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璧将月饼一个个分发到守城兵士手中,兵士纷纷道谢,谢璧递月饼的动作忽然一滞,面前的手布满皱纹,微微发颤,谢璧抬眸,眼前人满脸皱纹,头发尽数白了,谢璧叹息道:“老人家,你已年迈,守城之事就交给儿郎们吧,今日中秋,快回家吧。”
老人颤巍巍道:“我有三个儿子,都从军去燕都了,北戎屡屡犯边,我两个儿子都死在北戎马蹄下,前几日我的大儿子寄信过来,说边境要对北戎出兵了,说要大捷了,大捷后就能回家了……我等啊等啊,等来了朝廷议和……朝廷议和,我的大儿却在围困北戎时死了,我最后一个儿子啊……以前我们家一个月饼不够吃啊,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吃,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涕泪交加:“大人,我已年迈,哪怕能杀一个北戎人,也是值了,只有北戎灭了,我们才能真的安稳啊。”
众兵士有所感,也纷纷请战。
谢璧心口涌起沉重的酸涩,他缓缓握紧腰间佩剑。
他当时百般请战,是为朝廷为社稷,可先帝的所作所为,曾让他心如死灰,甚至只想挂官归隐。
如今新帝继位,一心抗戎,对他百般信任。
朝中有一心为国的谋士,有奋不顾身的英勇将士……
也许,东都这片土地,远比他想的要干净,要值得守护。
谢璧抬眸,望着天际一轮圆月,不由在心底默默祈祷,上天庇佑东都,庇佑大定。
有兵士来到谢璧身畔,递给他一块月饼道:“大人,你四五日不曾归家了,今日是中秋,大人也早些回家吧。”
谢璧一怔,眸光落在月饼上。
月光轻柔洒下,雕花的福字纹月饼上刻了四个大字,福禄寿喜。
众兵士听了,也纷纷劝起来:“对啊大人,今日是团圆之夜,想必夫人在家也等着急了。”
“大人把月饼带回家吧,和夫人小官人一起分着吃。”
谢璧回过神,将月饼拿在手上,轻声道了声好。
北戎来犯,再加上今夜是中秋,京城各家各户闭门不出,街道无一人,月光将谢璧独自归家的身影映在青石板上,透出孤寂冷情。
谢璧回到霁泉坞,独自坐在桌案前。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
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中秋,他们以夫妇之名,对坐桌案前,分食一个月饼。
也是福禄寿喜的月饼。
烛火下,她抬起的面庞映着羞涩娇俏的笑意,轻轻将月饼切开。
谢璧皱眉望着桌上的福禄寿喜,他从未见过如此粗鄙直白的月饼,从前他用的月饼,皆是月宫蟾兔,或是海棠玉兰的,他问她为何会选福禄寿喜的月饼。
她却丝毫未曾发觉自己的不悦,踌躇半晌才低声说是因自己喜欢福字,因为曾经有个很好的人,给她写了一个很好看的福字。
谢璧挑眉,当时只觉啼笑皆非。
今年的中秋,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璧将月饼切下两块,将一块缓缓吃了,另一块则放在桌案另一侧。
第二日,待到谢璧离家,进门收拾的雪影却愣了愣。
京城规矩,祭月后,月饼按照家中人数切分数块,每人分一,若有人不在,家人也会将他的一份切下保存,以示阖家团圆。
所以桌上这一块被切下的福字月饼,是留给谁的?
