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没有找错人!
不枉她这些年,锲而不舍地度他灵气。
帐前风帘一动,一股瑟瑟秋风刮了进来,一个身覆银甲的青年随之而入。
谢铃闻得声响,眉头微皱,便从浴桶里出来,扯过屏风上的中衣穿上。
那青年正是刘鹰,是刘良的小儿子,和谢铃年纪相当。
他笑得露出了几颗白牙:“今日算你露脸了啊,趁我爹没来,我先来瞧瞧你。”
木离听得云里雾里,并不知早晨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先前谢铃回营的时候满身黑泥,狼狈至极。
“那几个昭阳人像是探子,若真有其事,你今日可得记一大功!”说着,刘鹰就坐到了榻前的软垫,望着几上堆着的黄澄澄的几个南橘,一时有些手痒,可下一刻,他就望见了从屏风后慢吞吞地爬出来的小白蛇,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这些橘子是给小白蛇的,军营里的人可都知道此乃谢铃的‘爱宠’,几乎形影不离。
遥想当年,谢铃刚来邺城,大家虽嘴上唤他‘谢小侯爷’,但背地里谁都瞧不上那个大胖子,走两步都喘,更莫谈弓马骑射,样样不堪入目。邺城军营里可都是靠拳头论高低。
一日,伙夫在草堆里捡了条这条小白蛇,原本说要给大伙泡‘蛇酒’尝尝,可谢铃却说这是他的蛇,绝不能泡酒喝。
可那伙夫性子也直,连说蛇养不熟,不如泡酒。
谢铃劈手去夺,但伙夫身上也有功夫,跌跌撞撞竟把谢铃推倒了。
可谢铃当时挣扎着爬起来,又去夺蛇,两人推推拉拉,众人围观之时,恰逢刘良寻营。
他听了前因后果,不禁大怒,将此蛇看作王都官家公子哥儿的趣味,谢铃在王都的名声可不大好。
刘良气得罚了他一顿板子,谢铃却说这蛇是他的‘护身蛇’,挨了打也要回蛇。
刘良便说,哪一日他能打赢伙夫,哪一日他便能将蛇讨回去。
谢铃底子弱,却日日都去找伙夫比试,挨了一个月打,被打得鼻青脸肿,才勉强能打个平手。
虽然刘鹰怀疑最后伙夫有意手下留情,放了水,但他没有证据!
眼下,刘鹰只得眼睁睁地望着小白蛇慢条斯理地爬到了案几上,果真咬着剥好的橘子吃。
此时,谢铃也已穿戴齐整,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那几个昭阳人,先前我在市集见过,并不是第一次来,他们虽然说鲁语,可总是听上去有些古怪,我因而留心多看了几眼,今日巡查才认了出来。”
刘鹰拍拍他的肩甲:“记你一功。”他眼珠一转,想起一桩心事来,“我听说,你爹又写信给我爹,要招你回京去。”
“不去。”谢铃答得干脆。
刘鹰点头:“想来也是,这几年,你爹也不是第一回 写信了,回回你都不愿回去。”他顿了顿,“但你就要及冠了,再怎么避如蛇蝎,此一回招你回去,怕也是不好推脱,且说,你那大哥谢铎如今可是京里的红人,入了中都督,还想着尚公主,做驸马爷。”
京中尚未出嫁的公主只有皇后亲生的三公主,李念瑶。
见谢铃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刘鹰便也就转了话题。
未曾想,当夜,刘良即招了谢铃入得营帐,将谢正的家书,连同一封明黄的卷轴一并递给了他看。
谢铃看罢,便听刘良叹气道:“谢侯一月便送来三封书信,此事,我再推脱下去,也不是个道理,你的及冠礼,理应在侯府,皇帝也召我入京,我便想着带上刘鹰,你我三人恰好同行。”
谢铃放下卷轴,抱拳道:“禀将军,我不愿回京,只愿留在邺城,求将军成全。”
刘良也早看出来了,谢铃对于谢侯府真无半分留恋,他自来了邺城,一直就长在他眼皮子底下,从起初那个肥硕的二公子,直到今时今日,能文能武,弓马骑射,刘良自觉他不是亲爹,但胜似亲爹!
他又何尝不想谢铃留在邺城!
