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听得街里来了耍猴戏的,他干脆没出摊子,带着两个孩子去看了整整半日猴戏。闻得那耍猴的第二日还要来,冬儿和容嘉言都想再去,容少卿便应得第二日不出摊,还带他们俩去看耍猴。陈张氏说不好总耽误他,她带着去就好,冬儿却不依,说不让奶奶跟着,还要他们三个去。
次日午饭过后,觉都没睡,容少卿便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了。陈张氏溜达着去看了一次,回来和芸香说:“怨不得不让我去,我到那儿时,老远就看见冬儿骑在嘉言爹脖子上,好家伙,居高临下的,是看得惬意。”
芸香倒没想到能有这光景,一怔过后,也只笑笑。
陈张氏又说:“要说嘉言爹倒是挺能哄孩子高兴的,也爱带着这俩孩子玩儿。你看咱们跟程捕头这么近了,冬儿还老找致远玩儿去,每每见了他还得扭捏一会儿才好,和嘉言爹也就他刚住进来那两日不敢近前说话,如今都敢往脖子上爬了。”
芸香做着针线,随口笑道:“二爷那性子,倒也不稀罕。原在容家时,府里那些小厮都想去二爷院里伺候,没那么多差事,还总能带着他们一起玩儿去,成日没大没小地厮混在一块儿。那会儿老太太教训二爷的时候还说,让他干脆带着自己院里那些小子上山里当山大王去……再者,我看他这也未必不是借着被孩子缠的幌子,自己懒得出摊是真,干了这些日子,不过开了那一次张,还是请酒换来的,换谁也没心气儿了……”
“那倒是。”陈张氏道,“其实啊,我早也知道他这不是长久的买卖,只不过看他当时挺有兴致的,也不好多说……要我说,还是让你爹哪日去问问程捕头,他识得的人多,常在街面上走,哪家需要人了他最先知道,到时让他给说句话,总比自己到处乱撞强。”
芸香停了手上的活,想了想,“也好,不过还得再等等……他那当爷的脸皮儿薄,咱们要这么去直说去,他未必肯依,便是心里觉得你说得对,也偏要跟你拧着来。”
陈张氏无奈叹笑,芸香道:“也用不得多久了,您看他现在还上心出摊子吗,这连着两天没去了……到时候我去跟他说……”
芸香说这话没两天,这日,容少卿若往常一般出摊,却比平日晚归了些时辰,待到进家,却是拎了一捆柴回来,说是有个老妇人请他帮忙写信,但是身无分文,便给了这捆柴。芸香见他说的时候有些没精打采,猜他是终见了一摊正经买卖,却没赚着钱,心情不好,便说:“挺好,这些柴禾一看就是细捡的,大小都不用劈……”
容少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西厢房,在屋里一直躺倒晚饭出来。一顿晚饭也吃得也有些心不在焉,饭后撂了碗筷,没像往常那样和陈伯聊天或和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而是自己悄没声地离了家。
芸香见他许久未归,不由得有些担心,到门口望了他两次也不见人影,便回屋告诉爹娘自己出去找找。容嘉言也想跟着去,被陈张氏拦下,说小孩儿大晚上的不好上街。陈伯说跟着芸香一起去。芸香说不用,她也不去哪儿,只去巷口往街上望一望,这个时候,他也该回来了。
芸香去容少卿房中翻出一件他的披风拿上出门,虽嘴上说只在巷口去看看,但不见人,还是沿着巷子一直走了出去。她想着他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怕不是又要去饮酒消愁了,只这会儿酒馆儿早该关门了,倒也不怕他去买醉。
如此想着,芸香便一路往酒馆的方向走,时街上店铺早都已打烊,唯剩药铺里还透出些微弱的光亮,一个小伙子抓着包药从里面出来急匆匆地跑远消失在夜色中,店里的伙计便关了门,街上唯一的光亮也随之灭了。待那处光亮暗去,远处月色下的一个身影便清晰起来,正是容少卿。
他独自坐在路边,双臂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垂着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她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都像没听到似的,直到她站到他旁边,低声唤了一声二爷,他才回神一般,抬头望过来,目光中带着些尚未来得及掩去的苦闷与落寞。
芸香抱着披风上前,“我见爷这么晚没回去,天凉,给爷送件披风。”
容少卿垂了下眸子,拍拍屁股起身,眸中的郁郁又被藏了起来,见了她手中的披风,叹了一声:“倒也不必真把我当废物养。”
