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姐姐,”锦茵灵光一闪,“我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想把络子抢来,但锦茵拼命去拦,于是,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流淌的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见的富丽繁华都消失殆尽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双目迷茫之际,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站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着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她彻底地脱离了?深宫大院,再也不用?拜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59章 暮夕远渡高帆 “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锦茵的尸体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脚下。无人为她立碑,也无人为她落泪。她这辈子,到死都是籍籍无名。
她是局中人,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却也别无选择。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定了定神,便?赶回皇城复命了。
刚过?二更天,皇城内外的纱灯早已点?上,重重叠叠的光影交织纵横,照映着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宫殿。
何近朱在?太监的指引下,穿过?漫长而弯曲的暗道,走向了内廷东侧的善德堂。此处乃是皇帝清净自?省的殿堂,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
何近朱进门以后,瞧见了镇抚司的指挥使、以及另外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
郑洽的年纪与?何近朱一般大,职位也与?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纯臣,专事?暗杀,曾经杀过?成百上千的无辜良民,只因那些良民会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们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郑洽的旁边,朗声道:“卑职何近朱,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着一盏茶,正用盖子拨弄茶叶。茶水散出热气,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视龙颜,把脑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后的棋子,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夹在?皇
帝与?皇后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皇后要他杀死罗绮,而皇帝要他监视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锦茵正是罗绮的妹妹。
锦茵的耳朵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极易辨认。倘若罗绮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许会追查到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卫日夜看守嘉元宫。
今天傍晚,暗卫偷听?了锦茵与?一名商铺伙计的对话。暗卫通报何近朱之后,何近朱确信锦茵会被华瑶接走。他本可以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寻找罗绮,但他绝不能让锦茵落到华瑶的手上。
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后与?何近朱的关系。倘若华瑶得到了锦茵,她便?能掌握许多消息,局面必将?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险。
于是,他亲手杀了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锦茵卖到了教坊司。
十?年后,他又取走了锦茵的性命。
他记得锦茵临死前的遗容。她嘴唇微张,鼻管淌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找他报仇似的。似她这般不会武功的女子,死后也做不成厉鬼吧?
何近朱觉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问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转?”
何近朱面露难色。
皇帝把盖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何近朱的同僚郑洽出声道:“陛下明鉴!二皇子、三公主、三驸马、四公主、四驸马尽皆染病卧床……京城的疫病来势凶猛,柴米油盐的钱价越来越昂贵,百姓惶惶不安,情势不可谓不紧急。”
皇帝慢悠悠地说:“朝臣与?你的谏言,相去不远。”
郑洽伏跪在?地,皇帝又开了金口:“内阁预备放粮,安抚京城受灾的平民。你们拨派些高手,从旁相护,另选二百人听?候太医院支使,加派一千人进驻皇城。官府放粮时,平民应当严守秩序,违令者,斩立决。”
镇抚司的指挥使立即领旨。
皇帝屏退众人,却留下了何近朱。
宫灯长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鉴人,何近朱垂下头?,凝视着木板之间的缝隙。他长跪不起,只等皇帝责问。
皇帝握着一支朱笔,头?也没抬:“你夜探兴庆宫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阐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辞之实,朕饶过?你一回。”
“兴庆宫”是四公主华瑶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兴庆宫,差点?被华瑶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报了此事?,当然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此刻,听?到皇帝的质问,他连忙磕了几个响头?:“陛下是卑职唯一的主子,卑职甘愿粉身碎骨,报答陛下浩荡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职在?所不辞。”
