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by福宝
福宝  发于:2025年01月09日

关灯
护眼
第一章 故人
芸香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着容家的人,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她离了容家五年,居然在安平县再碰见容家。
一个月前,她听说东街那院子搬来了一户姓容的人家,心里就犯嘀咕,“容”这个姓并不常见。可她想着,容家在润州,家大业大,不可能搬来安平县这个小地方。
她虽这么想,可这事儿还是在心里转了一个来月,今日见了腊梅姐,才算是落了地,果真是容家。有一瞬间她想,或许腊梅姐也离了容府,嫁人来了这安平县,不过也只一瞬间的事,她知道以腊梅姐的心性,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离开容家。
芸香拈了一小捏绿茶放到茶壶里,倒上水,盖上盖子焖了一会儿,将壶里的水倒了,复又将壶倒满水。
她自己很少喝茶,纵是喝,也没那么多讲究,可她记得容家人是很讲究的。虽然今日能在这里碰见腊梅姐,说明容家大抵是出了什么事不如从前的排场了,但故人重逢她总不能怠慢。
芸香端茶回屋的时候,看见腊梅还是刚刚乍见她时的那副错愕神情,这会见她端茶进来,又像刚刚才见她似的,上上下下对她好一番打量。
芸香很能理解腊梅现在的心情,她若不是早听了有姓容的人家搬来,心里嘀咕了一个月,这会儿见了腊梅,必然比她还要惊诧失态。
好半晌,腊梅方回过神,啧啧叹道:“妹妹啊,姐姐原想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言语凄凄,却透着欣喜。
芸香自进容府,一直得腊梅姐的照顾提点,她是她在容府里最亲近的人,听得她这话也是动情:“是啊,我也没想到今生能再见着姐姐,这是老天爷可怜咱们的姐妹情。”
芸香不想这话竟招出腊梅的眼泪来,只见她眸中泪光点点,随着一声长叹,泪水便滚了下来。
芸香觉得腊梅这泪不全然是故人相见的情分,或许是见了她这故人令腊梅想起了往事,这几年……不知容府发生了什么……
芸香待腊梅拭去泪水,试探问道:“这几年……姐姐过得可好?”
腊梅又是一声长叹,嘴角挂上一丝无奈的笑容:“唉,你看我这样子,怕也能猜出一二了,做下人的,好坏可不都随着主家。”说完摇了摇头。
芸香想问容家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愿让人觉得她还那么关心容家的事。
腊梅未察芸香的心思,也不用芸香自问,便自顾自地开口道:“你走了没多久,容府就出事了,官府来人把老爷和大爷二爷都抓了,又把容府翻了个底儿朝天,真跟抄家一样,非说咱们容家贩售私盐。”
芸香吃惊:“怎么可能,容家一向与官府交好,怎能招惹这么大的官司?”
腊梅叹道:“你不知道,润州府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原和咱们容家交好的那些官老爷全都败落了,朝廷里的纷争,咱们小民百姓也不懂,总之是流放的流放,罢免的罢免,那些官老爷们自顾不暇,又哪顾得了容家……爷们全都被抓了,家里就剩了妇人家,全都慌了神,多亏了舅老爷多方奔走,又搭进去不少好处,官府才松了口,可又说贩售私盐不是小事,不论如何,已然上报了的案子,是断不能撤销的,容家终得出个人顶罪。舅老爷让老太太拿主意,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太又如何拿这主意?最后还是太太狠了心,让舅老爷托人使钱把老爷和大爷救了出来。”
芸香蹙眉,如此便是让二爷顶罪了……
腊梅接着道:“老爷和大爷是出来了,可……唉……老爷那脾气你知道,怎受得住这些,才出来就中了风,又激出了旧疾,就这么生生气死了……大爷在里面受了重刑,腿被打断了,养了半年才能离了拐,不过也落了病根儿,如今走路还是跛的。”
芸香心里涌上一股酸涩,她虽说不想再和容家扯上关系,但到底在容家待了那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如今听闻容家遭了如此变故,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儿,她曾在大爷身边伺候了几年,大爷待她当真不薄,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成了跛子……
腊梅道:“老爷没了,家里便是大爷当家,容家元气大伤,家产被官府抄没了大半,为了救出老爷和大爷又变卖了些产业。新来的那些大老爷们都是趁火打劫的,直把容家当做一块肉,谁都想来咬上一口,恨不得把容家的血都吸干了才甘心,都说民不与官斗,况且二爷又在人家手里……经了这事儿,也没人敢与容家做生意,也就没往日那么多进项了,可这么一大家子人开销却是不少,虽说遣散了不少下人,到底还是入不敷出,又因怕二爷在牢里受苦,每年光上上下下打点官府刑狱的就要不少的银子,一来二去,几年下来容家就败落了……若不是大爷苦苦支撑着与他们周旋,容家哪又能一家老小安稳地离了润州呢,早就家破人亡了……”
听完腊梅的述说,芸香心中也不免难过慨叹,又道:“那……如何又来了这儿了呢?”
