,有一阵子反复念叨,这是周长城的祖辈和父辈做了好事,福报全都落在子孙周长城身上了。
积阴德者,近报己身,远报子孙。
周长城也认同,若不是远去的亲人长辈,他又怎会有这样的幸运机缘呢?
“我姐听师娘说,你领到了工资,还给了师父师娘一些心意?他们收了吗?”万云问,心想桂老师不收,师父师娘是不是也要适当推脱一番才行?
“收了。”周长城看着面前的太阳,白花花的,今天的阳光有点猛烈,都要到吃中饭的时候了,面前挤着买卖农货的人还是那么多,“给了两百块,师父师娘都收了。”
万云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不知不觉对他人的付出有了得寸进尺的要求。
不过周长城解释道:“我两个师哥也给过,这是作为徒弟给师父的孝敬,是厂里学徒的规矩。”
万云那点脸色才平复下去,她是周长城的妻子,现在正是两人蜜里调油的好时候,自然是一心一意向着他,听不得他被周小芬这些人欺负冷待,还要贴着自己的热脸上去。
“师哥和嫂子们跟我讲,让我不要恼小芬姐和小伟,”周长城灌了几口水,说了那么多话,口都干了,看着小云一心维护着自己,又觉得结婚真有好处,刘师哥说得对,结了婚,就多一个人疼自己,“我现在想想也是,要是周家庄突然有个人来我们家住,就是自带粮草,天天勤快地干活,我也嫌得很。”
万云一下子想到两人在家具厂的那个租房,简单粗陋的一个家,来一个生人,真是烦都烦死,所谓是火不烧到自己身上不知疼,顿时又开了点窍,感念起师父师娘的好处来,这么多年,说了当周长城半子,就完全没有敷衍过他,没有保留地教他技术,还要循循善诱引导他向上,都是体力活儿,收点辛苦费也是应当的。
“我们结婚,小芬姐和小伟两人一起寄了三十块钱给我,发电报祝我们新婚快乐。”周长城想到这件事,又咧嘴一笑,心里很满足,虽然没有父母手足,他还有师父一家。
周小伟自从在师范学校毕业,就留在了市里工作,平时少回家探望父母,大概是终于想通了,也更知道自己为人子女的责任,对周长城的态度变得稍微热络一些,日常寄东西回家也有他的一份。
小梅年纪小,帮不得家里什么,十岁的年纪,怕是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他和姐姐周小芬都在市里,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家探亲,待的时间也不长,若不是有周长城陪在父母身边尽孝,跑腿打杂,分担家里的重活儿,父母估计要辛苦得多,尤其是常年腰酸背痛的母亲。
周小芬结婚后,和夫家人住在一起,老人孩子家务工作评职称,里里外外都是事儿,只有回到娘家才能休息几天,只有结了婚才知道在家做女儿的好处,在平水县娘家时,遇到一些要搬要抬的活儿,李红莲干不动,都是张嘴让周远峰把周长城师兄弟三个喊回来帮忙的。
人心肉长,她也知道随着周长城年纪越大,对家里帮衬就越多,终于对周长城有了几分当姐姐的态度。
这次周长城和万云结婚,她还特意写信回来给李红莲,让她千万打听清楚女方的性格和家庭,免得周长城这种本分厚道的人吃亏,又叮嘱周长城不能光看外表,要注意女孩儿的品德。
周长城看了周小芬的来信,似是媳妇熬成婆,兴奋得多吃了一碗饭,小芬姐和小伟总算把他看做家里一个重要的人了。
第23章
夫妻俩儿难得这样有谈兴,开了个头,后面就有如滔滔江水一般讲了下去,在树荫底下的台阶上说了大半天的陈年往事,像是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都倒出来见了见太阳,人生的腐烂散去,只在记忆里留一些阳光的温暖。
那辆停在远处开往广州的汽车早已经离去,又停了一辆开往别处的车,有新的旅人在休息,农贸店的人总算散了些,周长城和万云生生等饿了,两人干脆站起来去他们相亲的那家小米粉店吃中午饭,等吃了饭再去买东西。
米粉店的两张桌子坐了几个人,操着异地口音在大声说话,生意比去年他们在这里见面时好了一点,门口新挂着个牌子,用毛笔写了一行不甚美观的字:平水县农家米粉店。