“严查皇后,”皇帝语气平和,“严查速报。”
何近朱道:“卑职……”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切不可对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折损八皇子的颜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随后,何近朱离开善德堂,在?这寒冷的夜风中,兀自?一人,缓步独行。
他知道,皇后的权势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后经常派人在?全国各地搜罗适合练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强掳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为自?己被强盗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愿为朝廷赴汤蹈火。他们无家?可归,无亲可认,只能尽忠于皇帝,皇帝也乐见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从昭宁元年以来,皇帝剿灭了全国各省的武功门派,暗杀了数不尽的武功高手,却从未清理过凉州、沧州。只因凉州、沧州毗邻羯国、羌国,绝大多数百姓心怀报国之志,家家户户都以“营中当兵”为荣。
近几年来,凉州百姓越发尊崇镇国将?军,百姓竟然把镇国将军看作救世之神。
凉州、沧州的武功高手远远多过外省。少男少女纷纷结党成群、重武轻文?,不读书也不上学,日日夜夜勤于练武。
在?这样的环境里,三虎寨应运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强抢童男童女,再把人质送上船,走水路运往京城。
沿岸官府为匪徒大开方便?之门,匪徒再用重金贿赂各地官府。凉州、沧州不堪其?扰,镇国将?军腹背受敌,皇族倒是收了钱也拿了人。
起初,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后来三虎寨肆无忌惮,猖狂跋扈,勾结了羌羯二国,意图谋反。
皇帝便?默许了华瑶全力剿匪。
华瑶在?岱州、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待人处事?比她的兄姐更谦逊谨慎。皇帝对华瑶的戒心稍低,却很忌惮她的驸马谢云潇。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余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会派他暗杀谢云潇。怎料谢云潇毫发无损,反倒是皇后无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气,绕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寝宫。
亥时已过?,八皇子尚未歇息。他还?在?挑灯夜读,绞尽脑汁地做着课业。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会监督八皇子运功打坐、调理内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没有武功高手的资质,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导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听?话。他双腿盘坐,两臂垂放。内功才刚运转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蓦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弯,我的拇指也能斜弯,旁人都做不了我们这一招。”
八皇子说着,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半抬着头?,眉眼的形状像极了皇后。
何近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八皇子的哑穴。
八皇子不禁大骇,呼吸急促起来,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近朱立刻弯下腰。他侧脸与?八皇子的额头?相贴,手揽着八皇子的肩膀,嗓音粗哑道:“殿下,有些话,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能张嘴讲出来。您讲错一个字,旁人就要掉脑袋。您若是懂了,卑职就解开您的穴道。”
八皇子连忙点?头?。
何近朱为他解穴,跪地请罪。
八皇子心里明白,何近朱之所以冒犯他,只是为了教导他。他虽是皇后嫡出的亲儿子,却比哥哥姐姐差了太远。
他的大哥极有城府,二哥深负皇恩,三姐党羽强盛,四姐文?武双全、战功煊赫,还?讨了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天下美男子群聚于京城,没有一人比得上四姐的驸马谢云潇。
四姐既没有实权,也没有母族的助力,仍能娶到谢云潇那样的世家?公子,这让八皇子很是羡慕。
八皇子年近十?二岁,当然也想娶一位门第?显贵的世家?小姐。但他经常被太傅数落,他知道自?己是很愚钝的人,肯定配不起才思敏捷的世家?小姐。何近朱教他讲话,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何近朱呢?
八皇子道:“师傅,请起吧,我浑身无碍的。”
何近朱道:“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白纱宫灯笼罩着他们的头?顶,照得二人身影落在?地板上,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依稀有两三分?相似。
京城的瘟疫发作了许多天,每日皆有死伤。焚烧尸体的浓烟飘散不尽,药堂医馆的大门快被平民百姓拍烂了。
此次疫病的势头?十?分?凶猛,迅速蔓延京城的南北街衢,华瑶和方谨的公主府先后受灾。
打从华瑶记事?以来,她从没发过?这么高的烧。接连几日,她烧得昏昏沉沉,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汤沃雪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而她满心牵挂着杜兰泽:“最近这几天,你见过?兰泽了吗?”
汤沃雪竟然说:“她没事?。”
“真?的吗?”华瑶疑惑道,“我都生病了,兰泽比我要柔弱许多。”
汤沃雪一边给华瑶施针,一边说:“十?多年前,秦州大旱,也曾发过?一场瘟疫。死者高烧脱水,四肢青紫,症状和京城瘟疫相似。彼时杜兰泽就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华瑶恍然大悟:“这个病,只要得过?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吗?”