腊梅道:“外头的事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只是大爷跟老太太、太太念叨时听了两句,似是官府出了什么大事,趁机能把二爷给救出来,说这次若不把二爷救出来,二爷这牢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如此大爷便把所剩不多的家底儿全掏了出来,能卖的都卖了,最后连润州的祖宅都卖了换钱,官府这才把二爷放了出来。”
“润州待不下去了,容家原在程川好像就有些生意,大爷就跟老太太商量搬来程川,现住这宅子是早年间老太爷在世时赏给老管家养老的,老管家知道容家祖宅卖了,便让周管家把咱们都接过来,老管家说老太爷对他有救命之恩,这宅子虽说是老太爷赏给他的,但他终不敢受着,这些年只当替主人家看宅。容家也是实在艰难,一时片刻实在无处落脚,大爷便带了咱们全家搬到这安平县了。”
芸香听完心中堵得难受,她在容家虽有过不好的回忆,但真心不希望容家遭难,踌躇了片刻,问道:“那……老太太,太太……还有……还有……都好吗?”
见芸香支支吾吾的模样,腊梅便知她的心思,便道:“经了这么多的变故,要说好是骗人的,不过老太太,太太的身子倒还硬朗……”说完滞了滞,望着芸香柔声道,“言少爷一直被老太太、太太带在身边精心照顾着,身子没病没痛的倒是好得很,只是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腊梅说得心酸,湿了眼眶。
芸香心口揪得难受,紧道:“二奶奶亏待他了?”
腊梅叹道:“别提了,二爷和二奶奶本就不睦,当年又因为你的事儿,两人干了一仗,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的,没多久家里不就出了事儿吗……二爷才定罪没多少日子,二奶奶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后来说是让人给二爷往狱里捎了封信,二爷就签了和离的文书,那位没多久就改嫁了,容府早就没有二奶奶了。”
芸香闻言又是一惊,腊梅道:“说句不该说的,那二奶奶走也就走了,就那么个脾气秉性的人,就是留在容家,未必不闹出别的事来,少不得真要让言少爷受委屈,当初若不是她使坏,你又怎能离了容府,以至这些年母子分离。”
芸香沉了脸色,垂眸无言。
腊梅犹豫了片刻,拉了芸香的手道:“芸香……我今儿见了你,现在还觉得跟做梦似的,只似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我想着,我回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原就中意你……”
“别!”芸香不等腊梅说完,忙拉了她的手打断她的话。
腊梅道:“当年的事,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是委屈冤枉了你,你可是心里还记恨着?”
芸香道:“从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腊梅蹙眉道:“怎么个不提法?就算你不念着和二爷旧日的情分,那言少爷呢?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也不想提了?”
芸香张了张嘴,心涩难言。
“娘……”屋外忽然传来幼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屋内两人同时一怔,不及反应说话,屋门便缓缓地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笑嘻嘻地进了屋来,乍见了屋里有生人,似是有些怕,几步跑到芸香面前,扎进她怀里。
腊梅怔了怔,一脸错愕地道:“这……这是?”
“这是我儿子”芸香应道,“小名叫冬儿,今年三岁了。”说着,抚着冬儿的小脑袋,哄道,“冬儿,叫姨。”
冬儿原只埋头趴在芸香腿上,听说让叫人,非但没抬头,反而愈发羞怯地往娘身上爬了爬要抱抱。
芸香对腊梅笑了笑道:“孩子小,怕生。”
腊梅仍没反应过来似的,怔了半晌方道:“你嫁人了?”
