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清冷首辅和离后by慵不语
慵不语  发于:2025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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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这难民该哪个州去救?出了事又是哪个州的责任?朝廷一直没说清楚,众官员信奉一动不如一静,更不愿去掺和。
但无视这些灾民,他们心头也惴惴不安,唯恐朝廷秋后算账,以安民心,可他们未曾想到,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一个姑娘,却能准确道出他们的忧虑。
陛下来江陵时,倒也表露过对民众苦难的不忍,如今陛下逃难顾不上,但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待日后平定下来,就算为了给平定民愤,也定然会将这些救助民众不力的官员裁撤惩处一批……
江陵官员看向裴昀,如今陛下甚是信任他,倒是让江陵官员对他也生出几分信任:“那依你们看,此局该如何破?”
裴昀眸色深深道:“依我看,有愿意帮忙渡人的百姓自发前来,是大人之福,如今并不需要大人出面,只要将救灾钱款拨一些给民船,派人维持好江边秩序,配合民船运送,莫要让这些善良的百姓寒心便好。”
江陵官员频频点头,江家的船队出现在他的辖内接送人,仔细想来,倒也减轻了江陵的压力,至于这些难民要去何处,那就和自己无关了。
江陵官员想清楚这个关节,特意拨了二十万两银子,去和秦朗谈下了运送灾民之事,还吩咐了江畔兵士不许怠慢江晚月,务必配合江家维持江面上的规矩。
秦朗自然愿意配合官府,立刻将从前的十个大客船拿出,供江晚月调配。
如此一来,江边官兵倒被江晚月指挥,江晚月手下的船队渐渐摸索出了规矩,每日开十只大客船过来,不拘每房一人,而是将每房的空间用到极致,在保证一人一床一帘的基础上,一房能塞四个百姓,一个船约莫是百人,一天便能运送千人抵潭。
秦顺等人都想着这倒是个和官府打交道的好机会,秦家一荣俱荣,也都甚是配合,至于江家那些普通船工,大部分男儿未曾征战沙场,却有几分血性,再加上报酬不少,干得比平常还要卖力,想着在北戎兵士来之前多救些人。
裴昀深知江晚月渡难民抵潭,路上并无甚危机,难就难在潭州的官员也许并不愿接收百姓,裴昀将江陵两个抗戎不利的官员斩首,却暗中放出话来,说此二人未曾安置好百姓,违逆了圣意,特斩首示众。
此话传到潭州官员耳中,大家皆不敢阻挠逃难百姓入潭,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不作理会。
搭船的百姓大多都是京城和两河逃难而来的普通人,拖家带口,即使是逃难期间,大多数人也甚是遵循规矩,按来码头的时辰依次排队,即使江晚月等人并不愿赚钱,写清了是救济之船,但是百姓还是或多或少留下衣帛财物,即使手中无钱,也会给几个铜板,以报恩情。
但渡船的事情并非事事顺利。
先是没过多久,有不少船员提出要离开客船,江晚月问了才晓得,上船的百姓因为恐惧,都有不少问题,又不晓得船的情况,未上船时争着上船,上了船又开始忐忑怀疑,拉着船员百般哭泣询问,船员深受其苦,之后还有几个百姓听闻传言说此船是北戎人所开,情急之下绑架船员之事,此事最后虽解决,但船员虽却心神俱疲,纷纷离开。
江晚月吸取教训,将从前的京城册子改成了江家船队的介绍,包括船线,船只大体情况也有大概介绍,甚至连谢璧办理的关凭也放了上来,还有坐过渡船的乘客称赞感叹渡船的文章。
这些资料都放在进船的最显眼处,好让大家知晓,众人看到朝廷关凭等,也渐渐放下心。
至于不愿在渡船上的船员,江晚月也统统放行。
留下的船员每一日都能看到江晚月早早来到船舱,她并无女子的娇矜之气,检查船舱,安抚众人,她面色苍白,肩头纤细,江风吹拂时会偶尔轻咳。
明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她在湍流江风中渡船救人,一日都未曾离开。
渐渐地,离开的船员越来越少,选择一起照顾难民的越来越多。
秋璃感慨:“以往只觉得姑娘热心,没曾想姑娘还真是菩萨心肠,救了这么多人性命……”
