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窥见灵台之中云蔚霞起,云浪翻波,她嘴角扬起,露出了一点笑意。
洞外的青檀,清音寻着木离气息而来,乍见灵犀洞中射出万丈金光,面上皆惊。
清音反应稍快:“掌门,掌门!这是要飞升了!”
青檀张大了嘴:“掌门!”
金光耀目,直往四面八方散去,昆仑山麓沐浴在漫散的金光之中。
足有三刻,金光才渐渐淡去,洞外的禁制被金光冲散,清音率先进洞,可洞中早已人去楼空。
“掌门呢?”青檀随后而入,焦急道。
灵犀洞大有洞天, 既连接阴阳幻境,也连通大罗青天。
木离度过飞升期最后一重小境界, 顺着眼前的云雾腾然而起,她的身躯在飞升之中,化作了一只金鲤鱼。
她在云雾之中穿梭,向上,一道金色的拱门遥遥可望,她记得回家的路。
她腾跃过拱门,浑身一震, 身体继而轻飘飘地摇摆了起来。鲤鱼尾越变越长,她身上的鳞片也变作了白色,片片如雪, 她在云雾中见到了自己的龙鳞,而前路的瑶台银阙也近在眼前。七宝嘉树,琼楼飞檐, 往来其间的几头金色狮子见到她的身影,皆埋下头颅, 口中称道:“殿下。”
阶前的潭水映照出她的身影, 雪白的龙身, 头竖犄角。她却没有片刻停留, 径自往重重楼阁的尽头, 一处冰凌宫阙而去, 一切仿佛如旧,只是殿前炉鼎静悄悄地, 未见香火。
她进入宫殿,凉丝丝的风扑面而来。
她落地化作人影,穿过几重拱门, 见到了碧竹屏风后的木榻。
他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像是睡了。
木离心跳如鼓,放轻了脚步,走到榻前。他身上是惯常的青袍,云霞纹章,头竖金冠。
冠下两道英眉,眉目如旧,木离不禁扬起了嘴角,趴在榻前,只敢呆呆地望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殿外的日光像是淡了些,她终于鼓起勇气唤道:“谢烬渊。”
他闭着眼,并未理她。
她等了须臾,又唤道:“西术哥哥。”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面目,低声道:“西术哥哥已经不生我的气了罢,不然也不会送来纸人陪我,又下界来渡我。”想来,李孟寒因定心珠堕落,西术才不得不下界,只是下界托生为谢烬渊,并无神识,似乎全然也没有大罗天的记忆,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你刮我一骨,我虽有怨,可是你既下界大费周折地来渡我,我便想着便是一笔勾销了。”她笑嘻嘻地,“我又回来了。”
西术纹丝不动,她凑得近了些,还献宝般将玄光剑摆到了榻前:“你喜欢的这柄剑我也替你取来了。”
可他仍旧毫无动静,殿中静悄悄得,木离正欲去探他的神识,忽听一道女音打破了殿中的空寂:“木离!”
她连忙回身,见到一个头上肿着两角的妇人立在身后,一身云霞似得白氅曳地。
她惊呼道:“阿娘!”
那妇人两步飞身至前,将她从榻前拉了起来:“你回来了!都不晓得先来瞧我!”
木离被她捏得手臂发麻,她娘的臂力真是万年如一日的强悍,立刻讨饶道:“阿娘,我晓得错了,你先松开,我不是知道了西术哥哥下界救我,特来道谢么。”
将她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妇人终于松开了钳制她的铁臂,望了一眼榻上的西术,幽幽叹了一口气:“神君怕是醒不过来了……”
“什么!”木离大吃一惊,立刻察观他的神识,灵台空明,金光万丈,看不出端倪。
“阿娘为何如此说?”她着急地追问道。
“神君下界如何渡你?”妇人眨眨眼,问她道。
木离心知此事大有玄虚,便一五一十地将谢烬渊用蟠螭铜镜,定心珠逆转乾坤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妇人长叹道,“神君不该下界,此为一业,更不该托世为人,此为二业,最不该颠倒乾坤,逆转时序,此为三业,三重业障加身,天道必有报应。”
“报应?”木离眉头紧锁,“什么报应,大罗神君,如何报应?”