芸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此时,屋门被推开。
“哎呦,累死奶奶了,你这小猴儿怎么跑这么快!”一个老妇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话,一边进了屋来。
芸香起身唤了一声:“娘。”
腊梅也忙站了起来。
芸香为二人介绍:“娘,这是我旧时一起的姐姐,腊梅,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才巧得在街上碰见,我就请回家来坐坐。腊梅姐,这是我娘。”
腊梅心道这定是芸香的婆婆了,尴尬得连忙行礼。
陈张氏追着冬儿进了屋,不想屋中有客,听完芸香介绍,满脸堆笑地道:“快坐快坐,多少年没见,能在街上遇见,可真真是缘分了。”
一番客套寒暄,陈张氏一边从芸香怀里接了冬儿,一边对腊梅道:“你们姐妹许久没见,多说说话,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在这儿吃。”
腊梅忙起身,有些局促:“您快别忙了,我出来久了,只见了芸香,欢喜得忘了时辰,也该回去了。”
陈张氏又热络地留了一番,见腊梅执意要走,也不勉强,只说往后常来家里玩儿。
送走了腊梅,芸香便让陈张氏歇着,自己去做饭,只她脑中却乱糟糟的全是过往旧事,一时出神,险把手放进滚水里,幸得被陈张氏唤了一声拦住。
陈张氏走近:“放着我来吧,你心里有事,一会儿再把手伸进灶眼儿里去。”
芸香也不推辞,叹了口气,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
陈张氏接过芸香手里的活儿:“是想你那大儿子吧?”
芸香点了点头。
陈张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才看那姑娘的气度,就知道是有钱人家里出来的,必是你原待的那家户人家。这就是命,偏生那家人竟搬来咱们这儿。我虽说这辈子无福,没生个一子半女的,但也知道做娘的心,这天底下哪有做娘的不惦记儿女的?要我说啊,这就是天意,给你们母子相认的机会,你若是想儿子,就去认去,不论孩子叫谁娘,终归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甭管是什么人家,没有拦着人家母子相认的道理。”
芸香道:“我未想求什么母子相认的,只盼他过得好,不论他现叫谁娘,只要对他好就是了。只我才听腊梅姐说,容家头两年出了事,二爷坐了几年的冤狱,二奶奶跟二爷和离再嫁了,那孩子这几年却是没爹没娘的……”
陈张氏蹙眉叹了一声:“哎……世道艰难……”顿了顿又道,“走了也好,我听着也不是什么好女人,纵是留了也未必能真心对孩子好。”
芸香没言语,只管低头生火,不时抬头望望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冬儿,痴痴地出神。

第二章 缘起
芸香幼年家贫,被父母卖与了人伢子,七八岁的时候辗转进了润州富贾容府为婢,因乖巧听话,模样又生得标致,被安排在容家大爷的院里伺候,时容家大爷也才十来岁,芸香这个名字,便是容家大爷为她取的。从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到近身伺候的大丫头,芸香在大爷院里一待就是七八年。
容家大爷十七岁时娶了亲,大奶奶对大爷身边伺候的几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很是提防,出于对妻子的体恤爱护,大爷便把大奶奶不喜的几个丫头都遣出了自己的院子。毕竟是身边伺候多年的人,感情还是有的,大爷问了她们每人的意愿,想走的,给了卖身契并与些钱,出府嫁人;想留的,便安排去老太太、太太身边伺候,也是好差事。
芸香无依无靠,自然不愿走,和腊梅一起去了容老夫人身边伺候。容家大爷沉稳内敛,调教出的丫头也都稳重大方,容老夫人也喜欢。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又伺候了两年,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她幼时颠沛流离,过得凄惨,进了容府才得了安稳,是以并不愿出府嫁人,可又怕老来无所依傍,思来想去,还是在容府的下人中寻个忠厚可靠的最好。
芸香先后伺候过大爷和老太太,深得主子喜欢,模样在丫头中又算出挑俏丽的,想在府中下人里寻个好归宿并不难,是以自己也不着急,只想着在老太太身边多伺候两年,多存些钱才好。