汤沃雪柳眉微蹙:“我尚不能确定。”她为华瑶端来一碗清热凉血的药膳。
华瑶低头?吃了两口,满嘴一股清淡的药香,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谢云潇:“对了,我的驸马怎么样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道:“他底子太好,才烧了两天吧,就痊愈了。”
华瑶随口一问:“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汤沃雪放下华瑶的床帐:“他住在?你隔壁。前几天你下过?令,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打扰你养病。”
华瑶双手捧着药碗,不免有些劳累。念及谢云潇已经痊愈,而且他也不会再发病了,华瑶就想让谢云潇过?来伺候她吃药。
华瑶立刻派人传了口谕。
少顷,汤沃雪离开寝殿,谢云潇走到了华瑶的床边。他方才去沐浴更衣了,飘逸的衣带沾着一点?朦胧水雾。隔着一道缥缈垂纱,他问:“现在?还?难受吗?”
“还?好,只有一点?难受,”华瑶拍了拍自?己的床铺,“你坐过?来。”
她直接把药碗递给他:“喂我。”
谢云潇从善如流。他坐到华瑶的床上,右手稳稳当当地端着碗,左手把她的腰肢轻轻勾住,使她顺势倒进他的怀里,背靠着他结实有力的胸膛。
她的鼻息也通畅了一点?,深觉自?己被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环绕。她不由自?主地伸直双腿,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谢云潇只见她泪珠盈睫,眼波流荡。他不露痕迹地错开目光,执起勺柄,舀了一勺药膳,送到她的唇边。
药膳内含银杏、黄芩、莲芯、连翘等等草药,能通经络、解热毒,其?味偏苦。不过?华瑶最讨厌苦味。她慢吞吞地细品了一会儿,就从谢云潇的手里夺过?药碗,当下一鼓作气,仰头?把药膳一口吃光了。
谢云潇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手帕,帮她擦了擦嘴:“何必心急,我可以慢慢喂你。”
华瑶见他如此端方自?持,心里忽然萌生一点?恶意,她悄声道:“洞房花烛夜,你也对我讲过?这句话……”
谢云潇一双耳尖都浮现薄红。他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请您静心养神。”
华瑶一下子扑进床榻的里侧:“我静不下心,我想用红绳绑住你的双手双脚……”
谢云潇知道她并不清醒。
华瑶烧热未退,举止也愈发肆无忌惮。她紧紧拽住谢云潇的衣袖。他虽然有所察觉,却还?是低头?靠近她,放任她伸臂环绕他的脖颈。他本已做好准备,正要细听?她如何捆绑他,她却仅仅念了一声他的名字:“谢云潇。”
谢云潇低头?一笑:“这几天想过?我么?”
华瑶张口就来:“当然,好几天没见到你,我思念你的这颗心,跳得比从前更快了,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心跳?”
谢云潇置若罔闻。
华瑶又质问道:“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好意?”
谢云潇前来侍疾,并非侍寝。他没有回应华瑶的话,只抚摸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她滚烫得宛如一团火,有时还?会抱着他打颤。
她身在?病中,神智混沌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闷头?就往谢云潇怀里钻。
谢云潇问她感觉如何,她咕咕哝哝地抱怨道:“刚才还?没什?么,现在?我觉得好冷,像是在?床上过?冬了。”
谢云潇自?行宽衣解带,以身为她取暖,再拉起被子盖住他们二人。她暗暗心想,皇帝都喜欢传召宠妃随侍在?侧,也是为了像她这样享受暖玉温香吧。
华瑶轻轻叹了口气,谢云潇又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如实说:“皇帝和宠妃。”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是皇帝,我是宠妃?”
