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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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潇的?性格冷得?像冰,言辞客套,兼有几分骄矜。他天生一副铁铮铮的?傲骨,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接近他,又盼着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睐。除他之外的世事人情?,似乎都是红尘俗物。
葛巾正恍惚间,华瑶走到了葛巾身边,笑着问:“呦,葛知县,你?在看?什么?”
华瑶顺手解开了葛巾的?哑穴。葛巾如蒙大赦,倒抽一口凉气,高喊道:“殿下!我冤枉!”
华瑶没有理睬葛巾,直接带领众人走进了寨子。她的?举止散漫而疏懒,没有一点戒备的?样子,黑豹寨的?守军见状,自然也松懈下来,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顺利地?深入黑豹寨的?腹地?,聚集在一栋高楼的?大堂内,此处的?摆设雅致,桌椅家?具都是黄梨木、红檀木打造,状貌古朴,纹理非常讲究。靠墙的?铜炉里焚着香,飘散着一缕一缕的?淡烟,长桌上摆满了酒肉饭菜,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味,菜式包括猪肉包子、松仁梅花糕、碧香粳米汤、鸡丝火腿的?薄饼小卷,全是虞州的?家?常名菜,大大地?勾起了虞州人肚子里的?馋虫,就?连赵惟成都抿了一下嘴唇。
华瑶微微一笑,大方地?邀请秦三、赵惟成及其随从落座。
她甚至亲自为秦三倒了一杯酒。
秦三置之不理,根本就?没打算动筷子。
没过一会?儿,华瑶的?侍卫忽然送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满了葛巾寄
给黑豹寨的?信件。
秦三仔细地?读过这些信件,眉头?越皱越深,怒火越来越旺。她朝着葛巾骂了一句:“真是你?写的??葛巾,葛知县,我呸!敢情?山海县的?寺庙、赌场、妓院都有你?一份?你?贪这么多钱,花得?完吗?贼喊捉贼啊,你?这是……”
秦三念出了葛巾的?措词:“黑豹寨,袁天王,敬启!”
她一巴掌倒扣信封:“敬你?的?头?,去你?爹的?!臭读书的?!你?耍我?!”
葛巾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倒也不慌不乱。她单手负后,立在大堂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环绕着华瑶的?侍卫。身处如此险境,她一个文弱女子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
葛巾破罐破摔,直言不讳道:“我是贪了钱,我贪了!为官十年,贪了四?万银元!均算下来,每年仅有四?千!这在你?大梁全境上下,就?算是一等一的?清官、好官!”
“放肆!”华瑶怒骂道,“你?贪的?每一分钱,都是民脂民膏!”
葛巾脖颈的?青筋若隐若现。她扬起袖子,指着华瑶,高声道:“全天下的?人,谁都能咒骂我,唯独你?们高阳家?不能!天下人都是高阳家?的?奴才!你?们穷奢极欲,横征暴敛,耗尽一国之力供养一家?子吸血虫!你?们无德无能,失尽了天下的?民心!昭宁二十一年,我兄长在南方四?省清剿倭寇,倭寇将他活捉,向朝廷讨要赎金,三万银元,只要三万!朝廷不愿给!区区三万,断送了兄长的?命,他被剁成肉泥、挫骨扬灰!!我为何还要替你?们高阳家?的?朝廷卖命!高阳华瑶!你?有本事就?立刻杀了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死得?其所!!”
华瑶和谢云潇都坐在厅堂的?上位。
葛巾发话?之前,华瑶还在拨弄谢云潇的?手指,像个昏君一样,悠闲地?把玩他的?骨节。她没料到葛巾也是一名舌灿莲花的?文臣,颇有一股舍生?忘死的?气势。
华瑶不禁感叹道:“你?兄长在南方杀倭寇,而你?呢,你?在北方,帮着贼寇杀平民。朝廷欠你?兄长三万银元,你?一个人就?贪了四?万,功过相抵,你?不必喊冤叫屈。”
她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向着葛巾,款款而行:“你?兄长壮烈捐躯,我敬他是个豪杰。但你?杀人放火抢钱,勾结土匪,拐卖人口,手上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讲几句真话?,可不是在骂你?。”
她神情?淡漠地?看?着葛巾:“昭宁二十一年,你?兄长去世,在这之前,你?已经和三虎寨结盟了。葛巾,你?在我面前是一条狗,在平民面前是一把刀。你?对平民的?苦难毫无怜悯,对自己?的?遭遇大悲大叹,你?所谓的?道义,无非是自私自利!”
