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略作思索,又说?:“依你之意,你要把晋明的罪责,借由近臣之口,传入皇帝的耳目?此计并非万全之策。”
华瑶斟酌道:“晋明此人,与父皇有几?分相似。他的疑心?极重。哪怕父皇不相信他谋反,我要让他相信父皇以为他谋反了。正所谓‘世情宜假不宜真’,便是?此间的道理?。”
谢云潇道:“原来?是?李代?桃僵。”
华瑶轻快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当她讲到“虫来?啮桃根”,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入他的衣襟,却?被他迅速地按住了。
他转过头去?,也没?看她,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不睡,天快亮了。”
“嗯,”华瑶低咛道,“我好?困。”
谢云潇再次提起她的公事:“明日一早,你与杜小姐……”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的呼吸变得更轻。秋夜的天冷得很,谢云潇为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悬停在?她的胸口,虽有片刻的迟疑,最终也没?拿走她怀里?的小鹦鹉枕。
辰时未至,天已黎明,破晓的霞色交替变幻。
华瑶乘坐马车,在?京城的早间集市之内绕路。她穿梭于不同的商店,最终在?某家店铺的隔壁暗室里?见到了白其姝和?罗绮。
这间暗室里?,仅有华瑶、白其姝、罗绮以及杜兰泽四人。
不过罗绮正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白其姝站在?一旁擦拭她的软剑,而华瑶和?杜兰泽面对着罗绮,听她说?:“殿下,您昨夜见到了何近朱,为什么还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不是?我不信你,”华瑶叹了口气,“是?你出尔反尔,一天换一个说?辞。”
白其姝插了一嘴:“您何苦跟她废话呢,姑且交给我吧。我自创的酷刑,可不比官府少。”
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白其姝的话。
华瑶含笑道:“罗绮,你先前对我说?,你离宫的那两年,一门心?思为了你的娘亲和?妹妹做打算。结果呢?我派人去?虞州细查,才知道你在?虞州的踪迹十分诡异。去?年的年尾,你又告诉我,你与镇抚司副指挥使何近朱有染,他送了你……”
罗绮双目含泪,接话道:“他送过我一对宝钏,一株九芎树,九芎树送嫁,原本就是?虞州的风俗。殿下,此刻我若有一句假话,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第55章 绿鬓朱颜难再复 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
华瑶戏谑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随口?就能发一个毒誓。”
罗绮默然垂首。
华瑶略微弯腰,挑起她的下巴:“你耗光了?我?的耐心。”
罗绮与华瑶对视少?顷,华瑶不禁微笑?道:“你骗了?我?多少?回,我?懒得细数。今天,我?打算把你做成人彘。对了?,你的族亲一个也跑不掉,他们都住在虞州的长顺镇。我?会派兵去虞州,杀光你全家。”
罗绮双瞳一缩,华瑶的匕首已然出鞘:“你自己想想,我?先前待你有多好,我?甚至想过要?放你走,谁知你竟然是皇后的人?你侍奉淑妃的那些年,对淑妃做过什?么,又对我?做过什?么?可怜淑妃纯善仁慈,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罗绮泪如泉涌,“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奴婢这辈子都还不完……我?不想害淑妃的,我?不想害她!”
暗室里不见?天光,摆荡的烛火映照着石墙,愈显得朦胧昏暗。
罗绮的眼中浮现泪雾,再?也瞧不清华瑶的神情。她越发心慌,匆忙道:“何?近朱,何?近朱他昨夜擅闯您的住处,定是为了?杀我?。皇后要?我?死?,您也要?我?死?……”
杜兰泽忽而开口?:“你明白皇后的用意,为何?还要?替她隐瞒?”
罗绮猛地抬起头。她不敢直视杜兰泽,只敢眺望墙上的虚影,杜兰泽却离她越来越近:“ 你罔顾自己和亲族的性命,执意掩饰皇后的秘密,难道你还有亲人在皇后手上?是谁呢,你妹妹,或是你的……孩子?”
杜兰泽智多近妖,罗绮早有耳闻。她紧闭双眼,不住地吞咽,以防杜兰泽穿透她的目光,洞察她的神魂。然而杜兰泽牵起了?她的手,摸到她的掌骨一片冰凉,杜兰泽就说:“果然如此。”
罗绮尚未睁眼,只觉一把锋利匕首抵着她的臂膀。那匕首的刀刃割破她的衣衫,差一点就会切开她的肌肤,正当此时,华瑶道:“你确定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仍然活着吗?就算他们还活着,等你咽了?气,皇后定会杀了?他们。我?比你更了?解皇族的处世之道。”
泪水顺着眼角向外流淌,罗绮心如死?灰,哭得魂不守舍:“您还想问什?么?凡我?能说的,我?都说了?。”
华瑶坐到了?她的对面:“先讲讲何?近朱吧。他和皇后相识多久?”