“不,”华瑶斩钉截铁,“我会封你做皇后。”
谢云潇心中莫名有些好笑。华瑶还?问:“你有没有读过?大梁朝第?一任皇后的传记?”
大梁朝的开国皇帝是女子。她武功鼎盛,性情豪迈,麾下有许多追随者。她揭竿起义,逐鹿群雄,最终称霸天下,引得万邦朝贺。
正如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一般,她风流成性,身边美人如云。不过?她的皇后形貌并不出挑,胜在?贤惠贞烈。皇后愿意为女帝充盈后宫,屡次甄选十?八岁的少女少男进宫侍奉。
思及此,谢云潇心不在?焉地撒谎:“史书繁浩,我记不太清。”
华瑶向他坦白:“我告诉你一个高阳家?的秘密。开国女帝的皇后并不贤惠。皇后有武功,也有自?己的势力,他纠结了一帮同伙,密谋造反,但被女帝发现了,女帝亲手杀了他,写了一本代代相传的高阳家?训。所以,高阳家?的人,总是猜忌武功高手,我父皇一度想杀尽天下习武之人。因为武功高手往往自?命不凡,不愿务农,不愿经商,还?有可能开宗立派、集会结党,实在?有碍高阳家?千秋万代。”
“除了杀人,应有别的法子,”谢云潇奉劝道,“大梁朝的北境正遇羌羯之乱,南境有倭寇之灾,皇帝杀人不留人,自?毁根基,来日堪忧。”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先睡吧,休养元气,别再胡思乱想了。”
“你也和我一起睡吗?”华瑶又问,“你不怕被我传染新的病症吗?”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我只怕你睡得不好。”
华瑶愣了一愣。她的眼皮困得睁不开,就一手搂住他的腰身,酣然入梦。她的筋骨已被温香偎熨,肌体酥融,四肢百骸全然舒展,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侍疾三日,华瑶渐渐痊愈了,京城的状况却是动荡不安。
京城的南北街衢约有三万七千家住户,其中十之三四不幸染疫,暴病身亡的百姓多达千余人,死者通常七窍流血、面皮青紫,形貌甚是可怖。往昔的太平繁华气象在短短数十日之内消失殆尽,家住南北街衢的庶民屡屡惊惶嚎哭,仿佛置身于死地。
御药房从各省调派药材,其中大半供给了王公贵族。华瑶也分到?了许多清热止血的草药。她把?全部草药转交给汤沃雪,利用兴庆宫周围空置的房屋,大量收治身染疫病的贫民贱民。
兴庆宫毗邻一条河道,方圆百里之内,不乏贩夫走卒、渔民船工。
众人把?兴庆宫当成了投奔之所,日日夜夜感?念着华瑶的恩德。
华瑶当然不敢居功。
华瑶与方谨联名?,先?后向皇帝送出密信,祈求皇帝准许她们以朝廷的名?义在兴庆宫周围施救病患。
十天前,朝廷曾经传下命令,密传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彻查坊市的每门每户,再把?每一位病患送到?京城郊外的营地。如此一来,便能隔绝疫气,保护大多数尚未染病的平民百姓。
然而,城郊的营地疫气太重?,负责管理?的官员纷纷病倒,营地的秩序也混乱起来。
京城的疫病愈演愈烈,平民百姓怨声载道,皇帝有意彰显皇族的德行,方谨和华瑶的奏折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立即降下一封诏书,调派两百名?官兵协理?兴庆宫杂务、二?十名?太医专责救治病患、四名?翰林院编修从旁辅佐,再令工部扩建兴庆宫附近的房屋、户部开仓赈济灾民、内阁统筹全局。而三公主?与四公主?代行皇族之责,监管上下官员一举一动。
