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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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华瑶与谢云潇独处的?时候,全无一点公主的?威仪。她斜躺在床上,头枕着谢云潇的?腿,手扯着他的?袖摆,双眼定定地注视着他。
谢云潇抬手触碰她的?面颊。她顺势挠了挠他的?掌心,与他调情弄意,犹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他扶起她的?肩膀,像往常那般把她抱进怀里?,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天色不?早了,你打算何时走?别耽误了你和白小姐的?私事。”
此时华瑶兴致正浓,不?太舍得放开谢云潇。
她轻抚谢云潇的?颈侧,滑韧的?肌肤好似一块欺霜赛雪的?白璧,又似一段清净皎洁的?月光。她仔细斟酌一会儿?,派人给白其?姝传信,然?后又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整整一夜都没下过床。
白其?姝在沧州的?时候,惯作风流浪荡之事,自从跟了华瑶,种种行径收敛了许多。
今夜,白其?姝诚邀华瑶共浴,华瑶推脱道:“到时候再说。”白其?姝等到入夜时分,侍卫终于过来传话,说公主忙于公事,脱不?开身。
白其?姝百无聊赖。
她亲自去?伙房领了一坛酒,走回房的?路上,恰好望见陈二守在一块空地上练武。陈二守出身于乡野之地,内功却是精湛淳厚,武学功底十?分扎实?,远胜一批宫廷侍卫。
白其?姝多看了他几眼,他就朝她跑过来:“白小姐。”
“我?见到你,便?觉得眼熟,”白其?姝试探道,“你老家在哪儿??”
陈二守不?疑有他:“虞州啊。”
白其?姝道:“你的?祖籍也在虞州吗?”
陈二守道:“不?晓得,我?没爹没妈,三四岁时,和尚收养了我?。那一阵子我?老生病,和尚唤我?二狗,贱名好养活。”
他额头微微出了一点汗。白其?姝递给他一张丝帕,他不?敢接,双手背后:“我?手脏。”
白其?姝盯着他的?胸,又抬头看他的?脸:“你不?脏,就是肤色有点深,你爱晒太阳吧。”
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话,她却勾了勾唇角,笑意若有似无。
白其?姝顶风向前走,陈二守跟上她的?脚步:“我?力气大,和尚教我?练武,教我?在寺院种地。去?年,袁昌买下了寺院,我?打不?过袁昌,被他抓进寨子签了卖身契。他骂我?不?服管,天天揍我?好几顿……”
“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白其?姝忽然?问他,“难不?成袁昌不?让你穿衣服?”
陈二守如实?说:“我?去?年夏天来的?寨子,只?带了夏天的?衣裳。”
他揪了揪自己的?领口,无意中展露半块健硕胸肌:“我?不?怕冷。”
白其?姝在心里?嗤笑一声,才道:“真好,你武功高。”
陈二守以为她夸赞自己,便?爽快道:“交个?朋友吧。”他在黑豹寨里?常被当作异类。袁昌虐打他,旁人笑话他,而他眼中所?见的?华瑶和白其?姝都是十?分的?亲切温和、彬彬有礼。
白其?姝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陪我?喝酒,怎么样?”
“在哪儿?喝?”陈二守问。
白其?姝拎起酒坛:“去?你房里?,或者来我?房里?。”
陈二守一把接过她的?酒坛,足下轻点,飞向高处。黑豹寨位于群山之间一块宽阔平原上,尖石嶙峋的?高峰屹然?耸立,陈二守把白其?姝带去?了一座山峰。他坐在峰顶的?巨石上,抬头眺望绵延万里?的?壮阔河山。
夜空岑静,月明星稀,崇山峻岭被黑纱似的?薄雾缭绕着,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二守双腿悬空,把酒坛放在身侧:“咱们就在这儿?喝酒,边喝边聊天。”他略微低头,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一道峡谷。
白其?姝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幽幽地问:“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陈二守愣了一愣:“干嘛推我??”
“逗你玩的?,”她笑说,“你是公主的?侍卫,我?可不?敢暗害你。”
陈二守仰头痛饮几口烈酒,带着酒气说道:“咱们跟了公主,就是堂堂正正的?兵,要做堂堂正正的?事!日子会越过越好!”
