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说,好在他们听得有人见了疑似二爷的人影便当即决定出城去找,若是再晚些,天一大黑,还真未必能找见。他们出城一直沿着大路走,跑出去得有十多里地,才寻见二爷,还不是大路,是在一条小岔路的树林子里,找见时人已经醉过去了。真不知他一个人醉醺醺地是怎么扎到那儿去的。这也是老天爷开眼帮忙,要不然这大晚上,这么多岔路林子,他们仨俩人的真的不好找。若真是没找见,让二爷在那野地里躺一宿,真是要出个好歹的。
腊梅听了,连声说险,又嘱说这可千万不能让老太太知道。
周管家说这是自然,我已跟他们两个说好了,回去只把实情跟大爷说了。老太太和太太那儿,就说二爷躺在南街那废了的老宅里,我们找了几遍没看见,最后一遍去找,才见二爷躺在墙角,被几个破筐给盖住了,所以才找到这么晚。
芸香仍让人把容少卿抬到自己房里,放到炕上。陈张氏让他们进屋歇会儿,锅里有给他们备着的饭菜,找了这么大半天儿,晚饭也没吃,好歹吃两口。
周管家推辞说太晚了,再晚回去就更瞒不过家里老太太了。
腊梅见容少卿这样,更不放心容嘉言,想要留下陪他一晚。芸香劝她回去,说老太太那儿也未必能信周管家的话,还是得你从旁跟着圆谎。再者,老太太也不放心嘉言,也急着想知道他的情况,你回去也好安抚。
腊梅到底也不放心老太太,拉着容嘉言到一旁,说明日一早必来看她。反是容嘉言安慰她说不用,我这边有爹爹,倒是老太太身边离不开姑姑,请姑姑替言儿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
待容家一行人走后,陈家的院子才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冬儿早早就在爷爷奶奶房里睡了,陈张氏陪着丈夫吃了点儿东西,老两口便也歇下。芸香怕容嘉言拘束,便让他帮忙打下手,两人一起把容少卿脏兮兮的外衫脱下,又端了盆热水,放在炕边的桌子上,拿了手巾给他,让他帮忙给爹爹擦一擦。
能帮上忙的容嘉言这才少了些这一晚上的无所适从,拿着手巾认真地给容少卿擦脸、手和脖子,甚至找芸香要了另一块巾子,用热水浸湿拧干后,帮容少卿捂脚擦脚。芸香进来换水的时候,看到他擦完之后,还很温柔地在容少卿的脚底捏了捏,猜他是想着爹爹今日走了老远的路,脚下一定很酸,热巾子敷过,再揉一揉,明儿起来便不会觉得脚疼了。
那么仔细,那么小心翼翼。
芸香从旁看得出神,被容嘉言转头看到,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便猜得她的心思似的,有些脸红,“我原听祖母说过,爹爹小时候总爱祖母捏脚心哄他睡觉……”
“是吗?”芸香侧身坐到炕沿上。
“嗯。我小时候也常跟着祖母睡,祖母总爱捏我脚心,说爹爹小时候便喜欢她这样,甚至长到七八岁了,每每生病,还定要人来捏脚心哄睡,且旁人都不行,只能祖母才行,还说爹爹有时还会为这个赖皮装病。”
芸香倒是不知容少卿这个毛病,垂眸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又觉得这么撒娇耍赖的事,倒也是他的性子,不免笑笑。
“你小时候都是跟祖母一起睡的吗?”
“虽不是日日,但也有一半的时候是,大伯母说她怕祖母歇不好,每每想让奶娘把我抱她房里,但祖母不依,直到现在祖母还时常让我在她房里睡。”
“那你这次出来,太太必要牵肠挂肚了。”
“是……不过,即便我不在,祖母身边还有惠儿妹妹陪着。”
芸香听腊梅提过惠儿,大爷和大奶奶成亲多年之后才有了这头胎,生下来全家也是宝贝得不行,问说,“你惠儿妹妹有两岁了?”