江晚月只是淡淡笑了笑。
最近,她总是想起父亲,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到旁人陷于难处,总会伸手拉上一把,他只道顺意而为,不求相报。
就连她去东都,也是因父亲救了谢璧之父,才阴差阳错有了这段婚约。
江晚月不由想,若是父母尚在,手头又有这些船,他们定然会不遗余力,救助百姓。
她从前并无机会去做更大的事情,如今能够以船救人,她自当竭力而为。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了救助更多人,船上的床位拥挤,只区分男女外,常常三人或四人混住,要说稍好些的,也就是最上头的那几件,较为宽敞,行驶也更稳,但因不收船资,都是先到先得。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因此大打出手,还有一次,则是有一户姓许的人家略有薄资,想让家父家母住得舒服些,住上更上层的船舱,便用银两和人做了调换。
此事引起不少人非议,特别是贫苦的百姓,大部分百姓认命沉默,少部分却怀了趁乱打劫的心思。
此事后,江晚月决定换一种方式分配房屋,毕竟资源有限,先上来的人孑然一身,后来的人拖家带口,分配得也并不公平。
渡船有两个规定,一是由家人构成,二是捐赠善款五十两。
私下的交易,变成了捐款,这些款项会用于救助船上百姓,款额公开在船厅之中
乱世多愤慨之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甚是脆弱,多有仇杀之事。
而换成善款,则完全变了一种方式,江晚月用善款改善伙食,还请了几位郎中,随船诊病,再次用于逃难百姓。
有资者成了善人,多了安全和名声,被救助之人,也压制了人性中的恶。
渡船因此平稳,没有酝酿出乱象。
九月江风簌簌,江晚月一身碧裙,宛若江中蒲苇,柔极韧极,在江风万里中,渡人一程又一程。
江潭码头万余人,九成尽上江家船。
逃难的百姓口口相传,感佩恩情,江上小菩萨的名号渐渐传扬。
江陵道上,几十个衣衫凌乱,互相搀扶的百姓在艰难行走,从京城辗转到江陵,一路缺衣少食,还要躲避北戎兵士,一个个皆是面色灰白,面沾尘土。
秦婉穿着臭气熏天的破烂布裙,脸上摸了泥浆,混迹在他们其中。
当时,北戎在京郊层层围堵,专挑貌美小娘子蹂躏,不少昔日贵女都被北戎抓去惨遭折磨。
说来也是她的幸运,未出京前,她撞入逃难贫民窟的队伍里,这些人多管闲事,看她只带一个丫头出行,非说她难逃北戎魔爪,硬给她换了一套沾了驴粪的破衣裳,秦婉穿上才堪堪逃过一劫。
刚出京时,秦婉是感激的,但渐渐地,她的心绪发生变化。
想她这等玉肤花娇的贵女,何曾如此狼狈?
就算没有这些贫民窟的贱民,她定然也能想出旁的法子,为何非要受此折辱。
闻着衣裳扑鼻的恶臭,秦婉生出满腹怨气。
终于熬到了江陵,秦婉和这行人一起住在了破庙里,她咬牙低声道:“我们不必和他们一同走了,走出京郊,我们已经安全,父亲已安排了人在潭州接应我,越往潭州走船只越有限,这些人都是拖累,穷人爱扎堆,如今已经有百人了,必须甩开他们。”
春香微微有几分犹豫:“您不是说,人多了走着才安心吗。”
秦婉毫不犹豫:“那是之前,如今已经走出了京郊,没了危险,那自然不能再和这些贱民在一处。”
春香低声道:“我看他们对您还挺好的,尤其是泠玉,一路上护着您好几次。”
泠玉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娘胎里带了几分病弱,整个人裹在破破烂烂的斗篷里,一路都在咳。
明明是穷人家的病秧子,却被母亲和哥哥照料得甚好。
秦婉冷笑道:“你就去和他们说,走到前头的岔路口,去右边苇滩那条路才能逃命,让他们去走那条。”
春香支支吾吾:“可姑爷的信里,特意说了……苇滩那条路有北戎兵士啊。”
秦婉淡淡道:“本就是些贱民,死了又有何惜?你没听说逃难的人在前头排了很长的队,留着他们,难不成还让他们和我们抢生路吗?”
春香只觉全身发冷,怪不得跟着秦婉的仆人都走光了,如今唯有自己在她身边……但她还是点点头去办了,起初乡亲们还有几分不信,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去码头逃难呀,他们南辕北辙,心里难免不安,但想着秦婉可是高官的女儿夫人,说了有围兵,难道还有假?
