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仔细想来,倒像是江晚月刻意巧妙避开。
是了,和离后的夫妻,自该相避,也自该各奔前程,另寻姻缘。
他来这一趟,已是冒昧。
谢璧含笑点头,转身离去,大袖随风摇曳在空中,形如孤鹤。
潭州安稳后,秦朗几次差人送信让江晚月回碧胧峡,江晚月的亲友都在碧胧峡,她自个儿也是想回去的,趁着天晴,带上秋璃,英哥等人,顺水而下。
若珊在潭州医馆学医,平日甚是刻苦,早出晚归研究医典,医术也渐渐突飞猛进,百般不舍的辞别了江晚月,还说待医术精进后要去碧胧峡问诊,江晚月笑着应了她。
裴昀这些时日出外勘察军务,谢璧知晓江晚月回乡的消息,微微一怔,碧胧峡本就河流交错,是个勘测的好地方,谢璧思索半晌,将勘察水利抗战的首要地点也定在碧胧峡。
几人虽是一起回去的,却是分乘两舟,一路上并未有太多交集。
这还是江晚月因救人江上小菩萨后,第一次回家乡。
碧胧峡很是热闹,从前的乡亲,还有闻风赶来的众人,都到码头上迎江晚月。
江晚月一行人一下船就被团团围住,谢璧和竹西雪影等人差不多同时下船,也被众人围拢。
大家自然也都瞧见了谢璧,碧龙峡码头小,两个人虽然刻意拉开了距离,但在众人看来却是一起乘船回乡的。
谢璧一身竹青纹长袍,看上去是个普通的温润文人,但碧胧峡和潭州离得甚近,再加上他前几日风头甚盛,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他就是两省巡抚,一时间人群开始躁动。
小小一个碧胧峡,菩萨和巡抚在一日之内都来了,让他们都不知该围着谁看。
再仔细想想,巡抚大人又怎会来到小小碧胧峡?便忙凑近谢璧问道:“巡抚大人,是不是咱们碧胧峡出了江小菩萨的事儿惊动了朝廷,又知道小菩萨要返乡,所以才让巡抚大人亲自相送?”
江晚月啼笑皆非,安静否认道:“您说笑了,巡抚大人来此地是有公事要办……”
热情的乡亲们挤挤挨挨,江晚月细瘦的身子几乎贴在了谢璧身侧,清冽的秋风裹挟了她的气息,谢璧握紧掌心,他知晓,和离后的他们在众人面前,该疏离陌然,可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已伸臂将江晚月虚虚护住,笑道:“确是有公事,但也确是来送她的。”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在他们心里秦家虽有钱,但也是在水上讨生活的商人,江晚月是秦朗外孙女,秦家的船业不归她承接,她和离后日子想必也艰辛,谁知一眨眼的功夫,江晚月就成了朝廷表彰,百姓赞不绝口的小菩萨,还有巡抚大人亲自护送。
阿文和笛儿从人群里钻出来到了江晚月身侧,弯弯的眉眼闪着光,拉着江晚月聊碧胧峡的家常,江晚月也和他们笑成一团。
谢璧的目光落在江晚月身上,她一身杏色裙衫,在明媚炽亮的秋日阳光中,连眉梢眼角都是张扬生动的笑意,笑意里,有几分飞扬的满足和骄傲,让人瞧见也不由想扬起唇。
和京城时温婉守礼,战战兢兢的她截然不同。
谢璧望着她,几乎移不开目光,忽听身侧有人笑道:“巡抚大人,前几年您来我们这里祭祖,那时瞧着还像个清俊后生,如今比那时显得更沉稳了。”
谢璧还未曾说话,已经有人斥责道:“刘妈,勿要对巡抚大人不敬。”
又忙对谢璧解释道:“巡抚大人莫要见怪,这是我们村里的刘妈,向来心直口快,嗓门大,但没什么坏心眼。”
谢璧瞧着那刘妈约莫五十左右,胖实敦厚,一脸笑模样,想着这是她的邻居,谢璧心里也生出亲近之感,笑着点点头:“无妨,说来我和碧胧峡也算有渊源,你们就当我是碧胧峡人看待便可,不必拘泥礼数。”
众人笑着应了,心里却狐移。
说起来,这位巡抚大人和碧胧峡是有渊源不假,毕竟他祖父未曾埋入祖宅,而是长眠在了碧胧峡,但尤记得前几年小谢大人来时,虽有礼温煦却又透着疏离淡漠,如今官至巡抚,怎的又一回头,反而走起亲民路线,口口声声只拿他当碧胧峡人?