碧胧峡,江晚月在阿文家中,和笛儿等人一同编织草鞋竹筐,战线吃紧,女子大多都在家中准备军用物资。
阿文母亲过来对晚月说了声外头有人寻你,碧胧峡院子窄浅,不比城中的高门大院,江晚月径直走出去,却登时怔住:“裴……裴大人……”
裴昀身影高大,负手而立,眸光定定落在江晚月身上,面上略有感慨:“晚月,你回来了。”
近年,秦家生意越做越大,一直想和裴父拉近关系,裴父也有意结交,五年前裴伯母因难产而亡,秦家表姑在裴昀大伯府上当续弦,因了这层关系,裴秦两家关系更近一步,连带着江晚月也常常出入裴宅,来往比以往也渐渐密切,三年前裴昀继任父亲永州守备的位置,秦家主动暗示两家婚约,秦家只是商贾之家,江家虽也为官,却早已没落,江晚月嫁入裴家当正室的确高攀了,但裴昀愿意,一切便好说了,两家私下都有定婚约的意思,此事裴昀知晓,江晚月身为女子,却一直不知。
裴昀本想着晚月和自己也常有来往相处,颇为融洽,知晓婚事后定无二话,却未曾想她会断然回绝,转头嫁入京城。
临走前,他曾等在江家门前,问她为何执意去京城。
江晚月却甚是冷漠清醒,她不愿多说,只说了莫要查询她夫家之言。
他有法子查询出江晚月的夫家,可他并未主动查询过。
她嫁的男子若处处比他好,他难免心伤失落,若是处处不如他,他更是落寞难过。
再说,她既心意已决,不愿他前去打扰,他也只想她一世安稳,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可她并不好。
婚后不过一年,竟离京归乡,他心急如焚,想要见她一面,却因军务迟迟抽不出身。
他明日便要调任潭州,率军北上,也许日后,相见无期。
他今日独自策马回碧胧峡,只想见她一面。
面前的女子乌黑如墨的秀发收束得干净利落,一袭天青色外裙若烟雨笼罩的远山,比起往昔的烂漫柔曼,要坚韧稳重几分。
毕竟,也是经了婚事,和离一次的女子,再不比往日的天真烂漫。
裴昀心中作痛,只恨当时自持风度,未曾千方百计阻止。
如今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裴昀语气低沉道:“听闻你要归家,我恨不能去京城相接,但……一时未敢叨扰。”
“我马上要去潭州,就想来看你一眼,看看你好不好……”
“劳裴大人记挂。”江晚月低声道:“我一切安好。”
她从前还偶然叫他表兄,如今却一口一句大人,显然并不愿叙旧情,裴昀也知战事一起,自己生死难定,当下也不能保证什么,便只望着江晚月道:“晚月,我调任潭州,揽潭州军务,以后你有何事,都可写信告知于我,莫要和我客套,就当自家……哥哥看吧。”
调任潭州,看来是升迁了。
江晚月福了一礼,沉稳的为裴昀相贺。
第32章 第32章
京城道道急旨发出,杭州,潭州,江西等地皆纷纷派兵援京,没曾想队伍还未至京城,东都已被攻陷。
京城的城墙并不牢靠,有些地方倒比州府城墙还要矮上一尺,可这城墙甚是精雅,靖宁帝当时并不愿重建修复,说是特意着人算过的乃是吉兆。
北戎兵临城下之前,谢璧,李盈连带工部等官员,连夜勘探四处城墙,发现东城墙最左侧已有一处隐约的断裂,如今来不及修建,众人只好连夜用铁索加固,之后又在城墙上裹了毡毯,一是为了保护城墙,二也是为了遮掩,这些时日守城抗战,也一直相安无事,谁知中秋后的第二日,北戎兵士如同已知晓东都东城墙弱点,竟接连朝南城墙左侧猛攻,兵士死守,奈何城墙残破,东都城最终失守。
钦天监官员为了取悦上意所言的吉兆,在北戎的铁蹄下不堪一击。
北戎进城后,朝廷彻底乱为一团,愤怒的官员冲进钦天监,将城墙说成祥瑞,支持靖宁帝不修城墙的官员活活打死。
东都城如今只剩内城墙,大家都知晓这定是守不住的,繁华绮丽的东都已沦为北戎铁蹄下的战利品,从今后任人蹂躏。
北戎还未曾进内城,东都城内已乱了,八月十八日晚,城中好几处地方都燃起大火,城内竟有人趁火打劫,东都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已满是收拾细软,狂奔逃亡的百姓,大家挤在西城门,争先恐后的逃出身后火光冲天的都城。
东都城如风中枯叶脆弱,飘飘坠坠,东都城里都是几十年未曾识兵戈的太平百姓,只能恸哭逃亡