周长城和万云点了米粉,只在里面加了青菜,等了一会儿,就上来两碗味道一般的汤粉。
两人都是从饥饿年代过来的,对食物的好坏不挑,边吃边说话,越说越起劲,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
万云听了周长城是怎么到平水县来的,除了心疼他,还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他们都是没回头路的人,除了往前走,别无选择。
周长城说起两人相亲时候的事:“当时我穿的那件衬衫还是陆师哥的,穿在身上太大了,师娘用了几个别针别住后面,让我塞到裤子里,才显得合身了些。”
平时他和周远峰一样,上下班穿的都是工衣,根本舍不得多做一件衣服,也就是要去结婚打证了,才托师娘新做了一件。
万云不好意思一笑,也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羞赧和那件棉布长袖衬衫:“我那件是跟我们寨子里的人借的,一回去就洗干净还她了。”
原来两人都是借衣服来相亲的,都笑了出来。
“怎么有这么多外地人?”等旁边的人吃完米粉,闹哄哄地走了,万云才说出刚刚的疑惑。
平水县是个小地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个外人,住久了就会发现,全是熟面孔,南方地界,乡音有细微差距,但口音都大差不差,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老乡。
周长城看着那几个身上带着泥土的人,想了想,说:“大概是来修铁路的工人。”
“铁路?”刚到平水县不久的万云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往前面再走三里路,就到修铁路的地方了,”周长城去过,就和万云详细说了一下。
现在国家在搞铁路建设发展经济,平水县一直都没有通铁路,八零年终于规划到了这里,火车站选址定在西郊一个村子的边上,站名叫平水站,去年初才算正式施工。要修铁路,就征了全国各地的修路工过来,他们这一段的山上石头多,下雨天容易有泥石流,地理环境复杂,来了三百多个工人,有的是半个村子的劳力都出来了,拖家带口的,在边上的村子安营扎寨,住了有一年多了。
有人来,就要吃喝拉撒,因此很多西郊的农民种了菜、养了家禽、摘了果子,都会挑到火车站附近去卖给这些外地工人的家属,那地方时不时都会传出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西郊的村民和外来工人偶尔会爆发矛盾,独身女子更是被告诫不能一个人过去。
万云原先到平水县卖竹席和山蘑菇这类农货,目的地很单一,就是农贸店,最多在这小街看几眼,也不和人多搭话,怕别人知道她身上踹了钱,有时连口水都不喝,就和另外两个同伴爬山涉水回了万家寨,所以还真不知道这儿开始铺铁道了。
因为平水县的山多,有一些路段修得很缓慢,有时候要把山头炸开才能挖隧道,铺上铁轨。
平水县常年没什么新鲜事儿,风气保守且无趣,建铁路炸山头的时候,那轰动的闹声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大家都没看过这种动静,周长城和工友也特意搭伴儿来瞧过,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这些看热闹的人被拦在一定距离之外,看着一座小山丘瞬间被炸得轰然倒塌,细小的石块四处迸裂,若不走远些,就会被砸到。
这种闹腾,看一回就行了,周长城也就没有再去过,今天见万云一脸好奇的模样,忍不住想满足她:“反正晚上我们才去姐姐姐夫家吃饭,等会儿带你去火车站看看?”
万云笑着点头,赶紧把剩下的米粉汤都喝光了,又找店家往自己的铝制水壶里装了热水,才和周长城一起往外走。
报纸上天天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也不知道这火车是不是真的能给平水县的人带来万两黄金?
