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五公主,知之者甚少?。
谢云潇原本也不清楚这些宫廷秘闻。但他和华瑶成亲之前,他的祖父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怕他在?皇宫里不善交际,又被卷入明争暗斗之中。
马车驶过喧嚣的街衢市井,走上一条通往皇城的宽阔大道。镇抚司的高手正在?四处巡逻,周围再?无?一丝吵闹杂音,仅有骏马踏过路面的哒哒声,以及车轮滚动的簌簌声。
华瑶又把六皇子?、七公主、八皇子?的身?份简单地讲了一遍。她说:“六皇子?的母亲是珍妃,七公主的母亲是丽妃,他们二人只比我小了两个月。至于八皇子?,他比我小了七岁,他的母亲就?是当今皇后,皇后极有权势,不容小觑。”
“你这些兄弟姐妹,”谢云潇直言不讳道,“听上去都不容小觑。”
华瑶点了点头:“嗯。”
谢云潇揽着她的腰,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华瑶讲了太久的话,忍不住抿了一下嘴。谢云潇低头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地印下一吻,如同安抚一般。
华瑶轻声回应道:“我真不知道,其他驸马是否有你这么体贴。”
宫道上越发沉寂,竟无一丝人声。
华瑶撩起车帘,向后一望,隐约瞧见不?远处还有?另一辆马车。
那马车的车身鎏金,镶嵌着?淡色琉璃。拉车的四匹骏马毛色漆黑铮亮,头戴金丝织成的络头,脚踩银质抛光的马掌,极尽豪奢之能事。
“那是三公主的马车,”华瑶喃喃自语道,“我的马车,不?可以走在姐姐前面。”
华瑶当即下令,车夫立刻停车。
城墙高高地耸立在路旁,虚浮的斜影落在宫道上,映得?石砖颜色一片深、一片浅。
华瑶牵着?谢云潇,站到了石砖之上。三公主的马车未至,华瑶小声呼唤道:“姐姐。”
少?顷,三公主的马车刚好停在华瑶的面前。
方谨淡淡地说:“上来吧。”
华瑶恭恭敬敬地回?应:“谢谢姐姐。”她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步入方谨的马车。
车内除了方谨,还有?她的驸马。
这位驸马名为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顾川柏天生聪慧,自幼熟读经文?诗书,通晓琴棋书画。他?游历过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遍览日出日落的壮景,因而得?了个雅称,叫做“栖霞客”。
后来他?连中三元,才名大噪,天下读书人仰慕他?的学识,钦佩他?蟾宫折桂的本?事,又尊称他?为“蟾宫客”。与他?相识的书生都称赞他?心胸开阔,气宇轩昂,真是一位品德兼优的大才子。
然而,华瑶从未见过他?开怀大笑。
今日,顾川柏穿着?一件白缎青衫,左手食指戴着?一枚琼枝雪玉的指环,右手搭着?一张桐木翠纹的古琴。这张古琴乃是稀世难求的无价之宝,名为“焦尾”,其音色之悠远清
越,冠绝古今。
华瑶捧场道:“久闻焦尾琴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马车的车帘已被金钩束起。方谨侧目,望着?窗外景色,漫不?经心道:“左右不?过一张琴,死物罢了,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妹妹若是喜欢,我赠给你?吧。”
这般贵重的珍宝,华瑶哪里敢收?
华瑶连忙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姐姐待我最是宽厚不?过,可我不?争气,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岂敢领受姐姐的古琴?更何况,姐姐送过我许多?珍宝首饰,我给姐姐的回?礼却?是不?值一提。”
华瑶双手捧出一只木匣,呈到方谨的案几上。
方谨坐直了身体,华瑶又说:“我在雍城时,偶然寻到一个有?趣的物件。”
方谨亲手打开木匣,匣中装着?一对?玉雕的牡丹。花瓣的用料是娇艳欲滴的红玉,茎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花蕊镶缀着?五色宝石。方谨按动?木匣的机关,那牡丹花叶一收一放,精巧绝伦,光彩耀眼。
方谨微微一笑:“妹妹有?心了。”
华瑶也笑着?说:“牡丹是花中之王,百花之中,唯独牡丹配得?上姐姐。”
方谨拨弄着?牡丹花瓣,又问:“你?住在皇城之外,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托姐姐的福,”华瑶含笑道,“妹妹一切都好。”
方谨随口说:“你?年纪小,正当新婚之时,又住在偏僻之地,平日里要守规矩,可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顾川柏忽然出声道:“四公主与四驸马新婚燕尔,笃于伉俪之情,可作一段佳话……”
“我与妹妹议事,”方谨挑眉,“你?插什么嘴?”