“只顾着说话了,还没把巡抚大人和咱们碧胧峡的小菩萨请回去呢!”
众人又是一阵喧哗,簇拥着谢璧和江晚月从码头走去村里,碧胧峡三侧为山,西侧为潇江支流,不少妇人姑娘正沿江洗菜洗衣,碧水青山间,烟雾缭绕极为清雅,村中的青石板路不宽,但铺得很平整,村庄的建筑虽比京城要低矮许多,但被山水一衬,也甚是舒适明秀。
到了碧胧峡就有几分身不由己,乡亲们打发竹西和秋璃将二人的行李包裹带回去,一路簇拥着二人到了一间甚是宽敞的院子,院中通铺木砖,摆着四个檀木大桌,围着几个长木条凳,檐廊上还有装酒装米的大坛,瞧着约莫像是哪个乡亲的院子,谢璧还来不及问,已经被众人簇拥着,非要让他坐去上位。
几人和谢璧攀谈了几句,话题却转到了江晚月身上,先是一个女子暗中和江晚月说着什么,脸颊微红,江晚月也压低声音似是拒绝了什么,两人动作甚是低调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可刘妈却开了过来,笑道:“也不用刻意瞒着我们,我们知晓你们是在说何事。”
那女子脸一红,嗔怪道:“刘妈,瞧你口无遮拦的模样,少说几句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晚月这样的好样貌,有人说亲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刘妈笑道:“这次说的是永州的赵举人吧,何必遮掩呢?”
立刻有好事的乡亲围过来:“怎么?江姑娘要说亲了?!”
江晚月只觉无奈,摇头道:“我如今并无成婚打算,以后乡亲们也不必再替我说亲了。”
“那怎么行?!”刘妈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江晚月是她看着长大的,说起话来也是单刀直入:“你被他们叫成小菩萨,但你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仙,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吃五谷杂粮,你青春正好,正是再嫁的好时机,莫要辜负了好年华。”
谢璧胸口一阵沉闷,借着方才的热闹氛围,他恍然觉得,他和她也能很亲近。
可短短几句话,再次提醒他早已发生过的真相。
“对啊晚月……”就连一旁的笛儿都是一怔,有几分着急了:“你还是要找个人互相照应帮扶为好,再说赵举人家境好,学问好,人也长得清雅,你大可以去看看,不必急着回绝吧……”
谢璧松了口气,如今人数众多,聊江晚月的婚事甚是不妥,谢璧淡淡道了句:“姻缘天定,也并非是勉强可得。”谢璧举起面前的酒杯,对江晚月道:“江姑娘蕙质兰心,坚韧从容,愿姑娘无论婚嫁与否,都遵从己心,得享快意。”
谢璧面上始终挂着温和妥帖的笑意。
宛若他们只是陌生人。
似乎这样笑着,就能骗了众人,也能骗了自己。
谢璧抬袖饮尽杯中酒,江晚月在嘈嘈杂杂的人群里听了这番话,心里莫名一轻。
想来,谢璧也早已放下了他们的过往吧。
以后,他们或多或少,大约会有谋面来往,如此也免了尴尬。
江晚月微微含笑,也饮下了杯中的残酒。
乡亲们火眼金睛,立刻发现了不寻常:“巡……巡抚大人?您认得江姑娘的?”
谢璧在众人中望向江晚月,缓缓笑道:“我当时从京城逃离,在江上,是她救了我。”
“哎哟,你怎么还问大人怎么认得?”刘妈又是一脸无语:“你不记得当时,谢大人来碧胧峡,多少人围观求字吗?”
“当时晚月也去了,见了谢公子,谢公子还给她写了个福字呢——自然是那时就认识了的!”
那人努力思索半晌,露出恍然的神色:“你一说我才想起,确有此事,当时还有不少店家去,想讨大人的字当做牌匾,晚月当时也领了字!”
周围邻居也渐渐想起了这档子事儿,纷纷笑着调侃江晚月:“你当时不是很稀罕他的字,什么叫丹阁体的,记得都不舍得贴出来,如今你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那字还不是有的是……”
又有人笑着去对谢璧道:“大人,既然您说我们晚月是您的救命恩人,她又喜欢您的字儿,那您就给救命恩人多写几个字……”
江晚月笑了,苍白的侧脸宛若莹润璞玉:“你大人如今是巡抚,日理万机,哪儿有时辰写字?”