案几上摆着一盏香炉,袅袅烟雾一股一股地外溢,罗绮怔怔地盯着炉火,心头空荡荡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雪。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木然地说:“何?近朱是镇抚司副指挥使,兼任八皇子的师傅。他也曾是皇宫侍卫的教头,教过燕雨和齐风,许是认得他们的。”
昨夜,那黑衣人确实对燕雨手下留情,且以“小友”称呼燕雨。思及此,华瑶颇觉讽刺。她把玩着匕首,又听罗绮说:“何?近朱和皇后至少?相识十四年,他对皇后言听计从,倘使皇后命他自裁,他也会立即动手的。”
华瑶淡淡地说:“他比你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
罗绮面颊泛白,唇无血色,仍在自说自话:“何?近朱的功夫,是顶好的。可他最擅长的,不是单打独斗,当是群攻。他有八个属下。他们八人合力练出一套刀法,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刀法在镇抚司传遍开来。前些年朝廷清剿民间高手,便是派出一批一批的镇抚司校尉,神不知鬼不晓的,就把民间的高手,杀得只剩三四成了?。”
华瑶追问道:“为何?没?有杀光?”
罗绮哭了?太久,神智昏昏沉沉,气若游丝道:“皇帝想杀光全天下的武功高手,但是镇抚司的人手不够……何?近朱同我?说过,那八人刀法是不好练的,十年方?能小成,还要?看每个人的悟性和造化。”
这种诡异的刀法,华瑶有所耳闻。她知道何?近朱是谢云潇的手下败将?,但是,谢云潇能战胜何?近朱及其?七位属下吗?结果不得而知。
华瑶想继续利用罗绮,还得给罗绮一点盼头。她思索片刻,问起了?罗绮的妹妹:“你妹妹的相貌是什?么样的?”
罗绮钳口?结舌,华瑶叹息道:“你此时不说,反倒害了?她。万一皇后把她养熟了?,又派她去害了?宫里哪位主子,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我?本?也不想管她,只怕她的户籍与你相关?,到时候,皇帝查到你的头上,株连十族的大罪,你是否担当得起?”
“我?不晓得,”罗绮悲从中来,顿时泣不成声?,“我不晓得她如今的样貌,求您放过我?,也放过她。”
罗绮的衣襟被泪水沾湿,华瑶却对她毫无怜惜。
罗绮自觉走到了?穷途末路,忽听华瑶说:“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酌情救出你的妹妹,甚至你的孩子,放他们远走高
飞,你意下如何??”
罗绮不知哪来的力气,脚尖点地,使劲往前挪移。木椅剐蹭地面,磨出“刺啦刺啦”的杂音,她喘了好几口气。
华瑶就弯下腰来,看着她的双目,循循善诱道:“你知道的,我?心慈手软,对属下向来宽厚,即便我?去年就发现你是细作,却还养了?你一整年,把你从凉州带到京城,与你好商好量,天底下还有哪位皇族比我?更仁善?你妹妹来了?我?这儿,才有活路可走。”
室内熏香的浅淡气味钻进罗绮的鼻间,她昏昏然道:“我?妹妹的耳侧有一块月牙形胎记,我?还有个儿子……他的生辰是昭宁十四年五月八日,他的后背有五颗黑痣,后脑勺也有一块胎记……”话没?说完,她实在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华瑶熄灭了?香炉内的火芯。她和白其?姝、杜兰泽一同走出暗室。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小雨,雾气氤氲,雨丝绵密,浸湿了?一扇纱窗。
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那凄风寒雨泠泠地打在窗前,华瑶捡来一只精致小巧的清铜手炉,递给杜兰泽,好让她取暖。
杜兰泽含笑?道:“多谢殿下。”
白其?姝意有所指:“你很怕冷啊。”
杜兰泽神态自若:“劳您挂心,我?自幼体弱多病,惧冷畏寒。”