提到堂妹,容嘉言便展了笑容,“三岁,都会背好多诗句了,可有的字还念还不清楚,总要把‘水’念做‘匪’,每每要水喝,都是‘喝匪,喝匪’的。”
芸香笑笑,“那你会多少诗句?听你梅姑姑说,你会得可多了。”
容嘉有些羞涩,“没有的,还差得远,祖母说大伯在我这个年岁都会自己作诗了,我才只会抄写背诵几首古人的诗句而已,差得很。”
芸香赞说:“那也很了不得了,多少孩子像你这么大的都不识字呢……”
整整过了这一日,母子俩才终是心平气和地说上了话。人声寂寂,月色昏昏,油灯的灯芯不时弹出点点火星,伴着轻微的啪啪声。
第十二章 新客
容少卿是被高照的艳阳晃醒的,扯了身上的被子往头上一蒙遮住光亮,翻身蜷到被子里。好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拉下被子把脑袋探出来,迷瞪瞪地看了看四周,怎么又回来了。
掀开被子坐起来,后脊像绑了跟木头,又酸又硬,胳膊腿也发皱。
房门被推开,不及起身,芸香走进来,“呦,爷醒啦。”
“还想着爷得睡上半日呢,想是日头晃了眼?我是想着拉开窗帘放些阳光进来,睡着还暖和。醒了便起吧……”
芸香没与他多解释,爬上炕,把本就敞了大半的窗帘彻底拉开,“嘉言也是才醒没多会儿,怕吵了爷睡觉,他这被窝都没收拾。我刚带他去洗漱,这会儿被我娘拉去前院吃早饭了……昨天夜里睡得都晚,今儿就起得晚些,早饭也这个时辰了才吃。爷赶紧起来洗漱吧,还能赶上口热乎的,省得一会儿单给你热了。”
容少卿还糊涂着,听得儿子昨晚也住在这儿,更有些愕然,怔怔地想了想,多少猜到些缘故。
芸香不急着走,跪在炕上,叠容嘉言昨夜睡的被褥。
容少卿看着她,“你把我弄回来的?”
“爷不想想自己有多沉,我可没这个本事……”叠完容嘉言的,芸香又扯过容少卿还搭在腿上的被子,一并叠起来,“是周管家带人把你抬回来的,还请了人家程捕头,大夜里的在城门那儿守着,这才回得来……人醉了,腿脚倒挺利索,走出那么老远去……”
容少卿沉声,“谁又让你们瞎折腾的。”
芸香斜了容少卿一眼,用力抖了下被子,“没人!”
抖开的被子激起微小的尘埃,大片大片地浮在明媚的阳光中,容少卿下意识地抬手在口鼻前扇了一下,侧头避开。
芸香不理,仍旧对着他抖了两下,“爷不乐意,一会儿还能走,双脚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们也拦不住。就是走前好歹擦洗擦洗,出来这几日爷就没洗过吧,没闻见自己都臭了吗。”
知道他素来好干净,以为这话便可拿捏了他,谁知容少卿只无所谓地回说:“在里面二三十日不擦洗也是常事,跳蚤都不知养过几百只了。”
芸香自恼,没想被他一句话堵回来,还堪堪戳在他的痛处,面上却不动声色,“狱中也惯躺在屎尿里睡觉?”
容少卿疑惑地看过来。
芸香瞅准,“那城外多少野猫野狗,由是树林子里,最是猫狗爱钻的地方。还别说畜生,就是来往行商的、赶脚的,走过内急,也都扎到林子里方便,亏得爷还真敢在里面躺下去。昨儿夜里回来,左胳膊上沾了一大块不知什么腌臜东西,骚臭得熏人。扒下来扔在盆里泡了一整宿,今儿早晨看那水都是混黄的,若不是可惜那好料子,直接便扔了。”
容少卿打量芸香在诓她,可饶是如此,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恶心,甚至觉得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骚臭味儿,让他禁不住干呕了一声。
芸香顺势说开,“且不提在城外,这城里便是干净的吗?总有不讲究的随处寻个角落就方便。更有甚者,听程捕头说过,有醉鬼夜宿街头,第二日醒来,身上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淋了尿,还不止一回。爷就这么放心地在街上躺下,也真是好胆量。”
容少卿虽知芸香这话必有几分夸张,可架不住恶心这事,呕了一声,后边便接连跟上止不住。
芸香从炕边拿了干净的衣裳放到容少卿身前,“爷穿好了先去吃饭,趁着灶膛里还有火,我烧上一大锅热水,待吃完饭便能洗一洗。”
芸香说完下炕出了屋子。待听见她关门出去,容少卿才扯着衣服、抬了胳膊闻了闻,是有些味道了。只左胳膊抬起碰了脸,忽又想到芸香刚刚的话,忙把胳膊伸开,拧着眉头扭了下头。捏着左袖子看了看,虽没什么污物浸过来,但总觉得有股怪味儿,忍不住又上来一阵恶心。