第96章 昭阳
刘良思虑良久, 见谢铃直挺挺地立在眼前,神色殊无欢喜, 只得语重心长道:“你身无官阶,及冠之后,若得了恩典,亦可加官,若是再不济,我便也想法子给你弄个宣节校尉,把你弄回邺城来。”
刘良既如此说, 此番回京已再无转圜,谢铃只得抱拳道:“谢将军。”
木离得知要回京的消息,心情着实复杂, 因神力有限,她无法预知谢铃的寿数,更不知这‘累世之苦’, 究竟何时才是尽头,先前做了孤峰顶上的一块顽石, 时日并不长久, 这个‘谢铃’兴许也不长寿?比起邺城, 谢侯府, 王都无论如何都更像是龙潭虎穴。
她想得忧心忡忡, 耸拉着脑袋, 一动不动地趴在草甸上。
谢铃收拾行囊,回身才发现她已经好一会儿都没了动静。
他立刻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脑袋。
小白蛇缓缓地支起了脑袋。
他暗自松了口气, 九岁,蛇的寿数,已是高龄, 况且她的身量毫无变化,兴许早已不止九岁。
他忙取了石碟,喂了她一点清水,和一瓣橘子。
小白蛇恹恹地咬了两口,便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了颈边,贴着裘绒蜷作小小的一团。
“此去王都,路程遥远,你牢记时刻跟着我。”
木离点点头。
南下王都,多是骑行,木离便躲在谢铃的黑裘披风下,秋日行军,得赶在下雪前,离开北地。刘良此行,只带了五百精卫,一切从简。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月就进了锦州地界,再行三日,便是王都。
刘良下令扎营休息,略作整饬,岂料当夜毗邻水源的营帐就遇到了埋伏。
来人不多,不过数十人,可刘良的精卫一大半都中了毒,那水源被下了毒,饮马,喝水,临近王都,刘良放松了警惕。
好在他喝的水不多,尚能一战,他提着剑,熊熊火把照耀,他的目光在围笼的黑衣人身上扫过,这样的功夫,这样的身法。
他脑中登时警铃大作,忙侧身对刘鹰耳语道:“你和谢铃去瞧押解的昭阳人。要活得!”
那几个昭阳探子!是为了那几个人来得!
刘鹰立刻掉头,寻了谢铃:“快,别让那几个昭阳人跑了!”
谢铃原本也喝了泉水,但却毫无中毒的征兆,二人朝营后的帐篷而去,果见守着营帐的两个士兵都被铁签刺穿了喉咙,倒在地上,双目暴突,死状凄凉。
谢铃执剑,挑开风帘,旋即闪身一旁,下一刻,两根细长的铁签贴着他的脸颊,自营帐中射出。
人还没走!
刘鹰和谢铃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帐内忽而传来‘呼啦’一声大响,谢铃立刻执剑而入,那几个昭阳人已不知所踪,账后桐油漆过的布匹竟开了个大洞。
一个头发半白的蒙面人正欲跃出,闻听脚步,竟回头看了谢铃一眼。
谢铃浑身一僵,遍体生寒,只见他露在黑布外的口中含着一枚铁哨,绝非寻常鸣哨,其中寒星一闪,藏了冷箭,正蓄势待发。
他与来人视线相接,已是避无可避,此时此刻,若是冷箭射出,谢铃很难有把握护住命门,全身而退。
可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却停住了动作,并未鸣哨,露在黑布外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震惊地望着谢铃。
他不禁嘴唇微张,铁哨顺势落到了他手中。
“王爷?”他的音调低沉,近似嗫嚅。
“什么?”
谢铃适才如梦初醒,执剑而去,那蒙面人紧皱着眉头,避了开去,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他扭头聆听,却又再次深深地看了谢铃一眼。
谢铃趁此时机,再次出剑,直袭他命门而去,岂料他扬手一挥,白色的粉末扑面而来。
谢铃立刻掩住口鼻,刘鹰旋即而入,拉扯着他逃到帐外开阔处,上下打量着他:“人跑了?你和他交手了?这粉末有毒没毒?”
