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心?下畅快,壮志满怀,高高兴兴地绕过屏风,正打算一睹谢云潇衣衫不整的风采,却见?他的左肩新?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握着一瓶金疮药,随即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似在细瞧她的神色,她这才留意到?他总是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华瑶拿走他手中的药瓶:“我来帮你吧。”
谢云潇很客气地回应:“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仔细为他涂抹药膏:“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不知道郑洽挖了什么坑,你杀了他,他就坑不到?我们了,总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华瑶为他上完药,兴致勃勃地系好了他的衣带。
他催促道:“快出去吧,郑洽已?死?,你还要主持大局。”
“嗯!”华瑶踮起脚尖,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亲。
华瑶转身走后,谢云潇才缓慢落座。他的肩伤触及筋骨,需得休养四五日。
郑洽的武功并不差,他是镇抚司赫赫有名的高手,也晓得如何对付偷袭者。他临死?之前,恰好一击命中了谢云潇的肩胛骨,为了速战速决,谢云潇忍受了那一招,避免与他缠斗。对于?谢云潇而言,此等轻伤微不足道,但他的伤势绝不能被外人发现,此事?一旦败露,后果难以估量。
四更天的光景,寒露深重,巍峨皇城中灯火闪灼。
太监提了一盏碧纱宫灯,循着宫道,步步轻缓地向前走着。五公主高阳若缘及其驸马卢腾都?跟在太监的背后。
冬风湿冷,若缘的体格又很柔弱。她行过十几丈的路,便开始闷声?咳嗽,她的驸马心?疼不已?:“天可怜见?,阿缘,你咳了好几十下,身子可受得住?前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若缘道:“没事?啊,夫君,咱们多走走,就热了,不畏寒了。”
今日的若缘新?换了一件金彩银蝶丝绣衣裙,显出通身的富贵气派,犹如一朵不经风雨的月季花。但她自小吃了很多苦,过得还不如京城百姓家的小孩子。她自比于?宫墙下的一株杂草,天生贱命一条。
她的母亲原本?是御道上的扫洒宫女,目不识丁,貌不惊人,甚至不配做皇帝的洗脚婢。
十九年前的某天深夜,皇帝从昆山行宫归来,醉酒失态。皇帝坐在马车里,迎着月光打量几个跪在御道上的宫女,错把其中一人看成了他的妃嫔,他将宫女掳到?马车上,整整一夜都?在临幸她。
这位宫女,便是若缘的生母。
次日清晨,皇帝醒了酒,借着明朗的天光,他看清了宫女的全?貌。
他没给宫女任何位份,当日就把她打入冷宫,既不放她出宫,也不管她死?活。她再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哪怕仅有一夜,她也是皇帝的女人。
宫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怀孕了。
九个月后,宫女独自在冷宫生下女儿,亲手剪断了女儿的脐带,托着胸脯为女儿挤奶。刚出生不久的若缘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皇帝视她为耻辱,她被理所当然?地圈禁于?皇城的角落。
爹不疼她,她还有娘。
若缘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活她。为了教她读书认字,母亲不惜讨好冷宫的太监。那些太监早先都?被去了势,又守在凄凄凉凉的冷宫,日子没个盼头,就把若缘的母亲当成了乐子。
打从若缘记事?起,她经常听见?母亲为太监讲述自己侍寝的那一夜,太监们反复听,反复评,兴致上来了,才会教若缘写字。
若缘知道,母亲为她所做的远不止于?此。她三四岁时,母亲就与一个老太监结为对食,常常一去不回,留她一人独坐寒窗之前,数着天上星星,盼着母亲早归。
冷宫的太监都?笑?话她的母亲“发如秋草,肤如粗麻,方鼻歪嘴,蓬头垢面”,可她心?里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母亲常说:“阿缘,你快快长啊,快快长大……你大了,能跑了,娘带你偷跑出宫,咱们娘儿俩去南方找个村子,有山有水有风景的地方,咱们在那里安家落户……”
若缘便畅想道:“娘啊,咱们能不能在后院搭个秋千?”
