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微微歪头,疑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办法?”
谢云潇如实回答:“我近日读了几本书,略有参悟,自创了一门养气调息的功夫,似乎能帮助你安神定心。”
华瑶记起来了,最近几日,谢云潇常读医书,《太医真经》、《医经余论》、《正念机要》、《心魔集释文》这几本医书都摆在他?的书桌上。他?时不?时地翻阅,偶尔还?会?做些摘录,倒也真是一片至诚。
华瑶认真道:“嗯嗯,确实有效,你辛苦了。”
谢云潇道:“你日理万机,比我辛苦得多。”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腿上,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他?的气息也是温热的,她又?恍惚一瞬,此情此境,像是春夏之交的光景,风轻云淡,花香日暖,她难免有些懒散,竟似大?梦初醒一般。
她的身体才刚放松下来,思绪又?回到了正事上。她缓声道:“时局艰难,一天?也不?能懈怠,东无?城府极深,太后也是老谋深算……”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给太后写过信,太后并未回复,似乎暗藏深意。太后本该判决杜兰泽秋后问斩,秋天?已?经过完了,冬雪纷飞,冰寒霜冻,杜兰泽的罪名?仍未拟定,京城也没有相关消息传过来,这又?是为什么?太后又?在等待什么?
谢云潇打断了华瑶的猜想:“东无?派来的奸细扮作流民,设下了埋伏,你也应该严加防范。”
华瑶道:“你不?用担心,我早有准备。”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华瑶有何准备,她从未透露过一点风声。正当他?思索之际,她转过身来,跨坐在他?腿上,专注地与他?对视。
华瑶捧住他?的右手,诚心诚意地哄他?:“先前我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费心。东无?老奸巨猾,诡计缜密,而你天?性纯善,品行端正,最容易被东无?那种小?人算计。万一你有什么闪失,我可要心疼坏了。”
谢云潇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眼中光彩明亮。他?心念一动,仍是一言不?发,反握住了她的双手。
华瑶以为自己的甜言蜜语失效了。她感到茫然,目光也转向了别处。
谢云潇紧握着她的双手:“不?必解释,我只愿你早日成?功,创立中兴大?业。”
华瑶把头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低头轻吻她的唇角,意味不?明,暧昧不?清。她猜不?准他?的心思,索性也不?去猜了。她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浅尝即止,嘴里还?喃喃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也不?要担忧,我一定会?杀退敌军,也会?派兵去京城保护你的家人。”
她做出?这样的承诺,还?从袖中取出?两块玉佩,玉质晶莹,玲珑剔透,长宽不?过一寸,其上雕刻着简易花纹。她悄悄告诉他?:“这上面的图案,就是小?老虎和小?猫咪。”
谢云潇道:“你是小?老虎,我是小?猫咪?”
华瑶道:“嗯嗯,你猜的很准。”
谢云潇接过一块玉佩,仔细一看,果然有一只小?猫咪,探出?猫爪,紧挨着玉佩的边缘。那头小?老虎也是如此。两块玉佩合并一处,正面的虎爪与猫爪相抵,反面的“瑶”字与“潇”字相连,颇具巧思。
华瑶把小?老虎留给她自己?了。她还?说:“这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这般独特的信物?,既不?同于常见?的鸳鸯蝴蝶,也不?同于连理双飞的意象,可算是独一无?二,世间只此一对,谢云潇不?禁笑了一笑。
其实华瑶隐约能看出?来,谢云潇也担忧着京城局势和谢家安危,但他?从未对任何人抱怨过。他?性情沉静,素来淡泊,极少流露心声,却也有一颗赤诚之心。
华瑶做不?出?千金买笑的昏庸事,两块玉佩还?是送得起的。玉佩上的图案是她自己?雕刻的,虽不?精妙,却是她亲手制作,这一份情意比真金还?真。她仗着自己?内功深湛,雕刻玉石也不?怎么费劲,好比常人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画,从开工到完工,最多也就半刻钟。
华瑶小?声问:“你喜欢吗?”
谢云潇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至极。”
华瑶道:“那就好,我也喜欢。”
谢云潇道:“凉州有一句俗语,‘老鼠逢猫魂魄散,羊羔遇虎骨筋酥’,卿卿听?过吗?”