莫非要像他一样,打入下界,镇于幽冥。
她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杀业在身,堕落成魔,我与你爹耗尽修为送你托世为人已是不该,而神君他……”龙后脸上露出了一种疑惑的怔忡之色,“而神君他却偏偏要你回来。”
木离听罢,抬手一挥,殿中霎时呈现了大大小小百十面水境,大千世界,万生万物,她要寻得是神君的气息。
万物更迭,走马观花般掠过,她的视线最终落到了孤峰顶上的一块石头上。
她还未破蛋就和西术呆在一处,如今神识复萌,她绝不会错过他的气息。
“化作了一块顽石。”她犹不敢信,拿眼去望龙后。
“哎。”龙后再叹一声,“六道轮回,神君金身虽在,可魂魄要经累世之苦,方能重归大罗。”
六道轮回,累世之苦。
木离脸色煞白,回身奔到木榻前,却不敢再轻举妄动,目光流连在他身上。
她站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般地伏低身去,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手指颤巍巍地轻轻碰了碰他的眉毛,鼻梁,凉得吓人。
“西术哥哥……”木离眼眶一热,大哭了起来,眼泪一落到木榻上,就变成了一颗又一颗晶莹的冰棱,滴滴答答地响。
“你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龙母走到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对,哭有什么用!
木离抬头,用手背抹干了眼泪。
她走到水镜前,凝视着孤峰之上的顽石,天上一刻,人间一年。
不知此一世,已过了多少时日。她回身取过玄光剑,利落地划过自己的食指,曲指而弹,鲜红的血珠顿时没入了水镜。
“木离!”龙后疾呼一声。
话音未落,木离已化作龙身钻入了水镜。
“啪”地一声,她落到了石头之上,而自己的龙身已然变作了小小一团,没有龙角,赫然像是团起的小白蛇。
孤峰直耸入云,人迹罕至,唯有峰上树梢,停着两只翠鸟,叽叽喳喳。
作为万兽之长的龙族,尽管两只平平无奇的翠鸟,毫无灵识,木离摔得七荤八素,仍旧听懂了它们的言语。
翠鸟:“哎哟喂,哪里来的蛇?天上掉下来的!”
另一只翠鸟:“是不是被鹰捉了,没捉稳,掉下来的。”
翠鸟:“那还得了,那鹰不得回来找,赶紧走,赶紧走!”
两只翠鸟立刻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木离趴在石头上,发现身上软绵绵的,根本化不了人形。
西术?谢烬渊?
她试着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身体贴着的顽石被日光晒得发烫,暖呼呼的,可木石无心,一点灵识都没有。
她屏息凝神,将体内微弱的灵气渡了过去,即便不能发蒙,可若是能以灵气温养,提升命格,下一世,他是否就能成人,不必做那花木鸟石,也免于恶道,成了修罗恶鬼。
本着这样的信念,木离一动不动地趴在巨石顶上,一趴就是好些时日。
两只翠鸟又飞回了枝头,继续叽叽喳喳。
翠鸟:“你看那条蛇好呆,每天都趴在石头上,不怕晒干么?”
另一只翠鸟:“这有何稀奇!前天夜里,我还见那蛇偷偷地趴在石头上哭呢。”
翠鸟:“好呆啊,哈哈哈哈!”
恰在此时,木离噌噌噌地爬了起来,张开嘴朝枝头的两只翠鸟跃去。
翠鸟:“哎呀,好吓人,赶紧走!赶紧走!”
吓得两只翠鸟立刻鸟羽乱颤,飞远了。
木离:“你才是蛇!你全家都是蛇!”
冬天来的时候,孤峰上不过一夜,落雪满头。积雪越积越多,木离不得不把自己埋在了雪里,紧紧贴着石头。
不知不觉地,她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地动山摇,积雪融化后的雪水,冲刷着山峰,眼看这一块石头就要被冲下山崖,木离爬到了石头下,本想缠住石块,可雪水又大又急,转眼便将她和石头冲下了山崖,石头摔了个粉碎,再也寻不到西术的气息了。
宫阙之中,龙后怒目而视道:“你还是这般莽撞!”
是阿娘将她捞了回来, 木离眼中一亮:“阿娘助我!”
龙后叹了又叹,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眼睁睁地见她又在水镜中遍寻西术的气息,而这一次,她确实寻了许久才寻到。
果然是人了。
她心头一喜,顺着水镜而入。
木离落到的地方是一处草堆,木离试了试化人, 依旧不行。
不远处孩童打闹的声响越来越近,她只得蜷缩在草堆之中,细细分辨混杂气息中那一道熟悉的气息。
极快的脚步声响在耳畔, 一个男童的声音高叫道:“快来看啊,这里有一只小蛇!”