白其?姝指了指远处:“你主子见多识广,比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凡是她交给你的?任务,你应该不?遗余力地完成,这样大家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好。”
陈二守和她对视,她又笑了:“我?是你朋友,我?不?会害你。”
白其?姝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杯,端着杯子取酒。而陈二守举着坛子豪饮,二人把酒言欢,倒也各得其?乐。

第93章 似处处销魂 皇妹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
正当二月天气,冬去春来,霜雪化尽,天穹飘洒着霏微细雨,白玉雕砌的地砖沾了一片湿意?,犹如一面澄净的湖泊,倒映着富丽堂皇的宫殿剪影。那宫殿的斗拱飞檐雕工十?分精细,每一扇窗户都镶嵌着祥云琉璃,缀饰五色宝石,排列成各式各样的花彩,彰显帝王家?的珠光宝气。寻常百姓若是初入此?地,定会误以为自己?身在仙境。
金连思作为京城金家?的大小姐,初来乍到,竟然也有片刻的怔愣。她垂首敛袖,亦步亦趋地跟紧父亲,听父亲说:“连思,你第一次拜见大皇子殿下,一定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你心里要有数。”
金连思年方?二十?四岁,是个妙龄女郎,容貌、举止、才学也都不?俗,被金家?上下寄予厚望。她如今是贡士身份,将在今年三月参加殿试,父亲便领着她前来谒见高阳东无,以表忠心。
早在三年前,京城金家?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借着东无的庇护,金连思的亲族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包括金连思自己?在内,他们全家?人都盼望东无尽快登基,赐予金家?拥戴之功。
但是,金连思从未见过?东无。她曾经听说过?东无的传闻,对他的敬畏之中交杂着几?分惧怕。她忍不?住说:“父亲,倘若大皇子殿下问起金玉遐的状况,我恐怕答不?上来。”
金玉遐是金连思的表弟,也是四公主高阳华瑶的近臣。
即便四公主与大皇子无冤无仇、非敌非友,大皇子终究会登基称帝,彼时四公主又该何去何从?或许大皇子会效仿皇帝,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斩尽杀绝,到了那时候,金玉遐也难逃一死。
父亲回答:“连思,你莫怕,大皇子殿下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他不?会为难你。你只需一心一意?地孝敬他,听他所?言、为他所?用,你便能?在官场稳居不?倒。爹娘都老了,你妹妹还年幼,你要做金氏这一辈的表率,光复世家?的门楣。”
思喃喃自语道:“女儿遵命。”
父亲仍不?放心,再三叮嘱道:“至于你表弟金玉遐,你与他多年无往来,亲缘关系更淡了一层。你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你也不?必过?多地为他考虑。”
“是,”金连思笑说,“四公主与四驸马大婚之日,表弟忙着待客收礼,也没来同我叙叙旧。他是儒生,最尊崇儒术,自小就念着‘天地君亲师’长大,君在前、亲在后?,这道理我们都明白。”
父亲微微颔首:“好,好孩子。”
父女二人说话间,绕过?一条曲折的回廊。
金连思抬起头,望见楼阁巍峨如山,庭院宽阔如海,八位佩刀侍卫排成两列,把?守着一座岿然高耸的宫殿。此?殿名为“武台”,门前立着两座玉雕的麒麟兽,一左一右,各自口衔一颗灵海珍珠,那珍珠的大小胜过?普通人的拳头,必是御赐的稀世之宝。
酉时已?过?,斜阳西沉,苍凉暮色中的雨丝都黯淡下来,武台殿内显现着通透的光华,宽约一丈的石柱上嵌缀着水晶明灯,光辉耀目,照得金连思无所?遁形。她自居为大家?闺秀,却是第一次目睹皇族的泼天富贵,难免心生一阵怅惘之感。
金连思跟随父亲,跨过?武台殿的门槛,缓步走入前厅。侍女为他们引路,推开一扇翡翠雕花的中门,她隐约窥见了高坐上位的大皇子,父亲拉着她跪了下来:“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恭请殿下万福圣安。”
金连思的父亲名为金绩,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的河道郎中,负责巡视京城河道、征收船货之税。在这高官遍地的京城里,金绩的官阶也有五品,旁人不?敢轻视他。京城河道是京城水运的命脉所?在,倘若金绩遇到大事,可以直接参奏皇帝,内阁也拦不?住他的折子。
天恩浩荡,他本该效忠皇帝。
现如今,他跪在了东无的脚下。
东无道:“赐坐。”
金绩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金绩起身入座。他的女儿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目光下落,没有抬头,显出十?分臣服的模样。