那些百姓却不知底细,泠玉的母亲连夜收拾好东西,赶来感谢秦婉:“这次多谢夫人您了啊,多谢你将前头的消息告知我们,让我们逃过一劫,夫人,一起走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秦婉恨不得捂住口鼻,面上却还强笑道:“路上相逢也是我们的缘分,乱世中互相帮扶罢了,只要你们能安稳到扬州便好。”
泠玉母亲笑着将手中披风递给秦婉:“这是他哥打猎获来的兔皮,我给姑娘做了个围脖,多谢姑娘给我们指路,以后冬日来了,姑娘也能取暖。”
秦婉笑着接过。
百姓们扶老携幼的离开了,秦婉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眸光渐渐发冷。
她一脸嫌恶,将那围脖留在破庙中,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待到这些人离去,她和春香等人立刻连夜离开,奔赴潭州。
京城,待京城的百姓离京,内城墙也终是坚守不住,谢璧将京城粮食转运后,也匆匆离京,李盈本想殉城,在谢璧多次劝说下也立刻了京城,毕竟如今的时事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李盈对战北戎有诸多经验,倒还不如去了南方,再从长谋划。
谢璧独自回到清冷的谢宅,视线掠过家中的草木亭台,久久凝神。
此一去,不知何时才会重逢。
路上不便带太多东西,谢璧打开箱笼,将路上必备的物件收拾放入,触及一样物件,谢璧目光忽然一顿。
桌案上放着的,是两个草编的小人
谢璧拿起,怔忡片刻,想起去年元宵前后,和江晚月一同在京城夜晚散步的场景,这两个小人,依稀还能看出,眉目间和他们有几分相似。
妻的物件并不多,大多已在和离时被带走,这两个草编小人,也是为数不多的纪念。
谢璧垂眸,将两个草编小人放到了箱笼最上方。
箱笼尚有空余,谢璧嗜书如命,想去琴筑带些书册离开,书案上的书册皆是珍稀刊版,谢璧挑着最珍贵的选了几本,放入箱笼,手指划过几本书页,眸光微微一顿,那是一本诗词音律启蒙。
因江晚月经常翻阅,也拿到了琴筑中。
谢璧忽然想起,江晚月曾经笑着说过,待到有一日,她会将这本书里的音律都看完记下,待到那日,她便可和他对诗……
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眸闪闪发亮的模样……
谢璧唇角微微翘起,此时此刻,莫说一同谈诗论赋,他甚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再见她的一日。
但谢璧还是将两本珍稀古籍拿出来腾空,将这本诗词装入书笼。
一阵秋雨随风洒落,京城的夜甚是严寒,谢璧和十几个卫士冒雨在灌木丛中跋涉,趁夜出了京郊。
谁知刚出丛林,便听到身侧一声惨叫,一人已中箭倒下,众人惊骇回头,看到北戎兵士从天而降,手持利刃在月光下散发出寒意,一步一步,将他们团团聚拢。
谢璧等人抽出腰间刀剑,和北戎厮杀片刻,却寡不敌众,接连败退,兵士看谢璧肩上中箭,忙挡在谢璧身前,嘶声道:“大人身份贵重,身负国运,我等誓死护大人出京,待到大人平安抵蜀,还能为国效力,大人快骑马离开吧——”
谢璧捂着肩头肩伤,终是咬咬牙,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谢璧缓缓醒来时,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右臂上的箭伤隐隐作痛。
谢璧吸了口冷气,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色从模糊到清晰,谢璧这才发觉自己身处狭小的船舱,还不曾多加思虑,已听到竹西轻声道:“郎君,你总是醒了,这是在去潭州的船上,我们已经安全了。”
在竹西的讲述中,谢璧才晓得自己因失血过多,出了京郊没多久便晕了过去,所幸竹西并未和谢家人一起撤离,而是始终暗中跟随自己,竹西护着自己,一路要躲开北戎军士,还要提防官府的人和何相蔡公公勾结,一路躲躲闪闪,总算上了这条民间的济难船。
“这条船在潭州民间很出名,船上坐的都是百姓,虽条件略艰难些,但甚是安全。”竹西轻声道:“郎君先暂且忍耐。”
谢璧蹙眉抬眸,望了望船舱的布置,这船舱里住了四个人,除了他和竹西,还有两个三十多岁左右的男子,谢璧心中不安,沉吟:“……这……这是官府的船?”
