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东无也才十六岁。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高耸的城楼之上,喟叹道:“快刀猛斩魁首,天下莫不臣服。”
东无年满十八岁之后,娶了曹国?公的女儿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国?公对东无心生?不满,私底下也不愿将他视作女婿。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忽然?暴毙街头,人首分离,死状凄惨,顺天府联合拱卫司调查多年,却没查到半点线索,此案也被称为“昭宁第一悬案”。
民间盛传东无就是杀害世子的罪魁祸首,但?他总有千百种方法脱罪。他身为诏狱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员遍布大理寺、顺天府、拱卫司、镇抚司。朝臣说他有“通天眼、顺风耳”,他探听消息的渠道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华瑶如临大敌。
东无通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唯独佩剑的剑鞘刻满了形状诡异的花纹。他的食指摩挲着剑鞘的纹路,不急不缓道:“皇妹,我瞧你的眼神?,似是紧张的不得了。若我失言,你不要见怪。”
“怎敢?”华瑶恭敬道,“皇兄是我的长辈,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携,我感激受教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东无细看?她?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长大成人了。”
华瑶并不理解东无的言外?之意。从前她?住在皇宫里,七个兄弟姐妹之中,就属她?的性格最?活泼,唯独她?会和东无闲聊几句。她?时常觉得,东无骨子里头真有几分疯癫,但?在权力倾轧的皇宫之内,又有几个人能不疯癫呢?
方谨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这间屋子里的灯油也快燃尽了,皇妹神?色疲惫,应当休整休整。她?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东无打?断了方谨的话?:“京城的南北两条街上,镇抚司抓获了不少流民,皆为康州籍贯,距离二位皇妹的住所极近。早些?时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从东边来,朝向西边去,恰也途径二位皇妹的住所。现?如今,营地突发恶疾,与之脱不开干系。”
谢云潇反应极快:“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灾,更是人祸。”
东无斜睨他一眼:“妹夫也应称我一声皇兄。”
东无与谢云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谢云潇从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东无便?平视他的双瞳,只见他的瞳色极为澄澈明净,东无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挖眼”乃是诏狱的酷刑之一。东无总共收藏了数十对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其中最?美的一双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与谢云潇相比,那双眼睛稍显逊色。
方谨忽然?提起裙摆,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她?说:“有劳皇兄特来提点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和妹妹心领了。”
东无别有深意:“事关重大,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随意上奏朝廷。”
方谨淡淡道:“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大收灾民,大开粮仓,真乃仁君圣主。我与皇妹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国?难未平,谁敢专断?谁敢草率?至于?营地一案,尚未查明,我与皇妹定会每日向上禀报实情,以安臣民之心。”
东无听完她?的话?,半点恼怒都没有。他的心性平稳如古井,无波无澜,无恨无爱,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他细瞧了方谨一会儿,慢慢地退到门外?,目光转向华瑶:“二位皇妹齐心协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轻描淡写道:“倘若父皇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谨道:“父皇也会大感欣慰。”
东无的笑容若有似无。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团墨,东无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迈向了漫无边际的雨幕。
今天晚上,趁着华瑶与方谨大难临头,东无特意前来拉拢她?们?。
东无婉言相劝,然?而华瑶佯装不知,方谨剑拔弩张,东无也就不再纠缠了。良言难劝该死鬼,他对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东无走后,华瑶明显放松了许多。
华瑶把自己在营地的见闻告诉了方谨。幽幽烛火之中,方谨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说,镇抚司与此事有关?”
华瑶点头:“是的,姐姐。”
方谨道:“镇抚司的大小官员都是父皇的人。”
顾川柏搭腔道:“陛下怜恤灾民,断不会自堕威名。”
谢云潇反问:“何?以见得?”
顾川柏笑得格外?温和:“谢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华瑶莞尔一笑:“姐夫,你打?算大义?灭亲吗?”