然世事难料,偏生让她遇见一奇事,就是她十九岁这年,偶然被柜上掉下的盒子砸中了头,当场晕了过去,再一醒来的时候,竟然世事变迁,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待搞清楚状况,芸香才知距自己昏厥之日竟已过了一年有余。而她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孕之事,就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
芸香惊魂甫定,心想自己必是在昏厥之际被人借尸还魂了。
容家二爷比大爷小四岁,算来比芸香还小一岁。兄弟二人并非同母所出,容家大爷的生母当年难产而死,容老爷娶了亡妻的亲妹妹做续弦,后有了容家二爷。虽非同母所出,但因两人母亲是亲姐妹,是以与一个娘的亲兄弟也是无异,容夫人对容家大爷真真是视如己处,甚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疼爱些。
虽说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但二人的性情却大为不同。容家大爷自小稳重多思,少年老成,早早就跟在容老爷身边办事,为人处世稳妥周全,深得老爷太太之心;相比之下,二爷却自幼顽劣,没少让老爷太太操心,待渐渐长大了,非但不跟着父兄谋事业,反而终日恣意挥霍玩乐,容老爷每每气急了,都要指着鼻子骂他混账东西。
有一次上元节,为给受灾的灾民筹银,润州当地官宦富贾家的小姐自制了花灯筹卖,各家公子出钱来买。原也不过是个筹钱的由头,都是各家的爷们出钱买回自家姊妹的花灯,结果容家二爷却大出风头,花了一百五十两白银买同知家小姐做的纸灯回来。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当他是如何钟情人家小姐,说他是订了亲的人,纵然是为赈济灾民筹款,他这般做法也不合适。谁知容家二爷只随手把那花灯揉搓扔了,说他买下这花灯不为那家小姐,也不为什么赈灾,全是因为当日有人跟他竞价,他气不过才出了高价。为此,容老爷又气了一场,若非容老夫人拦着,容家二爷这顿板子怕是躲不过的。
芸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位二爷扯上关系。
她被人借尸还魂的这一年多,二爷已经把二奶奶娶进了门。闻得那借了她身子的“假芸香”颇得二爷宠爱,搞得二爷和二奶奶夫妻不睦,二奶奶甚不容她,那“假芸香”走了,二奶奶的嫉恨便全落在她身上,她百口莫辩。
她惶恐之下也与周围人说了自己的遭遇,只除了二爷信了她这有些荒唐的奇遇,其他人全都不信她,只连与她最好的腊梅姐都说她是糊涂了,让她别胡思乱想,纵然二奶奶凌厉些,可你有了二爷的骨肉,老太太、太太总不会亏待你。
芸香惶惶不可终日,浑浑噩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容家大奶奶过门之后一直未有生养,这孩子是容家长孙,全家上下甚是欢喜。为安抚二奶奶,缓和二奶奶和二爷的关系,孩子并未让芸香养着,而是直接抱到了二奶奶屋里,芸香虽凭容老夫人做主,给了一个妾氏的名分,但觉自己不过是一根浮木,前进后退全不由自己,只被人拨弄来去罢了。
没多久,容二爷跟着容老爷和容大爷出去跑商,二奶奶终于对芸香出了手,买通了府里的一个下人,设局构陷芸香与人通奸。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都觉以芸香的人品不能做出这种事来,但眼瞅着“人赃并获”,也断没有偏帮她而指疑正室嫡妻的道理,况且,她也确实有“不守本分、勾搭二爷”的“前科”,坏了容家规矩,闹得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
芸香被二奶奶卖出了容府,及后一两年又历了些凄苦,辗转来了安平县,生下冬儿之后,被陈氏夫妇收留。陈氏夫妇是做纸扎的手艺人,闲时还会去官道旁摆小摊子卖面食,生活无忧,只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感念夫妇俩对她们孤儿寡母的照顾,芸香认了陈氏夫妇为干爹娘,让冬儿随了陈姓,将来为他二老养老送终,也是这一二年才安稳下来。
没想到容家败落,从润州搬来程川,偏生还在这安平县落脚。芸香不由得想是不是真如腊梅姐说的“冥冥中自有定数”,命中注定她与容家的纠葛还没有完。