顾川柏笑得?轻轻浅浅:“您消消气,我已经知错了。”
他?半低着?头,手指按着?一根琴弦。
方谨命令他?:“抬头看我。”
他?置若罔闻。
方谨又道:“把你?的眼睛转过来,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的身上。
方谨直接掐上他?的脖子,狠狠将他?抵向马车的侧壁,焦尾琴“啪”地一下摔落,他?的后背也撞到了坚厚的木板,磕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不?怒反笑:“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殿下,您岂能不?爱惜自己?的体面?”
方谨手指收力,听他?急喘不?止。她冷冷道:“我践踏你?,折辱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
她贴近他?的耳侧,极轻声地问:“软硬不?吃,耍什么横?”
他?断断续续道:“求你?……”
方谨以为他?乞怜求饶。她的手劲稍微松开些许,却?听他?道:“求你?掐死我,我受你?之辱,生不?如?死。”
这一幕落到华瑶眼中,使她大为震撼,原来姐姐就是这样治服驸马的吗?
华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夫横死,父皇或许会怪到她的头上。她急中生智:“姐姐,我们刚刚路过永安门,大皇兄,二皇兄的车驾就在附近,他?们还带了武功高强的随从,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姐姐您万事小心。”
直到此时,方谨才收回?手。
顾川柏掩袖咳嗽,谢云潇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川柏的手指还在打颤,连杯子都端不稳。他只能放下杯盏,取出一张浅白色锦帕,咳出的血丝沾到帕上,红白分明,煞是骇人。
方谨不?紧不?慢地说:“顾氏家训,切忌自戕。你?顾惜好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要英年早逝。否则,我便告诉顾家人,你?郁结于心,自寻短见,应当除去你?在顾家的名位。”
“殿下,”顾川柏反问道,“您总算消气了吗?”
方谨笑了笑:“你?生平造孽颇多?,我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勉强留着?你?这条命,已是大发慈悲。待会儿,你?去了宴席,就给我守口如?瓶,端持驸马的风度。你?出了一分丑,便要多?受一分罪。”
顾川柏垂眸敛眉。
马车临近永安宫,几名太监前来接驾。他?们恭敬地趴伏在地上,充作垫脚石。方谨踩着?他?们的后背,从容不?迫地走下马车。她的洒金嵌红绸缎长裙绣纹繁复,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就像吹开了一朵淡金明红的牡丹。
华瑶动?用轻功,直接越过了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方谨。
马车的车厢内,只剩下谢云潇与顾川柏二人。
谢云潇斟酌片刻,开口问道:“你?现?状如?何,是否要传太医?”
“谢公子无须挂心,”顾川柏嗓音沙哑,“我并无大碍。”
谢云潇道:“你?咳血了。”
顾川柏道:“言多?必失,你?也要小心。”
谢云潇沉默了一瞬,起身下车:“多?谢提醒。”
顾川柏眼见谢云潇远去,这才慢慢地整理衣领。他?从琉璃车窗的浮影中窥见自己?的容貌,又想起方谨刚才那句“我践踏你?,折辱你?,也是你?该受的”,他?的面色愈显得?苍白。
他?知道,方谨绝对?做得?出来。
他?对?她越是不?恭敬,她越要轻贱他?、羞辱他?。这里头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她是主,他?是臣,除了拜服,别无出路。
皇族的家宴设在永安宫,宫殿里处处铺陈花彩锦缎,又以碧玺为树、金丝为线,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悬在树枝上,珠光交织,照眼鲜明,如?同白日般熠熠煌煌。
华瑶与谢云潇一同落座。那坐垫也是天鹅绒制成,外罩一层绫罗软缎,坐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华瑶悄悄地告诉谢云潇:“那个,就是五公主和卢腾。”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瞧见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一身浅褐色衣袍,头戴木冠,好似一位侍斋道士,想必正是五驸马卢腾。
公主与驸马需得?同坐一桌。
卢腾安安静静地坐在五公主身侧,手里摆弄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长筷。那筷子的质地圆润光滑,卢腾一不?留神,顿时失了手,筷子摔落在地,碎成几段。
谢云潇意有?所指:“你?的姐夫,方才也握不?住杯子。”
“怎么?”华瑶悄悄对?他?耳语,“你?怕我掐你?脖子吗?”