“你连这船是谁的都不知道?!”未等竹西搭话,同船舱的男子已经开口道:“你们难道未曾听说过江上小菩萨?这就是她的船,听说这船前前后后已救了上万人,江菩萨长得极美,性子也和菩萨一样,又因专门帮百姓渡江,且她姓江,所以大家都叫她江菩萨。”
谢璧甚是虚弱的点点头,乱世百姓艰难,有人能在绝望之际送他们一程,百姓自然格外虔诚尊崇。
船是民间的船,搭载的也是逃难百姓,也许比官府的还要安心几分,谢璧压下复杂的心绪,摸了摸胸前安好的虎符,思索着到了蜀地该当如何。
忽然一阵喧闹响起,大家都从床上起身:“有人送吃食来了。”
竹西替谢璧将吃食端来,两个菜肴,一个水芹百合,一个湖藕蒸蛋,菜肴精致菜盘干净,谢璧没有胃口,同房的两个男子却大吃大喝:“多亏了江菩萨啊,带我们渡江,给我们吃的,还不收我们的钱,真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你说朝廷那么多官员,真的救了我们百姓性命的,却是个民间女子,也不知那些官儿知晓了心里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战事也不耽误他们贪污受贿窝里斗,谁管我们死活啊!”
“哎,所以世上就是缺江菩萨这种人,不止给我们吃的,还有专门的郎中隔几日来船舱中瞧病……”
渐渐地,谢璧对众人口中的小菩萨也渐渐有了几分兴趣,如今世道,难得有如此善心细致之人,一心为百姓着想。
翌日,船上听到一阵喧嚣,同房男子对谢璧道:“听闻是小菩萨带着郎中来我们船上诊病了,你肩上的箭伤,要不也让他们看看?”
半晌,他都未曾听到有人回答。
谢璧抬窗,眸光定定望向某处,片刻后却啪一声将窗合上,面色微变,苍白修长的手指轻颤。
细雨如丝,他看到了远处那抹众人簇拥下纤细温婉的身影。
被众人唤作江上小菩萨的女子,竟是他从前的妻。

第34章 第34章
谢璧同住的两个男子瞧见江晚月,眼眸登时一亮,小江菩萨每次来船上,都会分吃食分物件。
他们二人排队,领了些吃食,碗筷便要回舱,恰看到小江菩萨身侧的郎中正给晕船的人诊治,便忽然想到和自己同住的俊逸男子,那男子瞧着斯文,又是不争不抢的样子,便主动道:“对了,我们同住的也有个人,也晕船了,浑浑噩噩好几日了,您要不也去瞧瞧。”
郎中正好瞧完了手头这人,道:“他人呢?”两个人对视一眼,挠挠头:“他……好像身上还有伤,在船舱里未曾出来。”郎中一听,便对江晚月道:“姑娘,我要去船舱里看看,有人受伤了。”
江晚月点点头,郎中提着药箱和那二人进了舱房,空荡荡的舱房并无人影。“稀奇了。”两个男子开始在舱房四处搜寻:“他身上有伤,平日里都是躺在床上的……这么片刻能去哪儿……”
郎中略等了等,等不到人,对二人道:“我还要随姑娘去别船诊治,不能等了,这样,我就住在旁边的十六号,你让他来找我,若是不方便,等我后日午后再过来也成。”
二人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其实谢璧并未走远,他屏住声气,躲在屋后的侧板上,看到郎中和江晚月走远,才挣扎着回到船舱,他如今的伤稍稍动弹便极为麻烦,一番折腾,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迹。
同房的两个男子看到谢璧进来,忙站起身道:“方才你去了何处?江小菩萨方才来了,还带了郎中来,可惜你无福错过——江菩萨和郎中后日午后还会来,我们已经把你的情况给他们说了,你可千万莫要再出门了。”
谢璧听到,面色微微一变,问清楚二人只是对郎中说起他的病情,方才缓和了神情:“多谢二位关怀,我伤势无碍,不必劳烦郎中。”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好生奇怪,这人明明晕船又受了伤,却还要强撑,只道他嘴硬:“无妨,你不必有顾虑,江菩萨人很好的,郎中也很尽心,你让他瞧瞧好得快,也不会再晕船了……”
谢璧再次断然拒绝,那两人满腹狐疑,也不好再勉强。
从江陵到潭州,偶有礁石,秋季水位线不高,一路偶有颠簸,再加上谢璧生在北方,极少上船,如今身上有伤,船舱屋子狭小窗户密闭,江水的潮湿,混合着血腥味和酸臭味,谢璧视线摇摇晃晃,头脑昏沉,几欲作呕又强行忍住,当着那两人的面还要装作晕船并不严重的模样。
竹西看不下去了,有不少人晕船都是被那郎中开药贴治好的,不知郎君为何自己强忍着,也不去求助郎中。
竹西犹豫一番道:“郎君,你还记得夫……前夫人吗?”