万云兴致勃勃地想着这些有意思的俗语,跟周长城走得飞快。
大中午的,日正中天,晒得人一身热气,周长城和万云两个专挑树荫底下走,头上顶着块碧绿色的荷叶,也不觉得累,明明只是去溜达溜达,两人兴致勃勃的,好像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一般。
走了三里路,先是看到一排排薄木板混着茅草或纸皮搭建的屋子,门口用绳子晾了衣服,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每个屋子门口都放了两个塑料桶,颜色被太阳晒得发白发旧,一群苍蝇绕着屋子外围转,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往前再走一点,能闻到一阵恶臭的污水味。
不知是谁用几块脆弱的木头搭了个架子,架子成为几个小型变压器的集中地,临时拉的电线乱七八糟地聚在上空,而后被接驳,分散到各间屋子门口。
今天是五一节,修铁路的工人也不用上工,所以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说话打牌,男人的说话声、女人的大笑声,还有孩子的哭叫声混杂在一起。
这时候有卖麦芽糖和收牙膏皮的货郎担着担子穿行其中,拿着个小木锥敲着钢板槽,敲击声清脆,只钻入人的耳朵里,后头追着一群拖着鼻涕没穿鞋的小孩儿。
周长城皱眉,牵着万云从这些去年才搭建起来的小木屋边上走过,尽量绕开,有几个聚在一起穿着破烂的男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秀美白净的万云,从上看到下,眼神像是粘在了这个路过的女人身上,互相说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发出下流的笑声。
万云紧紧地挨着周长城,握住他的手,被这样的目光打量,她简直想拿根棍子防身,难怪周长城说附近的村民不让独身女子到这儿来。
这些人的眼光真吓人!
周长城几乎把万云拖着往前走了一段,远远地粗略看了几眼已经铺就的一段铁轨,指了指那个被炸了的山洞,万云看到一段段的枕木堆积在一个木棚子下,用油毡布盖了,细碎的砂石东一堆西一堆,想象不出来他们是怎么开山架桥,又是怎么铺铁路的。
不知道为什么,周长城总疑心四周有人在埋伏,没有再让万云细看,便又拉着她赶紧往回走。
两人的手牵得紧紧的,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见到无人追来才放下心来。
“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周长城看着被太阳晒得脸色发红,但仍然白净的万云,心有余悸,“我工友他们说,火车站年底就会通车,等通车,这些人就走了。咱们到时候多约几个人再来看。”
“好。”万云无有不应的,她已经和周长城成了正式夫妻,知道那些人的目光里藏着什么样的腌臜,只想回家好好洗一次澡,那那种粘腻感给冲洗掉。
回去的路上,他们看到有人担着担子,往刚刚那排小木屋走去,有挑着沾了水的新鲜果蔬,有的挑着鸡蛋,也有的挑了卖馄饨家什,看样子是附近的村民。
周长城和万云拦下卖鸡蛋的大叔,找他买了二十个鸡蛋,等会儿要去万雪家里吃饭,他们总不好空着手去。
那大叔一口白牙,听到周长城和万云的口音是本地人,便宜了两分钱卖给他们。
“大叔,你们每天都去那儿做买卖吗?”万云折了旁边的柳条,编了个简易的篮子,蹲下挑鸡蛋。
“是啊!”白牙大叔穿着短打和草鞋,头上戴着草帽,拿一块破了几个小洞的毛巾擦汗,“那帮修路的都是外地人,哪有我们本地人方便。他们修路赚了钱,我们卖点吃的给他们,也赚点钱。”
语气愉快,听起来生意不错。
不过大概是修路的人中有些鸡鸣狗盗之辈,大叔让他们别单独去,男的还好,尤其是姑娘家,千万别落单,就是不吃亏,被人调戏几句吓着也不好,他们卖东西的村民,都是三五个男人约好了时间挑担子过去的,一个人也是不往那边走的。
