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by福宝
福宝  发于:2025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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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二爷……”芸香对陈伯低语,语气中带了疑惑,却也不是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容少卿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回来。
芸香不及多想直接推门进屋。陈伯怕她听错,也忙跟了进去,石头仍在手里紧紧地握着,以防万一。
外屋没人,芸香掀了里屋的门帘,只见歪靠在炕桌上的那个不是容少卿又是哪个。
她尚错愕,便见容少卿懒懒地抬了眼皮看向她:“怎么这么半天才进来伺候,去端盆水来,爷要洗洗。”
芸香怔怔地站在原地,动了动嘴唇未能出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掀着帘子的手都一直扬着未及放下。
容少卿拧了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吆喝:“耳朵聋了?没听见让你去端水吗!”
陈伯活了一大把年纪,也见识过不少架子大,脾气差的,可这般不请自来地登门入室,还反客为主来当爷的,却是第一次见,是以站在芸香身后也有些懵,却是芸香先回过神来,放下里屋的帘子,转对陈伯低声道:“您先去吃饭吧。”
陈伯没应声,抬手指了指里屋,脸上带着疑虑与担忧。
芸香无声地摇了摇头,回给他一个“没事儿,我能应付”的眼神。
容少卿听着外屋的两个人一起出了屋子,他也不客气,索性把炕桌推开,拽了被子摞在一起当靠枕,脱了鞋随便甩在地上,悠哉地躺了下去。
不一会儿,芸香端了盆热水进了里屋,见了他这光景,并未做声,只把水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一边把被容少卿甩在地上的一双鞋捡起来摆正,一边稀松平常地开口:“爷今儿去哪儿了?”
容少卿头枕着双手闭目养神,也不答话,一幅懒得理人的模样。
芸香把手巾浸到水盆了,投了投,拧干,捧到容少卿面前:“爷试试水温合适不合适。”
容少卿接过手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后随手扔了回去,湿手巾直接打进芸香怀里,也未见她露半分愠色,反而关切地问道:“爷没吃饭呢吧?我给爷端些饭菜过来,只粗茶淡饭的,爷别嫌弃。”
容少卿靠在炕上懒懒地“嗯”了一声,芸香便端了水盆出了屋,不多时,端了点儿饭菜回来。
容少卿瞥了一眼,果然是粗茶淡饭,一个盘子里拼了两样小菜,未见一点儿荤腥,另一个大瓷碗里盛着两张粗饼。
芸香把碗盘放在炕桌上摆到容少卿面前:“还有粥,不太热了,爷先吃着这些,我去热一热给爷盛一碗来。”
容少卿坐起身,伸手捏了碗边儿看了看里面的干饼子,一脸嫌弃地往桌上一撂:“不用了,这还不如牢饭像样呢,爷可吃不下,端走。”
芸香道:“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大晚上的也吃不下什么,是清淡些……灶房里还有些中午剩下的咸肉干,要不我给爷切一下佐粥,好歹吃两口。”
容少卿斥道:“你这是寒碜我还是恶心我?爷就是再落魄也没到吃你剩饭的地步,让你端走就端走,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跟前儿多嘴多舌了!”