谢云潇原本想说,猫虎的寓意很好,克敌制胜,无?往不?利,华瑶竟然胡扯道:“这个俗语,也有几分道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魂魄散、骨筋酥……”
谢云潇靠近她耳边,悄声低语:“照这么说,卿卿是羊羔,还?是老虎?”
华瑶耳尖微痒。她心思一转,故意调侃道:“当然是老虎了,我会?把你一口吃掉。”
华瑶说话的嗓音极轻,似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却把双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了。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账外,眺望天?色,临近午时,天?寒风冷,她收拢衣袖,衣袍随风飘荡着,她的背影挺拔而笔直,仿佛顶风冒雪的一棵树,疾雷劲雨也压不?倒她。
谢云潇身形一闪,站到她的背后:“你在想什么?”
华瑶道:“我在等消息。”
谢云潇道:“东无?的消息,还?是太后的消息?”
华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她只说:“你随我一同去巡视军营。”
天?色大?亮,雾色漫空,校场上兵将?齐聚,正忙着演练军阵。
战鼓如雷,声震苍穹,旌旗如火,掩映红日,启明军的声势异常强盛。这也难怪东无?对华瑶起了忌惮之心,亲身赶到永州率兵作战,又?派出?数百名?奸细,
混入华瑶所在的浅山镇。
这些奸细,已?是华瑶的眼中之钉。她不?知他?们有何企图,必须尽快把他?们拔除。她思考多日,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先前她俘虏了包括唐通、冯保在内的一众高手,她对他?们严刑拷打,问出?了洗髓炼骨的秘诀。她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药瓶,瓶中药粉被他?们称为“保命符”。每当他?们内息紊乱、形神颠倒,便要服用“保命符”,克化体内的浊气,原本闭塞的经脉也会?舒展开来,真气顺着经脉运转,行于筋骨,流于肌肉,他?们的心神才能渐渐镇定。
修炼正道的武功高手也有可能走火入魔,更何况是他?们这种歪魔邪道?
华瑶把他?们的保命符交给了汤沃雪,又?找了几位医师反复研究,虽不?能断定药粉配方,却也有几味药材,是可以查验出?来的。这些药材,无?一例外,味苦,性寒,退热除烦,泻热解毒,兼入肝经、心经或者肺经。
因此,药性相反的药材,应是味甘,性热,补中益气,发热升阳。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华瑶也不?甚了解,她只知道,汤沃雪亲自调配了另一种药方,极大?地发挥了与“保命符”相反的药性,堪称“催命符”。
“催命符”的效用,已?在唐通等人的身上试验过了。他?们喝下一杯掺杂着“催命符”的药水,不?过片刻之间,气血逆行,经脉阻塞,满身武功全无?用处,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催命符”对常人无?害,只对东无?的走狗有害,华瑶在永州各地开仓赈粮,不?仅是为了救助流民,也是为了给东无?的走狗投毒。不?过“催命符”发作得太快,那些走狗也不?能慢慢受用,华瑶只能派遣自己?的心腹入驻各地粮食局,协调各地官府按日施粥,等待时机。
华瑶放任饥民闹事,原也是声东击西之计,如她料想的那般,东无?并未察觉她的真实意图。正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她连谢云潇都瞒住了,更何况东无?呢?
华瑶深吸一口气,寒风侵入肺腑,她的神智格外清醒。午时已?过,消息也该传来了。她这么一想,又?抬头一看,她的侍卫从远处跑来,红光满面,显然是来告捷的。
那侍卫疾速飞奔,停住脚步,跪在她的面前,传信道:“启禀殿下,恭贺殿下,事成?了!”
华瑶低声?问:“抓到了多少?奸细?”
侍卫道:“回禀殿下,总计五百六十人,其中一百四十人扮作流民,两百二十人扮作俘虏,剩余的两百人都是……是军籍,混入了启明军。”
华瑶面不改色,只说了一声?:“传我口谕,典狱司的官员,立刻审查奸细身份,无论查到了什么,据实禀报,有功当赏,有罪当罚。”
侍卫道:“卑职遵命。”
侍卫对华瑶十分崇敬。他跪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华瑶依然站在原地。她望着?天际红日,陷入沉思。她早已料到启明军的队伍里混入了奸细,不过奸细的人数超过了她此前的预计。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思绪:“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看了他一眼,他们?二人相隔仅有一丈远。她朝他招了招手,只在这一瞬间,凉风微起,树叶微晃,他在她的背后站定,与她的距离不足半尺。
华瑶小声?道:“你来得好快啊,我才刚抬起手,你就飞过来了,你的轻功又精进了吗?”