芸香愣了一下,不说从前在容家时出门时的前呼后拥那般伺候周全,便是寻常人家,天寒送件衣裳来也是平常,怎就惹得他说出这话来。手中的披风这会儿是递给他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她这瞬时的犹豫,容少卿已经从她手里拿过披风,却非自己穿上,而是抖开披到了她身上。芸香下意识地想要婉拒,但念着他适才那话与神情,到底也没有回避。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她微微垂眸避免目光相触,由得他帮她把披风穿好,系上带子。
帮芸香穿好披风,容少卿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未与她多说什么,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
芸香提着披风宽大的下摆跟在后面,两人的距离差得其实不远,也就三两步。她紧走两步,或者他稍慢一步便能并行,但两人谁也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直到拐进自家的巷子,芸香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爷……”
容少卿站定回头看过来,芸香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道:“爷这营生若是做得不痛快,便换一个吧……”
他这些日子虽也怠慢了出摊,但心情未见得如何颓丧,成日里在家闲待着,倒还有几分悠哉。今日这光景,多半是因“那捆柴”而来,只不知仅仅是因为赚不到钱,还是另有缘故。她犹豫了一路,是怕不知原委,这会儿说出让他换个营生的事,更惹他心烦,但又怕不提,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根筋地拧下去,日久天长地更要心灰意冷,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劝劝他。
芸香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未料容少卿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嗯”,转回头继续往家走。
芸香有些意外,想了想,跟上去,“爷是已经想好做什么了吗?”
“再说吧。”
“可是今儿外头遇见什么事儿,惹爷不顺心了?”
“没事儿。”
容少卿回避不答,芸香也不再追问,只盼过个三两日,他这郁闷便能过去。
且说自这晚应了芸香那一声“嗯”,容少卿便真的没再上街出摊子,非但如此,甚至连门都不出了。虽然也若平日一般吃喝坐卧,但芸香明显能感到他的郁郁寡欢,只有陪两个孩子玩儿时才能露些笑容。
如此连过了三五日,便是这么凑巧得有个差事送上门。原是米铺的账房先生年纪大了,过了年就回乡养老下不干了。程捕头听了这消息,因陈伯头先给他提过,便一下想起容少卿来。米铺掌柜虽然听了些容二爷嗜酒的恶评,但既是程捕头大力举荐,也不好断然回绝,便说让容二爷先来跟着干一干,若是合适,待年后账房先生走了,再正式给算工钱。
因与陈家关系近,程捕头一直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得了米铺掌柜的话,当天便来陈家报信。芸香和陈氏夫妇听了都说真是个好差事,对程捕头连声道谢,要留他晚上在家吃饭。程捕头自觉帮人做了件好事,自己也是喜上眉梢,连声说咱们是一家人,哪还用外人那般客套。
几人这边说笑,一旁容少卿脸上却未见半分笑意,待众人向他看过去,也只面露难色地道:“多谢程捕头费心了,只这账房我怕是做不了。”
众人一愣,程捕头当他是没做过账房,心里没底,便说:“不妨事,他们那老账房要到过年时才走,这还两三个月呢。账目上的事儿,我们这些大老粗是做不来,你们知书识字的人跟着看些日子就会了。”
容少卿拱手,“有劳程捕头费心了,这差事我真的做不了,不好耽误人家,劳您和掌柜的说,另请他人吧。”
程捕头见他不像客套,有些蒙了,米铺的账房先生,这等好差事可不是时时能有的,哪巧得你想寻事儿做,那边便能有人不干给你空出来呢,他看了看陈氏夫妇,见他们也有些纳罕,便又道:“你若是真不想干,我就跟人家说去,人家那儿倒也有些时日另找人,只你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点儿了,这好差事不是时时能寻着的。”