“再说我也非从前,说句不怕大人恼的话,那福字,我都不晓得扔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笑起来,再不提此事。
谢璧在众人的笑语声中,望向江晚月,心头蓦然涌起酸涩锐利的痛。
院子里的说笑声渐渐远去,过往的一幕幕极为清晰的闪回在脑海中。
“我喜欢福字,曾有人给我写过一张福,写得极好……”
“福字纹的衣裳怎么会俗气呢?有人就是能把福字写得雅致飘逸,你只是没见过罢了。”
“……”
原来她所说的那个人是他。
原来他们早已见过,只是那次见面,被她深深记住,却被他轻易忘却。
谢璧心头大震,不由抬眸看向江晚月。
她的神情纯粹盈澈,如山间清冽碧水,没有羞窘,亦没有着急澄清。
就好像那些往事早已是山中风,云间月,遥不可追,和如今的她并无任何关系。
偏偏乡亲们仍喋喋不休,紧追不放:“不管怎么说,身逢乱世还是找个男子成家为好,这赵举人也是个读书人,而且还会吹笛,晚月你当初不是也总吹竹笛吗,喜好也是相配的。”
谢璧一怔,他倒是从未见过江晚月吹笛,也并不知晓她会吹竹笛。
阿文笑道:“对啊晚月,你之前也不知为何,突然喜欢上了笛子,还自己去做了支竹笛,每日只吹一首曲子,去了京城才知晓那叫什么曲子来着,名字我忘了,总之是和月亮有关……”
谢璧攥紧手中的茶杯,心口慢慢紧缩。
他听到江晚月淡淡笑道:“从前的事你们倒记得请,我都不记得了……”
那些事情她不记得了,他却越想越明白。
在京城权贵圈子年深日久,会觉得人人都是驱利而来,因势而聚。
久远的婚约,远方小镇上的妻……
他当时听闻这消息,只冷漠想着,她定然是看谢家位重权高,才不惜路遥,非要贴上来。
他忘了,这个世上也会有暗中心动,会有不辞千里……
可惜,她暗中把他放在心上时,他却一无所知。
谢璧在江晚月离席间隙快步跟上来,日光浅浅落在她的背影上,却刺得他双目生涩。
江晚月听到脚步,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谢璧竟跟了过来,她并未诧异,只平静行礼道:“大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任何问题,也看不出丝毫情意。
谢璧怔忡望着她,压下心头酸涩快走几步上前道:“晚月……他们说的福,是我曾给你写下的福字……对吗?”
“你……你听到了我吹的笛声,才想去学笛,是吗?”
谢璧眼眸沉沉落在江晚月身上,轻声道:“你……是因为早已心中有我,才进京成婚的,是吗?
江晚月在秋日澄澈的日光下颔首,侧眸答道:“确是如此。”
她站在他面前,眉眼娴静,坦荡而淡然的承认了那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谢璧心头渗出的酸涩缓缓上浮,哽在喉间,他紧紧握拳,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强烈冲动。
原来江晚月早已在暗中喜欢他许久了。
她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岁,怀揣甜蜜又沉重的秘密,孤身进京,去迎接未知的一切……
他们好像真的极有缘分,否则上天则会突然成全她的心愿?
他们又好像有缘无分,否则他又怎会始终茫然无知,连她的心动都未曾来得及回应……
往事不可追。
可谢璧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禁不住一遍一遍的想,如果新婚之时,他对她能更爱重几分,是否一切都会和此时不同?
江晚月不着痕迹退后两步,在谢璧灼热的眸光中轻轻侧了脸:“大人,从前之事已宛若前世,追问因果也并无用处,大人生性淡泊,想来也不会执意于从前。”
谢璧微微怔忡。
是啊,事已至此,追问因果又有何用。
就如同东都沦陷,沦陷之前也有无数选择和机缘,可最终,事情只会有一个结果。
如此看来,一切都若命中注定。
可他又偏偏遇到她,是否……是否如今也仍身在缘法之中,一切都还未曾尘埃落定。
谢璧心头盛满怅然的热意,他想知道他们最终的结局,又怕……此刻已是终局。
江晚月仍然轻轻弯起唇角,很明丽,也很疏离,身侧藤萝随风而起,如一场朦胧的梦境。
谢璧不敢再看江晚月的笑意。
那样的笑意,那样的语气,都平静得如同局外人在旁观。
谢璧本也觉得,自己也已放下。
毕竟只是一场短暂的婚后时光,他未出恶声,且对她尽力帮扶,早已尽到了丈夫之责。
若论责,他已自问,了无愧悔。
可他为何,又有愧有悔?