容家给过她安稳的日子,大爷也好,老太太也好,真心待她好过,虽然后来被容家卖了,但她并未记恨过容家,只是觉得命运弄人罢了。她如今对容家之人不念不怨,唯一难舍的记挂,就只有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她当年糊里糊涂地替人生了孩子,自己未带过一日,孩子尚在襁褓中她便离了容府,老实说,与那孩子原也没什么太多的感情,只她后来有了冬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真真正正做了娘了,才愈发惦记起那个孩子来。虽也说不好能不能算是她的孩子,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算来如今也有五岁了,不知是什么模样,怎样的性情,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芸香思量了两日,觉得既然在这安平县遇到了,也终归躲不过会有见面的一日,与其假装不认识或畏首畏尾地躲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见。
她把心思与陈氏夫妇说了,两人也都支持,陈张氏更道:“是了,大大方方去见就对了,你没做什么对不住他们家的事,问心无愧。若真是论起来,倒是他们对不住你,咱们何必要躲躲藏藏,你这次去了,或是能见着你儿子。”
芸香道:“我此番去也不为认亲,只说来到底是旧主,终归还是去拜一拜的好,倘若容家现在还若从前那般排场,我去与不去的倒在其次,只容家如今落了难,我若佯作不识,倒让人觉得人情冷暖,寒了人家的心了。当年若不是容家收留,我险就被那人伢子卖进烟花柳巷,我在容家那些年,容家上下也待我不薄,纵是后来被遣出府,也只是那位二奶奶的算计,并不怨容老太太和太太,甚至再深说下去,又有哪个女人是真心愿与旁人共侍一夫的,那二奶奶怨恨我也能理解……”
陈张氏啧了一声:“你啊,就是心太实,太善,总是记着旁人对你的好,不记恨人家对你的恶,怨不得总让人家欺负……”
眼见着陈张氏这话要带出旧事来,陈伯打断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人心向善是正理,芸香若不是这样知恩图报的实心眼儿孩子,又哪能和你这么投缘,哪来的你们这母女的缘分?你又哪儿来冬儿这么个大孙子?”
芸香笑笑,陈张氏也叹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搂在怀里睡得正香的冬儿。
芸香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冬儿脸上,有些忐忑地道:“我只不知这样去了对那孩子好不好,之前和腊梅姐聊天时也没深问,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是想见着,又不敢见着他,怕他过得好好的,我贸然扰了他的安宁,反而不好。”
陈张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他亲娘,天下哪个孩子不盼娘的?”
芸香并未把自己当年被借尸还魂的事告诉陈氏夫妇,是以自己与这孩子的微妙关系也难以言说,只道:“话虽如此,只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陈张氏又安慰了芸香几句,陈伯道:“你们娘儿俩这都是后话了,这回去了未必就是认亲,人家家里的态度咱们也不清楚,想也不会让你轻易见着孩子,咱们现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吧。”
芸香道:“爹说得是,见不见得着的……我只盼着容家好,那孩子也就好了……”

第三章 重逢
芸香并未直接登门,而是先找了腊梅,让她给容老夫人递个话,看容老夫人愿不愿见她。腊梅回她:“不怕你怨我,我头先已把见着你的事儿跟老太太念叨了。老太太愕了半晌,叹说这就是缘分,合该你跟咱们容家的缘没断。”
芸香道:“你没跟老太太说我现在的境况吗?”
“也说了些……”腊梅道,“只上次匆匆见了,尽顾着我说容家这边过得怎么样,也没顾得上问你的事。我那日只以为那老夫人是你婆婆,后来一打听才知原来那位夫人并没儿女。你又怎的叫她娘呢?我记得你是从小被家人卖了出来,也并不是程川人士吧?”
芸香回道:“陈氏夫妇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帮过我,如同再造父母了,是以认了他们做干爹娘。”
“原来如此……那……冬儿爹呢?你婆家呢?”