芸香也是意外,原以为这差事该是很合容少卿的心意,见他一味回绝,忙插话道:“您说得是,这么好的差事是不好找,那边若是不急,要不缓两日,等二爷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容少卿打断她的话,对程捕头道,“劳您直接跟人家回话吧,这差事我做不了,有劳您费心了,对不住。”
陈氏夫妇面面相觑,却也说不得什么,只看向芸香。芸香见容少卿言辞决绝,一时也规劝不得,只怕再多说反而让人家程捕头为难,便也无奈只好顺着他,向程捕头赔不是:“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您跟人家回了吧,实在是麻烦您了。”
程捕头挥了下手:“不妨事,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再找就是了,咱们这儿,我也再去别处问问,不着急就好。”
芸香只连声赔笑:“不着急,不着急。”
陈氏夫妇留程捕头吃饭,程捕头说家里这会儿也做得了,告辞走了。陈氏夫妇不晓容少卿这是又唱得哪出,可到底不是自家子侄,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把叫了容嘉言和冬儿进屋里玩儿竹牌,留得容少卿和芸香在院里能单独说话,问问详由。
只是待老两口带着孩子进了屋,容少卿并未给芸香说话的机会,自己扭头回了西厢房。芸香也只得进灶房先张罗做晚饭,只这心里却堵得慌,即便他这些日子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一时不想出去做事,可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又是干爹娘搭了人情让人帮忙寻得的,他就这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回就给回了。
不知是柴禾受了潮,还是她心里不痛快以致心不在焉,灶火点了半晌也没点起来,芸香索性撂了家什直奔了容少卿屋里。
时容少卿正歪在床上,芸香进屋关了门,按下心中愤愤,仍只若平常那般关切的口吻,“该吃饭了,爷怎么又躺下了?”
容少卿没吭声。
芸香上前,“才程捕头来说的差事,也不知哪儿不如爷的意,我是觉得挺好的,风吹不着,雨晒不着,还不用受累,月钱也不少拿,更紧要的是还能学些真东西……我听程捕头那意思,人家米铺那边到也不十分着急,爷若是这一时片刻不想去,也不用立时就回了,或是先去看看,干个几日,实在不行再说不做……”
容少卿依旧背着身子不理,只跟屋里没她这么个人说话似的。
芸香知道容少卿心烦,不想理她。若是往常,她也不会这个时候上前说话,给大家找不痛快。只是又想着与其让他这么闷着,倒不如直接惹恼他,激得他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也好对症下药。
再者,她这会儿心里也有些与他赌气,你越是不想说,我就越是要跟你说道说道不可,甚至看他背身躺着不理人,还想用手指头戳他后背。
是以她非但没知情识趣地走开,反而愈发“没眼色”地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念叨:“爷头先上街出摊子,我们心里都高兴,不管能不能赚着钱,好歹是撂了酒罐子正正经经做个事儿了。若说是为了这生意没做得长久便自暴自弃倒也不必,谁都有碰壁的时候,这个不好做,换一个便是……”
“又或者爷有什么别的缘故不想应这差事,也与我说说,咱们与人家程捕头说明白了,也别白费了人家一番好心,再请人家帮忙时,人家也好知道往哪些差事上留心……”
“嘶!”容少卿终于被惹恼了,翻身起来一脸的不耐烦,“你有完没完,一个受人差事的账房,你若觉得是个天大的好差事,你自己去做便是,别来烦我。”
“账房先生怎就入不得爷的眼了?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哪个不是受人差使的,王侯将相不也受皇帝差遣?怎得爷就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再者也没说让爷去受委屈啊,知道的咱们说的是去当账房先生,不知道的还当是要你给人做牛做马去呢……我倒是想去做,可偏生没那好命。我若是托生个男儿身,或是家境宽裕些的女孩儿,从小便能读书认字,自然也去做一番大事,何苦来从小伺候人,看人脸色……”
“谁给你脸色?谁敢给你脸色?如今你才是主子!”容少卿怼道,“我就这脾气,看不惯当初就别应容少谨当这个好人!不管你是看在和谁的情分大发慈悲的收留我这废物,还纯是为了亲近嘉言不得不捎带着容我这么个配头,别以为如此,我便得伏低做小地听你差使,我不稀罕你那点儿慈悲怜悯!”