风雨吹得竹帘钩响,白其?姝的裙带飘到了?杜兰泽的腕间,略微缠绕一瞬,又散开了?。
白其?姝手执团扇,站直了?身子,埋怨道:“殿下,您待会儿还要?出门吧?这场雨来得不及时,您只能冒雨出行了?。”
密云积聚,雷声?轰隆,展眼之际,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溅乱深浅不一的水洼。那天色昏暗得不见?半点日光,狂风摧折枯树的枝杈,激得杜兰泽打了?个喷嚏。
白其?姝就站在杜兰泽的身侧,窃窃私语道:“杜兰泽啊杜兰泽,你可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呢,我?见?犹怜。”
杜兰泽置若罔闻。她道:“殿下,请您即刻启程,切莫误了?吉时。今日是您与驸马结亲的第四日,依照宫规,您要?亲自把驸马的户籍刻在玉牒上。”
华瑶尚在沉思。片刻之后,她才接话:“好,那我?先走了?。”
杜兰泽与白其?姝齐声?道:“恭送殿下。”
华瑶撑开一把油纸伞。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特意叮嘱白其?姝:“我?知道你行事乖张,但你既然来了?京城,必须事事谨慎,切忌在外招摇。皇帝的爪牙遍布京城,皇后与大皇子深不可测,而我?们根基薄弱,开罪不起他们。”
白其?姝效仿杜兰泽方?才的语调,乖巧地回应道:“劳您挂心,我?铭感五内。”
华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又道:“今夏康州大旱,流民逃到了?秦州。我?听京城商人说,康州、秦州几座城镇的百姓都染了?些疫气,谁也不知那瘟疫会不会传到京城来,请您务必事事谨慎。”
华瑶点了?点头。
白其?姝送她出门,行至玉兰树下,迸溅的水珠沾湿了?她的裙摆,映着满地凋残的玉兰,她见?景生情,忽而道:“我?小时候,沧州也下过这样大的一场雨,我?和娘亲在雨中跑来跑去,跑得脚底都磨破了?,怎么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话刚出口?,白其?姝轻咬唇瓣,惊讶于自己的失言,更怕华瑶会探查她的底细。
华瑶却没?有追究,只说:“我?原先就察觉到了?,你似乎很讨厌下雨。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
白其?姝更是诧异。她侧头去看华瑶,华瑶依旧平静:“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白其?姝屈膝行礼:“殿下慢走。”
华瑶的马车回了?一趟兴庆宫,接到了?谢云潇。他今日一袭白衣玉带,从里到外一尘不染,明净雅洁,临风翩翩,见?者皆惊为天人。
华瑶也是双眼一亮,欢欢喜喜地把谢云潇按倒在马车上,他竟然反压住她,单手握紧她两只手腕。
华瑶立刻蹙眉:“你干什?么?”
谢云潇问:“你身上为何?有些烫?”
他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凉凉的,香香的,令她再?舒服不过,感觉像是盛夏三伏天走进了?清凉殿,她懒洋洋道:“今早我?审问罗绮,点燃了?一种西域香料,能让人心潮起伏。你知道的,我?并非鲁莽的人,只是你这一身装扮很好看,我?也很喜欢,情动兴至,难免乱了?礼数。”
谢云潇抽身而去,坐在离她不远处:“你的药效,何?时能退?”
“快了?,”华瑶抓住他的衣带把玩,“等我?到了?皇宫,应该就会冷静下来了?。”
谢云潇将?他的衣带扯了?回来:“你审问罗绮,可曾问出些什?么?”
华瑶凑近他:“昨夜,你砍伤的那个黑衣人,他名叫何?近朱,乃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皇后眼前的红人。他还教过齐风和燕雨的武功,当然也没?教几天,齐风和燕雨十二?岁就跟了?我?。”
谢云潇没?来由地问道:“你和齐风一同长大?”