葛巾郁结于心,蓦地?咳嗽起来,腰杆也渐渐弯了下去。
华瑶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不打算杀你?。我只想知道,皇后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第99章 倦枕红尘 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
葛巾曾经多次传信回京,皇后的答复只有寥寥数语。
葛巾担心皇后判定她办事不力。她做梦都想杀了华瑶,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华瑶的身上,却忽略了京城瞬息万变的形势。她心中暗恨,目光凌厉地盯着?华瑶,沉声道:“无可奉告!”
华瑶不怒反笑:“刚才你还有一肚子的怨言,这会儿竟然没话说了?”
言罢,华瑶拍了两下手,命令侍卫把?葛巾带走,软禁在黑豹寨的厢房里。
葛巾正要破口大骂,侍卫就点了她的哑穴。她嘴里讲不出?一个字,心里又惊又惧,双眼都瞪大了,死死地盯着?秦三,直到侍卫把?她拖出?大堂,她的目光还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三不放。
秦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仿佛也变成了哑巴,满心的愁绪无从?消解,混乱的思潮在脑海中颠来倒去。
在她看来,葛巾的一席话就像是一场大火,烧烂了官场的遮羞布,留下一片细碎的烟尘,在那烟尘之中,依稀可见?百姓的膏血。
大梁朝民风开放,男女皆可做官,然而,女官的数量远远比不上男官。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地中,葛巾不仅坐稳了官位,还造出?了一些?政绩,肯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她勾结土匪、拐卖妇孺,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这让秦三极为失望。
秦三做了几年的武官,也懂得?虞州官场上的规矩。官场的人情往来,总要以“权”字为首、“利”字当先,在“权”和“利”的面前,“法理”二字是形同虚设的。
正如葛巾所说,大梁朝有不少贪官污吏,那些?贪官就像平原上的野草,盘根错节,息息相关,很难被根除。
秦三甚至不能?因为“贪”而去指责那些?官员,“贪”的背后,是党派之争,也是社稷之重,而她一个小小的武官,在澎湃汹涌的宦海波涛之中,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自保了。
想到这里,秦三越发惆怅。她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人命如蝼蚁。
秦三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一穷二白的佃农,在这虞州的官场上,或许没人比她更清楚贫民的生活有多苦。
那种苦闷就像一杯苦酒,滑过她的喉咙,掠过她的肺腑,游遍她全身的关窍,带来一种呼吸不畅的窒闷之感。她忽然很想摇旗呐喊,极大声地呐喊,把?皇亲国戚都痛骂一遍,把?山海县的官员都暴打一顿,但是,骂完了,打完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这朝廷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秦三仰起头?,痛快地饮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填满了她空荡荡的肠胃。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满脑子都是“官匪勾结”四个大字。
正当此时,华瑶从?秦三的身旁走过,一句一顿道:“葛巾勾结土匪,鱼肉百姓,公?然谩骂皇族,犯下了弥天大罪,按律当斩。”
“殿下息怒!”秦三赶忙道,“葛巾是朝廷命官,就算葛巾有罪,卑职也不能?当场斩了她。卑职必须把?她押送到衙门,等候上头?的发落。”
华瑶微露笑意:“你倒是挺守规矩的。”
秦三微微弯腰,态度格外?恭敬:“卑职在武司当差,只会按照武司的规矩办事。”
华瑶端起一只空杯,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细品酒香,压低声音说:“黑豹寨的地牢里一共关押了两百七十二个人质,全是虞州、沧州、秦州等地的平民,土匪残虐他们,驯服他们,最后,再通过陆运水运,把?他们转卖到全国各地……”
秦三倒抽一口凉气:“那些?人质还活着?吗?”