他?反问:“你?想吗?”
华瑶道:“我只想亲你?。”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没有?任何回?应,华瑶调侃道:“你?这冷淡的性格,何时才能转变?”
“无非是唇亡齿寒,”谢云潇用气音回?答道,“我不?愿像你?姐夫一般忍辱偷生。”
华瑶双手伸到桌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她轻声安抚他?:“你?和他?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我们才刚回?到京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对?了,筵席快要开场了,你?还有?什么话,今晚回?家以后,在床上告诉我吧。”
谢云潇记起昨夜的洞房花烛夜。他?心跳加快,忍不?住侧过了脸,不?敢再看她:“深夜回?家,你?先休息,我们明早再议事。”
“好的,”华瑶点了点头,“我要你?脱光了衣服陪我睡觉,新婚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清亮的珠光落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的耳尖似乎微有?泛红:“你?刚才说过,在皇城必须谨言慎行。”
华瑶知道他?的脸皮薄,经不?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言乱语,她便轻咳一声,略作掩饰,又把六皇子、七公主所在的位置指给谢云潇。
谢云潇环视一圈,不?曾见到八皇子。他?问:“八皇子尚未到场?”
“他?可能还在皇后的宫里,”华瑶的嗓音轻不?可闻,“皇后向来宠溺幼子,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等?我回?家以后,定要与你?仔细梳理一遍。”
当今皇后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执掌京营,还能治理皇城内外诸事,在京城极有?权势,连带着?母族也越发兴旺。
宫殿名为仁明宫,所谓“仁明”,代指“仁德明善”。
“仁明”的牌匾挂在大殿正中央,皇后从未正眼打量过“仁明”二字。但她的儿子,年仅十一岁的八皇子却?在问她:“母后,今年的殿试文?题,‘八方仁德,惠泽万民’,可做何解?”
“太傅为你?布置的课业,”皇后一语道破,“本?宫岂能代劳?”
皇后坐在内室一张软榻上,慢悠悠地修剪盆栽的花枝。她明妆华服,倩丽非凡,通身的气派里透出些艳色,倒像是含苞待放的人间富贵花。
她的护甲缀满珠宝,轻轻戳碰八皇子的额头:“你?笔下所写、口中所念、心中所想,应是三样不?同的事。”
八皇子诺诺称是。
皇后又提点他?:“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生在皇宫,身处于棋局之中,你?的文?章,不?能只做给你?自个儿看,一定要做给局中人看。”
“儿臣愚钝,跪受母后鞭策,”八皇子忽然跪地道,“前一阵子,太傅……太傅说,儿臣没有?帝王之才。”
皇后剪断一根花叶:“本?宫十六岁进?宫,入宫两年,方才得?见天颜。本?宫起先只是不?得?宠的贵人,家里没个大官倚仗,掌印太监的徒孙都比本?宫要有?脸面。嫔位的妃子发落一句话,本?宫就要跪在城墙下受罚。宫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旁人的算计比你?高明,你?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也没处说理。”
八皇子连忙喊道:“儿臣明白!”
皇后抚了抚他?的头发:“你?明白,明白什么?人活一世,难免受气,他?人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己?。哪怕你?给人下跪,跪伏在地上,先把后背挺直了,总有?爬起来的那一天。”
八皇子立即叩拜:“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闭目养神,又说:“太傅与徐阁老是同一届的贡生,私交甚好。徐阁老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三公主的驸马姓顾,徐氏、顾氏一党勾结已久,你?岂能把太傅的评语当真?”