“差不多吧,”华瑶随口?说,“我?小时候还经常抓他陪我?玩游戏。”
谢云潇忽然把车窗推开一条缝,丝丝冷风接连吹进来,华瑶陡然清醒。她不再?谈论齐风,只把嗓音压得更低,接着与谢云潇讲起了?公事,直到马车驶入宫道,他们二?人不再?交谈,一路无话。
雨中的宫殿更显巍峨庄肃,时值晌午,一阵阵钟声?传遍皇城上下,太常寺、鸿胪寺、礼部、内阁以及神宫监、司设监的官宦一齐等候在宗庙台阶前,众人皆以徐阁老为首,雨雾罩得他整洁的官服凝满湿气。他朝着华瑶躬身行礼,接引她和谢云潇步入宗庙。
公主与驸马成亲之后,驸马隶属于皇族,那皇族的玉牒添名乃是一桩大事,需得有高官与内监在旁看明。即便如此,华瑶也没?料到内阁首辅徐信修会在此时露面。
徐信修是两朝元老,日理万机。他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也是徐党的头领,六部九寺十二?监都有他捧上来的人。皇帝至今没?有削过他的权,但他已是多方?党派的眼中钉。
早在去年年初,都察院便上书皇帝,列举了?徐信修的“十大罪”。
皇帝阅过奏折,并未追查“十大罪”的真伪,民间仍有流言说徐信修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乃是当朝贪官一派之首。
华瑶偷偷瞧他一眼,只见?他官服内的棉袍早已穿得老旧,边角磨得粗糙,叫她心中暗暗震惊。她双手揣袖,紧随他的脚步,走向宗庙的侧殿。
殿中自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景观十分壮丽。
镶金的墙面上挂着几副栩栩如生的画像,其?间一位画中人正是秀美端庄的孝仁皇后。她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生母,也是内阁首辅徐信修的独生女儿。她英年早逝,死?因成谜。
徐信修路过他女儿的画像,竟然没?有多望她一眼。
华瑶听闻,徐信修出身书香门第,与妻子青梅竹马,恩爱有加。他从不寻欢作乐,视美色如无物,此生仅有孝仁皇后这一个女儿,自然把女儿当做掌上明珠。
孝仁皇后被父母教养得极好。据说她生得绿鬓朱颜,弱骨丰肌,且是一朵才貌双全的解语花,很得皇帝的喜欢。但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当今皇后又撤了?她的祠堂,华瑶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今日一见?画像,方?知她名不虚传。
那一厢的徐信修与礼部官员先后下跪,点蜡烧香,通读圣旨,这叫“请礼”。皇城的太监多半不识字,“请礼”一事向来由高官操办。
神宫监的太监连问三声?华瑶的口?谕,方?才打开一道金门。
华瑶亲手取出她的玉板,拿起一只雕笔,直到此时,她才惊觉这支笔,轻如鸿毛,根本?无法在玉板上刻字。
华瑶略作迟疑,那太监微微欠身。他垂眸敛眉,神态恭敬,毫不显山露水。他背后的主子要?么是皇帝,要?么是皇后,这二?人打了?什?么算盘,华瑶暂不细究,现在她只想把谢云潇的名字刻进玉板。
案桌上供着一炉香火,太常寺呈递的瓜果祭品分列两侧。华瑶必须赶在香火燃尽之
前刻完名字。她微一侧身,低语道:“公公不必盯着我?。我?写字时,需得静心。”
那几位太监寸步不离,华瑶瞥向徐阁老。
徐阁老侧过眼,礼部一位官员就开口?道:“既是公主的口?谕,岂有不遵之理?”
众位太监往后退了?几步,伏地磕头。华瑶佯装抚鬓,眼疾手快地拔下一根发钗。她指间蕴力,极快地雕完“谢云潇”三字,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又开始刻他的生辰八字。她赶在太监拜礼结束之前,做完了?这一桩大事。
华瑶把发钗藏在袖中。她背后众人只见?她攥着雕笔,那笔杆上刻有龙纹,盖着皇印,镶金嵌玉,彰显着皇族的威势。
礼毕,华瑶留在宗庙祭祀,直至这天傍晚,她才走出庙门。
徐阁老邀请华瑶和谢云潇去文渊阁一叙,此事大概先求得了?皇帝的首肯,因为御前太监也来到了?文渊阁。
太监的托辞是“特来伺候公主与驸马”,实际上,他奉命监听华瑶与内阁的议事内容。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泼天罩地,华瑶待在文渊阁内,只听得惊雷乍起,就连远处钟声?都辨不清了?。她靠坐窗边,并不畏寒,只觉得天气凉爽宜人,雨风骀荡。
内阁重臣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全是不通武艺的文弱书生。他们恭请华瑶和谢云潇的谅解,而后,人人抱着一个手炉,围坐在圆桌的四周,这其?中也包括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