东都的高门贵胄分成了两派,一派早已收拾好金银细软,装扮成百姓的模样,准备连夜潜逃,大部分官员皆属此派,还有些人则是誓死守城,甚至连内眷家人也一起登上了内城门,男子死战,女子负责包扎伤口和照料伤员,这一派人数也不少,甚至有不少贵族女子和百姓女子一起,缝补衣物,煎药包扎。
本来已经破败不堪的朝廷旌旗,在女子的纤纤细指下,又重新被缝补,巍巍立于内城墙。
在东都城破的一瞬间,谢府也乱了。
“儿啊,你和娘一同走吧。”谢老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泪盈于眸道:“谢家只剩咱们两个,一家人逃难也总要在一处。有个照应啊。”
谢璧摇头:“娘,如今国难,儿怎能逃避。”
“儿啊,娘知道你尽力了,可是这东都,是守不住的啊……”谢老夫人当了大半辈子的首辅夫人,心里明白:“朝廷上下,一心享乐,才落得如今地步,你风华正好,不能给这样的朝廷陪葬啊!儿啊,娘并非内宅妇人之仁,若以你一己之力,能保百姓安然无恙,娘也……也舍得,可如今你是无力回天……”
谢老夫人紧紧攥着谢璧的手:“内城墙建得比外城墙还要低矮,你就算再守也是无用的,娘不能让你送死啊。”
“娘,儿子也知道,东都是守不住了。”谢璧眸含泪水,跪地道:“儿子留在此地,不是为了守城。”
东都的城,已经守不住了。
东都的人,他却可以再护一护。
有人在京城中多抵抗一日,陛下和百姓就能多朝南跑一段路。
守城一日,向南一里,就是一寸生机。
谢老夫人捧起儿子的脸庞,哭着道:“你答应娘,你不殉国。”
“怎会?”谢璧扯出一丝笑,轻声道:“儿还劝了陛下呢,儿要和陛下一起,以图来日。”
少帝听闻北戎进城,决绝拔剑,要自裁殉国,好在谢璧赶到跪劝,少帝决绝掷剑,不再言自裁一事。
京城效忠陛下的军队是禁卫和兵马司,禁卫是京城最强悍的精锐,因靖宁帝出宫之事,如今尚剩下八千人,个个武功高强,这些人会将秘密送少帝出东都,到淮州后便有将军接应,秘密送少帝入蜀。
少帝临行前将虎符给谢璧半只,毕竟这五千人效忠的是皇帝,却并非是他,他刚登基不过一月,害怕不足以服众,以免身边有人暗中下手,调动兵马趁乱谋逆。
谢璧的一句以图来日,安定了谢老夫人的心,她知晓儿子有事要办,终究放开了牵着儿子衣袖的手。
将军李盈特派了一支千人队伍,将谢家,何家,连带京城几个亲王,重臣的家属一同送往蜀地,北戎未曾打到南方,南方也尚未有人谋朝叛逆,谢家此行应是极为安全的。
谢璧将谢家众人的卖身契皆分发了,但如今跟着的二十人都是谢家的家生子,无一人要离去,谢璧将母亲的安危,连同家中财物,账单,庄子,地契一起给了雪影等几个大丫鬟,几个大丫鬟含泪跪下,一一应了。
谢家尚有二十多口,谢璧并不打算在身边留下任何一人,一道都将人打发出京,竹西流着眼泪,磕头道:“我从小就是跟随郎君的,郎君赶我走,我自己都不知我要走去何处。”
“天下路何止千万条,你不走怎能知晓?”谢璧闭眸,断然道:“你已不是谢家之人。”
竹西爬起身,咬牙道:“此一去万水千山,郎君自个儿千万要珍重。”
打发走了众人,谢璧回到只剩他一人的谢府。
芳草萋萋,落英满地,谢璧站在竹林畔怔忡片刻,不知为何,在此国难家破之时,他竟想起了自己成婚没多久便和离的妻。
若是当初不曾和离,想必此刻她也要一同担惊受怕,凄惶难安。
她苍白羸弱,又怎能经得起长途辗转?
东都沦陷时,她已和离归家,碧胧峡是躲避战乱的好去处,刀锋不及,不失为幸事。
京城,马车在残破的断壁残垣中驰骋,火光处隐隐有哀嚎声传出。
秦婉坐在马车中,面色焦灼。
父兄皆放了外任,东都失陷,他们鞭长莫及,丈夫张小公爷也在外排兵布阵以防北戎继续南下,东都的高门显贵大多已弃城而去,她如今一人飘摇在城中,焦灼万分。
马车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随即,崔漾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低声道:“秦姑娘。”
秦婉听他未称夫人,反而用旧日称呼,心中一动,低声道:“公子有何事?”
“姑娘,阿璧尚在京城,正和众人在内城墙苦守,姑娘若愿意,可否帮我们联络身在京城愿意一同守城的女子?大家一同留下坚守,到时若真的城破,也可相持离去。”
秦婉握紧手帕:“是……是他让你来寻我的吗?”
崔漾语气顿了顿,低声道:“京城需要姑娘。”
秦婉淡淡道:“东都城已沦陷,这么多男子都没守住城,我们这些女子又能干何事?”