这份情绪甚是隐秘,甚至在江晚月和离后,谢璧都未曾太过发觉。
一直到这次重逢,他才一点点察觉出心底滋生的无限愧悔,如同连绵生长的藤蔓,似有若无,却坚柔细韧,捆住他的肺腑,让他牵心挂怀。
刀斧砍不断,春风吹又生。
江晚月想起一事,对谢璧道:“对了,袖箭我已托人做好,大人若是得闲,可以遣人去拿。”
谢璧望着江晚月,忍不住轻声道:“我此时无事,若姑娘方便,一道走一趟吧。”
他想和她走在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路上并无旁人,谢璧心头竟然生出几分诡异的遗憾。
他想让旁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模样。
他克制情绪,清醒的知晓自己不该和她有太多关联,可偏偏,又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望着江晚月的背影,谢璧不知为何忽然掠过一个江晚月小心翼翼等在家中,想和他一同拜访东都高门的画面。
那个时候他猜测妻是想融入高门,如今却渐渐理解那番想要和爱人并行的滋味。
两人一起沿着江岸小巷到了江晚月的住处,江家的院子紧挨着碧胧峡的潇湘门,两扇木门纹理厚实,庭院很小,一共两进两出,一进院有棵玉兰树,想必在春日定然花开满院。
谢璧立在一进院,等江晚月进去拿袖箭。
他四处望了望,忍不住想探寻几分江晚月过往的痕迹,却看到窗沿上摆了个竹笛。
谢璧心口一抽,不由朝窗沿走了两步,窗扇半掩,正好能瞧见靠窗的黄花梨木桌上摆着卍字纹的银粉盒,一旁还有两个刻着卷叶花纹的竹匕,想是用作挖取胭脂,或点唇色。
这些是雪影都嫌弃的物件,可她却始终用着。
竹匕干干净净,带了山间清风,望去宛若青玉。
恰好听到江晚月脚步走来,谢璧心头有几分不是滋味,低声道:“你……一直用这些妆奁吗?”
江晚月将袖箭递给谢璧,点头道:“从前一直用的样式,习惯了。”
谢璧颔首。
那些不起眼的物件,被她打磨出了温润洁净的气质,能看得出,她很惜物,哪怕这物件,根本上不得一个丫鬟的台面。
听说惜物的人,皆是重情之人,那他们……
谢璧止住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不再遐想。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江晚月蹲了个安,语气仍是不卑不亢:“碧胧峡天色暗得早,山路不便,大人若是无事,也请早回。”
谢璧立在院门前,任由碧胧峡微凉的晚风吹起自己的衣角。
他尚且记得,在谢府一个个晨起,她送他上朝,未曾说什么,却将朝服认真熏染,将笏板妥当装在笏袋中,眼眸却写满对他的眷恋。
如今她微微弯起的清透眼眸中,再没有一丝挽留,眸底深处,甚至藏着几分焦躁。
谢璧很想……很想呆在江晚月曾经住过的小院里,哪怕只是吹吹风,和她寒暄几句碧胧峡的天气。
可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谢璧胸口发闷,闷得整个腔子都沉闷生痛。
风簌簌吹起,满院秋叶微动,半晌,谢璧声音低哑道:“我这些时日,都在碧胧峡,你有何事,都可来寻我。”
说罢,未曾等江晚月说什么,谢璧转身,大步走出巷子。
随着战局平息,潭州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秦凌处理好政事,立刻找了个德高望重的和尚,给女儿秦婉除祟驱邪。
和尚按部就班为秦婉做了场法事,却仔细凝望着秦凌,皱眉道:“阿弥陀佛,大人近日可有不适?”
秦凌被和尚看得心头不安:“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说句不怕施主见怪的话,贫僧看姑娘模样还好,可是大人您……眉眼中隐有黑沉之气,似是有对您不利之事向您逼近。”
秦凌刚好被说中心事,脚步一顿:“大师可能算出来,究竟是何事?又为何说是在逼近?
“大人可以思索一下,您最近是否遇见过和您曾有前怨且您意外相见的故人?”