话音未落,一支竹竿拦腰将木离挑到了半空, 她立刻缠住了竹竿,稳住了摇晃的身躯, 吓了那执杆的男童一跳:“救命啊!”转眼就将竹竿重重地扔回了草堆, 摔得木离头疼。
“是一只小白蛇。”另一个男童走近瞧了瞧。
木离抬起了脑袋, 闻了闻空中的气息, 不是他。
那男童又道:“听我娘说, 蛇能入药, 捉住了拿回去,娘肯定高兴。”说着, 他又要来挑竹竿。
“别动,可能有毒。”一个女童的声音说道,顿了片刻, 扬声道,“谢呆子,你去捉!”
一个略微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了过来,木离终于闻到了越来越清晰熟悉的气息。
一个巨大的阴影罩了下来,她听到哼哧哼哧的两声,便被竹竿挑了起来。
木离趴在竹竿上,和执杆的男童,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这是谁!
这是谁啊!
眼前的男童不过十岁的年纪,可是脸蛋圆乎乎,身上胖嘟嘟,一身锦缎紧绷绷地箍在身上。
木离呆呆地看着她,又仔仔细细地嗅了嗅他的气息。
是西术的气息!
天道不公啊!
这哪里是大罗神君,哪里是西术哥哥?
告辞了!
她甚至想扭头就走,可气息是不会骗人的。
她的身躯只是微微抖了抖,又不死心地去观他的面目,默默地看了好几眼才能勉勉强强地依稀瞧出一点点相似的眉眼。
“谢呆子,你快捉住她啊!”他身后站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颐指气使道。
被换作‘谢呆子’的小男孩果然拿手来捉她,木离被他用力一捏,险些背过气去。
“太傅说过蛇要打七寸,你快打她啊。”小女孩兴奋地拍手道。
你敢打我,你就完了!
木离竭力从他紧握的拳头挣脱。他的拳头仿佛松了些,讷讷道:“这,这,这条蛇好像有病,兴许……兴许不能入药。”
你才有病!
木离终于从他的拳头挣脱了出来,立刻跃入了草堆,飞快地爬走了。
“啊!她跑了,谢呆子,快去捉啊!”女童不依不饶道。
木离飞速往前爬,力争早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此地人太多了,她得从长计议,于是她朝僻静的地方爬去,可是后面的脚步声虽然滞重,但是一直穷追不舍地跟着她,即便追得气喘吁吁也未曾停下来。
木离左右看了看,此处草丛甚密,可再往前却是亭台楼榭,再无可方便隐藏行迹的地方。
她的动作稍停,耳畔却忽而风过,一张大网从后而来,缠住了她。
那网兜不大,像是个捕鸟的玩意,可是她现在身形不长,也被缠住了大半身子。
她惊愕地转头,见到笑起来的“谢呆子”。
“终于捉住了。”
他一把滴溜住网兜,将她捞了起来,网兜倒垂,在他手中转过好几圈。
他的面目近在咫尺,木离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道:“他是西术哥哥,他是谢烬渊。”
“公主和谢铎都想捉你,可我偏不如他们的意。”他口齿清晰地低声道。
木离睁开眼睛,见他胖乎乎的小脸上却又挂上了憨厚的笑容。
木离被他就着网兜塞入了袖中,她没有乱动,随他缓步走回了人群,听他对刚才的女童,男童结结巴巴地说‘蛇跑了’。
小女孩又趾高气昂地叫了他好几声‘呆子’。
之后,木离一直缩在网兜里,听见马蹄滴答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先前的男童说:“我自去回禀阿娘,阿爹,我们回府了,若是无事,你也回去罢。”
这个就是他口中的谢铎?
“是。”他乖巧地答道。
木离缩在他袖中,等到脚步声响了好一会儿,四下寂静,才探出个脑袋,是个院子,还是个挺破的院子。
门旁两株草木胡乱长着,檐上几处碎瓦当,檐下挂着飘摇的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偌大一个‘谢’字。
那这个‘谢呆子’叫什么?
仿佛是个公子哥,可好像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
他推开了门,点了方桌上的一盏烛灯,便把网兜掏出来,放到桌上。
屋里黑黢黢的,只有一灯如豆,照着他的脸庞。
“我放你出来,你不许咬我。”
木离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瞪大了些:“懂人言?”