谢永玄白发苍苍,双目熠熠,颇有仙风道骨的神韵。
为了?避嫌,谢永玄特意坐在距离谢云潇最远的位置,但他拿出了?文渊阁珍藏的玉山雪蕊,这是谢云潇从小喝惯了?的花茶。
谢永玄亲手泡茶,再?交由太监奉茶。太监先后呈上两杯茶,分别?放在华瑶和谢云潇的面前。
华瑶细品谢永玄的茶艺,果真非同凡响,她的心情愈发爽快。
就在此时,户部侍郎程士祥开口?道:“今日,臣等奉诏修订财计,微臣在此谢过公主与驸马的体恤,有劳您二?位大驾光临,臣等感激不尽。您二?位在雍城查收税银二?十三万六千两,俱已报公。户部旧法,行之数年,革新在即……”
华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长篇大论,户部尚书孟道年忽然插话道:“程大人是朝内老人,谈论公事,总要?开门见?山,少?些繁文丽辞,公主也不会责怪你。”
华瑶立刻接话道:“诚如二?位大人所言,修订财计正是父皇的圣命。父皇英明神武,功在千秋万古,等到新政推行之后,定能造福万民。而我?也是父皇的臣子,官职远低于诸位大人。请诸位不必多礼,只把我?看作新员即可。至于雍城税银一案,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道年的侍从抱来一沓账目,递交到华瑶手中。
华瑶翻了?几页,松了?口?气。
她先前还担心孟道年会发现她也伪造了?假账,如今她细审一遍,孟道年似乎并没?有质疑雍城的账目,只是想把她审计的方?式推行至全国,广增税收。
华瑶低头查账,内阁首辅徐信修还在一旁批文。
内阁次辅赵文焕正与徐信修同坐一处,他眼皮微抬,蓦地说道:“公主与驸马都是当世豪杰,无论练兵、打仗、查账,还是审财,您二?位都是十分的精通啊。”
第56章 一朝身死 无门无户
大雨倾盆,雾气更浓,太监放下两?重珠帘,多添了炭盆,又点了晶灯,满室亮如白昼。
华瑶坐在一片皎洁灯光中,从容道:“雍城不少官员都是户部?亲派。此次的雍城查税一案,原也是雍城税务司牵的头,我不过是成人之美。户部?甄选出来的贤能之士,有德有量,有才有识,真乃我大梁之福。”
赵文焕捋了下胡子?,笑道:“雍城三万守军,力挫二十万大敌,亏得公主和驸马调度有方?。微臣听?闻凉州军纪如山,令行?禁止,将军与兵卒肝胆相?照,无怪乎屡立奇功。”
户部?侍郎程士祥接话道:“赵大人说的是,凉州的兵将多有袍泽之谊、手?足之情。若非此因?,公主与驸马便也不会挪用税银,填补雍城抚恤金的差缺。”
听?到这里,华瑶笑了。
内阁的每一位重臣都很会讲话,言辞也很文雅,他们铺垫了那么?多,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私自挪用税银,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不过,华瑶以朝廷之名发放抚恤金,反倒在凉州为?朝廷挣了个美名。
而且,华瑶早已密奏皇帝,向他请罪。她回京之后,又递交了所有账簿,进献白银数十万两?,另附大量珍宝作为?贡礼。
她知道,皇帝想?要的,不仅是大权在握,还有普天之下的臣心和民心。比起镇国将军,凉州百姓更应该爱戴皇帝,凉州兵将更应该尊崇皇帝。因?此,朝臣不必遵守法律,只需一贯迎合上意,便能在官场中保全?身家性命。
华瑶淡定地饮茶,轻言细语道:“税银自然属于朝廷,抚恤金也是朝廷放出来的,雍城兵将感念父皇的恩德,无不拜服。我不知程大人方?才的话,究竟要从何?讲起?”
华瑶的伶牙俐齿,深深地震慑了程士祥的心神。
程士祥愣了一愣,随后,他就像个喷泉似的,不停地喷射他对皇帝的溢美之词。
程士祥不愧是昭宁初年的庶吉士,出口成章,言辞绮丽。
华瑶这才想?起来,程士祥曾为?皇帝写过一首《摘星楼赋》,赞颂皇帝修建高楼的壮举。他趋炎附势的本领一流,但也不算平庸之辈——他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学会了户部?新帐的算法。
华瑶低下头,继续核对册本。
先前,华瑶从雍城的税务司挑选了几个人,举荐到户部?任职。那些人的官阶不大,却?被户部?委以重任。现在户部?把他们新造的账簿呈给华瑶,让她过目,倘若这些账簿将来出了问题,她便要第一个担责。
华瑶状似无意地问:“这一本账里,怎么?没有盐税呢?”
户部?尚书?孟道年说:“今年的盐税,暂未收齐。”
华瑶又问:“雍城的盐税,收齐了吗?”
雍城紧邻雅木湖,而雅木湖的盐矿闻名天下。雅木湖每年上缴的盐税便是一宗巨款,凉州的巡盐部?院还要给宫里进奉贡盐。
孟道年半垂着头,微微阖眼:“您可曾清查过雍城的盐赋?”