华瑶的目光炯炯有神?。顾川柏不看?华瑶,只看?方谨,他沉声道:“殿下明鉴,京城瘟疫发源于?南北街衢,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当今的皇亲国?戚之中,谁有这等搅弄风云的本事?谁又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华瑶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高阳晋明。”
顾川柏微微低头:“殿下英明。”
华瑶又问:“你会把我们?的对话?,如实禀告给父皇吗?”
顾川柏默然?不语,方谨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围坐在桌边,手也放在桌下。顾川柏的腕骨本就负了伤,方谨还在放肆地揉捏他的伤处。他压抑着几欲脱口而出的低吟,弱声道:“不会。”
华瑶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她?分外?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此案牵涉了朝廷命官,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决不能瞒报、漏报。京城瘟疫已有好转迹象,这两日,镇抚司送来的病患人数逐渐减少,到了下个月,或许会大有起色。”
方谨闭目养神?,叹道:“近来难得的好消息。”
“正因为京城瘟疫有所好转,”华瑶总结道,“皇亲国?戚才会在营地闹事。”
顾川柏调笑道:“殿下,您和您的驸马也是皇亲国?戚。”
华瑶道:“嗯,我也会谨言慎行,约束自己,还请姐姐和姐夫放心。”
顾川柏哑口无言。他瞥了一眼谢云潇,只见谢云潇端起一杯清茶,正在细品茶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从容不迫。
顾川柏道:“妹夫怎么不说话??”
谢云潇反问道:“说什么?”
顾川柏被他气笑了,他装什么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谢云潇,正如华瑶一般圆滑狡诈。
顾川柏道:“妹夫也要小心留意,营地上总是有人闹事,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消息灵通,防范严密,应该比我更了解营地上的闹事者。”
顾川柏道:“妹夫,这话?又是何?意?你每日在营地巡逻……”
华瑶打?断了顾川柏的话?:“是啊,官兵日夜巡逻,不放过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却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华瑶对谢云潇的维护真是十分明显,顾川柏又动了疑心。如果华瑶与谢云潇亲密无间,那凉州的兵权会不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顾川柏故意试探道:“这些?天,殿下也受累了,我看?殿下的面色略有一丝憔悴,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华瑶还没反应过来,方谨开了金口:“我来挑选几个人伺候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人?”
谢云潇端起茶杯,茶水微微地晃动,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不过我手头没什么钱,我怕我养不起太多人。等我以后有钱了,我想?要江南舞姬,她?们?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我好喜欢。”
玲珑白瓷茶杯的杯身隐有几条细碎裂缝,冰凉的茶水从缝隙中渗出来,沾湿了谢云潇的手指。他丝毫没作掩饰,这一切都被顾川柏尽收眼底。
顾川柏心有所叹,只能提醒谢云潇:“侍奉公主是驸马
的本职所在。”
谢云潇与他对视片刻,总觉得他意在言外?。
谢云潇还看?见顾川柏的左腕青红交加、肿胀不堪,新伤旧伤堆叠在一处,疼痛可想?而知。正当谢云潇沉思之际,顾川柏开口道:“既已议事完毕,便?请你们?二位暂宿此处,待到明日天亮雨晴,陛下兴许会传召你们?入宫。”
“不,”华瑶却说,“父皇暂时不会召见我和姐姐。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应当保重龙体,而我和姐姐满身疫气,怎能踏进皇城?”
方谨微微颔首。她?不再与华瑶议事,只嘱咐了侍女好生?伺候华瑶。
随后,方谨带着顾川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们?穿过雨中的长廊,听得细密雨水点滴浇落在纸伞上,方谨把手伸出伞沿,接了一捧凉水,顾川柏就牵回了她?的手腕,攥着一张丝帕为她?擦拭雨滴。
顾川柏提醒道:“华瑶看?似天真烂漫,可亲可爱,实则工于?心计,极擅伪装,您切勿受她?蒙蔽。营地一事极为蹊跷,万幸只有一位贵族中毒,而那中毒之人,恰好是华瑶的表哥……”
“你要作何?解释?”方谨道,“她?想?嫁祸于?我?”