“可炊可缝,也可为将士包扎伤口。”崔漾在马背上低声道:“国公府的若珊姑娘也在内城墙上,姑娘若愿意,可与她同行。”
秦婉心中乱作一团,低声道:“守城本是男儿职责,如今贼寇入侵,却要我等女流现身阵前?再说如今乱世,我自顾不暇,你还是请回吧。”
崔漾动动唇,他本想着几人从前交好,患难时能帮扶一把也是好事,如今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了声珍重,驰马离去。
秦婉坐在马车上,听着崔漾马蹄声远去,久久不发一语。
春香犹豫道:“夫人若愿留在京城,也能陪谢公子一程……”
依谢璧的性子,是定然会全力护夫人无恙的,夫人也能找了依仗,再说夫人对谢公子也是喜欢的……
秦婉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冷笑一声道:“你必定是觉得我既喜欢他,那自然是愿意陪他受苦的。”
她是喜欢谢璧。
她喜欢的是花树下吹笛吟诗的世家公子,是一手飘逸丹阁体,名满朝堂的日后权臣,是东都贵女暗中心许的翩翩如玉少年郎。
可北戎铁蹄将至,他却是这般宁为玉碎的模样。
他如此不知变通。不思后路,难道还要拉上她一起送死?
秦婉冷笑道:“父兄,夫君都不在京城,我留在京城送死不成?趁着北戎还未攻进来,你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城。”
春香点点头,又担忧道:“夫人,家里的下人都跑了,只剩几个忠心的护院和几个年迈的老妈子,没人护着我们,咱们能走出去吗……”
秦婉思索着道:“父亲如今在潭州任刺史,夫君在襄阳整军,只要联系上父亲便好说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内城墙上,若珊身着布裙,乌黑长发束了简洁木簪,正蹲身给兵士包扎手腕处的伤口,宫廷出身的女医瞧着她熟稔动作,点头赞许道:“郡主学医不过几日,已是进步飞速。”
十指轻柔有力,手小却甚是灵活,若非出于高门,倒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若珊低声道:“我已不是郡主。”
哥哥兵败,归于北戎,她刚从牢狱中被放出,是戴罪之身。
内城墙上,皆是忠君爱国之士,唯有她是在赎罪。
若珊包扎好伤口,起身清洗后走下城墙台阶,却看到台阶尽头,谢璧负手而立,夕阳余晖映在他眸间,凝成一抹温润的琥珀色。
若珊上前,行礼道:“谢大人。”
京城已乱作一团,刑部提议将狱中之人提前处斩,乱世的百姓尚得不到保全,何况是有罪之人,谢璧却断然拒绝,他白日守城,夜里和刑部的几个官员详细彻查狱中之人的案卷。
有罪者,按律处决,有冤者,悉数放出。
因此,不少人都感念谢璧之恩,和若珊一起出狱后就来内城墙助他。
谢璧点头:“边事复杂,朝廷也积弊已久,非你兄长一人之力可回天,你不知全貌,莫要太过自责。”
若珊一怔,知晓谢璧在开解自己。
若珊心里涌现一阵暖流,低声道谢。
这些时日,她和谢璧相处来往了几次,从前她只知晓他年少有才名,又生得芝兰玉树,是京城有名的鹤郎,如今却觉得他才德兼备,是个能让朝廷,让人全心信托的君子。
有夫如此,江晚月为何会毫不迟疑的决绝和离呢……
说起来,她已经久不闻她的消息了。
若珊想了想还是道:“大人,你和晚月姐姐可有联系,也不知她去潭州后如何了……”
谢璧一怔,还未开口,崔漾已在一旁示意他,谢璧点头走去崔漾身侧,崔漾道:“我去寻秦婉了,我真是看错了她,竟然推脱不来,还一起长大的情分呢,看来对我们也没几分真心。”
谢璧摇头,丝毫未见苛责:“她一个女子孤身在京,乱城之中定然惶恐,她内宅都未曾出过几次,又怎有勇气登上城墙,你这趟本就不该去。”
崔漾不语,城墙上有百姓人家的姑娘,也有不少从前的高门之女,怎么偏偏秦婉娇贵。