芸香回正院灶房烧水,心里也是没底,不知容少卿会不会一根筋通到底,真又甩手走人了。半晌,透过灶房薄薄的窗纸,看见容少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徘徊犹豫,方稍稍松了口气。
没待她出去,在屋中吃饭的容嘉言便跑了出来,“爹,你醒啦。”他身后,陈伯也跟着,并不见陈张氏,还是不太待见他。
“二爷睡醒了?来屋里吃饭吧。”陈伯客气地招呼。
容少卿行了个礼,“不敢不敢,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叫我少卿便是。”
陈伯也是看惯了他前两日无赖模样,不过是看在芸香和嘉言的面上才不好晾着他,出来与他说话,这会儿他忽然谦逊起来,不免有些意外,只道:“一样的,进屋吃饭吧。”
“不了。”容少卿脸色讪讪,“我几日未得梳洗,这身上委实腌臜,污了屋子不说,惹得您和婶子吃不下饭。”
“不碍得,进来吧。”陈伯再劝。
屋中陈张氏也是仔细听着,见他竟也知些礼数,便也起身站到门口,“进来吃吧,没那么多讲究。”
容少卿不好再多推辞,复向陈张氏行了个礼,“那便叨扰了。”
他这忽来的客气,让陈氏夫妇都有些不适应。由是陈张氏,初时也只想这人到底还懂点儿事,待与他落座一起吃饭,见他举手投足无不谦逊恭敬,与前两日那无赖模样判若两人,每每都要起身双手接下他们递过去的碗碟,见她要盛粥,便先一步起身帮她添满,她说不必客气,他便恭敬地说要的,没有要长辈自己添饭的道理。
一顿饭下来,陈氏夫妇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他这样子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何况他也没必要装什么,说是租住他家的房子,可人家里给出的那些钱足够住这城里最好的客栈了,却也不必为此而故意讨好。
吃罢早饭,芸香这边的水刚好烧热,进屋帮着收了碗筷,带容少卿和容嘉言一起进了灶房。
芸香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木盆来,放到灶台上,掀开大铁锅的盖子,白雾似的热气便蒸腾出来。
“没有浴盆,那边水缸里是冷水,干净的,缸里有水瓢,爷自己舀到这木盆里兑了热水将就着擦洗吧,往身上淋也不挨得,地上湿了我一会儿收拾便好。让嘉言与你一起洗,趁着这会儿日头足,暖和,爷儿俩还能互相帮着擦擦背。”
容少卿站在门口往里打量,除去在牢中的日子不提,沐浴这种事本是私密的享受,原就不好在别人家,况这小屋子是生火做饭的地方……
旁边容嘉言也有些为难,一来也没在这种地方洗过澡,二来听要和父亲一起洗,有些羞涩拘束。
芸香去厢房给父子俩拿了从里到外的换洗衣裳,放在灶房的木架子上。冬儿这会儿从爷爷奶奶房中出来,在灶房门口探了个头,倒是一点儿不认生地跟芸香说:“我也想洗澡。”
芸香拉了他出去,关上灶房门,“你就是想玩儿水了……”
“不是,我想跟哥哥一起洗……”
“一会儿娘给你洗。”
“不要……奶奶给洗,娘洗得疼……”
那边母子俩的声音减远,这边屋内,父子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所适从。
容少卿进监狱时,容嘉言还不会爬,几年时间,父子也未见上一面,待他出来,儿子已经是个清秀懂事的小大人儿了。对儿子,他是满心的疼惜和愧疚,想要疼爱补偿却又不得法。容嘉言对这个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爹爹也是眷恋又陌生,偏又是个腼腆的性子,不会一般小孩儿的撒娇腻人。父子俩都想和对方亲近,却又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不见面牵挂,见了面又不知怎么相处,时常是两人在一处待着,还要家里其他人从旁说笑才不至于拘谨无言。
这会儿两人独处一室,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容少卿拿起灶上的木盆,到水缸中舀了几瓢凉水,放回灶台上,又从锅中舀了热水兑上,用手试了试水温,转对容嘉言,“你试试,热不热。”
容嘉言探手进去,“不热。”
“那脱衣裳洗吧,你自己会脱吗?还是爹帮你脱?”