华瑶看着?秦三的双眼,诚恳道:“我攻下黑豹寨的第一天,立刻解救了人质,当时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调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身体好转了不少。”
秦三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这般细微的变化也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不禁暗忖,秦三比她想象中更关心那些?人质的状况,果然不愧是她欣赏的武将。
华瑶朝着?秦三走近了一步。秦三略显诧异,竟然往后退了退。
华瑶也没见?怪,只说:“接下来的这两天,请你帮我一起核查那些?人质的身份,好让他们早点回家,早点与?亲人团聚。”
秦三细思片刻,终究答应了下来。
当夜,秦三住进了黑豹寨。
秦三分不清华瑶的真话和假话,也辩不明葛巾的奸计和诡计。她准备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奏报朝廷,只求朝廷秉公?执法,严惩葛巾的罪责,宽待虞州的
深浓的夜色浸透了窗纱,秦三点燃一盏油灯,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慢慢写信。
写到一半,秦三忽然记起,今晚的宴席上,华瑶问过葛巾一句话:“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短短九个字,牵连甚广。
秦三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片冷汗。
她垂首,停笔,昏黄的灯光洒进她的双目,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她叹了一口气,心底的烦闷久久挥之不去。
月亮升过山峰,照在层峦叠嶂的山谷间,天地万物仿佛安静了许多。
秦三房中灯火尚明,灯光从?窗纱里透出?来,把?秦三的影子投落在地。
华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轻轻地踩住那一道影子,秦三也抬起头?来,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她们二人的视线交汇了。
秦三还没开口,华瑶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华瑶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华瑶的性情狡猾善变,华瑶对她越是亲切,她的头?脑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落入华瑶为她准备的陷阱。
夜已?深沉,乌云低垂,凉风扫荡着?山谷,吹来一阵潮湿的雾气,远处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
华瑶独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飘浮,只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毫无情绪地盯着?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过漆黑的瞳仁,观望秦三的一举一动?。
华瑶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强。但是,秦三对上华瑶的目光,却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道华瑶的本性如何,有时候,她觉得?华瑶平易近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华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凶残?华瑶能?在一个月之内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异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带兵刺杀华瑶,反被华瑶的一番话说服,跟着?华瑶来到了黑豹寨,亲眼看见?了葛巾私通贼寇的证据。
葛巾贪赃枉法,残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该有多重,皇后和华瑶又有什么纠纷?皇帝整整三个月没上朝,朝野议论纷纷,京城的党争是否已?经牵连了虞州?
秦三越是细想,心头?越是烦躁。她喉咙发紧,哑声说:“殿下,天色不早了,若无要事,请您先回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华瑶抱拳作礼。
华瑶也察觉了秦三的戒备之意。她提起一盏灯笼,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台上。
秦三勉强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华瑶的笑意未达眼底,又微微地低下头?,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其实你很赞成葛巾的那句话吧,你也觉得?,所谓的高阳皇族,无非是平民供养的吸血虫。”
秦三面朝着?华瑶,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料华瑶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许多酒,反应不比平时敏捷,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干脆放低姿态,恭维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质,比我们这些?官兵来得?及时,您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我们虞州官兵才是没孵化的虫卵,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一段话,乃是秦三脱口而出?。当她讲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说服了,怔怔地瞧着?华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为秦三找了个理由:“虽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即便你知道山海县有一群下三滥的土匪,朝廷不让你发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吗?”