八皇子连连颔首。
内室的侧门传来一道轻响,皇后睁开双目,眼神一转,八皇子便先告退了。
临走之前,八皇子偷偷向后一瞥,隐约瞧见了镇抚司副指挥使的身影。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名为何近朱,年约三十岁,身强体壮,英武不?凡,常穿一套银丝暗纹黑衣。他?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也是八皇子的武学老师。打从八皇子记事起,何近朱就在为皇后效力。
何近朱单膝下跪,对?皇后行礼。
皇后直接问道:“罗绮在哪里?”
淑妃在世时,罗绮深受淑妃宠信。淑妃离世以后,罗绮又成了四公主华瑶的贴身侍女。
罗绮是皇后安插在淑妃身边的人手,也是皇后最满意的一步棋。
然而,罗绮在汤丰县擅自逃跑,华瑶发现?端倪之后,将罗绮软禁,迄今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皇后再没收到过罗绮的消息。
何近朱据实道:“启禀娘娘,罗绮在京城,或是凉州。”
“到底在哪儿?”皇后端过盆景,剪下一朵花瓣,“她杀了淑妃,却?留了华瑶一条命。时至今日,华瑶与谢云潇联姻,过半的朝臣都与谢家有?牵连,本?宫再想杀华瑶,也难如?登天。”
“娘娘息怒,”何近朱神色微顿,“属下一定会尽力搜查……”
皇后弯下腰来,轻轻把花瓣别在他?的耳间:“你?听错了本?宫的命令,本?宫不?是要你?搜查罗绮,而是要你?杀了她。本?宫限你?一月之内,割下她的脑袋,回?来复命。”
何近朱分外温和地笑了笑。但他?的拇指扣在了食指的指根处。
皇后似乎很同情他?:“你?和罗绮做过几个月的露水夫妻,又亲手把她的妹妹送进?教坊司。她的妹妹成了二皇子的侍妾,她给你?生的孩子夭折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忍?”
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何?近朱的面容掩映在碧纱宫灯的照影里,脸上露出庄肃表情:“娘娘放心,卑职以身家?性命作保,愿为娘娘效死力。”
皇后听着何?近朱的话,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镶珠含光的彩缎鞋面在裙裳之下若隐若现。
灯烛的火芯燃烧不止,她忽然?驻足,鞋尖轻踩他?的手?指,像训狗一样碾磨他?粗糙而坚硬的指端。
他?再次开口道:“卑职与罗绮无媒苟合,做过?露水夫妻,此乃十年前的旧事。十年已过?,露水也干透了,卑职心中无情无绪,只恨罗绮擅作主张,坏了娘娘的筹谋。罗绮晓得?娘娘的大计,存心背叛娘娘,不死不足以谢罪。”
皇后似笑非笑:“哦?”
何?近朱跪拜叩首:“卑职早就?有?了妻室,儿女双全,托了娘娘的鸿福,卑职全家?的恩宠都仰仗于娘娘。”
“是啊,”皇后坐在近旁一张软椅上,“你要多为你的儿子做打算。”
何?近朱的神色甚是惊骇,忙道:“娘娘!”
皇后亲自倒了一杯凉茶。她红唇微抿,沾了湿润的茶水:“何?故摆出一副失张失智的脸孔,你在宫里待了十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还得?再多练一练。即便天塌下来,终究是本宫一人撑着。”
他?们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何?近朱的额头滚下一颗冷汗。
皇后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八皇子要继承大统,本宫需得?手?握钱财、粮饷和?兵丁。奈何?三虎寨也是本宫的一枚弃子。本宫想要挑拣公牛母羊,不像从前那般容易。”
她缓缓地伸长手?指,端视着自己缀满珠宝的护甲:“八皇子的皇兄皇姐都不是庸才,本宫应当坐山观虎斗。等到八皇子的皇兄皇姐全部斗败,八皇子便能即日即位。”
何?近朱沉声道:“娘娘是命定?的皇后,洪福齐天。八皇子真龙转生,定?能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他?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问道:“嘉元长公主可还是老?样子?”
