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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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冯,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窥见……窥见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纠结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击公主和驸马,残杀了?三?公主的侍卫。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求大人赐死?!”
冯恺的最后一句话尤为诚恳。
华瑶眉头一皱:“你?方才说,遂起了?淫心。我问你?,这?个‘遂’字,是什么意思?”
冯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赐死?,求大人赐死?!”
冯恺宛如惊弓之鸟,再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酷刑,毕生所求就是当场暴毙。他的手腕、脚踝早被枷锁磨出血痕,膝盖破开?洞口,站不起来,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虫一般扭动?。他的内功远不及燕雨,更无法与?齐风相提并论。倘若他敢伏击三?公主,他会被三?公主的侍卫乱刀剁死?,斩成肉酱,哪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顺天府的府尹还在睁眼说瞎话:“殿下,冯恺认罪了?,也签字画押了?。京城素来没有冤假错案,微臣斗胆,请您再仔细瞧一眼,这?冯恺是不是袭击皇族的凶手?”
华瑶淡淡地说:“不是。”
府尹心宽体胖,嘴角一咧,挤出两条褶子:“殿下,事发当夜,您与?三?公主受了?许多惊吓,您这?时分辨不清凶手,情有可?原。”
华瑶“咯咯”地笑了?起来,极轻声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区区一个武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凉州杀贼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京城享福呢。你?身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杀过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扫过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语气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冯恺还有话要讲。”
顺天府的大堂地砖是青灰色的岩石所制,几块砖石被污血浸透,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冯恺的双手撑着地面,留下了?两道?血掌印。
华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是身强体壮的武夫。
他经历了?这?般折磨,还留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亲眼目睹官场的肮脏陋习,亲身体会官府的残酷刑罚,还要背诵别人教他的供词:“大人,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认识四公主宫里的婢女,杜兰泽……”
“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体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紧抓着惊堂木,朗声问道?:“杜兰泽是何人,你?怎的认识了?她?”
冯恺咬紧牙关,含恨道?:“她是、是贱籍女子!我从前嫖、嫖过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他面如沉水,连叹两声,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乱语,攀扯您的近臣,当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华瑶并未接话。她环视四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
在场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好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万万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法律公正,上头怪罪下来,微臣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气质高贵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
华瑶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武夫,就说他是行凶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顾王法!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连忙下跪:“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说:“殿下息怒,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抬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果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渗漏了?碎裂的缝隙,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瞧见杜兰泽从内室走了?出来。
杜兰泽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里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辩驳,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
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大人物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拥戴的父母官。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没伤到?心脉肺腑,”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
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喊:“仙家?……”
那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
华瑶知?道?谢云潇一贯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谢云潇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又傻又癫。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有一个男人,给了?我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谢云潇一身凛冽杀气。
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汤沃雪道?:“这?下麻烦了?,他至少会睡三?四天。”
华瑶小声问:“我往他脸上泼水,他会被我吓醒吗?”
“会死?,”汤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伤处化脓,必须静心休养。你?往他脸上泼水,他就会心悸闭气,肯定活不成了?。”
华瑶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罗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狱听见狱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独何近朱这?个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个平民关进诏狱,强迫他来陷害杜兰泽。”
“何近朱有些古怪,”谢云潇忽然说,“他夜探兴庆宫的当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绽。”
华瑶感叹道?:“是啊,他还搭讪燕雨,对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着一桩毒计,”汤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斗永无止息,谁靠近他,谁就倒霉。”
华瑶握着汤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抚。
汤沃雪倒是镇定了?许多,而谢云潇转身出门了?。
华瑶跟着谢云潇走了?一会儿。他们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掠过门廊,飘进书斋。皎洁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一扇窗户里,谢云潇站在窗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
他点燃一盏烛灯。灯火掩映之中,他道?:“你?离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华瑶也没跟他客套。她搬来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侧,但他忽然揽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双腿。
华瑶并无此意,正要起身离去,谢云潇立即翻开?一本书册,摆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进出人员的名册。”
华瑶注意到?册子的某一页有折痕,打?开?一瞧,纸上果然记录了?晋明进城那一日的状况。彼时的晋明一共带了?
七位侍妾。而今,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两人伤残,只剩两位侍妾仍然身处嘉元宫。
“晋明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华瑶问他,“你?怎么知?道?,晋明即将杀掉的那个侍妾,曾经去过雍城呢?”
谢云潇一语道?破:“盐熏火腿是雍城的特产。”
桌上摆着茶具,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说:“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还想吃盐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时候,就很想尝一尝荤腥了?。”
谢云潇埋首在她颈窝,她忽觉他正在发烫,不免担心道?:“你?怎么了??”
“有点热,”谢云潇承认道?,“不太舒服。”
华瑶若有所思。她牵过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脉搏,发现他心跳稍快。她格外关切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呢?”
谢云潇凑近她的耳侧:“想听实话吗?”
“当然,”华瑶催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发了?高烧?”
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
华瑶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严肃地威胁道?:“我在跟你?讲正事,你?为什么要蹭我?你?再这?样蹭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简直堪比柳下惠再世。
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答应了?我什么事?”
“岱州,”谢云潇抱紧她的腰,“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答应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谢云潇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她从他腿上跳了?下来。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一小块布料。
华瑶扭过头,正要骂他,他含糊不清道?:“一念之间,一心之意,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华瑶真?没想到?,谢云潇烧成这?样,竟然还能当场创作一首情诗。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认真?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费心作诗了?,现在就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断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
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的症状很轻,只要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见谢云潇的气息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一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
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
华瑶语调平静:“我也要回房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难道?您也……”
“我不想把病传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的状况就更危险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体格外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医师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请您放心。”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钢铁,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
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
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一众侍卫轮班巡逻。
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服下了?一碗药汁,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瘟疫,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
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也都惊慌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米粮油盐的价格只升不减,穷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不觉得瘟疫可?怕,只觉得贫困才是最要命的罪。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瘟疫,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
晋明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食也都拿不出来。
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频繁,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朋友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卖进了?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还是很想回家?,她不愿伺候宫里的主子。每当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杆立不起来,紧紧地贴着椅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锦茵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不识字。”
年轻人略显诧异,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来临,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花草树木早已枯死?,周围的景象是这?般的萧瑟冷清,锦茵的脑袋也越发昏沉了?。
锦茵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年轻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逃出去,与?你?姐姐团聚。”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愚笨,却也不算痴傻,断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这?是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就能见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实在想知?道?晋明的行踪,就花费了?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竟然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从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好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准备去京城郊外的行宫,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无边无际,飘在天外,绚烂如各色的丝缎,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岳扶疏比她年长十二岁,比她聪慧,比她稳重,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
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里,她抓着丝线的另一头,姐姐就对她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情愈发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园,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宽厚仁慈,可?是锦茵身为奴才,眼里没有规矩,殿下,您饶过她好几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与?锦茵截然不同:“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黄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立刻跪下来,缓缓地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气,每一次呼吸引发的疼痛都会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窒闷。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唤他:“姐夫。”
那个男人的手指一顿,抓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恰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何近朱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这?一刹那间,锦茵的脸颊也失尽了?血色,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绝望而流泪,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浑身不禁发起抖来。
何近朱用?一条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锦茵不停地挣扎,何近朱顺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紧张得快要呕吐,满眼都是泪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他们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她的心脏像是凝了?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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