华瑶还说:“就算你是烂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张了张嘴,硬是挤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见?识和才学远比我强的多了,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议朝政。”
华瑶调侃道:“不久之前,你还想杀我呢,怎么现在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她把?一盏红灯笼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满面红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风扑了她满身,她侧目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翻窗进屋——这种行径是很粗鲁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紧,牢牢地握住了长?缨枪。她在战场挥刀杀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闯劲,那是一种不进则退的锐意奋发。
华瑶与?秦三保持着?一丈距离。秦三的神色愈发紧绷,华瑶的语气还是轻轻松松的:“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毕竟是华瑶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华瑶不仅是真龙,还是盘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华瑶的叹息声分外?轻柔:“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把?持。秦州巡抚、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军杀害了,官兵平叛失败,战事越来越惨烈,战火迟早会烧到虞州,特别是与?秦州相邻的山海县。但是,山海县的军备不足,危机四伏,就连这个寨子里的土匪也没有完全归顺于?朝廷……”
秦三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斗胆,要劝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头?,看看您的脚底有没有泥巴坑。”
秦三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华瑶提起“归顺”二字,就知道华瑶想从?她这里借兵,但她对华瑶根本没有信任之情,断不会服从?华瑶的命令。
华瑶要她平定叛乱,她踌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杀华瑶,她犹豫不决。归其根本,均是因为她不仅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沦为皇权倾轧之下的断肢残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秦三提醒华瑶注意脚下,其实就是想说,华瑶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无论华瑶的初衷是什么,只要华瑶贸然发兵,那华瑶必将被骂作“乱臣贼子”,朝野内外?都会有无数人盼着?她死。
华瑶明知秦三的意思,却还是抬起一只脚,踩了踩坚硬的地板。
地上铺着?一层水磨青砖,砖石的颜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着?莲花缠枝的雕纹,品质当属上乘,放眼整个虞州,只有官窑才能?造得?出?这样雅致的石砖。
适合烧砖的黄黏土是虞州的特产,又因为虞州位于?东江的北侧,距离京城很近,水运极为发达,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虞州的官窑便专门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砖瓦。
华瑶清楚地记得?,京城顺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水磨青砖砌成。说来好笑,这虞州的黑豹寨,和京城的顺天府,竟然有相似的装潢。
即使华瑶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也难免感到一丝恍惚。
君与?臣,官与?民,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战火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堕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秦三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迷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
华瑶的高谈阔论,谈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为官十载,压抑已?久,今时今日,她大胆地吐露了心声:“您说什么,开化民众?这老百姓啊,还是笨点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华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不仅是公?主,也是贱民之女。”
趁着?一股酒劲入脑,秦三口无遮拦:“您的姓氏,永远是高阳,您自小在皇宫长?大,不会知道贱民的生活有多难熬。”
华瑶与?秦三对视了一会儿,竟然一句一顿道:“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万物众生都是高阳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层的奴仆可以鞭挞下层,下层的奴仆可以盘剥底层,底层的贱民无依无靠,受尽折磨,生来就是活受罪。”
秦三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华瑶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说:“天下官民早已?适应了这一套规矩,从?外?朝到内廷,从?军政到司法,每一层都在媚上欺下,极力从?民间搜刮油水,宦官受贿,督抚受贿,御史受贿,你们这些?武职衙门,当然也受贿。”
“是……”秦三结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华瑶讳莫如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听她这么说,秦三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虞州衙门确实不好混,但她秦三还真就没贪过一文?钱。她是位列第一的武功高手,虞州总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杂乱的思绪压在秦三的心头?,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最细微的动?静都能?戳破她的意识。
官吏昏庸,朝政紊乱,叛党嚣张,世风颓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国皇后竟然会通过“官匪勾结”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后尚且如此,更何况虞州的官府衙门?
秦三一肚子的闷气和怨气,难以发泄。
华瑶的种种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却让秦三的愤懑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对华瑶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
秦三收敛了一身的杀气,亲自把?华瑶送出?了房门。
初春的夜晚,轻寒料峭,天空中乌云微微散去,半轮冷月凛然如霜,皎洁月光照耀之下,华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
她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清风拂叶的细微声响。
华瑶抬起头?,才发现谢云潇坐在距离她三丈远的一棵大树上。他穿着?一袭墨绫暗纹长?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进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华瑶毫不犹豫地飞奔向他,与?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晃荡的树影轻挠着?华瑶的面颊,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潇的侧脸,像是在偷看他,却又不能?被他察觉。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独树叶沙沙作响,谢云潇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
不知为何,从?他年幼时起,每当他独自望月,便有一种飘渺无端的清静之感。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际,以至于?每个人都像是沧海一粟,穷尽一生的奋力挣扎,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粒微尘的漂泊浮荡。
华瑶和秦三的对话,谢云潇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华瑶真正想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开化、科举应试、文?武官制、纲纪司法等等。
华瑶要用自身的微尘之力,去清除积压了数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应她的期许,谢云潇也觉得?她的心愿难于?登天。
中兴大业向来艰难,家国社稷的发展远比预想中缓慢,更何况,华瑶的治国安邦之道,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不顾一切地追寻她的道义,如此一来,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遍布天下的豪强权贵。
华瑶不尊儒术、不奉宗族、不惧鬼神、不敬天威,哪怕在读书人的眼里,她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成大事者,需将生死置之度外?,谢云潇却无法超脱世俗。他拥护华瑶的理念,更担心她的周全。
心烦意乱之际,谢云潇不由自主地握住华瑶的手腕。
华瑶小声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难得?坦诚一回:“我听见?了你和秦三的谈话。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惊世骇俗之志,但你今后要走的路,极为艰难困苦,我总会替你担忧。”
华瑶调侃道:“你怕我没有那个造化,早早地遇害身亡,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做一个孤苦伶仃的鳏夫?”