金绩心底暗暗叹息,眼角略一扫视,看清了室内一共坐着七个人。除了他和东无以外,还有工部尚书邹宗敏、工部侍郎李振、户部郎中张炯之、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最近升任镇抚司副指挥使的唐通。
《大梁律》规定,凡有官职在身的朝廷官员,不?可与皇子、公主交往过密。然而东无的宅邸连通了十?条暗道,东无通过暗道密会京城的高官,甚至瞒过?了皇帝。而?且东无的武功极高,堪称登峰造极,能辨清十丈之内一切细微动静,再机敏的暗卫也无法窥视他。
东无是天生的弄权者,世间万物皆可为他所?用。他无情无爱,几?乎没有弱点,能?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金绩就知道一桩密事,大约两年前,东无的侧妃生下了一个儿子,根骨孱弱,无法习武,东无便亲手掐死了儿子,并将尸体喂了獒犬。
东无如此?狠戾残暴,对待亲生骨肉也毫无怜惜,近臣劝他仁恕,他只说:“我府上不?养无用之人。”
言犹在耳,金绩打了个一个寒颤。
户部郎中张炯之忽然开口道:“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好日子。二月开了头,内阁还在清理去年的财政,再过?十?天左右,户部会把财政相关的事宜全部查勘完毕,奏报皇帝。”
东无只问:“皇帝的病情怎么样?”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道:“他老人家?,病重了好些,宫里当差的日子都难过?。十?二位太医日夜照料,这病情始终不?见起色,钦天监夜观天象,帝星黯淡无光,太后娘娘也就心急了。”
王迎祥年方?三十?二岁,自幼聪敏好学。他母亲是绍州的名妓,弹得一手好琵琶,曾被称作“绍州琵琶妃子”,当年一度声名大噪,风光无限。后?来名妓邂逅了琅琊王氏的一位公子。那公子花费重金,与名妓缠绵数月,留下信物之后?,公子一去不?复返。
名妓怀上了公子的孩子。
倘若孩子生在妓院,那孩子生来就是贱籍,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为了孩子,名妓把?全副家?当都交给了妓院,只留下一丁点盘缠,带着一个老仆人,挺着大肚子,从绍州追到了琅琊。她在琅琊一条渡船上艰难产子,托人把?信物交给琅琊王氏。她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贵族——琅琊王氏仅次于永州谢氏,乃是极其显赫的名门世家?。她恳求王氏暗中相助,帮她把?孩子的户籍从绍州改到琅琊,做个良民,这是她为人母亲的道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沦落贱籍。
琅琊王氏帮了她这个忙。她给孩子起名叫迎祥。
八岁那年,迎祥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姓甚名谁。未经琅琊王氏许可,他暗自改姓了王,也牵连到了他的母亲。隔月,他的母亲惨死街头。王迎祥跑去琅琊官府,为母亲报案,官府见他年幼胆怯,无父无母,又不?懂武功,就劝他做了阉人,将他选送入宫。
琅琊乃是江南富庶之地,良民宁死也不?肯自阉,然而?皇族却很喜欢从江南挑选内侍,官府千方?百计地哄骗贫民之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迎祥入宫以后?,学会了投机钻营的本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王迎祥的干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伺候太后?四十?多年,深受太后?宠信。干爹在皇城的权势正盛,朝廷官员见了他干爹都要给些颜面。
王迎祥之所?以投靠东无,正是因为东无与琅琊王氏有仇。他要亲眼看着琅琊王氏土崩瓦解,为此?,他不?惜做东无脚边的一条恶狗。
东无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太后?也老了。”
王迎祥附和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年过?七旬了。”
户部郎中张炯之道:“太后?立储的意?思,从来都是摇摆不?定。她一个位居后?宫的女人,固然拿不?定大局。殿下,现今的局势,对您是最好的,皇帝多日不?上朝,二皇子下落不?明,六皇子乳臭未干,八皇子蠢笨如猪,唯独殿下您是众望所?归的太子。”
东无忽而?一笑:“你忘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东无这一笑之间,张炯之心跳渐急,嘴巴微张道:“女人当政,纯是胡闹。尤其身负武功的女子,即便与男子相交,也能?自主避孕。三公主共有一夫七侍,至今无子无女,如何继承大统?殿下,依臣之见,比起公主,皇帝更器重皇子。”
东无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檀木扶手:“老皇帝器重皇子,与我何干?他想?杀我,却杀不?成,皇位传不?到我手里。”
话已?至此?,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她屏住呼吸,不?敢喘气,没注意?东无已?经走下了座位,向她走来。
她跪在他的影子里,他问:“下月初三,你参加殿试?”