谢铃松手,并未觉得不适,顾不上答话,旋即朝先前鸟鸣的方向追去。可那一群蒙面人并不恋战,救得几个昭阳人,便一溜烟地策马逃了。
刘良震怒不已:“晦气!昭阳人欺人太甚!”可是人都跑了,自己手里的兵又中了毒,只得原地整饬。
幸而,泉中并非剧毒,修整了两日,刘良才率众复又启程,可军中氛围已大不如前。
昭阳战俘每年都有,送去王都的探子这么些年不下数百,怎么这几个人就这般兴师动众,眼看到了锦州地界,都遇上劫道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并且杀人手段残忍,按谢铃,刘鹰的说法,功夫绝非等闲。刘良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那几个昭阳人的面貌和说辞,也实在不觉有何不寻常之处,邺城以北便是昭阳,昭阳人常来贩马,偶有些探子,靠近军营被捕,也并不鲜见。
捉到的三人年纪不大,功夫也潦草,刘良左思右想,仍旧想不通,这些昭阳人为何冒这么大风险,在锦州动手,他只得将先前拟好的文书和画像,令快马先行送到附近州府和王都。
直到进了京,一行人都未曾松懈。
谢铃原本打算同刘良一行同住驿站,但谢正早已收到了消息,特意派了家仆来接他回谢侯府。
那家仆年岁有些大,先行拜过刘良,一双眼睛便在往来军士中穿梭,试图寻找谢铃,可他看了半晌,压根认不出来其中哪个是谢铃。
刘鹰低声打趣谢铃道:“要是我称作是你,同他回去,你说你爹认不认得出来?”
“胡闹!”刘良呵斥道。
谢铃见状,便走了出来,同那家仆道:“我是谢铃。”
那家仆显然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谢铃好一阵,犹不敢信:“二……二公子?”
这人是……是二公子!
谢铃颔首:“事不宜迟,走罢。”
家仆连忙躬身退出驿馆,令人牵马来。
木离从他的斗篷绒边钻了出来,回头正好瞧见刘鹰朝自己挥了挥手:“保重啊,别被人泡了酒!”
木离立刻转头不理他了。
她嗅着周围陌生的气息,其中有一道正是前些时日营帐中那蒙面人的气息。
那个人好像一直跟着他们。
木离当夜目睹了全程,一时难以分辨那人究竟是敌是友。几个昭阳人已经劫走,跟了这么久,是为了谢铃?
家仆回身便见谢儿公子的黑裘斗篷钻出一条白蛇,立刻吓得大叫:“蛇啊!公子!蛇啊!”
木离嘶嘶嘶了几声。
家仆抬手便要来捉,却见谢铃手中一翻,用剑鞘挡住了他伸来的手。
“这是我的蛇。”
家仆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却只得退后道:“公子,马备好了。”
谢铃翻身上马,朝刘良抱拳,继而挥鞭而去。
第97章 接风
谢正等在花厅已有多时, 待到听到门外马声,他立刻起身朝外走了数步, 此刻天光甚好,虽是冬日,可犹有艳阳。
家仆引路在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肩披铠甲,身姿挺拔,谢正怔立原地,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面目,明目朗星,与他印象中的谢铃大相径庭。
谢铃走到阶前, 抱拳道:“父亲。”
真是谢铃!
谢正惊愕至极,默然片刻,适才叹道:“久不见我儿, 为父认不出了。”
谢铃神色淡然,答道:“离家数载, 是孩儿不孝。”
谢正听他吐字清晰, 连口吃的毛病都没了, 不禁心下大喜, 连声说:“如今归家, 便是好事, 好事!府中安排了接风宴,替你接风洗尘。”
“谢父亲。”
谢正遣人将谢铃引入了院子, 却已不是从前的那间破落院子,反倒毗邻书房,转过重花门便是侯府宅院, 是个好地方。
谢铃挥退了院中的仆从,沐浴更衣,穿得还是在邺城的旧衣。
仆从见了,满脸堆笑地捧了新衣来,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深衣,外罩嵌绒黑氅。
“今日接风宴,二公子还是穿新衣罢。”
谢铃依言换装,木离也顺势将卷到了黒氅的绒毛之下。
“今日回府,你便跟着我。”
引路的家奴听他喃喃自语,不敢回头。
冬日天光犹短,侯府中华灯初上,府中家眷皆在花厅。
除了谢正,齐氏,谢铎,府中尚有几名姬妾,但谢正子嗣不多,唯有谢铎,谢铃二子。
谢铃迈入花厅,原本有些嘈杂的花厅霎时寂静了下来。
齐氏的目光几欲将来人射穿,这是谢铃?真是谢铃?