明明知道他会恼,甚至说那些话也为得激他把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出来,可突然被容少卿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芸香还是觉得委屈窝火,只是未及开口回他,便听得门口有动静,向外瞥了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应在窗外,是容嘉言。
芸香咬了下嘴唇,强忍着顺下这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待推开门,果见容嘉言站在门口,显然是听得两人在屋里的话,这会儿一幅怯怯不安的模样望着她。
芸香展了个宽慰的笑容:“你爹心情不太好,没事儿。”又怕容少卿这会儿在火头上,容嘉言进去会被迁怒,便借口要他帮忙烧火,拉着他走开了。
第二十章 客人
容少卿和芸香陷入了小小的冷战,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还是往日那样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对着芸香便没了笑模样,甚至与她擦身而过或是同桌吃饭,都跟假装没她这个人似的,不与她说话。
饶是知道容少卿仍是等着她先过去与他讲和,芸香却偏想不让他如意。她心下也有些赌气,心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凭什么总要我先去与你说话呢?我若是做了错事,倒也应当应分,可我不过是劝了两句让你上进的话,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还给我甩脸子闹上脾气了……我凭什么就得受你的气?这回偏就得治治你这少爷脾气。不就是不理人吗?我还怕你不成?左右不是你什么人,有本事咱们就永远别说话。
是以,待容少卿过了初时的别扭,每每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出没”,再又一幅“我决定不生你的气了,过来跟我说话和好吧”的形容时,她便故意视若无睹。甚至为了显得自己对他生不生气,理不理她这事儿毫不在意,她这两日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笑得比平日更加温柔惬意。
如此,整整两日,两人没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三日的下午,容少卿忽然不见了人影,芸香初时没太在意,待将近做晚饭时还不见人回来,才开始有些担心,少不得想起那晚他独自在大街上呆坐的光景,头两日的闷气这会儿也消了,心下又惦念起来:
其实……说起来,他那日倒也没与她说什么重话,不过是冷脸怼了两句罢了……
原在他家当丫头的时候,别说冷脸,即便真的是主子心情不好以致迁怒于她,没来由地被呵骂几句也是有过的,左右她没做错事,扣不到工钱,也完全不会往心里去。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他家的丫头了,却也不必这么斤斤计较。
况且,他多半也是营生不顺,心情不好罢了……
虽然大爷给了钱,他在这儿算是租客,但说来他也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在她这儿住着,心里未尝没有“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出去做事这些日子,不过赚回几个酒钱并一担子柴,心里更得不痛快,所以才有了诸如“废物”、“配头”的丧气话,说起来,回了账房的差事也罢,与她拌嘴也罢,多半还是在和自己较劲。
倒是自己,怎么竟真的和他计较起来了……
芸香把手里的面碗拿起来,又放下,拿了块山芋放在案子上,切了一下,才发现外面还裹着泥,忙去舀了瓢水,却脑袋空空地反手又把水倒进了锅里,低头见灶火还没起,又去寻火折子,只围着灶台转了两圈儿也没找见,滞了片刻,还是想着出去找找他。
正想着,便听院中传来脚步声,猜得是容少卿回来了,心下稍安,走出灶房,却见他又拎了一捆柴回来径直放到了柴房里。
芸香跟过去,问说:“爷这半日去哪儿了?怎得这个时辰才回来。”
“去城外溜达了一圈儿,想起家里柴禾不多了,就顺便捡了些回来。”
“哦……那爷洗洗手去吧,晚饭才刚要做,正好能歇会儿。”
时容嘉言和冬儿望见容少卿回来,从陈氏夫妇的房中出来,听得他去了城外,都有些艳羡,问说怎么不带他们去。容少卿只笑着应说改日,哪日暖和,带你们出去溜达溜达。
虽然不过一问一答,芸香和容少卿终算是说了话,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前两日无事发生,这事就算过去了。