金连思道:“是。”
东无道:“好。”
东无不?仅心细如尘,还是沉默寡言的人,金连思并不?知道东无称赞的是何人何事。她悄悄抬眸,见他拾起一盏水晶宫灯,拇指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纹理,他又问:“近来三公主做了何事?”
工部侍郎李振答道:“三公主新得了一位近臣,名叫杜兰泽,这位杜小姐原是四公主的臣子,据说她貌美?才高,很不?一般。去年京城饱受瘟疫和水灾之苦,三公主奉命清淤防洪,这位杜小姐献了奇计,疏浚河道上淤下流,坚筑河岸的堤防,短短两月之间,化腐朽为神奇。今日一早,三公主巡视京城的水运、陆运,也把?杜小姐带在了身边。”
“杜小姐,”东无念着她的名字,却道,“还是王小姐?”
王迎祥忙问:“殿下,您此?话何解?”
东无道:“这位杜小姐的形貌举止,像极了琅琊王氏长房长子家?的小姐,留她在京城,大约是个祸害,但她跟着三公主,防范严密,我不?便出手。”
镇抚司副指挥使唐通立刻跪下,请旨道:“卑职……”
唐通话没说完,东无打断道:“前任的两位副指挥使,一个被谢云潇割了脑袋,一个被华瑶放火烧死,你是我留在镇抚司的独苗,别为了个文弱女子,轻举妄动。”
唐通磕了个响头:“谨遵殿下教诲。”
东无侧目,轻描淡写地问:“水上货运怎么样?”
“水上货运”才是今日议会的重中之重。
从去年七月开始,东无就通过?京城河道偷运兵器、药材、粮草、盔甲。恰逢京城瘟疫大起,华瑶与方?谨一同收容灾民,朝廷力保她们调遣外省的药材与粮食。趁此?机会,东无安插了奸细
,假借“赈济灾民”的理由,与工部尚书、工部侍郎等几?位高官合谋,盗取价值两百多万银元的贵重货物。
东无派出的那些奸细们,有的扮作了灾民,以羌管吹奏思乡之曲,作为通风报信的暗号;有的混进了岸边码头,协助货船贸易往来;有的原本就在镇抚司当值,声东击西,混淆了华瑶的判断。
在东无看来,他的皇妹华瑶已?经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月貌,但她的心智还不?健全,远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皇妹亲手把?驸马杀了,他才能?高看她一眼。
东无挑起水晶宫灯的灯罩,掀开这一层透明遮物,直视光华璀璨的灯芯。那灯芯被雕琢成花月的形状,灿烂生辉。
东无细瞧片刻,才说:“内阁查账,账面定有亏空,你们要去堵住窟窿。户部尚书孟道年的性子固执,他认定的死理,皇帝也改不?了。若他不?愿签字,你们工部的账簿会被孟道年派人翻烂。”
直到此?时,工部尚书邹宗敏才开口说:“微臣向您担保,此?事万无一失。”
东无也没细问。他放下灯罩,重新坐定。
早在一个月之前,东无就收到了华瑶的来信。他原本以为华瑶走投无路,打算投靠他。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凌虐她——他的皇妹,比他年幼十?二岁,在皇城中特?立独行,异于每一位皇子公主。她的性情十?分活泼、十?分开朗,只会讨人喜欢,不?会威震众臣,注定无法上位。
东无拆开华瑶的亲笔信,却见她透露了一桩深宫秘辛,原来八皇子的生父可能?不?是皇帝,而?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已?久。为此?,东无特?意?派人去查阅宫中记录,发现八皇子确实?有一块水龙玉佩,其形状与华瑶的描述一模一样。
东无还看了金家?的家?书,据说是金玉遐寄来的信,他颇感愉悦。事关八皇子的血统,太后?和皇帝比他更上心,他只需袖手旁观,便能?目睹一出好戏。
隔日一早,晨曦微露,沉重的钟声撞破了皇城的雾气,也驱散了谢永玄的困意?。
谢永玄年过?七旬,又是区区一介文人,常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宦海沉浮大半生,他在朝堂站得越稳,就越需要多思多虑。他强打起精神,手搭着车窗缀饰的一缕缨络,暗念着朝野各党的明争暗斗,他的儿子忽地低声道:“父亲。”
谢永玄道:“何事?”