秦凌沉吟:“故人?”
“故人,或是和故人相关之人。”和尚思索着严肃道:“因果相应,贫僧看大人您的模样,也许是从前做过不利故人之事,此事也一直是您心魔,但从未有人提起,时日一久,您也渐渐忘却,可最近您却看到了和故人有关之人……”
“此人,也许就是您不利之人。”
此人是潭州有名的高僧,所说之事极为灵验,秦凌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施主可否详说?”
“此人来自京城方向,且似乎是属阴的女子……再多的天机,贫僧也不便再对人言……”
秦凌强笑着谢过了高僧,转身便叫来了贴身的管家朱福。
秦凌将方才之事告知朱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从京城来,女子,和故人有关……本官听了真是心惊,那江延之女江晚月,想必就是高僧所说之人……”
朱福是几十年的老管家了,秦凌这句话让他面色登时泛白:“大人,欺瞒朝廷,谋害朝廷命官之事若被知晓,大人恐有杀身之祸!江延之女,属实留不得了!”
秦凌面色阴沉。
江延出事后,他曾经也想要斩草除根,但想了想,又觉得那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和外祖相依为命,想来也不至于碍着他。
一念之差,秦凌留下了她的性命……
可谁能想到,十年过去,她长成了如此昳丽明媚的模样,竟还和京城谢家有婚约,且抢了本该属于他女儿的婚事……
但这毕竟只是儿女之事,秦凌私下派人监视着到了京城的江晚月,知晓她几乎足不出户,只在谢家循规蹈矩当儿媳妇。
当年的事早已过去,江晚月又嫁入了谢家,秦凌想着犯不着为了多年前的事犯险,后来江晚月和谢家和离,却又趁着战事,救下了南下的少帝……
万幸当年之事江晚月并不晓得,秦凌也不愿意多此一举,只当从前那件事并未发生……
可和尚这番话,说得他全身发冷,几乎坐立难安……
难道江晚月知晓了她父亲当年之事?
秦凌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大约不会,他当年的事情做得隐秘,这么多年从未被人察觉,那年江晚月年纪也小,更是无从知晓事情真相。
再说……这次相遇,对他也无半分异常不妥之处。
“老爷。”管家看出了秦凌的犹豫,急得团团转,劝道:“听说朝廷还有风声,要将那江延之女封为县主。老爷不可不防啊。如今她在碧胧峡,那正是老爷的治下,让她出个事儿,还不是易如反掌?只要计划妥当,定然无人察觉。”
那是她爱过他的证据。
自从那天夜里偶然听到他吹的笛,不通音律的她,忽然很想拥有一个笛子。
她还想听到那夜他吹的曲子。
可碧胧峡的集市里有卖布料的,有卖椅凳的,唯有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笛子,无处可买,那时外公尚且在潭州跑船,若是和外公说一声,定然也能捎带笛子给他,江晚月却不愿告知旁人,自己悄悄寻了竹子,按照书上所教的,亲手打磨出这支小小的竹笛。
她跑去碧胧峡唯一会抚琴的老师傅那里求教,也许是有几分天分,也许是翻来覆去练得太多了,谢璧吹得那首曲子,她也依稀能吹出旋律。
还是他在月夜里吹的那首曲子,一遍一遍,她吹给自己听……
江晚月望着竹笛不由失笑,眸中却明澈平静,如不起波澜的湖面。
情窦初开时的她,爱意澎湃静默,用尽全力朝他的方向奔跑。
她不后悔曾经付出的爱意,也并不悔恨这桩婚事。
曾经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她真的拥有了。
唯有拥有过,才更易释然。
回首再看,这场好聚好散的短暂婚事反而是她忘记他最好最快的方式。
江晚月迈出院门,淡淡吩咐道:“秋璃,收拾收拾院子吧,把从前的东西都丢了去。”
从急匆匆成亲,到前一阵子回家抗戎,时间仓促,她还没来得收拾院子。
这所院子有太多她未嫁时的痕迹,似乎停滞在了从前。
可她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她。
既然不合时宜,还是早早收拾丢了好。