“我自己可以。”
“哦。”
父子俩都不太好意思“坦诚相见”,只赤了上身,穿着裤子,一人拿了一条手巾,浸到温水盆中,投湿拧干,文质彬彬地各擦各的。
容少卿想为昨日的事跟儿子道歉,又有些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拿了一旁的两个板凳,让容嘉言坐下,“来,爹帮你擦擦背。”
容嘉言端端正正地背朝父亲坐好。
容少卿用热手巾温柔地敷在儿子背上,轻轻擦拭起来,“你跟爹出来,不想太祖母和祖母吗?”
怕爹爹再赶他回去,容嘉言忙道:“虽然想,但这儿离家也不远,才几条街而已,我想祖母和太祖母了,走着便可以回去看他们。”
“这儿?”
“嗯,姑姑没跟爹说吗?她跟大伯说好了,以后我们就住这儿了。”
“姑姑?”容少卿手上滞了滞。
“嗯……就是,冬儿弟弟的娘……”
容少卿把手巾浸到水盆里,又投了投,“她让你叫她姑姑的?”
“她不是梅姑姑的姐妹吗,所以我才叫姑姑……不应该吗?”
“没有,就叫姑姑吧,挺好。”
容少卿给容嘉言擦了背,又用胰子在他背上滚了滚,怕洗不干净,手巾上多带了些水,以致水留下来,淌湿了容嘉言的裤子。他索性让容嘉言把裤子脱了,彻底洗一洗。容嘉言和父亲坐了这一会儿,倒也退了些羞涩,待父亲帮自己洗完,便也主动要帮父亲擦背。
一双小手沿着胰子滚过的地方,轻柔地抚过,认真地涂抹均匀,再用沾了水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因为太轻,以致有些痒。
“可以再重些。”
“这样好吗?我怕弄疼您。”
“不会,很舒服。”
父子俩擦洗完,换上干爽的衣裳,敞开灶房门放潮气出去。
芸香一直在爹娘房中,见这边开了门,便过来收拾,让容嘉言进屋和弟弟玩儿会儿。容嘉言要留下帮忙,芸香说不用,我来就好,正好我和你爹说点儿事。容嘉言闻此便撂了手上的东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容嘉言走后,芸香一边收拾灶房一边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昨儿甩手走了,是为了孩子好,甚至打算离了安平,也不考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活,该是想着自己离了安平,大爷那边就只得接嘉言回去了。可爷知道孩子的心吗?昨儿爷走了,嘉言就坐在院外门槛儿上等着,谁劝都不走。说‘爹爹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爷的那些心思,孩子都明白。”
容少卿立在一旁,没言语。
芸香也故意不看他,只忙着手上的活儿,“爹娘一心为了孩子,可孩子的心,不过是想有爹娘在身边陪着,哪怕过得苦些也不打紧……我幼时家里穷,又赶上灾年,爹娘便把我和妹子卖了,能得几个钱养活家里那几张嘴,也未尝不是盼着我们姐妹俩能有个好去处,起码能日日填饱肚子……”
“我也算运气好,进了容家,跟了好主子,不论吃喝还是穿的用的,哪样都比从前好不知多少倍。可便是这样,心里还是会想,若当日不被卖出来,苦是苦些,可能跟父母姊妹日日在一处……有时也怨爹娘,怎么就不能咬牙熬过那两三年呢……”
“嘉言他自幼没爹没娘的,好不容易把爷盼回来了,爷要再就这么撇下他走了,可想没想过孩子受不受得住……我也不强逼爷留下,你若执意要走,也没人逼得了,爷自己拿主意吧。”
芸香说完,容少卿仍是未应,她也未再多劝,默默收拾灶房。
许久,容少卿方才开口,也不说留或不留,只说:“收留我们这一大一小,容少谨给出了多少?”