芸香未再多劝:“那我先端走,爷饿了想吃再跟我说,我给爷煮面吃。”
芸香收起碗碟端出了屋,容少卿又大爷似的躺下闭了眼。
却说陈张氏从相公那儿知道容家二爷又回来了,原就一肚子的疑惑,见芸香拨些菜给送过去,便也跟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情况,结果走到门口便听到容少卿在屋内嫌三嫌四斥责芸香的话,她心里来了火,只怕芸香为难才没进去,这会儿见芸香出来,便上前拉了她,直问道:“他这是赖上你了怎的?如今再不是从前了,这是在咱们自己家,有爹娘给你撑腰,甭管他从前高门深院里怎么当爷的,没有跑别人家吆五喝六的道理。”
陈张氏说这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屋里人若有心必能听见,她也自然是希望里面人能听到,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自然是要脸面的人。
芸香也知道干娘护她的心,只挽了她的胳膊,拉她去前院说话。
因着容少卿的去而复返,这晚冬儿便又跟着爷爷奶奶睡。老两口儿把正院原小徒弟住的一间小厢房收拾了一下,移走了堆放的杂物和纸扎,抱了床被子,勉强也能住人。
陈氏夫妇收拾出来这床铺原是暂时安置容少卿的,可容少卿却堂而皇之地赖在芸香屋里鹊巢鸠占。芸香对陈张氏说自己睡那小屋便是,容少卿听了非但不谢,反而大言不惭地斥她:“你不在外屋伺候要去哪儿,爷夜里渴了连个斟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陈张氏听了生气,只没容她开口,便又被芸香拿话岔开拉了出去。
陈氏夫妇哄了冬儿睡觉,老两口坐在炕上说话。
陈张氏问相公:“你说那容二爷要在咱们这儿赖多久?头先听芸香说他白白蹲了几年大狱,我还挺可怜心疼他的,没想这人竟是个无赖。”
“许就是有这样的经历,性情才变了吧,年纪轻轻的,白白在狱里过了那几年,搁谁谁也受不了……”陈伯道,“再说,芸香不也都说了吗……”
“我不是不信芸香……”陈张氏打断道,“只不过她离了那家人有几年了,哪能保证这人都还是从前的性情?我是怕她心善,又惦记着儿子,反倒让人拿捏。就刚刚我去解手,听见跨院那屋又有动静,那个无赖又在嚷嚷水凉了热了的,咣啷啷的似是踹了水盆子,好像芸香就该伺候他……”
陈张氏说着有些来气,“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这帮人倒帮出不是来了……也就是芸香这脾气受得住,这要搁我,我管他那么多,直接给他踹大街上去……”
见老伴儿不忿的模样,陈伯也只是笑笑钻进被窝儿里:“先看看再说吧,芸香也是吃过亏的人,没那么傻,等过两日真不行你再给撑腰去,我看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能怎么踹人家。”
另一边,跨院里,容少卿醉醺醺的呵斥声一晚未断。
“这是什么茶,树叶还是草根子?又苦又涩,这是人喝的吗!”
“连床绸缎被褥都没有,让爷怎么睡!”
“洗脚水不够热!嘶……又烫了!你是不是诚心消遣爷!”
“你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也惯会伺候人,如今是觉得自己出来了就敢怠慢了!一日是奴才!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奴才!”
“爷还没睡,谁准你滚去睡觉的!给爷在外面候着!”
“……”
芸香在被容少卿如此呵斥了十几次后,终于听不见里屋的声音,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下了,或许他只是在想下一个可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来斥责激怒她,是以并没有立时离开,仍是拿了做了一半的活计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着,直到深夜。

第七章 本性
次日清晨,芸香母子和陈氏夫妇用罢早饭,容少卿这边才刚刚睡醒,依旧是一睁眼便要芸香进来伺候,穿衣、洗漱、用餐用茶,即便没了昨晚的酒气,仍然是一句好话没有,一个好脸没给,嫌弃饭食难以下咽,发了几句牢骚便甩脸子走了。
这次没到傍晚,才至午后,容少卿便喝醉酒晃悠悠地回来了,进屋照旧是没事儿找事儿地斥了芸香两句,堂而皇之地倒在她屋里睡觉。
他这边睡下没一会儿,便有人找上门来,是福来饭馆的伙计来要帐,说是这位容二爷中午在他家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没给钱,走前让他们去容府结算,容府若是没人应,便上这儿来找一个叫芸香的要钱。
福来饭馆的掌柜原并不知这位容二爷被容家赶出来的事,想着不过是大户人家的爷出门忘了带钱,不能是故意赖账,甚至都没想找人特意去容府要,只想着这位爷下次再来总会补上。只容少卿走后,才有旁的客人提醒,说听闻这位容二爷被容家扫地出门了,欠了鸿运酒馆好几顿酒钱不说,甚至险些赖在他们那儿,鸿运酒馆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欠的酒钱也至今还没结算。
福来饭馆的掌柜的这才让人去容府问,容府果真不认这位二爷的帐,掌柜的想着容少卿的话,试着来这儿问一问。
这安平县城并不算很大,福来饭馆掌柜的也认识开纸扎铺的陈氏夫妇,原也不大信这一辈子没出过安平县的老两口儿能与这才搬来没多久的容府有什么关系,只是听容少卿连人家干闺女的名字都叫得出,才让人过来问。
来的伙计也是客客气气:“掌柜的说了,若真是跟咱们家里认识的,这顿饭钱便免了,倒也没有多少钱。”
芸香听完原委,没等陈张氏开口,连忙自掏了钱与了伙计,那伙计也不多问,客套地推辞了两句拿着钱走了。
福来饭馆的伙计走后,陈张氏拉着芸香气不过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是真赖上你了!你容他在这儿住两日已经是够仁义的了,还要自己往里搭钱?你没白日没黑夜地给人家做活,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他一顿饭就给吃没了!”