“当然没有,”华瑶急忙道,“盐务关乎民情,事体重大。凉州设有巡盐都察院,专职于清理盐政,我怎敢越俎代庖?”
内阁次辅赵文焕圆场道:“以讹传讹之谈,殿下勿以介怀。”
华瑶叹了口气:“何?为?以讹传讹?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擅专盐政。我都不知道雅木湖的盐矿在哪里。诸位大人,可否把京城的传言告诉我?”
赵文焕背靠软椅,微微侧目,那一厢的太监躬着身子?,忽然插话道:“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在宫里也听?过一二。据传,您曾经接见过盐课司的官员……”
“不是我,”华瑶辩解道,“雍城的门禁极其严格,盐课司的官员来访,必然需要勘合。而我从未见过他们,更没给他们发过勘合。”
谢云潇适时开口:“殿下,此事一查便知,您自有清白之名。”
华瑶当真清清白白。
惹了麻烦的人,是她的二皇兄,高阳晋明。
晋明曾经探访过盐矿,视察过盐课司的官员,传召过巡盐御史……他还跟华瑶说,他有协理雍城之职。这句话是公开讲的,雍城的诸多官商都听?得清清楚楚。
盐政一事,牵涉二皇子?,文渊阁里再没一个人提及雍城的盐税。他们切实磋商新政,着力于革新各地的税务司,准备进一步精简税制,富国利民。
众人商榷到了戌时,这才刚刚散席,忽又听?得雷声轰响,雨势竟然比先前更狂猛。
冰冷的雨滴密密匝匝地坠落屋顶,水珠迸溅,转瞬间沾湿了华瑶的裙摆。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华瑶举起一把伞,站在台阶之前,深吸一口气,肺腑之中似乎沾染了水雾。
太监为华瑶送来一件披风,谢云潇却?不放心。
宫里的太监
党派分裂,总有各类明争暗斗。谢云潇又曾在京城遭遇过两场伏击,必然要处处设防。他婉言谢绝了太监的披风。趁着天黑雨大,他解下自己的雪白衣袍,把那件衣袍罩在华瑶的身上。
华瑶却?说:“我一点也不怕淋雨。你把外衣给了我,你穿得更单薄了……”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无妨,你比我更要紧,你不能着凉。入秋了,应多保重。”
华瑶以为?,谢云潇所说的“要紧”,指的是她的地位比他高。无论如何?,她都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当然贵不可言。
华瑶点了点头,满意道:“嗯,好的,那我们走吧,该回家了。”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还没走下台阶,近旁响起一道脚步声,谢云潇侧目一看,只见他的祖父谢永玄也撑伞而至。
谢永玄提了一盏昏暗的纱灯。
灯色幽淡,谢永玄目色沉静,只说:“文渊阁一向不准闲杂人等进出。天冷路黑,殿下的侍卫仍在门外等候,您可以暂用这盏灯,留一点光亮……”
华瑶小?声道:“多谢您的好意。”
她亲手?接过灯盏。
今夜谢永玄不打算回府,准备在文渊阁暂住一夜。文渊阁常备多间厢房,也有谢永玄的几套干净衣裳。他察觉谢云潇的衣袍落到了华瑶身上,就把目光转向了文渊阁的厢房,谢云潇却?道:“宫中耳目众多,请您先回,改日有空,我与公主定当……上门拜访。”
谢永玄拱手?作礼。
谢永玄站在台阶的边沿处。他已是鬓发花白的老人,却?立在这一场泼天盖地的风雨里,望着他的孙辈渐行?渐远。祖孙二人没来得及多讲一句话。他看着自己的孙子?,便又想?起他送女儿远嫁凉州的那一日,京城也在下雨,绯红的花轿消失在漫漫官道上,他和妻子?顾不得礼法,追着那顶花轿走啊走,走啊走,舍不得女儿远嫁,心都要疼碎了。
念及女儿将来要吃的苦,他的妻子?以泪洗面,他便安慰她,骨肉至亲不相?离,女儿女婿总会回来探亲。他和妻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妻子?一病不起,药石罔效。他独自操办了妻子?的后事。那时他的两?鬓尚有黑发,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他满头只剩银丝,他的孙子?攀扯上了皇家。
纱灯在雨中劈开一条长路,华瑶悄悄地回了一下头,眼见谢永玄喃喃低语,她稍加思索,就猜到谢永玄的话是:孩子?,孩子?,你多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