听得他这话,芸香便放下心来,回说:“五十两。”
“才五十两,小家子气。”
知他这便是别别扭扭地应下来了,芸香便也顺着他转了话题,“五十两还少啊,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奔命地挣去,也没有五十两。若是不嫌老旧的,都能买一处房子了,再往更远的乡下去问,起一片院子也未必用得了这些。”
容少卿不忿,“他现在当家,五十两在他不算什么,既是他非要把我们父子塞给你,你便该趁机讹他一笔,二百两,三百两,便是你不要,分给我一些做本钱也好啊。”
芸香无奈笑笑,抓了他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双手可不就是本钱吗,爷有手有脚,自己挣吧。”
第十三章 营生
容少卿在陈家住了下来,父子俩一起住正院西厢房,一日三餐便跟着陈氏夫妇和芸香母子。怕床铺挤,陈伯还在床的外侧多加出一块,用两个木凳子抵在床的首尾,上面架上一条长木板,木凳下垫了小木板找平,上面通铺上被褥,就成了一张足够父子两人睡下的床。
吃住都解决了,剩下便是营生的事。
怕容少卿有抵触情绪,芸香并不好太过催他,但提还是要提的。即便他不是现下这颓废模样,想等着让容少卿主动说去找活儿干,也无异于痴人说梦。从前在容家跟着父兄出去跑商还好,那是自家的买卖,可若说低三下四地去给人家干活,抹不开当爷的面子。
午后,各人都猫在房中睡午觉,芸香在自己房中哄下了冬儿,独自坐在外屋做针线活。听得院子里有走动声,抬头望去,是容少卿,并未往她屋子这边来,而是在这小跨院儿里来回溜达,抬头看看树梢,弯腰看看墙角。
她也不起身出去,继续低头做活。他若想与她说话,自然会进来,若是不想,她出去搭讪也没什么意思。
未几,容少卿轻轻敲了敲敞开的房门,未待她答,走了进来。
芸香抬头看过去,问了一声,“爷怎么没歇晌觉?”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活。
“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容少卿慢悠悠地在屋中踱步,四下随意打量。
“嘉言睡了?”芸香问。
“睡了,他睡着我才起来的……你呢,你怎么也不歇着。”
“我也不困,正好把这件棉衣做完,就差上袖了。”
瞥见她手中的是件男人的棉衣,容少卿随口问道,“给大叔做的?”
“不是,是从裁缝铺那儿接的活计。”芸香一边密密缝制一边回答,“那边生意多的时候忙不过来,便会找人帮忙。”
容少卿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把玩起针线篮里的一枚顶针,“做这一件,能得多少?”
“按件数结算,五件是一贯。”
“这么少!”容少卿惊愕,“裁缝铺做一件衣裳也要十几二十两吧,这是挣了多少黑心钱,你竟也做?”
“没那么多,小地方不比润州府,容府请的也都是极佳的裁缝师傅,手艺自然贵些。况且这衣料都是剪裁好的,棉花也是现成的,并不费什么功夫。人家裁缝铺卖的是量体裁衣的手艺,针线活儿谁都会做,只要认真仔细些总差不了太多。”
“那这钱挣得也太辛苦。”
芸香笑笑:“哪有不辛苦就能得来的钱呢,爷觉得这一贯两贯的是小钱,可容家现在的家业不也是祖祖辈辈一贯两贯挣下来的吗。当年老爷和钱爷、张爷每次出去跑商,一趟下来个把月……还有大爷,我记得大爷头一次跟着老爷出去才十四,到和大奶奶成亲之后,老爷安心使他自己跟着钱爷出去,那时也还未到弱冠,外人看着是高门深院里养尊处优的爷,在外头却也是风餐露宿,挣得不也都是辛苦钱吗……”
芸香抬眸看了容少卿一眼,“爷想好做什么营生了吗?”
容少卿脸色厌厌,起身到一旁的躺椅上一歪:“我又不是你家大爷,十多岁便独当一面的。只知道吃喝玩乐、挥霍家产的败家子,我能会什么营生……”
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会招出他更多的丧气话来,芸香并未应他,只是对他露了个无奈的笑容,继续不紧不慢地做针线。
容少卿靠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歪了片刻,见芸香不理他,又开口:“这安平县可有什么有钱人家死了男人的没有?”
芸香抬眸,不明所以,“怎么?”
“你不是让我找个营生吗。”
“什么营生?”芸香愣了愣,玩笑道,“爷难不成是想着娶个有钱的寡妇,承人家家业去?”