陈张氏气得够呛,芸香却并未显得如何蕴恼,反而挽着干娘的胳膊劝了好一会儿。
陈张氏怕她是因为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或留在容家的那个儿子而被“前夫”拿捏。她让干娘不用担心,说他不会过分到哪儿去,这次来闹,最多也不过三五日。
干娘并不十分相信,她也理解,但凡见识过容少卿的荒唐的人,也难信他的本性。
就像当年容老爷因怕老太太在家纵了他,把他送进管吃住的私塾。他为了归家,明明三五岁便能倒背如流的诗文,却偏装个愚笨的糊涂虫胡说一气,还大夜里不睡觉,拉着旁人上房顶上喝酒,最后被私塾先生退了回来。人家先生也是被气坏了,一点儿不留情面地对容老爷说:“您家这位爷老夫教不了,天下怕也没有先生教得了,品行顽劣不说,脑子也不灵光,趁早断了进学的心思。”
后来,容老爷因听同知大人家体弱的幼子因随着道士进山修行,非但练就了一身武艺,归家不久就中了举,便又多番苦求请人家收留,祈望着容少卿一番苦修也能脱胎换骨。不想不到一个月,这位小爷又被人家道爷送了回来,说贵公子没有习武的根骨,且荒唐得没了边,竟然招了风尘女子来清修之地寻欢作乐,这样的品格还是贵府自行教导吧。
容老爷气得险要背过气去,自然少不了容少卿一顿好打。容少卿一脸无辜地辩说:“那对姐妹孤苦无依,我只让他们唱了半日曲,便给了她们三十两银子,这可是与人为善啊,爹娘不是常这么教儿子吗,怎么又错了?”
容老爷气得推开家丁,自己拿了板子边打边骂:“一派胡言,你当我不知你那点儿鬼心思!与人行善,你直接在酒馆里赏了钱也未尝不可,非要带去道观?明明就是故意捣乱,逼着人家把你送回来!今日我便把你打死,省得你到处给我散德行,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容少卿也不再诡辩,只呼天喊地哎呦呦喊疼,像是下一刻就要断了气死过去,惹得容老夫人心疼得忙让四五个家仆把容老爷抱住拦了下来。
虽然所谓的风尘女子不过是山下酒馆卖艺唱曲的一对姐妹,所谓寻欢,也只是容少卿故意关着门让姐妹俩唱了半日小曲,但此事在润州府传开来,还是说容家二爷荒淫无度,居然在慈云山道观里叫了七八个妓女白日宣淫。
也是经此一事,二奶奶嫁进门和容少卿一直夫妻不睦,一则是气自己才进门丈夫就有了“她”这个妾,另一则也是早早听闻了容少卿的“劣迹”,对他带了些成见。
那次容少卿挨了打,事后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去他房里,看他趴在床上养伤,容老夫人心疼又生气地数落:“这次祖母也不帮你,你真真是闹过了头。想回来,给祖母写信便是,祖母好生跟你父亲说说,总能接你回来,何苦闹出这些事来。不说别的,你只听听外面怎么传的,可与你脸上好看怎的?你这才定了亲,王家那边听了直说要退亲,还要你舅父舅母去跟人家解释,舍了脸说了许多好话,这才算罢了。”
容少卿无所谓地回道:“退亲就退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要求着娶他家女儿似的,我巴不得赶紧退了。”
“胡说。”容老夫人道,“王家姑娘是凌厉些,可也必要这样的媳妇儿才能管得住你。再说,已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若再要被退了亲,还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愿嫁给你?你要真是个混账败家子,我和你爹娘倒也清净了,横竖锁在家里别到处祸害人便是,又不是外面那些那种终日吃喝嫖赌的公子哥儿,明明是心善正直的好孩子,偏生自己坏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怨人家王家想退亲,我若是个不相干的人,只听着你在外那些事迹,也不把自家的女孩儿许给你。”
一旁的容夫人接过话,接着教训他:“祖母还是向着你心疼你,要我说,这话还是说轻了,咱们总说你本性淳厚,可回回被你做的这些荒唐事打了脸!还别说不认识的人不愿把闺女嫁给你,纵是认识,从小看你长大的,谁又想把闺女嫁给你的?”