她余光窥见身侧几个新进府中的侍婢都微红了脸,齐氏眸色愈冷,她放下茶盏,脸上却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是铃儿么?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谢铃躬身一拜:“母亲。”才走得近了些。
他的样貌极为出色,不止样貌,常年弓马,使他又比都城中的公子哥儿多了几分锐气和兀傲。
九年,的确让谢铃脱了胎换了骨。
从前肥痴的谢铃,纵然五官难辨,可齐氏心里明明白白,谢铃生来就该有一副好皮囊。
他的生母是谢正豢养在外的歌姬,早年深得谢正爱重,护得滴水不漏,齐氏只见过一面,惊鸿一瞥,确实美得动人心魄。
可惜,红颜薄命,生下谢铃,便撒手人寰。
谢铃被领回谢府,一直以来,都是齐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谢铃被送去邺城,齐氏自然乐见其成,可谢侯却想让谢铃回来,齐氏原以为九年长在军营,谢铃早该成了个鲁莽之徒,未曾想,她料错了。
刘良是个莽夫,谢铃在他麾下,却不像他。
她扭头一看,目光恰对上望过来的谢铎,他也正好奇地打量着谢铃。
齐氏轻整谢铃的黑氅,笑道:“你瞧你兄长,眼巴巴地把你瞧着,去与他叙叙旧。”
男女分席,谢铃绕过两道竹屏,走到了谢铎几前。
谢铎原本跪坐,仰头望着来人,顿觉自己矮了一大截,立刻起身,抬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弟,别来无恙。”
谢铃比他高了半个脑袋,他这一拍其实略略勉强。
谢铃脚步微微往后退了半步,露出个微笑:“兄长,别来无恙。”
谢铎身着官服,闻言挺直了腰板,答道:“朝中事务多有忙碌,不过借此良机能见到二弟,实乃好事,想当年,我两从来都是顽在一处的。”
谢铃笑笑,撩袍落座,他的几案就摆在谢铎身旁,而谢铎上首处便是谢正。
不时有宾客来贺谢铃,谢铃每每起身,却浅尝辄止。
谢正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这个小儿子真的长大了,兴许留在京城,于她更为有用。
宴席过半,乐伶进得厅中,谢铃借故退到了厅外,寻了一处僻静处。
将手中玉杯往肩膀前一递:“渴了么?”
木离适才慢悠悠地从绒毛里爬出来,低头就着杯盏喝了两口。
甜滋滋的,仿佛是果酿。
木离喝过两口就不再喝,头顶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她仰头一望,谢铃顺势看去,树冠之间,像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谢铃立刻伸手抚住腰间剑鞘:“谁在那里!”
可那黑影转瞬而过,唯留树叶沙沙轻响。
谢铃立在原地,等了须臾,却再听不到任何异响。待到他回到席间,谢正和谢铎正与人交谈,是个青衣宦官,谢氏父子皆起身相迎,见到谢铃。
谢正笑道:“来得正好,王公公正寻你。”
王公公端着托盘,上下打量一阵谢铃,笑呵呵道:“这位就是谢小侯爷罢,果真一表人才,老奴奉陛下的命,特赐佩刀,贺公子不日及冠。”
他嘴里这声“谢小侯爷”令谢铎愣了愣,他立刻去看谢正的脸色,而后者却始终微笑地注视着谢铃,似乎丝毫不在意这声称呼。
谢铃也怔愣了一瞬,他与皇帝只见过一面,就是当日刘良说他‘肥硕’那一日,他不知为何皇帝竟还记得他。
王公公人精似得,像是读懂了他的迟疑,又道:“刘将军面圣,特意将谢小侯爷及冠一事告诉了陛下,陛下适才送来贺礼,谢小侯爷果是深受刘将军器重。”
谢铃双手接过托盘上的锦盒,跪地道:“陛下隆恩。”
王公公退了半步,受了此礼,转头对谢正道:“老奴这就回宫复命了,侯爷不必送了。”他走了两步,像想起什么来了似得,又扭头对谢正道,“过两日,宫中赏花,群花烂漫,谢小侯爷亦可来观。”说罢,便领着一串宫人,众星捧月般地走了。
谢铎的脸色一时却变得极为难看,谢正却大笑了两声,吩咐家仆将锦盒送回谢铃院子,又嘱托了赶制新衣诸事。
谢铃若无其事地落座后,谢铎凑过来,低声道:“二弟,可知这宫中赏花宴?”
“宫宴有何稀奇,从前幼时,不是常有春宴,秋宴?”
谢铎声音压得更低:“此赏花宴可不同于寻常宫宴,二弟,你可知此宴宾客都有何人?”