芸香垂眸:“命短,死了,他家也没人了。”
腊梅了然,不便再多问,只叹了一声:“我的好妹妹,你也是够苦命的。”
次日,腊梅来寻芸香,说已经回禀了,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我跟老太太回禀时,老太太还跟太太念叨,说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离了这几年也没忘了素日的情分,又说当日听人谗言,冤枉了你,总也觉得对你不住。”
芸香知道这话是老太太借腊梅的口特意说给她听的,难免又想起在容家时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对她的好,心中添了些感伤。
次日,芸香带了些自制的糕点登门去拜容老夫人。
容府这几年遣散了不少下人,能从润州府一路跟着来这儿的,多是在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儿,是以芸香从入容府大门,这一路上,全是旧相识。芸香当年一直在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素日里又与人为善,是以在容府下人中颇有些人缘,即便后来因“勾搭”二爷的事落人话柄,但一去经年,故人相见,难免亲切感怀,只因她要进去见老太太,也不好与她多说,只念说今后都在安平县,改日必要多聊一聊。
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比寻常人家要豁亮许多,但在安平县城还算不上顶好的,与容家原在润州的府邸更是天渊之别。芸香一路行至内堂,由腊梅引进屋,见屋中只容老夫人与容夫人二人。
容老夫人还是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模样;容夫人却是大有变化,她离开时,容夫人还是满头乌发,如今五年的光景,竟全花白了,原就不甚丰韵的身形,更清瘦了些,直让眉间额角的皱纹愈发显得清晰,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苍老憔悴。
芸香上前几步,对着二人跪下行礼。座上两个女人见她行此大礼似都有些错愕,容老夫人开口道:“快起来吧,今时不同往日,用不得行这般大礼。”
芸香并未立时起身,只道:“芸香虽离了容府,但老太太、太太当年疼我的恩情是不能忘的,不论到了何时何处,这礼都是应当应分的。”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相视一眼,眸中都流露出一些感慨。容老夫人让人给芸香让座上茶,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芸香只把与腊梅说过的,又说了一遍。闻得芸香再嫁的男人命短过世,容老夫人直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唉……怨我,当初若能拦着,也不至于你受了这些年的苦,我是老糊涂了……”
芸香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倒让芸香无地自容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芸香命该如此罢了。况我如今过得很好,我自幼享不得父母疼爱,如今却也是有爹有娘的人了,干爹干娘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我并不觉得自己命苦,是有福之人才是。”
容老夫人叹道:“你这是善人有善报。”
芸香陪着容老夫人说话时,容夫人在一旁并没太多言语,多半是容老夫人看向她时,她才挂着淡淡的笑容应上几句。芸香知道容夫人也非不喜而怠慢她,只看她憔悴的形容便知,这几年容府变故太大,容夫人没老夫人经的风霜多,难免心郁不振。
三个女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容家二爷,或是芸香生下的那个孩子。
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过,做下人的,最紧要的便是了解主子的性情,洞察主子的心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主子在想什么。她看得出容老夫人有两次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多半与容二爷或是那个孩子有关,但老夫人不提,她也佯做未察,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告辞。容老夫人也未多留她,但也再三嘱她日后再来陪她解闷说话。
芸香拜别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依旧是腊梅引着往外走,两人边走边聊,是以并未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以至在廊子尽头才转过去,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芸香闪身后退了一步,见得来人模样,不由得一愕,抱歉的话哽在喉间,未能出声。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容家二爷,容少卿。
瞬间的错愕过后,一阵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芸香这才注意到容少卿一脸的醉态,甚至身子都有些踉跄,这才险些与她撞上。
容少卿显然醉得不轻,因躲闪芸香和腊梅,身子晃了晃,一只手扶在了廊柱上才勉强支撑着没栽倒在地上,待他抬眸看清了眼前之人,神色也是一滞,微蹙的眉头带出些惊异与迷茫。他怔怔地看着芸香的脸,似是在思量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醉酒出现的幻觉,及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晃着身子把脸凑上来,迷瞪瞪、醉醺醺地开口:“是你……还是她……”
来容府前,芸香是做好了见着容家各人的准备,包括容少卿和那个孩子,只适才坐这许久没看到,这会儿突然走了才猛然碰见,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他这一问,更让她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腊梅自然不明白容少卿话中之意,只当是他的醉话,当是这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的窝心感伤。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