江小菩萨来船上的那日,他凑热闹也和众人一同去了甲板,只看了一眼,他便惊掉了下巴——旁人口中的江小菩萨,竟然是从前的夫人……
他随着逃难百姓上的船,竟然是前夫人家的……他不知将此事告知谢璧究竟好不好,但郎君如今高热不退,晕船负伤,夫人心这么善,对难民尚且多加关照,看着从前的情分,定会将郎君照料妥当的……
谢璧侧头,望着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良久,缓缓闭眸道:“我无事,到下个码头我们就下船,你不必劳烦旁人。”
竹西一怔,登时恍然。
看来郎君早就知晓这船是前夫人的,也许正是因了知晓,郎君才宁可忍着伤痛,也不愿声张,甚至这几日,郎君晨起都会强撑力气沐洗盘发,衣衫也体面干净——大约……也是怕万一相见吧……
以郎君的气性,定然不愿让前夫人瞧见他的狼狈虚弱。
竹西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却只是叹了口气。
大船行驶得甚是缓慢,几日下来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行程,刚到荆湖渡口,往日熙熙攘攘的江畔如今沉寂空旷,沿途的百姓纷纷南下避难,唯有淡淡的落日余晖笼罩着江两岸的宅院拱桥。
天色渐渐昏沉,因夜间不便航船,大船缓缓停下,船舱内,同住的两个人拿出一个缺了口的瓷盘,将吃食倒入,放在舱房中央的小桌上:“这是从船上领的,来来来,一起吃啊,炒制的开花豆,味道很好。”
谢璧侧目,昏暗的烛光下,圆滚滚的炒蚕豆散在盘子里,谢璧拿起一颗,微微出神。
这蚕豆让他想起琴筑夜温书的时光,明明是半年前的往事,如今追忆,却宛若前世般远渺。
盘里的蚕豆,和妻曾经做给他的,一模一样。
“没吃过啊?”同住的两个男子将蚕豆咬得嘎嘎作响,斜睨谢璧:“看着你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吃食猜着你就没尝过,又脆又香,你尝尝。”
“吃过。”谢璧声音低哑:“我家人曾经做过。”
那男子倒有些意外:“你家人是潭州的吗?我是潭州人,这开花豆在我们潭州一带可多了,城隍庙旁边都是,不过船上的豆子据说是江家人做的,他们是永州人,吃起来味儿还不太一样……”
男子谈兴甚浓,谢璧始终沉默。
谢璧凝望暗夜中的烛火,他想起来了,曾经在谢府,也是约莫这个时辰,他会在琴筑窗畔看书,而他的妻,会借着送蚕豆的幌子坐到他身侧。
博山炉中沉香袅袅,蚕豆放在二人中间,他和她偶尔会同时伸手向盘内,在指尖碰触到的一瞬间,妻会迅速抽回指尖,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若初春桃花般羞涩局促。
黑暗中,谢璧唇角微微上扬,当时无知无觉,从未刻意去记的细节,如今竟奇异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历历如昨,却再也回不去。
男子吃蚕豆的嘎嘣声配着喋喋不休,在星垂江阔,灯火朦胧的傍晚格外刺耳。
这蚕豆本属于二人的夜晚,如今船上的百姓,却都能分到一捧,谢璧心头竟隐隐浮现一丝失落。
北戎攻陷京城后,并未停下掠夺的铁蹄,九月初,北戎攻下江陵,江陵渡口已失,北戎兵士从各个渡口引舟过江,江面登时不再是世外桃源。
江家的客船退在离潭州三十余里的竹湾,暂避风头,船上的百姓一路南逃,群情激愤,对朝廷满是怨言。
“朝廷到底在干什么?几十万兵马,被只有几万人的北戎打到节节败退,连江陵都失守了。”
“潭州不会失守吧……隔着长江呢……”
“哎,前些时日我们谁能想到京城会失守呢,结果就愣是没守住,皇陵还在京城呢,还不是说丢就丢了——京城一丢,我就再也不相信那儿是固若金汤喽。”一个鬓角有白发的老大爷叹口气:“大家都指望着去潭州,去扬州,但国土就这么大,若只能凭着一退再退才能容身,总有一日无路可退啊。”
“京城就真的失陷了?官员都坐视不理吗?”