“卑职近日去过?养蜂夹道,”何?近朱如实禀报,“嘉元长公主日夜哭泣,双目失明,喉咙嘶哑,早已是百病缠身。娘娘您暗中送给她的棉服、锦被、饭食和?草药……她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后依旧无悲无喜,只问:“大夫怎么说?”
何?近朱神思一顿,才道:“大夫说,嘉元活不过?明年冬天。”
“也罢,”皇后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唯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死生一时?,任她早死早解脱。”
今夜的宫宴按时?举行,永安宫内热闹非凡,管弦之声悦耳悠扬,舞姬之姿绮丽曼妙,案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醇酒琼浆。
纵然?谢云潇出身于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贵族,他?也没见过?这些花样百出的佳肴美食。
华瑶的筷子指向一道菜:“这个叫做闭月羞花,盘中堆砌着花朵和?月亮,每一片花瓣都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过?油炸透,清脆爽口。”
她筷子一动,又夹起一只扇贝:“这个呢,叫做西施含珠,贝壳里含着一块御膳房特制的肉丸,肉质柔滑香嫩,就?像美人的舌头一样。”
她咬了一小口,才说:“嗯,不错,滋味甚美,但是呢,总归还是比不上心肝你的……”
“殿下,”谢云潇打断她的话,“宫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私事。”
皇帝、皇后和?太后均已驾临,筵席上坐满了公卿王侯。
众人推杯换盏,谈笑自若,时?常有?人把目光悄悄地投向谢云潇。但因他?是四公主的驸马,又是谢家?的贵公子,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宰杀了一大批羯人,无人胆敢上前与他?搭话。
按理说,谢云潇与华瑶新婚燕尔,皇帝应当传召谢云潇上前觐见,亲赐他?金银宝物以及美玉锦彩,以示天家?对?于驸马的眷顾恩宠。
但是,直到这一夜宫宴结束,皇帝也没传过?一道圣旨。
皇帝始终高居上位,从高处睨视着众人。
圣眷是普天之下最润泽的雨露,皇帝只愿把雨露赐给近臣或纯臣。
皇帝忌惮镇国将军已久,更不希望华瑶因为谢云潇这一桩婚事而牵扯世家?之权势。他?紧按酒杯,皇后便柔声道:“陛下?”
皇帝道:“那位谢公子,确实一表
人才。”
皇后立即奉承道:“臣妾听闻,镇国将军广邀天下名师,极力栽培谢公子,果真有?了天大的造化?。谢公子文武双全,学识精纯渊博,武功天下无双。他不仅在雍城手刃了羯国第一高手?,还能在两三招之内,战胜二皇子……”
皇帝的低沉笑意似是从喉咙间滚了出来:“皇后知道的不少啊。”
皇后温言软语道:“四公主和?四驸马保家?卫国的事迹,早已传遍了京城,宫里的下人们口口相传,臣妾略有耳闻。”
她轻抿红唇,才道:“臣妾也是做母亲的人,臣妾听闻旁人怎么教导儿子,自觉有?愧……”
“你乃一国之母,何?愧之有?”皇帝止住她的话,又道,“八皇子天资稍逊,文才之质尚属中庸,手?眼迟钝,练武也运化?不开。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似他一般年纪时?,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杨,便是三公主、四公主的文韬武略也远在他之上。”
皇后垂眸敛眉:“陛下所言,固是正理,比起诸位皇子和?公主,八皇子确实驽钝,文不成,武不就?。太傅曾经也说过?,八皇子不适合习武学文。”
皇帝搁置筷子,问道:“八皇子近日忙了些什么?”
“陛下,”皇后的眼波倾注在皇帝身上,“八皇子近日独独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抄写?佛经。这孩子还不满十二岁,就?知道如何?斋戒焚香。他?经常对?臣妾说,祷佛祈福,心诚则灵。”
皇帝的生辰在下个月。他?礼佛多年,听了皇后的话,便与皇后心照不宣。他?道:“八皇子倒是孝顺。”
皇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藕节般洁白的玉臂。她亲手?给皇帝斟酒,笑说:“陛下兴国定?邦,春秋鼎盛。您贵为天下之主,神佛保佑的真龙,天下人对?您最是敬重。天南海北的百姓们,谁不念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儿女们再多孝顺都是应该的。”
皇帝没有?再喝一口酒。他?佯装微醉,瞥向四公主和?四驸马。他?知道皇后夸大其词,特意捧杀谢云潇,是为了让他?忌惮四公主。
他?记忆里的四公主还是个小丫头。
多年前,他?常去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那时?候,四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四公主黏他?也黏得?紧。
每当他?的御驾停在昆山行宫之内,四公主都会远远地向他?跑过?来,边跑边喊:“父皇!父皇!您来看我们啦!”