马车正在平稳行进,谢永玄的儿子轻声道:“这几?天,妹妹经常问我,云潇在虞州的现状如何?她实?在牵挂云潇的安危。她把?云潇抚养到八岁,便与镇国将军和离,回到了永州……”
“云潇是我谢家?子孙,”谢永玄道,“他若有不?测,就是剜了我的心头肉。”
马车距离御道更近,谢永玄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儿子的话音。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如今他的孙子谢云潇困守虞州,深陷死局。皇帝猜忌四公主和镇国将军,自然也不?会放过?谢云潇。
谢家?是百年清流世家?,愿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永玄二十?岁就中了进士,操劳国事五十?余年,升任元老重臣,对权势地位都看得淡了,但他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遥想?当年,谢永玄的女儿奉旨远嫁凉州,谢永玄连一句“不?好”都说不?得,只能?跪在金銮殿上叩谢皇恩。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八岁,从未离过?父母身边半步,她那一去,把?她母亲的魂儿也带走了。
五更天已?过?,皇城浓雾弥漫,马车停在一条御道的正前方?,谢永玄扶着侍从的胳膊,缓慢地下车。他行走于昏濛的寒风中,视野不?甚清晰,还有一人在他背后?说道:“二月开春,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谢永玄并未转身,从容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昨天是二月的春耕节,冬去春来,确实?到了风和日暖的天气。”
工部侍郎李振小跑着赶过?来,跟在谢永玄的身侧,随他一同走进文渊阁。
文渊阁之内,首辅徐信修已?经命人泡好了茶、排好了座位。
徐信修一眼望见谢永玄进门,语声温和道:“谢大人来得正好。陛下赏赐了灵安贡茶,茶刚泡开,清芬甘芳,这文渊阁内外都是茶香,天恩浩荡啊。”
谢永玄是朝廷的内相,所?坐的位置也极高。他笑着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道:“天恩浩荡,泽被万民,今日在此?议事,我们需得同心合力地查验去年各项开支,以报陛下的恩典。”
“这是自然,”徐信修道,“请坐吧,各位大人。”
谢永玄摊开一本册子,执起一支炭笔,写下一行楷书。
谢家?祖上出过?几?代书法名家?,谢永玄的字形融汇谢家?之长,十?分端正典美?,备受文人雅士追捧,民间称其为“一字千金”,皇帝也极其欣赏他的书法。
既然谢永玄亲自动笔,那他手里这本册子,或许会被呈给皇帝。
内阁次辅赵文焕略微坐直,缓声道:“今天我们商议三件事,其一,如谢大人所?言,去年的各部开支,还要再查验一遍……”
工部侍郎李振捻须而?笑,赵文焕便道:“工部、兵部多的是大宗项目,朝廷自然晓得诸位的难处,诸位也是为朝廷办事、为陛下办事,只要能?让朝廷放心、让陛下省心,有什么苦,是我们不?能?吃的?”
李振连连点头,叹息道:“去年一月凉州闹了羌羯之乱,二月沧州边境不?宁,五月甘域国使臣来访,借着羌羯之乱的名头,乞求大梁赐予他们足量的金银。七月康州有了大旱,九月瘟疫传入京城,十?月康州、秦州流民闹事,到了年底,东南沿海的倭寇也劫掠了港口,抢夺了商船,光是官船损失就多达三十?四艘。各地收容灾民的大项开支,也多是从我们工部走的帐。”
户部郎中张炯之微皱眉头,搭在桌前的长袖稍一摆动,无意?中碰到了茶杯,溅出两滴茶水。
内阁次辅赵文焕修见状,便问:“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炯之正要开口,却被户部尚书孟道年制止了。
孟道年说:“我与李振不?谋而?合,正想?从工部开始查账。去年二月,阁老拟定了各部的大额支出,我也签了字,条条例例还记得请清楚楚。去年九月,瘟疫在京城蔓延开来,受灾的百姓约有十?万人,幸而?陛下隆恩无比,体恤百姓,工部兴建了大宅,收容病患,又从外省调派草药、粮食,每日往来京城的货船不?少于百艘。我年迈体弱,也染了瘟疫,卧床两月有余,神智稍才回转过?来,无奈错过?了工部的第一轮清账。”
工部尚书邹宗敏听他讲话,面不?改色。
孟道年看着他,更温和道:“邹宗敏,不?是我不?信你,该依的法条,咱们还得依。工部兴造屋舍、运送货物,怎会亏空了八十?二万银元?”