万云和周长城连连点头,认同这大叔的话,挑好鸡蛋,付了一块六毛钱,就回西郊农贸商店去了。
那农贸商店的店主也是本地的村民,几辈子都住在这儿的,因为在西郊占了个地利的位置,几年前就把自家一楼给打通,做了个四开门,收收货,也卖卖货,今天放假,客似云来。
店主还认得万云这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儿,记得她会来这儿卖竹席和山货。
“我记得你,你之前和人来卖竹席的。有阵子没来了,现在不卖了吗?”店主姓林,光头,个儿矮,生意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爱摸自己的大肚子,人家都称他一声林店东。
“林店东,我结婚了,就没有再织席子了,这是我爱人。”万云拉过周长城,亮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现在的她不太想和不熟悉的男人多说话,就赶紧把丈夫推出来。
她刚从火车站那头匆忙赶回来,想起那些猥琐腻人的目光,脚上有些发虚,心里庆幸,幸好原先没有贸贸然一个人跑去看什么火车站西洋景儿。
“小伙儿人才出众!俊男美女,很般配!”林店东还是那个笑呵呵的模样,习惯性地夸夸顾客,又摸摸自己的肚子,问万云这次来有何指教。
有周长城在,万云这才笑道:“我想看看小锄头、砍柴刀、席子和一些菜种子。”
林店东四周指了指自己这儿各种种类的摆设:“随意看,都有,不用票。咱们是熟人,给你算便宜点。”
周长城这才知道万云竟来这儿卖过东西,自己赚过钱,对她滋生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尊重情愫,自己的妻子没有坐吃山空,是个自尊自爱自强一心向上的人,这样的人相对更容易得到认同。
两人抱着鸡蛋,蹲下来嘀嘀咕咕地讨论要买的尺寸,两人都是乡下出来的,很快就选好了农具。
倒是看竹席的时候,万云有些心疼,她自己就会织这些,但织席子的过程太繁琐了,要砍大量席草,要洗净,要晒干,要穿线,织就后,还要烘干压平。整个过程没十天半个月都做不完,县里实在没这个条件。
周长城看万云一副心痛的模样,顿时觉得她可爱无比,一个抠门的人,看到另一个与他合拍的人,内心产生了浓浓的亲切感,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的妻子,这份喜爱来得更为合理贴切。
“城哥,其实我会的东西可多了,织席子、编竹筐、制蒲扇,还有结篱笆,乡下要做的事就没有我不会的,”万云肉痛兜里的钱,把那熟悉的席子摸了又摸,还是忍痛要买一张,天气越来越热了,没有席子过不了夏天,“可惜县里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县里附近的山也都是随着分田到户政策的落实,分到了各村村民手上,山上的每一根草都是村民的,若是上山砍两捆柴估计还行,可竹子和席草这些作物就不行了,要是碰上小气的人家,连砍柴都不许外人去。
不说这个,就是家具厂的那个小租房也没办法施展开。
周长城听了万云的话,没有觉得她了不起,只是有点心疼,有些活计都是男人做的,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家全都会,只能说明她在家的情形并不好,不得不什么都学着做,他寄人篱下这几年,最明白这种感受,不会的东西要学,做不了的东西硬是顶着上,不会也要学到会。
“小云,以后我会多干活的。”周长城突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万云本还沉浸在花钱的肉痛中,周长城突兀的一句话,她却一下子听懂了,露出一个甜蜜蜜的笑,她点头,一下子就挑好了席子,有了周长城的承诺,看他掏钱的时候,心痛都缓了些。
“这儿有西瓜子!”林店东拿着算盘给他们算钱时,万云惊喜地在一个箩筐里发现一堆褐红色的瓜子,弯下腰去抓了一把,是干燥的生货,颗颗饱满,她看得双眼亮晶晶的。
周长城跟看孩子似的看了她一眼,笑问林店东:“这瓜子怎么卖?”