秋璃英哥二人立刻着手收拾,将江家的两进宅院收拾出来,因江晚月曾说了体己物件她都已收好了,旁的旧物皆可丢弃,两人看江晚月似乎并无眷恋之心,收拾起来也没了顾忌,一日之内,已经收拾出不少杂物,两人在院中收拾归类着,有小茶壶,有竹笛,还有一些面具,笔墨纸砚等……
碧胧峡是乡下地方,这些东西在当地也都算是稀罕物,两人在院间收拾,倒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前来,眼巴巴瞅着这些物件,秋璃想着这些物件本就是要扔的,倒不如分给这些孩子,便让这些孩子自取。
有些孩子好奇的拿了毛笔,有人拿了面具,还有个孩子拿了竹笛就跑……
秋璃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仍然低头收拾着老院子里的物件。
低头看到几本诗册,秋璃倒很是意外,她本觉得像江晚月这等生在乡下的姑娘,定然是不怎的看书的,毕竟就算是京城高门之女,大多也是读女诫孝经,并不看旁的闲书,谁知在江晚月的院子里,倒是翻出不少从前的旧书和画册,从画册到入门文选都有,甚至还有诗册,秋璃信手翻了翻,更是惊奇:“这不是郎君从前出的诗词集子吗,没曾想姑娘也念过……”
英哥笑着道:“这也不算稀罕,毕竟谢家在碧胧峡当过官,因此书铺里喜欢印谢家人的书,姑娘瞧见诗册,也许就信手买过来了。”
秋璃喃喃道:“如此说,倒也是有缘分的……”
说着说着,又不觉叹口气。
毕竟以姑娘和郎君如今的模样,实在也说不上多有缘分……
拿了竹笛的小孩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却正好碰到一个高大清俊的男子,孩子停住脚步,有几分慌乱,他知晓这是巡抚大人,进城时很多人都来拜见他,父母也跪在路边,想来,他是个很大的官儿,但他却很是温和的朝自己笑了笑,倒像是邻家哥哥一般:“我这里有个更大更好的笛子,能和你换换吗?”
孩子眨巴了眨巴眼睛,原来巡抚大人是相中了他手里的竹笛。
可巡抚大人手中的笛子明显更鲜亮更大,看上去比自己手里的简陋竹笛好多了……
也不晓得巡抚大人为何将这笛子给他……
孩子转转眼珠,怕谢璧反悔似的,立刻交换。
谢璧垂眸望着竹笛,摇头轻笑。
那日瞧见的简陋竹匕,还有那简单的胭脂一直在谢璧脑海里徘徊,他并不觉得这物件寒酸,相反,觉得很是衬江晚月。
如同竹影清风,不染凡俗,却又实实在在属于凡尘。
但他还是想让她用些好物件。
谢璧特意给江晚月打了青玉胭匕,望去和她从前用的竹匕倒是差不多,又顺带去买了些上好的胭脂。
从前是夫妻时,他也从未亲自给她买过胭脂水粉,也并未曾留意她平日用的物件。
如今买了送她,谢璧反而有几分不自在,贴在胸膛前的胭脂,宛若一团灼灼的火焰,滚烫得让人手足无措。
他如今的身份立场,来送这些物件似乎甚是不妥……
可他并未曾多想,他只是晓得了世上有好物件,有些女子每日都在用,而江晚月,也许从未拥有过……
如若自己不送她,想必她也不会特意去寻来用上一用……
压下心头的忐忑纷杂,谢璧朝江晚月的院子走去,没曾想刚走进院落,还未曾进去,就被两个穿粉裙的少女拦住了去路。
谢璧认出了,这两人是笛儿和阿文,都是江晚月的好友。
阿文立刻上前请安道:“巡抚大人,这儿是江家的院落,如今只有一女在此居住,不方便见外男……”
笛儿看他要走进院子,眸光也有几分慌乱:“大人请留步,如今晚月一人在家,大人若是有事,不如让她改天亲自去拜见。”
谢璧微微怔忡,此时倒愈发明了自己的身份。
在旁人眼里,如今的他纵然官至巡抚,于江晚月,却不过是一外男。
一个连她门槛都不便踏入的外男。
他有何资格,去给她送胭脂,送首饰?
这是夫君该做的事,从前他有夫君之名时,他从未想起去做,如今已无名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徒惹是非?
谢璧压下心头的酸涩,目光扫过二人:“无妨,我本也无事,不必让她再来。”
顿了顿,谢璧又道:“你们是否去过京城?”
他记得江晚月的两个朋友从碧胧峡来京城寻她,若是没记错就是阿文和笛儿,只是那时他忙着去处理秦婉的事儿,并未和她们一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