谢铃扭头,见谢铎神色焦急,反而笑道:“想来便是城中勋贵。”
“非也,宴请的皆是城中青年才俊,正值适婚,且勋贵有之,新科榜生亦有之,不拘一格。”
“原来如此。”谢铃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转回了头。
见他真不为所动,还伸手去拨几上的一个橘子,谢铎暗骂一声“呆子”,也不再理他。
如今样貌虽变了,但不开窍也无用!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这个听者便是木离。
她赫然想起了刘鹰口中说过的谢铎想要‘尚公主,做驸马’,这赏花宴想来便是公主招婿的赏花宴。
木离对此再熟悉不过,遥想当年,她正值交尾期的时候,龙后也为她在大罗天上办了相同的宴会,龙族青年皆受邀在列。
她太熟悉这样的安排了!
于是待到谢铃回到屋中,木离便迫不及待地从他肩上爬了下来,谢铃将一瓣橘子举到她嘴边,她丝毫没有心情吃,只顾直挺挺地立着脑袋,在桌上“嘶嘶嘶”地叫了起来。
你敢尚公主,你就完了!
你听明白了么,你就完了!
最好不要去宫宴,明白么!
谢铃蹙眉,又将一碟清水送到她嘴边:“怎么了?”
木离尾巴一甩,就将玉碟甩到了地上。
你敢尚公主,你就完了!
谢铃弯腰将玉碟捡了起来, 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并不见异常。
他轻轻摸了摸木离的脑袋:“病了?”可摸上去也并无异常。
木离有心无力地嘶嘶嘶了一阵, 最后终于偃旗息鼓,恹恹地趴到了桌上。
谢铃难得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双手捧过她,将她放到了温软的被子上。
难道寿数将近,活不久了?
回光返照?
他在屋中寻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小木盆,忙让人提来热水, 兑了凉水,待到触手温热,将木离放进了盆中。
他记得这条小白蛇有时甚为喜欢泡在温水中。
木离沉默地凝视着他, 现在是泡澡的时候么?她气得低头饮过一口洗澡水,噗一声喷在他脸上。
谢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默了。
饶是木离多次明示暗示, 可惜谢铃不解其意,他受邀在列, 不得不去宫中百花宴。
谢铎和他同乘一辇, 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得, 甚至谢铎在腰间带了一只香囊, 松香袭人。
谢铃穿着新制的锦袍, 可外罩的黑裘披风却是旧的。
小白蛇执意要跟着他, 这件披风是他从昭阳贩马的商人手中买的,最能抵御风寒, 小白蛇就藏在披风下,静静地攀附在他的肩侧。
谢铎神采奕奕,视线自谢铃周身转过一圈, 笑道:“王都不比邺城,二弟若是怕冷,待会儿落座,可使人挑个离火盆子近些的坐席。”
谢铃担心这几日小白蛇举止异常,真怕是生了病,心中也正有此意,便略微点头:“多谢兄长指点。”
他说得平淡,谢铎也一时听不出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嘲讽他,便转开了头。
临近宫门,众人皆要下辇步行。
谢铃让了数步,谢铎行在前头,周围不时有人互相抱拳作揖。
谢铃久不在京城,不认识旁人,而旁人也不认识他。他并未竖冠,只用青带绑了头发,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
擦身而过的宫人也只是偶尔听说,谢侯府的二公子谢铃回了京,即便如此,也认不出他来,从前谢铃可是名满京城的‘肥硕’。
谢铃进了园子,果见群花烂漫,也不晓得是用了什么法子,冬日寒风中,竟真有摇摇曳曳的群花。他并未多看,径自往园中楼阁而去,阁中摆着炭炉,温暖如春日。
谢铃见谢铎忙着与友人攀谈,便自顾自地寻了个角落落座。
他刚一落座,有人便从后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好在拍得是左肩,他不悦地回头,见到同样打扮一新的刘鹰。
“几日不见,认不得你哥哥了。”刘鹰笑道。
谢铃拂开他肩上的手掌:“你怎么也来了?”
刘鹰上下看他一阵,撩袍坐到他身侧:“你能来,我不能来?”
“我不想来。”
刘鹰笑道:“我也不想来,可我爹让我来,权当凑数。”
两人凑到一处,刘鹰便说起了京中见闻,直至午时正,阁中铜漏几声响,宫人唱道:“公主到。”
众人半跪,两人杵在角落离,刘鹰眼风乱瞄,还在窃窃私语:“听说这个三公主生得极美,你从前在京里,见没见过?”