木离又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愈深,起身捉过了枕下的一把匕首,走了过来。
等等,不会是要把她当作妖怪,杀掉罢。
只见他手起刀落,解开了缠住她的网兜。
又起身去院子里,摘下一片叶子舀了水缸里的水,凑到她嘴边。
木离小口地喝了一口水,抬头望着他。
“你是妖怪?”他平静地问道。
木离晃了晃脑袋。
“戏文里说,临安人士遇蛇通人语,我原以为是杜撰,没想到确有此等怪事。”
下一刻,木离察觉到另一道陌生的人的气息接近了。
他也抬头往外瞧了一眼,将自己藏入了宽大的袖中。
“二公子,今日的膳食送来了。”
继而是杯盘碟盏落下的哗哗声响,响了许久才停。
“奴待会儿来收拾。”
待到人声远去,木离才探出脑袋,看满满一桌子的菜肴,浓郁的食物气息扑鼻而来。
碗碟里多是油腻的肉炙,每一样看似精心准备,可绝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童该吃的食物和分量。
他举箸吃得缓慢,却真地将桌上所有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木离看得目瞪口呆,神仙大多吸风饮露,修道者也少食寡餐。
若非他身上的气息过于熟悉,木离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谢呆子”真是西术。
先前的奴仆来收拾碗碟的时候,又呈上了一个食盒,盒盖一揭,甜腻腻的气味飘了出来。
“厨房新炸的甜丸子,二公子尝尝。”
他果就伸手又拿了一颗看上去黏糊糊的甜丸子尝了起来。
饶是木离再不擅人情世故,也察觉出这个谢二公子在谢府里的古怪。
仆从前脚刚走,她便从袖中迫不及待地爬了出来,用尾巴掀翻了桌上的食盒,砰砰几声乱响,数个拳头大小的甜丸子落了一地。
他像是惊了惊,巨大的响声引来了仆从,他赶忙又将木离藏回了袖中。
仆从们面露惊讶,收拾完满地狼藉便告退了。
“不许再这样胡闹了。”他板着脸孔,将木离捏在胖乎乎的手中,状似威胁道。
木离开口,‘嘶嘶嘶’了几声。
他将木离放到了屋中的木箱里,待到他熟睡以后,木离才慢悠悠地从木箱里爬了出来,爬到他手边,将灵力缓缓地度给他。
第94章 谢铃
木离就这么在谢府里住了下来, 白日里‘谢呆子’不在院子里,将她放到木箱中, 又藏到了塌下,可木离有的是办法爬出来,她顺着房檐寻着隐秘角落,四处游走,渐渐从仆役,丫鬟,旁人口中得知了这个谢二公子单名一字‘铃’, 而谢府,其实是谢侯府,谢家的主人谢正, 次国侯,称‘谢侯’。
谢铃是二公子,是谢正从外面接回来的谢二公子, 如今府里的谢夫人齐氏并不是他的生母,是大公子谢铎的生母。
据侯府里的人说, 谢二公子小时候落了水, 生过一场大病, 高烧三日不退, 烧坏了, 因而言语结巴, 谢夫人心怀愧疚,总是尽力弥补, 可是谢二公子拙笨寡言,实在难得谢侯青眼,偌大一个侯府, 谢二公子唯一倚仗的便是谢夫人的一点偏爱。
木离更是亲眼见识了这一点‘偏爱’,诸如,那夜她碎了磁碟,翻了食盒,一地狼藉,谢夫人并不责罚谢铃,反倒又变本加厉地赏他珍馐美食,古玩器具。
谢铎和谢氏宗族里的许多孩童都在府中请了先生念‘家学’,可谢铃却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般地时常不念学,反倒爱好听戏,游玩,可他游玩也不爱去山林野外打马,反倒是由人牵马,招摇过市,谢二公子的名声可想而知。
木离观察了好些时日,终于在一日晚膳时按捺不住地吃了一块碗中肥腻的炙肉,才吃了两口,她就被腻得受不了,可是本着她多吃一口,他就少吃一口的信念,她又低头咬了一块。
谢铃停箸细看她,这只小白蛇接连几日并不用食,只就着叶片喝了水,却也未见多饮,他本觉奇怪,一条不吃不喝的蛇如今却在食盘中餐,可她吃肉炙的模样也甚为勉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他用竹筷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许吃了,这不是你该吃的东西。”
这也不是你该吃的东西!