容夫人越说越气,抬眼瞅见在容老夫人身旁伺候的她,冲口便道:“别人家的不说,芸香,你是从小在咱们府里长起来的,就咱们家这位爷,你摸着心口说,你可愿嫁给他吗!”
她忽然被问了话,也是一怔,心知容夫人这是被气糊涂了,才对她一个丫头说这种话。她的身份,自然是怎么答都不对,便忙赔笑劝道:“夫人消消气,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总有散了的一日,王家那边不知道二爷的秉性才闹了误会,等将来二奶奶进了门,夫唱妇随,自然便知二爷的性情,到时二爷成了亲,有了家室,也就稳重了。”
她说完这话,非但容夫人摇头叹了叹,一幅“不指望”的神情,连容少卿自己也歪头向她看过来,给了她一个“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
她也和干娘说了些容少卿的性情,说他不过是看上去荒唐顽劣,实则并非混账无赖之人。干娘说无论容少卿过去如何,过了这几年,中间又出了这么多事,性情难免会变,而且甭管多好的人,只要填了嗜酒的毛病,这人就算是废了,好的指不上,坏毛病、坏脾气全都来了。
芸香知道干娘的话在理,但她终不信容少卿会变得多坏,不仅仅是因少时在容家相处多年的熟悉,更因那日凌晨他悄然离开前随手为她盖了下棉衣。
只这一个小动作,她就知道他还是从前那个容二爷。
只说容少卿酒足饭饱,在屋里躺了一下午,这觉一直连了夜,晚饭也没吃,到夜里旁人正经该睡了,他又来了精神,吆喝芸香干这干那,直折腾了半宿。
第三日,容少卿未如前两日那般吃了早饭便离开,而是一上午都在房里躺着,也没像前两日那般使唤芸香,或是为了丁点儿小事儿便斥她一番,甚至午饭时候,芸香给他端了饭菜进屋,他也没多嫌弃,好歹吃了些。
听跨院没了动静,陈伯私下宽慰妻子,说或是真如芸香说的,他闹了这三两日便要自嫌没趣地走了。陈张氏回相公:“最好是这样,再敢闹什么幺蛾子,就是芸香不恼,我也不容了。”
芸香虽知容少卿未必会折腾多久,但也知他这会儿忽然安静下来,肯定不是就此作罢,定是见她这两日没如他的愿,又转了别的主意。
果不其然,午饭过后,她去屋里给容少卿收拾碗筷,容少卿脸上没了前两日正眼都懒得给她的不耐烦,一双眼睛毫不顾忌地在她身上打量。
芸香假做未察,只才要端了东西出去,便被容少卿叫住:“你先把东西放外屋,进来我与你说句话。”
芸香应声把东西放在外屋桌子上,转身回了里屋,端端地站在门口看着容少卿,等他吩咐。
容少卿歪靠在炕上睨着她:“你离我那么远干嘛?”
芸香大抵猜到容少卿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爷不歇个晌觉吗?”
容少卿懒懒地抻了抻筋骨:“歇,当然歇,只一个人歇着怪没劲的,你陪爷一块儿吧……”说完伸手抓了芸香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拉。
芸香抬手挡了一下,做了个惊愕的神色。
容少卿唇边勾起一抹弧度,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怎么,你是什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大姑娘吗?爷都还没嫌你,你还不乐意了?”