此令一出,民怨减轻。
三公主?、四公主?乃是民间威望最高的两位皇族,姐妹二?人才学渊博、文武兼备,在传闻中也都是体恤百姓的仁善之主?。
因此,兴庆宫周围的营地得以建立。数日之内,便收治了四千余人。
方谨立即请旨加派官兵,而华瑶传令京城药铺,强征各家的药材。
华瑶假借了二?皇子晋明的名?头。这一时之间,京城各大药商都在痛骂晋明,甚至扎了小?人咒他。
华瑶毁了兄长的名?声,还假装无事发生。
瘟疫也是天灾,能否度过危机,还要看天意如何,华瑶只能尽力而为。
她督促户部、工部从外省运粮运药,再亲自带兵巡视营地,尤其关照妇女与儿童。
她听从汤沃雪的建议,将营区分作“轻症、中症、重?症”三大类,确保生者能吃饱穿暖、死者能在一个?时辰内火化。
起初,华瑶日日盯梢,营区还是有些混乱。后来她又向朝廷请命,招募了一群读过书的
青年,营区的人手才勉强够用了。
从早到?晚,华瑶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傍晚,才吃上一口热饭。
时值深秋,月亮也染了白霜,枯败的芦苇乱如一蓬杂草。
华瑶端着一碗饭,坐在一栋木屋之外,遥望不远处的河道波光如镜。
兴庆宫位于偏僻之地,距离皇城十分遥远,此处的景致好似乡居一般幽静。
华瑶的神思稍有放空。
经历了战争和瘟疫,她的心境也有变化。
她心中暗想,如果大多数民众都能安稳生活,吃饱穿暖,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她慢慢地吃着晚膳,直到?听见一个?声音:“表妹?”
华瑶抬头,见到?了她的表哥朴月梭。
朴月梭是翰林院编修,奉旨参与营地的建造,兼职记录官府的公务,偶尔还要撰写赋文,颂扬京城内外的好人好事。
他的文辞一向典丽粹美,对仗秀整,意境隽雅而格高,能把?一篇公文写得像是文曲星献词一般。
正因为此,即便朴月梭的姑母是已故的淑妃,皇帝与淑妃也生了嫌隙,皇帝依然指派朴月梭就任翰林院编修一职,包括皇帝在内的王公贵族皆是十分欣赏朴月梭的文字功底。
朴月梭来了营地好几天。他每天都能见到?华瑶,强忍着不与她搭讪,她竟然也没来找他,仿佛早已忘记世间还有他这个?人。
朴月梭的同僚与他一起誊抄药方的时候,那同僚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四公主?和四驸马真是鹣鲽情深啊,今晨我外出巡检,瞧见公主?和驸马十指交握,亲密耳语,那情那境,真是蜜里调油啊!”
上个?月中旬,朴月梭体热发烧,神志不清地冒雨出行,恰巧遇上了华瑶和谢云潇。他在华瑶的宫殿借住一夜,便惹来许多卑鄙龌龊的流言蜚语。他的同僚唯恐他放弃仕途,屈居为公主?的侧室,偶尔便会敲打他几句,他一概充耳不闻。
但是,到?了华瑶的面前,朴月梭改口道:“听闻你与驸马伉俪情深,我……”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吃过晚饭了吗?”
凉薄月色之下,她望向他的目光里隐隐含着一点笑?意。
她的性情最是活泼,虽然顽皮,却也风趣可爱。
朴月梭忍不住仔细地端详华瑶。她的发钗微乱,牡丹白玉的簪子挽起黑缎般的长发,几缕青丝斜落耳侧。
他正欲伸手为她整理?,她歪了一下头,他就停在了半路。他笑?着说:“我没用晚膳,本该饥饿难当,但我此刻见了你,全然未觉一丝饥寒。你同我说一句话?,我半生快乐就在此时,心肠也热了,肺腑也暖了。”
华瑶哈哈一笑?:“你发热了吗?不会是生病了吧?”