“老伯你是从京城来的?一路可真是不容易啊……”
京城百姓虽多,但在逃难的众多百姓中也甚是少见,众人围着老伯,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要说当时官员,也有不少顶得住的,一直守京抗戎,领头的是谢大人,听说是前首辅的儿子,京城的贵人都叫他鹤郎,生得那是芝兰玉树,宛若仙人……”老伯激动道:“但北戎骑兵来的时候,就是谢大人带着军士守城,谢大人那研磨写字的手,却能拉得开弓,站在城墙上,直接射中了一个北戎人,士气大振。”
老伯讲得神采奕奕,但周遭听的民众一听到首辅儿子,芝兰玉树等,便下意识的皱皱眉:“夸张了吧,这些京城的权贵子弟能有何才学,倒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哈哈哈他一个文人,能拉得开弓吗?还射中北戎兵士,怎么可能……”
“这位小谢大人,一听便是金玉其外,若说写两篇文章我还信,抗戎?!我看算了吧……”
“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说不定看到北戎人就吓得屁滚尿流逃出京城了,怎么可能领兵对战……”
竹西听了他们的三言两语,面色涨红,恨不得上前理论,转眼去看谢璧,只见郎君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正在此时,一道清冷温柔的声线响起:“君子有六艺,这位谢大人会射箭有何稀奇?谢大人十四岁时曾写下“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的诗句,十五岁时在京中射柳位列第一,还曾在军中历练过两年,协助关将军击退过北戎骑兵,显然是气魄雄伟,射艺精湛之人,如此国之栋梁,为何不能抗战北戎?诸位诋毁我朝抗戎官员,岂不是自毁长城,助长北戎气焰?”
她的语气轻柔平稳,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番铿锵之力。
众人被江晚月所救,心中对她皆甚是敬重,再说此番话情切意真,让人不由汗颜,方才出言不逊那几人,都自认失言。
隔着人群,谢璧定定望向江晚月的身影。
明明早已和离,她却仍愿意在旁人面前维护他……
他从小习射,十五在京中射柳第一,包括那句诗,谢璧都确定,并未向江晚月提起过。
谢璧侧眸,望着窗外江涛翻涌的水面,心中思绪一时翻涌起伏。
从前他名满京都,众人夸他赞他,倒并无所觉,如今孑然飘零,听到从前的妻如此维护,却忽然感伤难言。
船身忽然又是一阵摇晃,此处礁石众多,北戎又不断逼近,附近的官兵也派了人来,让客船就地分成小快船,沿狭窄河道速速进潭。
船上一时人心惶惶。
江晚月命人将船靠堤停靠,每个客船的底层船舱都有八个小而窄的快蓬船,每个蓬船约莫能坐十几人,江晚月组织着众人按顺序上船,每个船上派了一名船夫,百姓感激得热泪盈眶,连声喊着菩萨,又问江晚月为何不一同逃难,江晚月笑着安抚百姓道:“我们还要去接几个人,待事情办完也会去潭州,我们后会有期……”
百姓叮咛嘱咐:“姑娘,定然要小心啊,这年头不太平,还是先回家吧……”
江晚月笑着应下:“我从小在此地长大,对水路熟悉,不必挂心我,我定会小心。”
众人不舍的登船离开,谢璧带着斗笠排队下船,恰好听到这番对话,眸光微顿。
北戎步步紧逼,大船不可久留。
江晚月为何不和众人一起撤退到小船,倒只留下几个人和一个快船?
听她的语气,倒似有什么要紧事要做,但眼下这个时机,能有何事比逃命更重要?
谢璧本可以拉低帽檐,低调的和众人一起坐船去潭州,但江晚月的那几句话,却让他心神不宁。
她不急着归潭,究竟还打算要做何事?
他本不打算在船上和妻碰面,既已和离,尘埃落定,两人也该各有前路,再说,如今他狼狈逃难,孑然一身,也实在不是相逢的好时机。
但恰逢乱世,就算是萍水相逢,帮过他的路人,他也不能就此离去,袖手旁观。
更何况,她还是他从前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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