芸香手上用了下劲儿,推开容少卿。
容少卿见芸香咬着嘴唇,觉得她终于要忍不下了,谁知她却忽地开口:“没不乐意。”
呃?容少卿怔了一下,没明白。
“甭管前事如何,反正我这身子早就是爷的了,左右孩子都给您生过了,也没什么扭捏的,只不过这大白天的不合适……”芸香边说边脱鞋上了抗,爬到里面去拉窗帘,“不过爷要这会儿有了兴致,又不嫌弃我,我自然也乐意伺候您。”
容少卿没想到芸香会是这个反应,后面更多想好的轻佻话全被堵在了嘴里,嘴唇抖了抖,懵了。
他犹疑地打量对方会不会在说气话,或是耍什么花样,却见芸香并非嘴上说说,竟然真的开始自顾自地脱衣裳,毫不耻惧地道:“爷一会儿动静别太大,我爹娘虽说都睡下了,但两人白日里都觉轻,有点儿动静就能听见,您要是想,我今儿晚上再好好伺候您一回……”
容少卿半张着嘴,怔着,眼见芸香脱完自己的外衣,还要上前帮他宽衣,下意识地蹬腿后退,抬手拦她,“哎……别……你别……”
他向后退得急,话没说完后脑勺便硬生生地撞到了炕柜上,吃痛之际,但见芸香停下动作,撂了手,歪头看着他,浅浅地笑了。
容少卿反应过来,一脸讪讪地泄了气。

第八章 嘉言
对于这两日芸香对他的容忍,容少卿并不意外。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芸香是对他存了什么“旧情”,大抵还是念着过去那些年在容家的情分,又或许还有几分对他的同情。
他其实可以一直这么无赖下去,她能忍他一日两日,未必能任他日久天长,总有受不了的一天。可他不想再耗下去,虽说是认了干爹娘,但她到底也是寄人篱下,若是因他惹得那对老夫妻对她生了怨言就不好了。
他得想一个立竿见影,一下子激怒她的法子。
虽说两人旧日的身份,他也没什么机会见她恼怒,但努力回想,他甚至都没听说过她与人拌嘴,或者恼过谁,即便是匪夷所思地被人借尸还魂,阴错阳差地给他当了妾,不明就里地受那位二奶奶的欺负。
不过,这天下总没有一点儿脾气没有的人,总归有什么是她忍不了的。他左思右想,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没想一下子就被她识破了。
“爷这么费心思地折腾,无非是想让我去找老太太告状求救,逼得大爷没法子只能揪你回去……爷头两日在鸿运酒馆怕也是闹得这出吧?”
芸香一边穿衣一边道,“爷从前若是醉酒,向来是倒头便睡,从没耍过酒疯,听闻前两日在人家酒馆里折腾得厉害,还把人家酒坛子砸了,该是想着让酒馆的人揪你去容家讨债,老太太和太太本就不忍你在外头受苦,听了这些就更不能由着你在外面胡闹,如此便能家去了。只闹了两日不见结果,大爷那边是铁了心不许你家去,人家掌柜的也是本分老实人,并不去家里一味纠缠,你便又来我这儿闹,是想着我不比酒馆那些陌生人,总不忍心把你仍大街上不管,可又禁不住你的折腾,最后只能去找老太太。”
“至于大爷那边,他将你赶出来,实也是为了你好,想你早日振作重整家业,所以才有这番‘狠心决绝’,甚至都不管你在外面各处胡闹赖账会给才来这儿落脚的容家招来多少非议。不过你也知道大爷到底是心善慈悲之人,即便能忍得外人对容家的闲言闲语,定也不能放任你长久地来‘祸害’我这孤儿寡母,到时也只能作罢……爷打的可是这个主意吧?”
容少卿看着芸香对他浅浅地笑着,一幅“早就知道”、“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好像是个温柔明理的姐姐,甚至母亲,娓娓道来地戳穿他的小把戏,而他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让他泄气无趣之外,又有些恼羞成怒,不禁脱口怼道:“你这一口一个大爷的,倒是真了解你家大爷的好品性,也难为你到现在还能体恤你家大爷的‘一番苦心’,不枉你们主仆那么多年的情分,只可惜啊,你家大爷千般好万般好,最后你也没跟了他,反倒给了我这个胡闹的祸害。”
芸香忽然听了容少卿的嘲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又和缓了笑容:“爷不必再故意说这种话惹我恼,不论怎样,我是不会去找老太太和太太诉苦告状的,你断了这心思吧。”
其实说完适才那话,容少卿比芸香还脸热尴尬,不过是被人拆穿后一时恼羞成怒的口不择言,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尖酸了,没半点儿爷的风度,倒像是个刻薄的长舌妇。他看得出芸香有一瞬的不悦,但她的第一反应还是体谅照顾着他的脸面,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容少卿松了一直佯端的架子,挪到炕沿垂下双腿,叹说:“怨不得老太太喜欢你。”
滞了滞,又向炕上扬了扬下巴,“我适才若不喊停呢,不怕我真的占你便宜?”