朴月梭却问:“谢公子不在附近吗?表妹劳累多日,身边应当有人照顾。”
朴月梭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又以“文才口辩”而著称,世家贵族的诸位文人雅士,哪怕是辈份比他更长一些的,因着读过他的文章,见到?他本人,也要赞他一声“朴公子”。
可他与华瑶闲聊时,经常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
华瑶与谢云潇是结发夫妻,谢云潇的家族又是世家之首,按理?说,朴月梭应该对谢云潇用敬称,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华瑶与谢云潇的关系。
朴月梭自诩为谦恭守节的君子,每每遇上华瑶,便把?自己的品德和操行抛之脑后。
他沉默地自省,华瑶便说:“我独自坐在这里,就想清静清静,你明白吗?”
朴月梭微微点头。
华瑶又问:“要不要我给你把?个?脉,看看你的状况?你的脸色有点红,确实不太对劲。”
朴月梭立即捞起袖摆,展露他的腕骨。
华瑶闷头扒了两口饭,正要用手帕擦嘴,朴月梭浅浅一笑?道:“表妹,莫急莫慌,等你用完膳,再给我把?脉吧。”
他细看她碗里的饭菜,瞧见白米、鱼肉、芦笋、青菜,并非珍馐玉食。
他称赞道:“表妹为人正直,为官节俭,始终遵循道义,表哥自愧弗如。”
华瑶却说:“因为京城封城了,贡品送不进来,我平时才不吃这种粗茶淡饭。”
她坦诚道:“我平素爱吃的一道菜,名?叫闭月羞花,乃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表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淑妃的宫里,我们顿顿山珍海味,好不快活。”
朴月梭的面颊微热。他怀疑自己当真要再染一次疫病了。
他略微低下头,卷起轻薄的绸缎衣袖,把?左手的手臂露了一半出来。
他的衣料轻盈薄透,衣领稍微往下滑动,露出左侧的一道锁骨,骨形优美而洁净,与谢云潇是不一样的风情。
谢云潇俨若颠倒众生的上界仙神,朴月梭比他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华瑶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公主?,对于男女之事的见识比较少?。
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朴月梭,小?声问道:“表哥,我给你把?脉而已,你为什么要把?衣裳往下扯?”
朴月梭冠冕堂皇道:“表妹见谅,我接连抄写了几日典籍,筋骨略有酸痛,自然不比平时灵活。表妹若是放心不下,那就请您为我诊一次脉……”
他逐渐靠近她,送来一阵白檀青竹般的透骨沉香。
月夜的冷光从他的脖颈一路扫到?胸膛,肌理?的形状十分强健,也十分出色。
他察觉华瑶的目光从他胸前一晃而过,他便故意把?外衣挑开,慢慢地拉直内衫,严丝合缝地贴紧胸膛的轮廓。
他的内衫乃是素纱织成,薄薄一件,轻烟似的透明,连肌肤的色泽都遮挡不住,好比一层空濛的淡雾笼罩在身上,几乎等同于他不着寸缕。
他用力攥紧内衫的一角,素纱布料擦过他的身躯,他呼吸稍快,低沉而短促地“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面容。
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他喃喃唤她:“表妹。”
华瑶随手扯断一根杂草,往朴月梭身上一扔。
他接住草根,好似得了一块珍宝,含笑?问她:“送我的吗?”
“你究竟……”华瑶不再看他,“不是,我们……”
朴月梭快要碰到?华瑶的衣摆。
华瑶立刻跳了起来,严厉道:“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我允许了吗?放肆!”
自从成年之后,朴月梭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也闻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玫瑰香气。
他收拢衣领,正色道:“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朴月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确实该死。”
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谢云潇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谢云潇刚从医馆回来,他与自己的亲兵一同清点了药材。京城的药价居高不下,为了防止官员监守自盗,谢云潇严查医馆药房的库存,又亲自巡视了一遍营地。
深秋的夜晚,空气格外寒冷,天降枯叶,地生白霜。
有人吹奏了一曲羌管,荡起无限愁心,老弱病患都在哀叹哭泣,陷入无边惆怅的境地。
谢云潇已经沉思良久。他刚回到?华瑶身边,又撞见了朴月梭纠缠不清、阴魂不散,他极冷声地道:“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