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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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内,茶香满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没有打开?卷宗。他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处。倘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的那些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恩泽深厚,向来?恩宠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倘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必须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读过镇抚司呈上来?的奏本,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望自己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并?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土崩瓦解。”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
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内阁首辅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章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
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叩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萧贵妃的娘家为了扶持皇帝,举家上下耗尽了心血。萧贵妃从?不挟恩图报,皇帝自然?满意,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
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二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监先是说:“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开?恩,太监才道:“宫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货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道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
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依臣之见?,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果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劳可不小了。”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诬陷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断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暗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暗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心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知道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舐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
感情?与利益掺杂,谁能置身事外?除她之外的皇子或公?主上位之后,必将铲除谢家,只有她高阳华瑶与谢家联系紧密,也只有她高阳华瑶可以保全谢家,谢家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华瑶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探讨,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计策,却不知道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秦州远比凉州富庶,兵力也不容小觑,你要杀晋明,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自有打算。”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只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右手还
?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呼吸加快,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随口?说:“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质问:“你还?想要谁?”
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的交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承认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真的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启禀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瞬间清醒,沉声回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立刻离开?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赶到,谁知道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忽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
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极尽蛊惑之能事,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请您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
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
御林军严治活人?,忽略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
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马车里。他们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华瑶早就猜到了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许多暗卫日夜盯梢。
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横穿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牒。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行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奔波,终是抵达了位于?东江一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
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傍晚时分,晋明的队伍停在了风雨楼的门前。
晋明的坐骑是一匹壮健的骏马,随他长途跋涉千里,行尽崎岖山地,早已疲惫不堪。
晋明拍了拍骏马的脖子,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心底尚在犹豫,风雨楼内跑堂的便出来?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晋明没有开?口?,他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跑堂的连连躬身:“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岳扶疏见?他一派和?气,便又问道:“你们风雨楼的买卖生意做了多久?”
“几十年了,”跑堂的说,“我爹妈都是看店的伙计,您请放宽心,老店信誉足,伺候客官没有不周到的。”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这跑堂的见?惯了闯荡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极有书生风范,晋明又是一身贵气,便知他们这一行人?必是贵客。
贵客出手阔绰,大有油水可捞。跑堂的满嘴好话,吹嘘着风雨楼的热菜热饭,顺利地把晋明带进了正门。
为了蒙蔽皇帝和?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彻底地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菜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气,静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岳扶疏关?切道,“您可还?好?”
晋明道:“渡过东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来?一壶茶。岳扶疏接过茶壶,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细品两口?,确认茶水无毒,才道:“乡野之地,粗茶淡饭,您将就着吃点。”
晋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正当傍晚时分,大堂内还?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处。他们吐息杂乱、内功浅薄,仅有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如晋明的侍卫。晋明没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瞥视晋明。
“贱民。”晋明双目微闭,自言自语。
岳扶疏劝谏道:“马儿一路奔波,侍卫们也饥寒交迫,请您静心忍耐片刻,等您用过饭,咱们立刻上路。”说着,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咱们要吃个饱!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齿一笑:“客官稍等!我这就跑去厨房,给您催催!”他将一条粗布甩到肩头,转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顷,堂倌们从?厨房端出几道菜,摆在晋明一行人?的桌上。
晋明扫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苋羹、一盘卤水鸭肉、一盘猪油煮萝卜,以及一盆烙饼咸菜。他微皱了眉头,执起筷子,把咸菜夹进一张烙饼,卷了几卷,鼻间闻到一股猪油的臊腥味。他硬逼着自己尝了一口?卷饼,心头默念起皇宫的锦衣玉食,真想活宰了他那几个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距离风雨楼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华瑶和?她的属下们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马加鞭,急追晋明多日,赶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马乏,而她兵强马壮,本可以一击绝杀,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晋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华瑶喃喃低语,“死无葬身之地。”
白?其姝离她最近,笑得最轻:“该给他哪种死法呢?断头、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华瑶也笑:“要是能凌迟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软剑慢慢出鞘。她头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来?,双目遥视着远方。
天近黄昏,残阳颓然?欲坠,寒鸦振翅高飞,颤动的鸣声格外凄厉,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她的第?一批侍卫急冲而出。侍卫们包围了风雨楼,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号。
虞州毗邻沧州,当地百姓久闻“三虎寨”的恶名。风雨楼的掌柜乍一听见?“三虎寨”的嚷叫,脸色一变,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了许多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无路可退,慌忙道:“强盗打劫!三虎寨来?了!快跑啊!去地窖
!地窖!!”
夕阳残照,拉长了劫匪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风雨楼的护院们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晋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着一顶罗帽,面颊粘满了浓密胡须,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与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十分熟悉他的言谈举止,但看他神色冷肃,周围的侍卫又频频向他投递目光,华瑶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猛劈。
晋明疾速躲开?,从?窗中跃出,飞到风雨楼的二楼,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护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进了风雨楼的地窖,只留下晋明的属下坚守大堂。
晋明颇觉好笑,心下暗骂贱民!果真是一群贱民!贪生畏死!胆小怕事!要你掏钱的时候,把你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遇上盗匪流寇,你就是他们用来?献祭的活牲口?!!