三公主李念瑶,谢铃自然见过,是美是丑,他全无印象,可他幼时便不喜欢公主,刁蛮任性。
他便没答刘鹰。
李念瑶施施然入阁,目光扫过众人,不由失望,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个人,有什么看头。
她坐到上首处,宫人递来丝帕净手,她慢条斯理地擦过手,才开口道:“起罢,开宴。”
食不语,偌大的楼阁静默无声,唯有杯盘偶尔碰撞的声响。
李念瑶百无聊赖,她的贴身大宫女谨记皇后娘娘的教诲,在她身侧耳语道:“前排是尚书令家的刘章公子,才学了得,他旁侧是仆射的大公子王奔,最擅音律……”大宫女将皇后合意的人选说了个遍,最后补充道,“第二排右手靠近玉柱的就是谢侯家谢铎。”
李念瑶听到这里,适才抬了抬头,她及笄前,谢侯府人常来宫中,谢铎,她并不陌生,似乎也总在讨她欢心。
她的视线落在谢铎身上,而谢铎也一刻不停地关注着公主的目光,隔着一道薄薄的白纱屏风,两人视线相碰,谢铎胸中扑通一跳,脸上微微笑了笑,李念瑶便转开了视线。
“就没有旁的人了么?”李念瑶声音愈冷。
大宫女知道这是公主发怒的前兆,思索片刻,忙道:“刘将军进京述职,小儿子似乎也来了。”
“哦?就是父皇看重的那个刘良?”李念瑶常听太子提起此人。
“正是。”
“在哪儿,指给我看看。”
刘鹰几乎没来过宫宴,今日纯属凑数,可他万没料到宫宴竟然是这样麻烦,简直悔不当初,他不晓得为何吃个饭都要这么繁琐,这么多规矩,并且肉炙便是肉炙,切得指甲盖那般大小,给谁吃!给谁吃!
喂给猫都不稀罕!
他苦了一张脸,扭头去瞧谢铃,而他也没动筷,反倒在拨橘子。
刘鹰心领神会道:“小白蛇也在么?吃肉么?我喂她吃点肉炙,给她开开眼。”
谢铃并未侧目,只道:“她今日有些反常,还是不要喂她肉炙了。”
刘鹰一听,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焦急,他和小白蛇朝夕相对,九年光阴,小白蛇陪伴着他从稚童到青年,他窃以为这也是他的半个‘爱宠’。
“怎么回事,是不是水土不服,早知道就把她留在邺城,让人照料。”
谢铃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摇头道:“南蛇不该水土不服,兴许……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那就是刘良的小儿子?他旁边坐得是谁?”李念瑶顺着宫女的视线望去,先瞧见的却是他旁侧的人。
这个人没见过。
大宫女心下一惊,京中竟有此人?
她茫然的神色令李念瑶不由愈怒:“此人既也受邀,你不知是何人?”
“公主恕罪,奴婢这就去打听。”大宫女悄然退后。
不过半刻,她便回到了李念瑶身侧,低声道:“听说,是谢侯的小儿子,谢铃。”
谢铃?谢呆子?
李念瑶大吃一惊,又再看去,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谢铃!
“召他过来。”李念瑶要仔仔细细地瞧瞧他。
“公主?”大宫女犹犹豫豫道。
“没听清么?”
“是,公主。”
“召谢侯府谢铃觐见。”唱声打破了室中寂静。
谢铃顶着数道视线穿身,起身走到了白纱屏风前,抱拳道:“参见公主。”
李念瑶不禁朝前微倾,此人,此人真是谢铃!
她从他身上看不出一星半点当年谢呆子的模样。
她沉默须臾,“嗯”了一声:“起身。”她顿了顿,“退下罢。”
虽别无他话,可公主在百花宴中召了谢铃近前,只召了谢铃近前,实乃一桩大事。
谢铎冷着脸与谢铃同乘回府,保有风度,可待他一回屋,便气得摔了腰间的香囊:“什么混账东西,一个歌姬的儿子,也配跟我争!”
几个家仆连忙来劝,齐氏闻风而至,待听侍从道了前因后果,脸色也不由变了变,却最终笑了笑,挥退下人,劝谢铎道:“召他近前又如何,公主再如何受宠,这驸马人选,也实在非公主一人之言。明日,我便递帖子进宫,拜谒娘娘。”
谢铎宛如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捉住齐氏的衣袖:“娘亲,一定要帮帮我。”
他想尚公主,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公主。
然而, 谢铃本人对此恍若未觉,他有别的烦恼。
小白蛇绝食了, 既不饮水,也不吃橘子,还把他桌上的笔墨纸砚,连同烛台一并扫到了地上。
她就趴在桌上,嘶嘶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