谢云潇一怔:“你……”
他分外?恼怒:“你别咒自己。”
“开个玩笑而已?,”华瑶伸了个懒腰,往他怀里一倒,“你干嘛这么严肃啊?”
谢云潇抬手抱住她:“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笑不出?来。”
华瑶爽快答应道:“好吧。”
华瑶的一缕长?发被风吹到了谢云潇的袖袍上,随着?夜色,向外?飘浮,但他依然坐得?端正,她忍不住说:“你过来一点,离我更近些?。”
彼时明月在天,树影在地,漫天星辰在她的眼睛里,她对他说了两个字:“我想……”
话未出?口,谢云潇一手揽紧她的腰,几乎要吻上她的唇瓣,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她只觉得?淡雅清幽的香气缠绕着?她,如同春蚕食叶、花露滴香一般,隐蔽而缓慢地侵蚀着?她的神思。
华瑶怔然片刻,谢云潇还问她:“是这样吗?”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笑而不语。
这世间最可恼的事,便是在一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中落于?下风,华瑶不愿输给任何人。她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不怀好意道:“你自己待在这里吧,我先回屋了。”
谢云潇并未挽留她。
他松开手,任凭她的衣袖从?他指间滑走,在她转身之时,他忽然说:“今晚天冷风大,乌云四起,再过一会儿,或许会下雨。屋子里备好了炭火,还算暖和,你劳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谢云潇如此妥帖细致,华瑶反倒有些?不适应。她更习惯谢云潇摆出?一副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样子。
表面抗拒,实为迎合,才是“欲拒还迎”的精髓所在,谢云潇明明一直都很擅长?的。
而今,谢云潇没来由的服软,让华瑶感到格外?茫然。
于?是,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带,狠狠一拽,这般草率莽撞的举动?,果然触犯了他的底线。
他的耳尖泛起薄红:“高阳华瑶。”语气也冷淡下来:“你在做什么?”
华瑶欢快道:“还用问吗?我当然是要占你便宜。”
谢云潇低声道:“即便有树叶遮挡,你也不能?在室外?做这种事。”
华瑶偏要说:“室外?更有意思。”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兴致盎然:“我今天就要做一回昏君,你看四周荒无人烟的,就算你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华瑶什么荤话都敢说。
此时她心血来潮,就想和谢云潇玩游戏,她扮演荒淫无道的昏君,谢云潇是宁折不屈的美?人,也不知道谢云潇能?不能?理解她的深意。
华瑶还想暗示他一句,他就开口道:“你把?我强掳到此地,未免过于?猖狂。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宫外?这般胡闹,就不怕自己恶名远播吗?”
华瑶双眼一亮,连忙捉住他的手腕:“我天不怕地不怕,你除了顺从?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谢云潇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我劝你改邪归正,尽快停手,否则,别怪我以下犯上。”
华瑶迫不及待,连忙催促道:“快说说你想怎么以下犯上?”
谢云潇有些?好笑:“我出?言不逊,冥顽不灵,你身为昏君,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华瑶严肃道:“确实,我的怒火被你挑起来了,正准备对你大施惩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喉结似乎动?了一下,极轻声道:“我不会任你摆布。”
华瑶不由得?一怔,心底猛地烧起一股邪火。
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稍微一推,他便心领神会,任由她把?他抵到了坚硬粗糙的树干上。他背靠着?崎岖不平的树皮,身上洒落着?晦暗不明的树影,唇边还有微微的笑意,真可以勾魂夺魄,与?他相比,周遭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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