顾川柏规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方谨笑了笑,却没搭话?。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廊道两侧挂着琉璃灯,灯火如芒,辉煌明亮,灯影随着微风飘荡,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这场大雨依然?在下,院中积满了水坑,窗纱变得湿漉漉的。华瑶拽着谢云潇躺到了床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索,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这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她?干脆作罢,自言自语道:“我想?吃点东西。”
谢云潇道:“先前不是用过晚膳了么?”
“又饿了,”华瑶道,“我才十八岁,还在长身体呢。”
谢云潇扫视屋内的陈设:“你想?吃什么?”
华瑶一口气说了一串:“枣泥糕、绿豆酥、八宝饭、玫瑰汤圆、水晶虾饺、红烧鲥鱼、清蒸螃蟹、果木烤鸭、燕窝鸡丝饼、牛肉粉丝汤。”
谢云潇有些?惊讶:“这么多,吃的完吗?”
华瑶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吗?”
谢云潇道:“桌上有糕点盒,我去看?看?盒子里有没有你想?吃的东西。”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算了,别去了,我不想?吃了。”
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小声道:“我不放心。”
谢云潇听懂了华瑶的意思。华瑶害怕方谨或是顾川柏在糕点里下毒。她?信任方谨,但?她?对方谨仍有戒心。
谢云潇翻开行李箱笼,找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玫瑰酥。他把玫瑰酥递给华瑶,华瑶道:“这是我今天早晨拿给你的玫瑰酥。”
谢云潇道:“可以放心吃。”
华瑶打?开油纸,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玫瑰酥,肚子不饿了,她?有点困了,懒散地倒在床上。
秋末冬初,雨夜寒气深重,谢云潇把她?抱紧了,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她?忽然?问:“刚才我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把杯子捏碎了?”
谢云潇反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华瑶大概明白了谢云潇的深意,她?随口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只能看?见你,别人我都看?不见,你是天上明月……”
谢云潇道:“月光能否照进你的心里?”
谢云潇握住了华瑶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肌肤,如火一般热烈,她?只觉得好玩,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是天上明月,我想?把你举到天上,你是山上雪莲,我想?把你送到山上……”
谢云潇知道华瑶只是在称赞他的外?貌,他低声道:“过奖了,皮相而已,多谢你的好意。”
华瑶打?了个哈欠:“除了皮相之外?,性格和品行也很好,你什么都好。”
华瑶昏昏欲睡,胡乱地夸赞谢云潇,隐约察觉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的嗓音太过低沉,还有点生?硬,唐突地扰乱了她?的清梦:“你对你姐姐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华瑶含糊不清道:“我在姐姐的面前,必须说一些?姐姐爱听的话?,你不必介怀,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你……”
第64章 借问姮娥 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雨夜的惊雷闪电霹雳交加,轰隆的雷声?掩盖了华瑶清浅的呼吸。她把头埋进谢云潇的怀里,乌黑柔滑的长发打了个卷,在枕边堆出一朵乌云。
谢云潇挑起?一缕青丝赏玩,亮泽的发尾扫过他的手腕,竟然撩起?一阵难以?消磨的燥性。他臂弯忽而收力,硬是把华瑶抱得更紧,嗓音不由压得更低:“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卿卿。”
华瑶没有应答。她正驰骋于梦乡,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直到?次日清晨,她才渐渐苏醒,彼时天还没亮,大雨未停,她猛然坐起?身来,仔细回想她昨夜的见闻。
昨夜事发突然,华瑶匆忙赶来拜见方谨,既有投诚之意,又有试探之心。
在华瑶看来,顾川柏绝非善类,定会想方设法地离间华瑶和方谨这一对姐妹。
华瑶羽翼未丰,声?名?日起?,倘若她成了方谨的副手,那皇帝猜疑方谨的心思就更重了。
当着顾川柏的面,方谨毫不避讳地说?出“待我来日登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见方谨独揽大权的野心,亦可见顾川柏对皇帝并未尽忠。
顾川柏臣服于皇帝,却也受制于方谨,不能向皇帝如实禀报方谨的一言一行。
此外,方谨府上的细作必定不止顾川柏一人?。对于方谨而言,顾川柏亦敌亦友。倘若方谨遇难,恐怕顾川柏也无法独活。
华瑶理?清了其中脉络,慢悠悠地披衣下床。
她推开窗扇,观望雨景,忽有一人?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腰。她轻声?问:“你怎么一大清早就投怀送抱?”