木离忿忿地摇着一块肉炙朝桌下爬去,灵活地穿过院子,上房沿着屋脊,朝府中花园的方向去。
谢铃追到檐下,见她爬得极快,并未阻止,他也不便去追,引人瞩目。
他便立在原地,听了听院外的动静。
木离爬到花园池塘边,四下无人,她张开嘴,将几片肉炙吐进了池塘,才如释重负地爬回了院子。
谢铃仰着脑袋,看房檐上的自己爬了回来,才扭头回房继续用膳。
真是个怪人。
木离顺着桌脚,爬回了方桌。
“真是条怪蛇。”他捏着尾巴,将木离放回了木箱,似乎是真的不许她再食盘中餐了。
可是,木离总能寻到时机,不时趁着他用膳之时,叼着食物往外爬,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池塘里的一条锦鲤翻了白肚皮,吓了她一跳,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她抛食的缘故,但无论如何,木离没再往池塘里扔食了,只得选了距离更远些的墙根,自己费劲地用尾巴刨了个坑把东西埋了。
这一日,她故技重施,没想到谢铃却追了出来,傍晚的府中,灯火阑珊,他的步伐自要慢上许多,追到墙根时,木离的坑已经刨了大半。
他面露惊奇,低语道:“原以为你是以肉为饵,出来捕食,没想到真是条怪蛇。”
然而,无论她如何尽心尽力地埋肉,谢铃依旧像被吹鼓一般愈发胖了起来,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地费劲。
木离心里焦急,若非她的灵气撑着,谢铃说不定早就病倒了。
通过水镜入得凡尘,灵力些微,她做不了太多,只能每夜趁他熟睡,将聚集起来的微弱灵力都悉数度给了谢铃。
开春的第一天,宫中举行春宴,群臣受邀,谢侯自然在列。
奴仆为谢铃换上了锦袍,原先的那一件早已穿不上了,只得新做了一件。
木离放心不下,便趁机钻到了他的腰带里,鼓鼓囊囊地,在谢铃身上也并不显眼。
谢铃早发现了她,本想将她放回木箱,可木离紧紧缠住他的腰带,碍于奴仆已在外等候,谢铃无暇与她纠缠,只得作罢。
进了宫,木离才知道先前见过的那个女童就是当朝公主,换作李念瑶,她的母亲便是皇后。
见到谢铃,李念瑶瞪大了眼,笑了好几声:“谢呆子,你不该叫呆子,该改名叫胖子。”
“念瑶,不得无礼。”皇后脸色不悦,低叱一句。
李念瑶只得低头。
可多看一眼谢铃,皇后脸上也满是惊奇,扭头去问谢夫人:“二公子,数月不见,确实变了不少。”
谢夫人面露微笑:“劳娘娘挂怀。小儿这年岁,正是如此。”
谢铃随之拜道:“多,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仿佛也笑了笑,便转头和别的妇人谈笑去了。
可一等到皇后离席,园中只余一群小儿时,李念瑶又趾高气昂地来闹谢铃:“谢呆子,你现在兴许有我两个这么宽。”她比划着,“你走路也像蜗牛一般慢,我看谢铎却不像这样。”
谢铃半退,只答:“公主,公主说得是。”
李念瑶笑了起来:“兴许再过不久,等你长大了,你便是大鲁国内,最胖的人了。”
她的声音高昂清脆,隔着一段距离,正在游园的皇帝也听清了她在说些什么。
他从拱门转了过来,所有人乌泱泱地立刻跪了一地。
皇帝一眼就见到了其中跪得最为吃力的谢铃,也似吓了一大跳。
他忙扭头问:“这是谢侯的二公子?”
身后的紫衣宦官点头道:“正是。”他默了默,补充道,“虚岁十一了。”
皇帝仔细地又多瞧了他几眼,目光往侧一瞥,恰好与刘良碰上。
刘良立刻低头,耳畔却听皇帝问道:“刘将军,这邺城可有此等壮硕的小儿啊?”
刘良心里打鼓,一时不晓得该如何答,想了片刻,抬眼只见皇帝锐利的目光,索性脱口而出道:“依臣之见,谢二公子并非壮硕,实乃肥硕。”
此言一出,四周寂静无声,刘良是武官,常年驻守邺城,难得进京述职,在京中文官看来,他胸无点墨,浑身豪侠,拙嘴笨舌。
如何能称同僚之子肥硕?况且谢正,次国侯,爵位比他高出一大截,实乃不会做人也!