她仰头望着父亲,双眼圆睁,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如同晶莹皎洁的宝石。
四公主幼时?的相貌玉雪可爱,天性十分乐观,十分开朗。她嬉笑玩闹的时?候,偶尔摔倒了,从来不哭,反倒还会笑:“娘亲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瑶”,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华小瑶”。
华瑶在宫外?长到四岁,半点?不懂宫里的规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烂漫又依赖父母。
华瑶的母亲也是怯懦娇柔的性子,只把皇帝当做头顶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爱去昆山行宫,只是因为他?当年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娇怯,女儿可爱,她们对?于皇城的争斗一窍不通,对?于天下的纷乱一无所知,昆山行宫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暂的隐居之所。在那里,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却不是九五至尊。
他?会和?妻女一同划船采莲,手?把手?地教导女儿写?字,再为妻子喜欢的乐曲填词。女儿活泼可爱又率真调皮,总要父亲先把乐曲哼唱一遍。他?次次应允,总是将女儿抱在膝头,给她唱歌,她娘就?会坐在一旁弹琴。
妻子曾经在佛像前许愿,要与他?白首偕老?,女儿也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亲自造了这一场梦,又亲自毁了这一场梦,至今未觉一丝后悔。他?珍视那段光景,但也仅仅是珍视而已。
筵席散后,皇帝召来拱卫司的指挥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队人马,探试四驸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凉如水,指挥使跪伏在地,略带犹疑道:“刀剑无眼,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大殿内窗扇大开,穿堂的秋风凉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台阶前,隐隐发出一滴一滴的轻响。
身穿龙袍的皇帝立在阶前不远处,笔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苍劲的青松。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作为父亲的忧虑,只说:“如果四公主执意护着驸马,就?连她一起伤了吧。”
指挥使磕了一个响头,领命道:“卑职遵旨。”
丝竹乐声已歇,宫灯半明半暗,巍峨的宫殿隐没在苍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车马之前。
华瑶和?谢云潇静立片刻,忽有?几位太监过?来传话道:“殿下,您的马车在另一边。”
“哪一边?”华瑶参加过?无数场宫宴,未曾有?过?一个太监在散宴后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监话音一出,她便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喧闹的宾客都在附近,华瑶跟随太监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奇怪,你们是哪个宫里当差的,竟然?要本宫跟着你们走,却不晓得?把马车拉过?来,扶着本宫上车?”
华瑶的侍卫帮腔道:“好大胆的奴才,如此轻慢主子,该当何?罪?!”
太监跪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太监,直到她的姐姐方谨从她身旁路过?。
方谨开口道:“不长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着为了他?们动气。”
华瑶小声道:“姐姐,姐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方谨侧目,问道:“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从我和二皇兄起了争端,我寝食难安,总怕自己在宫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二皇兄没?有参加今晚的?宫宴。他?仍然?被软禁在嘉元宫。”
方谨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问:“他?的?私事,与你有何干系?”
华瑶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亲是萧贵妃。皇后与贵妃都是尊贵之人,我开罪不起。”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宫灯明明灭灭,方谨蓦地驻足。她和华瑶的?影子重叠在一处,姐妹二人的?距离极近。
方谨神色不变,依旧从容道:“妹妹与我同?坐一辆马车,随我出宫吧。”
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
方谨嘱咐道:“我能帮衬你一时,却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顾你。晋明软禁一事,涉及朝堂纷争,也牵扯了皇家体面。你心里要有数,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姐姐所言极是,”华瑶点了点头,“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是夜,方谨的?马车驶出了永安宫的?宫道,车后跟着?十二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分作两路,骑马相随,疾驰的?马蹄在静夜中杂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