华瑶衣衫不整,襟领敞开了一半。谢云潇的目光扫过她的胸前,略微一顿,又挪开了。而她挺直腰杆,偏要问他:“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谢云潇单手向前,按住窗台。冰冷的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他恍若未觉,只问她:“有何不敢?”
华瑶道:“你明知?故问。”
谢云潇道:“你也一样。”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有意思,可惜啊,我今天没空和你玩,我要去巡视河道……”
谢云潇松手放开她,彬彬有礼道:“殿下的正事最?重要,请你尽快动身,别耽误了时辰。”
华瑶点了一下头,又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里,东无冒雨来到?方谨府上,却在方谨的跟前讨了个没趣。华瑶反复推敲东无的寥寥数语,直觉东无暗示方谨要留意京城河道的船运。
京城河道纵横交错,犹如星盘罗列,穿梭往复的商船不计其数,源自于五湖四?海。若要挨个搜查,查到?明年也断无头绪,华瑶便打算从码头入手,先把这几日运进营区的货物盘点清楚。
华瑶的公主府别名?“兴庆宫”,此地位置偏僻、毗邻河道,方圆二十里之内,共有两?处码头。
天刚蒙蒙亮时,华瑶派出了两?队侍卫抵达码头,追究近一个月以?来的货船往来记录,再详细地审问每一位船工。
很?快,华瑶就得知?了一桩秘闻。原来,近些日子里,距离码头不远处,偶尔会有几艘大船停泊在水上。大船只在凌晨出现,趁着天黑雾浓的掩护,互相搭桥,互换货物,仅有两?三位目力极佳的船工偶然撞见这一幕。船工这等?升斗小民,岂敢多嘴?也就没有上报异状。
华瑶听闻此事,久久没有出声?。
天色大亮,她望着雨幕中飘摇的门帘,双手捧起?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营区的医馆里,汤沃雪就在她的身侧,叹息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关系,”华瑶依旧镇定道,“你尽力救治朴公子,有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
燕雨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朴公子能文能武,身体底子是一等?一的好,他才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汤沃雪微微垂眸,神色无悲无喜。她甚少流露出这般萎靡不振的表情。
燕雨这才想起?来,汤沃雪亲手送走?了戚归禾。
戚归禾的武功当然胜过朴月梭,却也死在了阴险的诡计
燕雨连忙补救道:“哎,汤大夫,您别太伤心了。人?各有命,您再怎么强留,也是留不住的,索性看开点吧。官府作恶,咱们老?百姓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样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齐风一把拽住燕雨的衣袖。
燕雨静默片刻,又说?:“这里没有外人?,我才敢掏心窝子,对你们说?真话……”
“行了,”华瑶打断道,“你给我闭嘴。”
华瑶放下茶杯,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横穿庭院,径直走?向对面一间屋舍。
朴月梭正在那间屋子里歇息。
今日一早,朴月梭醒了过来,但?他体内余毒未清,尚有旧疾复发的可能。他的奇经?八脉已?被汤沃雪封住,倘若他再度伤重,毒血淤滞倒流,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华瑶怅然若失。
她冒雨出行,步入朴月梭的房间,发丝还沁着水雾,好像十分急切地赶来见他。
他惊讶之余,难免心生喜悦:“表妹。”
“我来瞧瞧你,”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听说你好了不少。”
朴月梭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倒是极为明净,病容也颇有西子捧心之态。他形貌清俊,容光不减,仍然当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华瑶却不愿意细看他的脸。他是淑妃的亲侄子,眉梢眼角与淑妃约有几分相似。
当年的淑妃号称天香国色,可她重病弥留之际,面颊凹陷,眼球凸显,谁也救不了她,谁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华瑶略微走?神片刻,朴月梭就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住她铺在床沿的锦缎袖口。她低下头,柔声?安抚道:“你要是难受,就别讲话了。”
朴月梭笑道:“我不难受。”
他费劲地侧过身,只为离她更近一寸:“表妹忽然以?温情待我,大约是因为我命不久矣。”