这种瓜子产量低,平水县没人种,是外边的人路过这儿,托林店东寄卖的,这种生瓜子没什么味道,就嗑个嘴儿,吃多了还口干舌燥的,喝水也不抵用,能有钱买零嘴的都是有盈余的人家,但到西郊来的不是村民就是匆忙停留的过路旅客,因此卖得不是特别畅销。
“你要就八毛钱一斤卖给你。”林店东呵呵笑,随手拿了张报纸过来,让万云自己装。
万云看看周长城,八毛钱一斤,有点舍不得,跟林店东磨到七毛,这才用手扒拉了两斤,然后又找林店东买了些花椒、八角和香叶等大料。
周长城都大方地给了钱。
要是李红莲在这儿准会惊讶,周长城这棵二十年的铁树总算开花了,小梅是他带大的,他偶尔才愿意花一两毛钱给她买点糖果,万云要吃瓜子这些零嘴儿,竟愿意花一块四,铁公鸡大方拔毛,果然老婆跟其他人就是不一样。
两人出来一整天,总算买好东西要坐公交回县中心了。
西郊是始发站台,周长城和万云一上车就有位子坐。
万云摸着那一袋瓜子,兴高采烈地和周长城说:“城哥,这瓜子我知道怎么做好吃,回头我做好了,再拿些给师父师娘和我姐,你也拿去厂里吃。”
周长城宽和地笑,深邃的眼都是爱意,小云和小梅一样,还是个孩子呢。
第24章
周长城和万云到物资局筒子楼时,万雪和孙家宁正搬了炉子在门口做饭,孙家父母和孙家欢则是坐在客厅里吃花生喝茶,偶尔点评他们的家具,不外乎是家具样式不好,摆设不好,总之没有一样是过得去的,心里的酸水一股接一股,对着这窗明几净的大通间,仍表现得不屑一顾,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
“姐!”万云从楼梯处冲过来,走到万雪身边,舀水洗手,赶紧接过她手上的锅铲,再看一眼里面孙家人,又看看姐夫跛着脚往水房里去洗菜,嫌弃的脸色立马显出来,转头就让周长城去帮姐夫的忙。
这孙家人,都是什么前世的债主!?
万雪拍拍妹妹的手,又朝她摇头,今天是她和孙家宁住新家,请亲戚来吃饭的好日子,她是个完完全全自己当家做主的女主人,因此还是很乐意做这顿饭的。
这个明确的角色,万雪很满意,她和孙家宁是主,孙家其他人是客。
“姐,这是给你的二十个鸡蛋,你每天炖一个吃。”万云忙把在挂在身上的鸡蛋递给她,又拿了一小提枇杷,“刚刚在楼下买的,那个小妹说是刚摘下来的,又新鲜又甜,给你和姐夫吃。”
万云给东西的时候,孙家宁正跟周长城一同拿着洗好的菜过来,看着那篮满满的鸡蛋和黄澄澄的枇杷,想想光着两手过来吃饭的父母妹妹,心里颇不是滋味。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周长城和万云叫了人,就不怎么讲话了。
孙家宁和万雪两个轮流招呼大家吃饭,做足了主人的瘾头,父母和妹妹的挑剔在他们眼里都不是大事,大家不挤在一起才是万事如意!
孙家欢扒拉着碗里的青红辣椒炒鸡蛋,看着从乡下出来的万云穿着嫂子原先的衣服,撇撇嘴,还说没有补贴娘家,小姑子没几件衣服,嫂子不顾自己家,全给娘家妹妹了。
万雪万云姐妹都忽视了孙家欢的目光。
万雪心里甚至有些得意,招呼得越发周到,把他们和自己隔开来,主客分明,你们不是说我补贴娘家吗?我现在就光明正大地给娘家拿东西,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万云心里虽然有点疙瘩,刚到县里时担心周围的人瞧不起她,但若这人是孙家欢,她可真不放在心上,孙家欢跟她姐不对付,那不就是她万云的仇人?
孙家父母吃得也不是很开心,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看不顺眼,屋里崭新的家具也让他们不舒服。
孙母眼睛发酸地扫视着万雪万云两个,这姐妹俩儿倒是厉害,两个乡下丫头,结果个个找的都是县里有单位的人,还有本事叫男人干家务活,刚刚儿子和那个周长城洗锅洗菜,她全都看着呢,又隐晦地瞥了眼老孙,不敢把对他的不满表现出来。
饭吃得很快,孙家父母要笑不笑地看了眼五斗柜上的那篮子鸡蛋和枇杷,老土,不是给鸡蛋就是给不值钱的水果,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手,果然是乡下出来的丫头!
这儿媳妇也是,巴巴地把这些东西放在显眼处,不就是想显示自己有娘家人来送礼吗?