母亲道:“咱们搭两?个秋千,前院一个,后院一个。你玩累了,回家了,走屋子前头,或者屋子后头,脚踏进门,眼瞧着秋千……”
若缘怔怔出神道:“我先玩会儿秋千,再走进屋子里,和娘一同?吃饭。”
母亲摸了摸她枯黄蓬燥的长发:“你玩秋千,娘在厨房做饭,娘做好了饭,就叫你过来吃,家里有不少?好菜……藜麦、熏
鱼、鸡翅、猪肚子。”
彼时的若缘年仅六岁。母亲报出口的诸多菜名,她一样都?没尝过,可她的心?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她完全?不了解世事?人情,更不知道母亲与太监的往来乃是母亲单方面的受辱。
若缘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在井边打水洗衣服,若缘坐在一旁丢石子、跳格子。新?来的守门侍卫观望她许久,忽地躲到?了墙根处。
过了片刻,侍卫走向她,往她裙角洒了一把肮脏腥臭的粘液。她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还没弄干净自己的布裙,母亲发疯般冲向了侍卫,尖利的嚎叫响彻冷宫内外,母亲一改逆来顺受的模样,指甲往死?里挠抓,硬生生抠下侍卫的两?颗眼球。
眼球血淋淋的,滚在地上。
侍卫拔剑挥砍,只听“刺啦”一声?,通红的血水溅满了若缘的双目。
若缘抬手擦脸,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喊了声?“娘”,娘没有回应她。她又喊了一声?“娘”,不停地喊,不停地哭,却没有一人理睬她。
母亲最疼她了,不会让她一直哭,一直喊。
她心?口一阵绞痛,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地蹲到?地上,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凝望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母亲、她的家,都?在那一天傍晚离开了她。
冷宫出了一宗命案,太监不敢瞒报,连夜把实情上禀太后。
彼时的太后才刚发过一场小病,暂未复原。人一生病,就容易心?软,也想多积点德。太后破天荒地宣召若缘觐见?,诧异地发现若缘能认字读书,也懂得一点呼吸吐纳的功夫。太后怜惜若缘在冷宫的日子难捱,亲自说动了皇帝,若缘便在七岁那年领受了五公主的封号。
若缘才知道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高阳若缘仍然?是皇帝最嫌恶的女儿。或者说,皇帝并不嫌恶她,只是不太记得她是谁,她的母亲是谁,她的母亲当年因何而死?,她又因何留存于?皇城之中。
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晋明之死
旧梦如尘,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被她寻机弄死,死者受尽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
若缘的两位皇姐已被天子授予官职。然?而若缘不及方谨位高权重,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缘生得娇小玲珑,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软绵绵如同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
卢腾心底怜意陡生,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缘跟我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双手抓不出一两肉,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不过,卢腾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岂料就在去年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卢腾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后来?,他和?公?主相处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温柔纯良。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接见?礼部官员,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
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走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凛冽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叶凋落,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贵妃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忽然?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本宫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腾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浅,身子有些柔弱……”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朝阳初升,晨雾缭绕,皇城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腾的话,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腾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滩浑水?只可惜,卢腾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未能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远去,卢腾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腾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腾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腾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腾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
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腾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薨了。”
昨夜,卢腾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
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腾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腾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没有半点才学,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
笑,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
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看若缘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一点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生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一回了……”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言官都称赞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皇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运行了周身的内功,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捞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
皇后锐利的指甲从?他胸前勾过,停顿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调查我,你应该找些能人?异士,献给皇帝,调和?利害。你别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梦中人?。”
最后一句话,皇后念得极轻极低,何近朱也漏听了。
他犹豫着抬首,皇后转身离去,他只看见?她的织锦裙摆迎风飘飞。
当天中午,镇抚司从?河水中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一具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模一样?。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实是郑大人?。”
为了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官服,站在寂静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
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命令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
顾川柏折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他把芦苇的杆子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或许也重创了凶手。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解释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凶手潜伏在水下,屏息憋气,没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必定是有熟人?接应。”
朴月梭立即接话:“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天昏地暗,弟兄们视物不清,这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忙着收集货物,没来?得及清点人?数。”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也会装作大梁商队,偷渡敖仓河,混入京畿地区。那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敖仓河的水流自西向东,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郑洽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郑洽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
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观察着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稳重的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不能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成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嗓音晦涩:“殿下,您分明知道,我如今的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您。我受了您七年折磨,心中无怨无恨,反念您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的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的胸口?一阵窒闷。
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
顾川柏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
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庇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顾川柏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顾川柏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城散布谣言,险些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顾川柏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诋毁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
方谨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浓密茂盛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小声问他:“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道:“我坐在一棵树上,偶然?听见?方谨和?顾川柏的对话。”
华瑶有些惊讶:“他们说了什么?”
谢云潇如实道:“方谨想污蔑你的名声,顾川柏想杀了朴月梭,你务必小心防范。”
华瑶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总得来?讲,姐姐还?是护着我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面对华瑶的时候,就像顾川柏面对方谨,无论是他,亦或者顾川柏,都无法撼动华瑶与方谨的盟友关?系。但他并?不信任方谨,甚至担心方谨会谋害华瑶,毕竟皇族只顾利益,从?来?不知亲情?为何物。
华瑶还?在沉思?,杜兰泽忽然?喊了她一声:“殿下。”
杜兰泽走向华瑶,高声禀报道:“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粟米一百石,草药一百一十斤。以臣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必须尽快上报。”
华瑶佯装震惊:“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说不定还?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早已犯下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
当天傍晚,经由?官员之手,卷宗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都有家室,很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暗藏着一支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