华瑶反驳道:“不会的,你这么年轻,身强体壮,肯定能活下来。”
“昨夜我吐血时,心下暗忖……”朴月梭向她透露道,“幸好你没选我做驸马,我是短命鬼,自认晦气也罢,却不能牵累表妹。”
较之以?往,朴月梭这一次的表情达意更为直白。
华瑶不仅没有敷衍他,还说?:“我和表哥一同长大,幼时几乎形影不离,总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来牵累一说?呢?先前我更盼望你仕途顺利……”
朴月梭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依稀在她那一双灿若琉璃的漂亮双眼中望见自己的薄影。他不堪重负般地垂首,似笑非笑道:“你从来都不信我,偏要反复试探我。”
“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华瑶低声?道,“你十六岁之前,经?常进宫,淑妃总是教导你要做我的驸马,可她没有告诉你,普天之下,绝没有长久的男女之情。”
朴月梭攥住她的袖摆,修长的手指扣紧衣料,扯出一条条明显的折痕:“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本也不该被凡尘俗世的情爱桎梏。”
他对她的热枕一如既往,甚至为她的风流花心找好了借口,她不禁有些茫然,又听他说?:“枉我在翰林院为官两?载,竟没帮过你一分一毫,我时日无多,死前只有一个心愿……
华瑶双手撑在他的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必死无疑,还有一线生机,别这么垂头丧气,先好好休息吧。”
朴月梭揣摩她的话中玄机。为了博取她的怜惜,他故意说?:“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华瑶当即愤然道:“天要挡我,我就闯破那片天,地要拦我,我就踏碎这块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断不会自暴自弃,既然你是我的表哥,多少跟我学一学。”
朴月梭心念一动,暗自一笑:“我若大难不死,能否……”
“什么?”华瑶凑近了些。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只看他一个人?。他不由自主地记起?昔日宫中的景象。他和华瑶一同弹琴下棋、煮茶调香、写?诗作画、占卜算卦……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把良辰美景当作寻常。
华瑶的口头禅是“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同我长长久久”。
每当朴月梭回忆过往,他的心就会化成一滩水,万千思绪消融在水里,他抛下了世间的一切愁怨,五脏六腑的疼痛也逐渐消退了。
他放任自己堕入一张情网,话也说?得更确切:“我若大难不死,能否做你的……”
“侧室?”华瑶试探道。
朴月梭原本打算说?“谋士”,怎料华瑶把“侧室”二字宣之于口。
他本无血色的侧脸浮现一片薄红,应景地浅浅一笑:“倒也未尝不可。朴家是你的母族,你我联姻之后,族亲的关系更近一层,朴家上下必会对你鼎力相助。朴家虽已?没落,比不上十多年前,但?还有些家底……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虞州、秦州、朱原、吴州等?地,不乏门生故交,他们会把你当作主子。”
华瑶震惊于他的坦诚:“你当真愿意吗?假如你做了我的侧室,那你每天早晨都要给谢云潇请安。”
朴月梭不答话。他微抿薄唇,视线偏向另一侧,还没来得及开口,华瑶就说?:“淑妃对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不会薄待你,更不会让你委曲求全。”
他执意道:“我全然不觉得委屈。”
华瑶改口道:“表哥,还记得吗?幼时你我一同念书,共立了天下大同的心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朴月梭接话道:“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是的,”华瑶点头,“你身负状元之才,最?擅长讲经?论道。”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为何非要以?姻亲作为联系?你若大难不死,应当在官场上一展宏图,助我一臂之力,共谋万世之业,共享千古之名?。你要知?道,君臣之义,远比男女私情可靠的多。”
朴月梭一霎错愕。
华瑶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导致疾病发作,便又委婉道:“当然,我绝不会强求表哥,你想走?哪条路,全凭你自己做主。”
朴月梭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华瑶。