谢璧和李盈商量了一番,如今京城百姓大多集中在西门城墙,但金水河流经西门城墙,从前是护城河,如今却成了阻碍百姓逃难的索命河,百姓只能绕路几十里,才能逃出京城,听闻路上有不少人已经遇到北戎人,甚是惨烈。
谢璧命人清点了京城船只,分批将百姓连夜送出,又特意嘱咐让人照看秦婉,随后对崔漾,若珊等人道:“今夜你们也随百姓一道走吧。”
几人都执意要和谢璧一道走,谢璧和他们许诺将事情安排妥当便离开,几人相约在蜀地相见。
逃难的路并没有想象中好走,北戎虽还未曾攻下京城,但因京城已是囊中之物,便减少了兵马,而是将约莫近一半的兵马通过京西北路运送到了邓州,从两河,京城逃出来的百姓大多集中在邓州和江陵府。
江陵总督是个靠祖上军功袭爵的权贵弟子,平日里也武艺高强,可真遇到战事,却是个胆怯的,一连上了三封奏折请辞,只说自己德不配位,难当大任,少帝置之不理,但此事还是传到了民间,且传得沸沸扬扬。
江陵已有北戎兵士四处烧杀抢掠,总督竟是个软骨头,百姓宛若惊弓之鸟,再往南的潭州,便成了逃难首选之地。
大多数百姓想去潼关蜀地或潭州,也有不少人想去江南淮南一带,但庐州扬州相比潭州,离京城和北戎势力更近,已经有人来报,说去扬州的路上已看到了北戎兵士,百姓噤若寒蝉,都一股脑涌向潭州,想着从潭州再分散到东南和西南。
民间都在传说,进了潭州,方能保住一命,若在江陵府,仍是命如飞絮。
一日之内,数十万人涌向潭州,湘江渡口的江堤上挤满了要逃难的百姓,奈何江上早已被封,并无行舟。
少帝一行人也骑马到了潭州,从此处到蜀地,可先坐船行至湘西,再换乘骏马,护少帝安危之事便落在裴昀头上,如今官府之船都拨给了水军,若找民间之船……裴昀登时想到了江家,江家本来便是永州的船只大户,又深谙水性地形,若用了江家的船,那江家岂不是从龙有功,想到此处,他立刻修书联系秦朗,信中并未曾透露少帝真实身份,只大约提了一句是京城的贵人。
裴昀所提之事,秦家自然重视,秦朗看裴昀在信尾特意问了句江晚月,略一思索,也让江晚月略作准备,和他一道前往潭州府。
第33章 第33章
江晚月随着江家船队一同到了潭州,却被眼前的景色惊住,堤岸上人山人海,到处是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咒骂声,大家挤在渡口等待过河寸步难行,河口上停着渡船却并不接人,河堤上皆是官兵,满是戒严的冷肃氛围。
江家随行带了数条大船,官府将官兵秘密运送到几艘大船上,其中一条巨舫,三层都满是重甲配剑的士兵,第二层却整层空置着,潭州刺史秦凌也来迎圣驾了,特意对裴昀嘱托道:“让此船主人随行圣驾。”
裴昀知晓这是担忧船出事,便点了点头,他也随江家人一同上了船,江晚月站在二层甲板上,江风吹起她轻薄的浅藕色衣裙,若天边云霞光影浮动,裴昀一怔,迈步向她走去,江晚月眸光凝望着河岸上哀嚎求救的百姓,不忍的低声道:“这里明明有渡船,为何官府不让百姓上船逃难?”
“这些渡船不是来接人的。”裴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些百姓无家可归,都是逃命的难民,朝廷担心百姓一旦大规模南迁,安置不妥当,容易有纷争民变,再说官船都供给水军了,仅有这些渡船,怎么来得及让这么多人依次上船离开?”
江晚月低垂眼眸道:“可任由百姓集聚在岸上,想要求生路而不得,反而更容易激起民变呢。”
裴昀又何尝没有恻隐之心,但潭州并不愿横生枝节接收难民,更别说派船来接送百姓,江陵也忙着备战北戎,迎接圣驾,不愿承担运送灾民之事。
盛世时,百姓是装点,乱世一到,便是自生自灭的野草。
江晚月思索片刻,道:“我家中有船,足可接送伤员,只要朝廷开了江禁,江家便能提供船运送。”
江晚月此时并没有想太多,毕竟江家有船,且因了海禁都停滞着,为何不能趁着北戎尚且未到此地,渡这些逃难的百姓一程呢。
江晚月离开后,船舫中走出一个高挑的少年,眸若寒星,自有冷峻气度,他凝望江晚月远去的方向,淡淡问裴昀道:“她是何人?”