容少卿双手往脑后一枕,“承了家业有什么好,你说的,甭管多大的家业都得在外面吃苦受累的,与其如此,干脆做个姘头面首,只管吃喝玩乐,这营生才适合我。”
芸香无奈,与他打趣:“即是做姘头,也不一定非得是寡妇。”
容少卿煞有介事,“那可不行,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的事我可不能做,坏了容家的名声。”
芸香嗤笑一声,不再与他胡言。
容少卿却还没完,“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真点醒了我,确也未必是寡妇,死了老婆的鳏夫也未尝不可,左右是求财的皮肉生意,卖屁股也是一样的……”
“啧……”芸香回眸往里屋看了一眼,示意他冬儿在屋里睡觉,别口无遮拦地被孩子听见。
容少卿低了声音,“不然像你这样缝五件衣裳才挣一贯,我哪辈子能给容少谨挣回去一百两。左右他只说了个数,又没说做什么。吃苦受累的差事,爷反正干不了,又不如你家大爷有本事,精打细算会经营,也就皮相凑合还能卖几个钱……”
芸香蹙眉打断他,“爷越说越不正经了。”
容少卿不忿,“我怎么就不正经了?就你家大爷最正经?你以为你家大爷当初怎么保下容家的……还不是……”
似是意识到什么不好出口的,容少卿顿了一下,话未说完,便没了下文。
芸香也不多问,岔开话,“行,是我说错了话,给爷赔个不是。我也不跟爷逗了,我手上这棉衣人家紧着要,爷这会儿要是不睡,劳您帮我纫个针吧,我这眼睛似是有点儿花。”
容少卿起身坐回芸香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针线,凑到眼前,线头对准针鼻穿上去。只穿了两次都因手抖没成功,讪讪地起身,踱到房门口,对着阳光穿上去。似是给自己刚刚的接连失败找借口,“你这屋里太暗,也难怪你年纪轻轻就眼花……”
这次终于成功,容少卿把两边的线头拉齐,走回去递给与芸香,“往后别再夜里做针线了,为了那几个钱再把眼睛弄瞎了……”
屋外,陈张氏睡醒午觉来找芸香,进了跨院,刚好看到容少卿对着阳光仔细地纫针。他穿得认真,以至没发觉她走进来。待他转身进屋,她也跟上去,正听得他在屋中关心芸香的话,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容少卿虽与芸香抱怨打趣,但到底不能真的这般无所事事地待下去。不为容少谨那一百两,也不为芸香的规劝,甚至也不全是为了儿子,单单只是他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在家中游手好闲、混吃等死或是没什么,但在外人面前,他也是要脸的人。尤其陈宅不大,老两口儿平日也无需出门劳作,一家几口终日在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突然多出来他这个大闲人在院子里晃荡,便异常显眼。
是以,抱怨归抱怨,容少卿还是出了家门到街上溜达闲逛。
安平县不算大,商家集中的街市,数得上来的那几条,有大门面的商铺,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总共也用不得半天时间。
米铺、金铺、当铺、药铺……看得上眼的,哪样都要本钱,还得不少。差一些的营生,本金或是少些,但大多都要手艺,且这类营生又多要逢迎讨好,看人脸色。至于那些本钱不高,又不怎么要手艺的,多是贩夫走卒,根本入不得眼。
思来想去,现下最合适的,是到哪家铺子里当个掌柜的,最好是米铺、金铺或是当铺,再不济做个账房先生也凑合了。只是在街面上巡视一圈下来,别说这三家,哪家铺子也没在门口立块牌子,明晃晃地写着“诚招掌柜”。
随意走进家铺子,看看会不会有掌柜的看他气度不凡,或者哪怕是认得他是容府二爷,必然深谙经营之道,上来询问“爷可否屈尊在我这店里做个账房?”
容少卿接连进了几家店铺,并未有慧眼识珠的掌柜的上来攀谈,倒是每每遇到嘴甜又有眼力见儿的小二,不知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知道容家没有彻底不管他,一个个的也不似前几日那样不甚热情地假装没看见,嘴儿又都跟抹了蜜一般,一口一个二爷的叫着。
他一边心里腹诽,肯定自己绝对干不了这种陪笑逢迎的营生,一边被小二的话术捧得不好意思空手而归。
容少卿第一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壶酒和两块酱肉回来。陈氏夫妇见了,都以为他谋到了差事,买些酒菜回来庆祝。惊喜地上去询问,容少卿谦逊答说买些酒菜回来,谢谢二老的容留。
容少卿第二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包糕点回来。陈氏夫妇这回没误会他是找到了差事,只说既然住下,就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又不是走亲戚串门子,不用次次都买东西回来。
容少卿第三日“出门寻营生”,甫一出门,芸香便跟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些散钱,低声叮嘱:“寻营生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爷先把头两日赊下的账还了,今日可别再耳根子软了。”
容少卿被戳破,面子上挂不住,把钱塞回去,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