芸香笑笑,“爷不是那种人。”
容少卿哼了一声,“那你可真是高估了男人,我要不是那种人,容嘉言是哪儿来的。”
“嘉……言?”芸香疑道。
“大概是他两三岁的时候吧……”容少卿解释,“一个走街串巷的道士说他的生辰八字不太好,幼时受父母离散之苦,长大了也难免病痛缠身,多灾多难,把“慕言”二字给改了‘嘉言’,说如此便能破了命格,一生顺遂。”
芸香闻言蹙了眉头,父母离散……可不正是如此吗……
“招摇撞骗的罢了。”容少卿道,“那时候容家的案子闹得那么大,谁不知道他爹在坐牢,父母离散这话任谁都会说,只这话堪堪戳在老太太心窝子上,改也便改了,也不过是讨个吉利。”
芸香点了点头,喃喃应着:“嘉言……也很中听……”
她想再多问问那孩子的事,但又觉得没有立场,面对旁人或许还好,偏生对着的是容少卿。她自己都不肯定能不能算是那孩子的娘,跟何况是他。在他心里,那孩子的亲娘必是另有其人,也怕提了,惹容少卿念起那人来,心生伤感。又因容少卿提起他做牢的事,她也不知该不该多说,怕提了戳他痛楚,不提,又显得刻意避讳,是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边容少卿看着芸香,也想问她这几年的经历。听腊梅说她再嫁的丈夫过世,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个孩子,不用问也知过得有多难。好在她本人平平安安,认了干爹娘,到底算是有人帮衬,从前之事不提也罢,提了她也未必愿答。
两人心里都有话,又都各有顾忌不好开口,是以相近而坐,却是一时无话。
是时,院外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半晌沉默而生的尴尬。
芸香起身出了屋子,没出跨院便听得正院里干娘急匆匆去开门的脚步声,是午觉时被敲门声唤醒,又或者还没睡下。
未几,院外却是传来腊梅的声音。
芸香闻声快步行至正院,正见得干娘站在门口对着门外疑惑发愣。她以为是干娘只见过腊梅一面,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只走到跟前看清院门外站着的人,自己也有些意外。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腊梅,另一个却是个小男孩儿,五六岁的年纪,干干净净地站在腊梅身边,一双漂亮而清澈的眼睛向她望过来,撞上她的目光便垂了眸子。
没待芸香开口,腊梅便扶了男孩儿的肩:“芸香,听得二爷在你这儿,我带言少爷来找二爷的。”
芸香怔了怔,再次看向腊梅身侧。
男孩儿抬眸看向她,似乎是要展个礼貌的笑容,却没有成功,贴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握了握,带出些局促。
心似被人握在手里,用力揉了一把。
一旁的陈张氏没听芸香提过她大儿子的名字,但听腊梅说是来找容二爷的,再见芸香的反应神色,便也能猜出眼前这个男孩儿是谁,瞬间的惊愕过后忙道:“快快!快进来!”
芸香被陈张氏这话唤回神,也忙侧身请腊梅进院。她想要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看上一看,又怕自己过分的关注和热情会让他更加拘束,想看又不敢看,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陈伯这会儿也听了声音迎出来,只留冬儿在屋里热乎乎地睡午觉,老两口儿张罗着让腊梅带孩子赶紧进来的时候,忽听有人唤了一声。
“言儿?”
几个人齐齐转头望去,却是容少卿站在通往跨院的小门,也是一脸的错愕。
芸香看着容嘉言从自己身侧快步走过,几步抢到容少卿身边,一瞬间似是要扑到他怀里,但许是意识到了是在人前,还是在容少卿面前停了下来,欢喜期待的笑容也带了几分矜持地唤了一声:“爹。”

“你怎么来了?”容少卿抚了抚了儿子的头,“祖母和太祖母知道你出来了吗?”
容嘉言没提祖母或太祖母,只点点头,“大伯应了让我跟您一起。”
容少卿疑惑地望向腊梅。
腊梅道:“自二爷离家,言少爷一直跟老太太、太太念您,还说您若不归家,他就一起跟您出来住。老太太原是不允的,是大爷说言少爷自幼就离了您,如今好不容易父子团聚,再不能分开了,这便应了言少爷出来与您同住,让我送言少爷来找您。”
“老太太也知道?”
“老太太拗不过,言少爷离家时,亲手给收拾的东西,连着给二爷的一些衣物,一并让我给您带来了,就在巷子外的马车上。”
容少卿蹙了眉,低头对容嘉言道:“你念着爹爹,爹爹很高兴,只现下还不能带你一起,你若想爹爹,今日可以跟爹爹多待一会儿,晚些时候还跟梅姑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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