她近在咫尺,他满心欢喜,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欢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柔和的?笑意融入了他的?眼眸。他念了一句:“表妹。”
华瑶怔了一怔。
从小到大,朴月梭没对旁人发过一次火,也没摆过一次冷脸。淑妃称赞他“品性端方,姿态闲雅,大有君子之德”,华瑶就知?道他脾气很好。她经常捉弄他,甚至以此为乐。
华瑶与朴月梭初见的?那?一日,她用玫瑰编织花环,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环戴到他的?头上,她边跑边喊:“花神来了!花神来了!”
朴月梭羞臊难当,却没有一丝恼怒。
华瑶回头看他,他竟然还对她笑。他头戴花环,腰系丝带,站在光影交错的?夏风之中,很认真地对她说:“人间花月两相宜,我扮花神,你做月仙……行吗?表妹。”
当年的?华瑶只有八岁,朴月梭也只有十二岁。
华瑶偷听到了淑妃和侍女?的?对话?,八岁那?年,她知?道了,朴月梭是她将?来的?驸马。她不明白“驸马”究竟有何用处,但她知?道,驸马和公主应当形影不离,朴月梭又是一副很愿意和她玩游戏的?样子,她就格外开心地答应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过境迁,华瑶再一次向他邀约,却不知?他的?命数
如今正值他的?生死关头,华瑶毫无?征兆地向他表态,既是情义兼至,又是愿心使然,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她希望他能活下去,凭借他的?才学?帮助她,尽力辅佐她。
不经意间,华瑶抓住了朴月梭的?手腕,他的?指尖向下伸直,微微触到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他的?笑意越发明朗:“表妹,你想创建宏图大业,何不早说呢?姑母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你是朴家的?血脉至亲,我也可以帮你出谋划策,从此以后,我们因果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环视四周,确认四周无?人,直到此时,她才轻声说:“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失去了父亲,又在宫外蒙冤受屈,我却束手无?策,帮不上你的?忙,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母妃。”
朴月梭悄言低语道:“你独自一人在宫里寻求活路,谈何容易?姑母知?道你平安长大,她心里也会?宽慰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咳嗽了几声。华瑶正要松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华瑶委婉拒绝道:“表哥,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想和你叙旧情。你我之间,确实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是,那?时候,我们的?年纪太?小了,我也不太?懂事,我对你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也是在替你考虑,你跟了我,以后难免要担惊受怕……”
朴月梭嗓音沙哑:“你忘记了吗?我在神像前立过誓,我要与你同甘共苦,对你永无?二心,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什么,竟有此事?!
华瑶有些惊讶。她略一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十年前,她曾经哄骗他立下誓言,转眼十年过去了,她都不太?记得那?些事了,他竟然还在遵守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
华瑶心里有些愧疚,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暴雨折断了树枝,她慨叹道:“天呐,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雨。”
朴月梭低声唤道:“表妹……”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同甘共苦,永无?二心,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君臣之情。”
朴月梭无?力辩解,他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他疲惫至极,困乏至极,他的?手心冷得像一块冰,华瑶是他掌中仅存的?一簇火苗,温暖,活泼,坚韧,生机勃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