随行的众人因此屏息凝气,静待皇帝发作。
可皇帝却朗声大笑:“刘将军,说得极是。”
“陛下恕罪。”原本跟随其后的谢正闻言,立刻垂首跪地道。
皇帝目光掠过谢正,落到谢铃身上,上下打量一阵,侧目对刘良说:“不如将谢二公子交给刘将军,邺城虽苦寒,可兴许是个好去处。”
刘良愣了须臾,这个倒霉差事怎么落到了自己头上?谢侯家的公子让他带走?皇帝什么意思?
他为难地斜瞄了一眼半跪着的谢铃,他先前没看多仔细,这会儿更不敢多看。这么模模糊糊一瞄,仿佛见到的是半座肉丘,惨不忍睹。
这个倒霉差事怎么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刘将军,意下如何?”皇帝不紧不慢的语调,令刘良顿觉骑虎难下。
谢正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正欲开口,皇帝的目光刮过刘良。
“臣遵旨。”刘良立刻抱拳道。
第95章 邺城
边关苦寒, 邺城风沙漫天,又近北面诸国, 时有战事,守军的生活艰苦,谢二公子要被皇帝送去邺城,让谢正自觉颜面无光。
他回到谢府,隐忍不发的怒意勃然而出,他摔了手边的碧瓷茶盏:“谢铃怎生成了如今的模样?”
谢夫人惊闻今日之事,心中也甚为忐忑, 面上却不显,只挥退了下人,温言劝道:“侯爷此事恐怕关节不在铃儿身上, 那刘良甫一来京,一个区区都护,闹得太府卿告老, 不是怪事么。”
谢正何尝不知,可皇帝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他尚想不明白罢了。
他细细想了想近日来自己可有言行出格之时,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谢夫人见他沉默, 忙微笑着将手边的茶盏递给了他, 又道:“如今铃儿年岁正好, 去了邺城,见识见识, 兴许,过段时日,今上改了口, 侯爷再将他接回来。”
谢正冷着脸,心中到底不快,拂袖而去。
可他再不快,谢铃要走的日子也到了。
刘良作为上州都尉,守邺城重地,不可在王都久留,北行前一天,谢铃便被送到了他落脚的驿站。
朝阳只露出一小角,刘良的车队便已出了城门。
木离躲在了谢铃马车下的车轴横木上,紧紧缠住。昨夜谢铃便放而去,找个了临水的草堆,将她放了。
她缠了他的手腕好一会儿,但是谢铃铁了心地要把她送走。
“北地苦寒,你这样的南蛇活不久的。”
你才是蛇!
一番胡搅蛮缠无果,木离只好另想办法,悄悄蛰伏在车队里。
不过邺城是真的山远路远,行了数月才终于见到了邺城土堆的城门。
木离想吐,入得凡界,她不仅长得像蛇,灵气微弱,更像肉/体凡/胎,在车轴上煎熬了数月,一进邺城大营,她便爬到了营帐旁的草堆里吐了。
“果然是你!”
身后沉重的脚步令她意识到了来人是何人。
谢铃费劲地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叶片托了水喂她,还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还想吐么?”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几分小心翼翼。
木离心中正颇觉一丝感动,耳边却听他叹气道:“看吧,就说你这样的南蛇活不久的。”
气得木离抬头,嘶嘶嘶几声。
你才活不久!
谢铃笑了笑,又低头去喂她。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条他眼中活不长的小南蛇,确实活了很久。
邺城的四季更迭,光阴流转,转眼便是九载。
他的小南蛇还活得好好的,虽然不知蛇的具体寿数,可军营里的伙夫说,没见过活了九年的蛇,尤其是身量这么小的蛇。
“你真是只怪蛇,身量为何不见长?”谢铃任由白蛇攀上他的手臂,直到今时今日,小白蛇依旧只有他半臂长。
木离:你才是蛇!
她倦了,大口地咬过他指尖递来的剥过的一瓣橘子,可惜橘子不甜,酸得她嘶嘶两声。
她抬头瞧他,谢铃如今早已不是一个胖子了!
严苛的守军生活,令谢铃脱胎换骨,他的面目终于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萧萧素素,丰姿隽爽。她记不起谢正是何模样,但谢铃绝不像他,谢铃的样貌就是谢烬渊的样貌,就是西术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