裴昀一怔,拱手道:“是臣……家中的远方亲戚。”
少帝闻言,微微点头道:“倒是个有见识的。”
裴昀忙笑道:“小女子的言论,陛下莫要见怪。”
少帝将视线投向长堤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叹息:“朝廷的做法,百姓都看不下去,待朕到了蜀地,还是开了江禁,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待到朝廷在蜀都安定,江陵到潭州的江禁也奉旨打开,想走水路逃难的百姓登时感激涕零,要知道如今北戎人已在江陵四处劫掠烧杀,一条大江又横亘在他们面前,退有兵寇,进有天堑。
绝望之际,终于等来了朝廷恩旨,他们巴不得立刻上船顺着江水早日到达潭州。
可除了最开始的一日有些稀稀疏疏的船只赶来接应,之后江上再无船过来,堤岸上的百姓再次陷入绝望,他们干粮已经用尽,除了渡河,别无生路,妇人抱着嘤嘤哭泣的孩子,据说有孩子在等待和哭泣中没了性命。
江晚月经了前一段的相处,已取得客船上的船员信任,当江晚月提出想,船员们齐齐沉默,但有几个船员,却默不作声的扬好了帆。
江晚月带着两艘客船,缓缓向江陵驶去。
码头挤满了百姓,江上却只有这两艘船,在众人急迫希冀的眼神中,两艘客船缓缓停泊在岸边,搭了船板让岸边人依次上船,前舱甲板上竖着一个大木板,木板上画了芦苇,中间写有几行大字:江家救济客船,送至潭州,沿途停靠,请依次上船,船资分文不取。
码头前识字的百姓登时一阵骚动,一传十,十传百,长队如潮水般沸腾,众人拥向码头,不少人已经在混乱中被推入江中,船工们勉力维持着秩序,拿起绳子才把他们捞起来。
码头逃难的百姓迅速塞满了这两条船,江晚月和船员面面相觑,他们面对乌压压的人群,已经不敢靠岸,只能向岸上喊话,说是明日定会再来。
谁知岸边一声怒喝道:“谁家的船!停下。”
船工回眸,却见几个卫士走来,上下审视客船道:“谁让你来接他们的?”
船工皱眉:“如今朝廷已开了江禁,来接人怎么了?”
“接人?!如今连战船都没有,哪有船接人?!”那卫士很凶,一脸理所应当:“快快快,把这些人都赶下来,你们这几个船我看不错,也莫要开走了,江陵要打仗了,匹夫有责懂不懂,船留下,就当战资了。”
船工这才晓得为何今日无民船来渡口接送这些可怜的百姓,大约来的船,都被官府扣押了。
上船的百姓看情形有变,开始哀求那卫士,船工拳头攥得硬硬的,恨不得一拳打在此人脸上。
此时,一道柔和温婉的嗓音响起:“这是专门救送北方百姓的船,并非战船。”
船帘被掀开,一个甚是貌美的女子款款而来,她肤色过于苍白,从晦暗的船舱走出时宛若在发光,偏偏神情又甚是淡然,唯有眸光,平静下暗藏一丝灵透。
“你们擅自扣押救人物资,按照新律,可是死刑。”江晚月扫过卫士不以为然的面色,直接举起手中的书籍,淡淡道:“这新律是陛下到蜀都后发布的,首要条例便是救助百姓——你们自然觉得,如今正是战乱,从上到下,并无人追究你们,但陛下如今已到蜀州,正是对抗外敌,上下一心之时,若有一日,朝廷追查起今日救助不利之事,两位恐怕是首当其冲吧!”
“若你们真的为自己着想,为上级着想,便该主动配合我们护送灾民,如今乱世,不能驱除北戎,也至少保一方安宁。”
那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姑娘一番话并不气急,语气徐徐,却让人莫名心思纷乱,不敢动手。
但他们也听说过新律,只是根本不晓得是何内容,这姑娘能引经据法,也许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
两人经江晚月这么一提醒,嘀咕一阵,还是决定将此事禀告给上级,这些灾民到底救不救,到底怎么救,一直都无人给他们准确的文书和章程,若是日后真的扯皮,他们人微言轻,拿去开刀再合适不过了。
裴昀和江陵刺史等人恰走到江上亭楼,看此场景,几人心中都是一震。
他们也看了新律,为维护渡江后的稳定,朝廷在明面上自然会把救人放在第一位,但救人需人力,物力,财力,在战时,可是不小的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