只芸香心里却还是疑着容少卿拎回来的那一捆柴,且不说容少卿是不是这么细心的人,只说他的心性,若说自己出去散心,半路买些吃食回来给晚饭加菜倒还寻常,到野地里去拾柴?根本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晚饭后,趁着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去跨院房顶上看星星,芸香进了柴房,果然见得那捆柴和头些日子容少卿拎回来的那捆一样,都是细细捡来,大小合适的树枝,甚至捆柴的麻绳打得结都一模一样。
她心里疑惑容少卿这半日到底去了哪儿,这柴又是从何而来,甚至头些日子他说是人家请他写信以柴抵账的事儿,到底是真是假都开始有些怀疑。只是容少卿显然是不想说,况且两人的小摩擦才过去,她也不好开口问,只想着看看再说。
没过几日,城里接连两家老人过世,闲了好一阵子的陈伯又开始忙了起来。陈张氏也像每年这个时候一样开始念叨,天冷了,老天爷要赶在年前往回收人了。
虽说两家一起来订,但陈氏夫妇与这两年跟着学了些手艺的芸香一起干,倒也忙得过来。容少卿虽然不会,但跟着帮帮忙,打打下手也还力所能及。
因连日事忙,芸香也未再顾得思量容少卿的事,直到一日午后,容少卿又趁着家人都睡午觉的时候,独自出了门。
这日阴天,秋风也有些冻人,眼瞅着是要下雨。芸香怕他淋在外头,又总觉得这他出去,多半又与前些日子那“两捆柴”有关,便拿了两把伞到街上找他。
她不知容少卿去了哪儿,想着那两捆柴倒像是从城外郊野捡拾的,便沿着街,一路溜达四顾着到了南城门。她一个小女子也不敢贸然出城往荒郊野外的地方去,只是站在城门口往远处的大路上望,看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又想也许自己想差了,容少卿未必真的出了城,还是再去别的街巷看看。
正想着,巧得看见一对母子进城,从她身边过。老妇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看上去不到古稀也有花甲了,一旁搀着她的汉子看上去也过了不惑之年。两人衣着打扮倒没什么打眼,只那男子背上背得那捆柴,惹得芸香多看了一眼。
那捆柴上麻绳上的打结方式,和容少卿之前背回来那两捆一模一样。
或许只是凑巧,但芸香却莫名觉得相关,倒也不好直接上去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老妇人走得慢,她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念叨这天儿傍晚怕是要下雨,我背着您去吧,咱们快去快回,别淋在半路。
老妇人看样子是有些倔脾气,芸香从后面听着,那汉子该是一路上都想背着老母亲走,偏生老母亲执意不让,还颇不耐烦地责他说:“怕被淋就家去,没让你跟着来。”
那汉子无奈,也只得从旁搀着。
芸香尾随着母子俩,慢悠悠地一直近了火神庙,远远的真就看见了容少卿。他就坐在他之前出摊子时常坐的那棵大枣树下的石桌边,见着这对母子走过去,便起身相迎,显然是在等他们。
芸香一直走在二人身后,容少卿被那汉子挡住视线,目光又一只锁在母子二人身上,以至快要走近,才发现了二人身后跟着的却是芸香,不由得一脸愕然。
那对母子见了容少卿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芸香向他二人露了个和善的笑容,三两步走到他们前面,对容少卿扬了扬手里的,“怕爷回去晚淋雨,给你送把伞。”
那对母子听得知芸香是容少卿家里人,再与她目光相触,脸上便也多了份客气。
当着旁人,容少卿不好过多解释,也只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随即也便释然了一般,微笑着与那老妇人打招呼,请她落座,问她这两日过的如何,心口疼可好些了,今天想写什么。
芸香注意到石桌上摆得工工整整的笔墨纸砚,再想那汉子撂在一旁的那捆柴,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容少卿说得倒是真的,果真是帮人写信换的柴禾。
至于上一次为何谎说是自己拾的……或者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提吧。
砚台里的墨是早早研好的,芸香上前帮着容少卿把纸展平,没有镇纸,便用砚台的压住。容少卿执笔在砚台里沾了沾,挤出多余的墨水,左手挽袖,右手提笔,听着老妇人念完第一句话,便轻轻落笔在纸上。
芸香在旁静静地看着,脸上淡淡的笑容渐渐凝固,眉间微蹙,目光从笔尖移至容少卿的手,再到他的侧颜。
他垂着眸子,写得认真,每一字,每一笔……