却不想想自己三口人带着张嘴就上门了,连几句吉祥话都不说。
孙家宁越看越是失望,幸好父母和妹妹吃完没多久就说要回去了,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送走了这三人,心里更是坚定,搬出来是对的。
万云和周长城也没有待多久,他们在外头跑了一整日,要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具厂,走之前,万雪当着孙家宁的面,给他们用报纸包了一条熏腊肉。
“你姐夫的朋友送的,你们拿回去一条。”万雪顺手又拿了几本翻旧了的故事书给万云,怕她一个人在家不上班无聊。
万云悄悄觑了一眼姐夫的表情,刚刚孙家阿叔阿婶走,她姐可没什么回礼,现在她一个妹妹却收一条腊肉,看他没意见,这才接过来,又摸摸姐姐的肚子,让她有事情就托人到电机厂找周长城,周长城会给她带话。
万雪好笑,脸上总算长了点肉:“我是你姐,还是你是我姐?成日一副要照顾我的样子。”
万云也笑:“总之有事你叫我嘛。”
“知道了,天黑了,赶紧回去吧。有空了就来我这儿。”万雪和孙家宁把人送到楼梯口。
下了楼,周长城扛着新买的锄头,这才开口:“孙姐夫家的人真有点...”他一下子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冷漠?”万云补上去。
“对。”周长城挠头,回头看看筒子楼楼上的灯光,漂亮明亮,只是刚刚那顿饭吃得真是窒息。
师父师娘和师哥嫂子们都是随和爱热闹的人,周长城从未见亲人朋友在说上冷得跟乌眼鸡似的,果真是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污浊。
“这就是姐夫和他父母没办法解开的愁结了。”这句话是万云听万雪说的,说着,她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缝,干净没有污泥,放下一点紧绷。
这点紧绷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会到何处去,又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再重新回来。
万云觉得自己心里有鬼,自从那个拿了万雪衣服后的傍晚,她时不时就要看看自己的指甲缝,强迫它们必须洁净,这不关万雪的事,是她,是她心里的鬼在作怪。
回到家具厂,洗漱过后,就是例行的“妖精打架”,说是例行的,是因为自从周长城发现夫妻睡觉的欢愉之后,简直没有一天能放下的,关上门,就是摸摸抱抱,若是没人看见,那更是要香香一个。
卫生所那天给的十个橡胶避孕套已经用完了,周长城就在坝子街那附近的卫生所又领了十个回来,万云每次都被他哄得招架无力,事后两人都感慨,幸好丁师傅的手艺扎实,这床没被他们两个摇散架。
“你说要把四周的杂草都除掉种菜?”周长城搂刚清理过的万云,亲了又亲,她的发有点湿了,贴在脸上,黑夜中看不清她的表情,肯定又是闭着眼,一副娇憨动人的模样。
“嗯。”万云被折腾累了,窝在周长城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真奇怪,他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年,她竟觉得这个怀抱熟悉又安全,“潘老太说跟我一起弄。”
“潘老太?”又有这老太太什么事儿?周长城疑惑。
说到潘老太此人,刚被周长城“碾压”过两回的万云,在疲惫困顿中都露出一个笑。
前两日周长城去上班,万云一个人在家,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在门口绕了一圈,看这附近长得有人小腿高的杂草,啧啧可惜,县里人也太浪费土地了,这儿用来种菜多好啊,甚至连种什么她都想好了。
不过因为自己是租客,底气本就矮人一截,加上是家具厂的公共地盘,她就没敢先动手,想着等周长城回来,和他商量一下。
等看得差不多了,万云搬了椅子坐在门口,开始纳鞋底,万雪给了她不少做衣服剩余的边角料软布,用来做布鞋刚刚好。
筒子楼这时候分外安静,大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不上班又不上学的占了少数,一些老人家聚在大门口纳凉说话,偶尔有人声和家具厂的电锯声传来,鸟鸣山更幽,初夏的太阳晒在脚边,有种岁月静好的美丽。
万云是做惯了农活儿的,手上有点子力气,针锥子一下一下戳进去,再把线头拉出来,做得很快。
周长城把身上大部分钱都放在万云那儿保管,让她该买的买,该吃的吃,自己为了省钱,早上抄小路去上班,天黑下班了,才舍得花两毛钱坐公交车回来,他个子高大,走路又疾又快,多备两双总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