晋明怒发冲冠,不由?得大喊道:“众人?听令!都来?护我!”
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必让你们享尽荣华富贵!”
侍卫环绕着晋明,晋明转身便想逃走,华瑶及其属下挡住了晋明的去路,晋明怒形于?色,凌空一斩,直接冲杀华瑶。
华瑶飞跃躲过,步步轻盈,功法精妙,实乃当世罕见?。
晋明细看华瑶的步法,终于?识破了她的伪装,厉声骂道:“贱人?!”他眼尾余光察觉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追近了,只得强忍怒火,跳进风雨楼的大堂,抬脚踹翻灯油,踢烂酒缸,挥袖扔出几支火折子。刹那之间,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帘,燎烧着风雨楼的屋架房梁。
晋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谢云潇将他一击绝杀。他不知谢云潇身在何处,只听谢云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应当领受刀山油锅之苦。”
晋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纵然?我死在此处,也好过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数十日!他死前五脏六腑溃烂了!生蛆了,流脓了,长疮了!!镇国将军一家子贱骨头!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还?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谢云潇!你大哥是高阳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阳家养出来?的一条贱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晋明披头散发,几近癫狂:“今日你杀我,你报不了仇!来?日华瑶上位,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当亲人?!!”
“我杀了你!”华瑶怒骂道,“你这畜牲养的贱种!!王八蛋!!”
晋明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听见?水缸爆裂之声,依稀瞥见?一扇窗户开?了亮光。他拼尽一口?气,爬到窗台上,才刚探出半个身子,守在楼外的谢云潇一剑猛砍下来?。
晋明旋身跃起,反手横刺谢云潇,冷不防一道剑光自左向右扫过他的头顶。
红光崩现,鲜血飞溅,晋明连忙后退,只觉脑袋轻飘飘的、空荡荡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颅骨,才知自己的脑袋仅剩右侧一半。
晋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照得华瑶宛如九天玄女。
晋明断断续续道:“弑兄之人?,罔顾人?伦……你逆天违命……不得好死……”
华瑶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着几滴血,那是兄长的鲜血。她还?笑得出来?:“皇兄,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剥,你作孽太多,根本没办法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呢。”
晋明头晕目眩,恨意滔天。他躺在地上,血水从?嘴角流出,短暂一生中的诸多场面,似是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这一生享尽富贵荣华,到头来?竟然?一事无成,还?被华瑶一击毙命。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回忆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华瑶年仅四岁,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进宫。她一介贱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着头,站在御花园里,浑似一条丧家之犬。
萧贵妃高坐楼台之上,哂笑道:“好可怜的小丫头,活不了多久了。”
萧贵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命薄福薄,偏要进宫,生死存亡都是没准头的事儿。”
年仅十三岁的晋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御花园的树木茂盛,花草幽雅,就在这一刻,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着轻罗长裙,腰系丝带,发簪玉钗,行走时姿态曼妙,堪称步步生莲。
淑妃也才二十岁出头,圣宠不衰,久未有孕。她膝下无子无女,对华瑶喜欢得紧,忍不住把华瑶抱了起来?,再坐到一张石凳上,华瑶便搂住她的肩膀,满心委屈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拿出手绢为华瑶擦泪。华瑶哭得更伤心了,抱着淑妃不撒手,啜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萧贵妃见?状一笑,低叹道:“淑妃也不怕惹祸,不是她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孩子,养不熟的,这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晋明,你给我记住这个道理,你要握紧权柄、恩威并?施,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些肉末儿,群狼就会围着你转,奉你为头狼,视你为龙首,你听明白?了吗?”
晋明躬身道:“谨遵母妃教诲。”
他侧目,又见?淑妃温柔耐心地哄着华瑶,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独享帝王之尊,而淑妃、华瑶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皆要跪伏在地,仰瞻他的天颜。
世事光怪陆离,颠来?倒去,晋明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壮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杀他之人?正是当年那个缩在淑妃怀里痛哭失声的小丫头。

第68章 消衰滋盛 殿下之仁德义气
晋明的死状凄惨又痛苦。他的头颅被华瑶削成了?两半,鲜血流淌,沾湿了?一大片地面。他的侍卫早就断了?气,众多?尸体堆积在庭院里,散发出一阵血腥气。
华瑶命令属下把死者?的衣裳全部脱光,取走他们身上?的武器和配饰,再把他们开膛破肚,砍成一堆尸块,投入大火中焚烧。风雨楼内,浓烟滚滚,烈焰熊熊,就像出栏的猛兽一般,纵跃闪动,炸开的爆裂声?接连不断,那臭恶的气味令人作呕。
天黑了?,风起了?,华瑶的衣袍随风飘扬,衣角上?沾着血迹,尚未凝固。她稳住心神,收剑上?马,大喊道?:“撤!”
风雨楼火光烛天,近旁远处都?能看个清楚,官府的人马迟早会?赶来,华瑶必须尽快离开。趁着此时夜色深浓,她策马扬鞭,带着侍卫直奔山林,隐匿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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