雨比预想得来得早些,几个人移到了火神庙内,找守庙的大叔借了两把椅子。
容少卿就着庙里的条案写信。老妇人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絮絮叨叨地念着,有时一句话要来回说上好几遍,饶是不认得字,却每每要容少卿把刚刚写过那句拿给她看,给她念一遍,生怕容少卿写错或漏掉什么,苍老而憔悴的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些光彩。
雨水哗啦啦地顺着堂前廊外的屋檐落下来,很快便在石阶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的浅浅的水洼。那汉子陪在母亲旁边站了没一会儿,便到外面去找茅厕,待返回也没进来,只在东厢廊子前的石阶上坐着。
芸香知容少卿必不愿她一直从旁看着他写字,便也出去,慢悠悠地踱去和那汉子闲聊。两人初时都有些拘束,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那汉子说亏得头出门前,把晾在院子里的粮食和干草都收了起来,要不他这一时片刻回不去,家里那娘儿几个怕是有得忙。
芸香没话找话地问说,听老夫人的话,这信是写给在程川府做买卖的儿子的,能在程川府做生意,那必是大买卖。
那汉子摇了摇头,往庙堂里望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写什么啊,人都没了……”
芸香一时没明白。那汉子低声说了原委,老太太给写信的,原是他弟弟。他这弟弟比他小了二十来岁,是他老母亲过了不惑之年生下的小儿子,从小疼得什么似的。前年他这弟弟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去程川府讨营生,想着能混出个样子来光耀门楣,结果年轻气盛,在外头跟人家生了口角动起手来,竟是被人家错手给打死了。
虽说凶手被官府抓了起来问罪,那家也赔了些钱,但活生生的人,好端端地出去,一年不到的功夫就没了,家里谁也受不了。尤其是他老娘,看着小儿子的尸首给运回来的那天,人直接哭死过去,待醒了还险些撞了墙。老太太原就岁数大,有些糊涂,经了这事儿,人一下子就垮了,在家没日没夜地哭了半年,等眼泪哭没了,人这脑子也彻底坏掉了,犯起病来,家里人都认不得,只念叨小儿子在外头奔营生。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时不常就要骂人,每每都要埋怨他们只管自己过好日子,不惦记着弟弟在外头辛苦,说他们盼着她早些死,她早晚要离了他们,找她小儿子去。
家里人原还跟她念叨说人没了,没了,只每每跟她念叨,她都跟刚知道似的,心疼得哭上好几天。家里给请了郎中,郎中说老太太这身子已然垮了,没两年了,能顺着就顺着些。如此,家里人便都说好了,谁也不提这事儿,老太太若念儿子,就顺着她说,说他在程川府做生意。老太太这心里其实也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明白的时候就搂着小儿子的旧衣服发呆抹泪儿,糊涂的时候,在村子里溜达见了人就说儿子快回来了,快回来了,等儿子回来讨媳妇儿,请大伙儿来家里喝喜酒。村里人也都知道她这病,不忍心,跟着哄说在程川府见了她儿子,好着呢……
前些日子,老太太忽然变得精神奕奕的,说是年底了,找人给小儿子写信了,让他回家过年。家里人原也没当什么事,只当是老太太又犯病了,后来见她一个人背着捆柴禾往村子外头走,家人拦也拦不住,说跟先生说好了日子了。家里人听不明白,无奈跟着出来,这才知道她竟不知怎的跑到县城里来,找人给他小儿子写信。
芸香听得这些,心里跟着一阵阵地心疼,眼眶子酸酸的。那汉子却好像只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一段故事,除了间或不放心地往庙堂里望上一眼老娘,并未流露出太多悲哀的情绪。或许是年龄大些,经历了足够多的生死,又或者只是日复一日地浸在这份磨人的痛苦中,以致忘了如何悲伤。
“今儿这天儿,原说不让老太太出来,劝她说我替她来一趟就得了……唉,不行,劝不住……”汉子又往里面看了一眼,“也是怪对不住你们的,这大冷天,顶风冒雨的,还让你们为这事儿特意跑出来一趟,跟着折腾。”
芸香忙说:“不妨事,我们家离得近,走几步就到了……也没听我们爷提过,若是知道,就请您和老夫人去家里了,好过在这庙里。”
“不用不用,这儿就挺好……头先就听说先生不做这营生了,这还是特意来这儿等我们,我们心里已经挺过意不去了,怎的也不好再去家里打扰……”那汉子一脸歉意地说,“其实村里也有识字能写的,不过老太太执意来找先生写,也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