邹宗敏捻须不?语。
孟道年道:“邹大人似有难言之隐。”
邹宗敏道:“我们工部的亏空,早前就已?经禀报给阁老了。”
孟道年瞥了一眼阁老,又看着邹宗敏,声调渐沉:“短短一个月,工部亏空了八十?二万。你工部开出的票拟,亏空八十?二万,却没有御批,户部如何能?给你支取银子?!”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皇帝尚要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是邹宗敏?
邹宗敏笑道:“孟大人,稍安勿躁,我一件一件地掰开了揉碎了,把?事情说与你听。工部的大笔开销,不?只是用在治理京城瘟疫上,还有……”
他收敛笑容,肃声道:“京城疫气过?重,皇城上下还在艰难地维持。皇城一旦出了病患,那病患就得被送到宫外,宫里的差使就没人做了。宫里的各位殿下、各位娘
娘无人伺候,那会是个什么后?果?我们工部的人,原先就把?最好的药材、最好的食材,全都运往了皇城,分发给皇亲国戚、宫婢宫仆……当时工部整天忙着做事,户部官员也病倒了许多。瘟疫时节,物价与平日不?同,各项费用水涨船高,康州、秦州还在闹饥荒……孟大人,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的艰难!我一言一语说不?清楚,账目却是一笔一捺登记在册的。”
孟道年竟然说:“阁老,你再宽限一个月,我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邹宗敏道:“下个月就是殿试,此?事不?能?延误,孟大人酌情考量吧。”
工部侍郎李振插了一嘴:“哎,说到殿试,陛下的龙体……”
满座寂静了片刻,内阁首辅徐信修第一个开口说:“陛下龙体微恙,我也问过?太医。陛下尚需静养一段时日,诸位若无要事,暂且不?必禀报陛下。”
李振端起茶杯,连喝了两口茶水,欲言又止。
徐信修扫视他一眼,他才说:“我心里还有两件事,不?吐不?快。其一,传闻二皇子殿下是秦州义军的首领,义军勾结了虞州、沧州的盗匪,已?成燎原之势。其二,顺天府有消息称,卫国公幼子卢彻,以及五驸马、五公主殿下,近来都在民间放贷,害得三十?多户百姓家?破人亡。这两件事关系重大,阁老,要不?要禀报陛下?”

第94章 春眠 交织成一片艳景
二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皇帝的子女。他们二人牵涉的案子,关乎到?皇帝的脸面,内阁官员当然不敢擅作主张。
李振忽然提起二皇子和五公主,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李振作为工部的高官,也清楚工部的烂账是查不完的。他没有孟道年的资历深,也没有孟道年的官阶大。孟道年要彻查工部的账目,李振不能任由孟道年一言独大,就把二皇子和五公主这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
李振的声?调是十分温和的,掺杂着一点喟叹,显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慈心。但他心里却在?想,去年秋天的那场瘟疫,没能要了孟道年的命,真是可惜!
孟道年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年事已高,依旧耳聪目明、文思?敏捷,任职户部尚书?长达三十多年,从未贪过一分钱。他刻板、严肃、品行端正,连自己的子女都不包庇,皇帝见到?他就头疼,却也明白他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忠君爱民?的纯臣。他没有徐阁老的圆滑变通,也没有谢内相的八面玲珑,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事。
现在?,孟道年的矛头直指工部。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早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换言之,东无几乎掌控了整个工部。去年工部亏缺的银两,大多落入了东无这一派的口袋里,就算孟道年要查账,如今皇帝一病不起,孟道年能从哪里查?他从不结党营私,谁愿意做他的靠山?
工部的官员心里各有一番计较,徐阁老竟然开口道:“秦州、虞州传过来的这些流言,大家随意地?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宜拿到?宫里议论。秦州叛军只有两万人,却宣称自己是二十万大军,占着秦州北境的几个大村庄,自立为王,整日里吵吵闹闹,并不懂得兵法战术,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和兵部、户部一同商议过秦州的战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今日暂不详说,待到?前线的战报传回京城,大家再议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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