谢云潇道:“近日练武练得勤,轻功略有精进,内功也提升了些许。”话中一顿,又问:“殿下是想?切磋武功,还是谈论正事?”
华瑶道:“当然是谈论正事了。”
她双手负后,严肃道:“你也知道,效忠东无的死士,多半练过邪功。我调配出?来一种?药粉,名为?‘催命符’,可以催动他们?的邪功,让他们?全?身经脉逆行,气?息闭塞,七窍流血而死。”
今日午时,军营和粥厂准时开饭,供应的午饭都是米粥和腌菜。名为?“催命符”的药粉,早已融入粥菜之中,无色无味,不露痕迹。那些奸细吃过午饭,还不到一刻钟,毒性?发作,也就当场暴毙了。
谢云潇猜到了前因后果。他看着?华瑶,淡淡一笑,又侧开了目光。她正要开口说话,他把目光转回来了,专注地凝视着?她。前后不过几个瞬息,若即若离的精妙之处,已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她一时也鬼迷心窍,往前走了一小步,与他相距更?近了。她偷偷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谢云潇的声?音又低又轻:“你杀光了东无派来的奸细,又多了几分胜算。东无虽是强敌,却也并非不可战胜。”
华瑶欲言又止。她的记忆力绝佳,向来是过目不忘,又在战场上历练了两年,她觉得自己练出?了火眼金睛的本领,应该能看破一切假相。
驻守浅山镇的启明军共有一万两千人,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长相和籍贯,在她看来,疑似奸细的士兵,至多不过一百余人,今日却查出?了两百个奸细……或许还有漏网之鱼,官位更?大、官阶更?高的漏网之鱼,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她嘱咐道:“今天下午,你在校场练兵,我去?巡视军营,晚上我们?再来讨论战术战略。东无的军队神出?鬼没?,极难追踪,若要战胜东无,必须使出?非常手段。”
谢云潇道:“东无的军饷来源于江南州府,东无招募的奇人异士也会打造军械。你和东无交战,且不论士兵人数多少?、武功高低,仅是军饷、军粮、军械、军匠这四项,东无也在你之上。”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谢云潇依旧是直言不讳:“请殿下谨慎行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必亲临险境。”
谨慎?听到这两个字,华瑶的心里有些烦闷。她做梦都想?杀了东无,可是东无也是她见过的武功最高、城府最深、手段最狠的人。她与东无决战之时,必定处于龙潭虎穴之中。
华瑶略一思索,认真道:“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我也招募了一批能工巧匠,改良了火铳火炮、炸弹地雷,也造出?了风雨表、寒暑表、千里镜,试用的效果还不错。我已命人加紧赶工,尽快造出?更?多更?好的军械,再过几天,你的亲兵也可以配备新式兵器。”
华瑶提到了“亲兵”二字,谢云潇记起了扶风堡之战惨死的侍卫,不少?侍卫尸骨无存。依照凉州的传说,人死之后,若无葬身之地,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流落他乡,直至魂消魄散。
谢云潇不信鬼神,却还是在浅山镇西郊的山下修建了一座衣冠冢,说是“修建”,也算不上,石块搭成的衣冠冢,清静简易,长宽不过三尺,前有平原万里,后有高山壁立。倘若世上真有鬼魂,他们?走到山下,朝着?西北方远行,便能回归凉州故土。
华瑶也察觉到了谢云潇心不在焉。她还以为?谢云潇不相信她的工匠技艺精湛。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没?再解释,只说:“过两天就拿给你看看。”
谢云潇道:“静候佳音。”
午时三刻已过,谢云潇应该去?校场练兵,也应该与华瑶分别了。华瑶望着?他的双眼,望得出?神,他的目光清澈明净,仿佛没?有一丝杂念。
华瑶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谢云潇被东无抓住了,东无一定会把谢云潇的眼睛挖出?来。
她不禁感叹道:“东无如此歹毒,我真想?亲手宰了他。”
谢云潇隐晦地提醒道:“你亲自筹划此事,或许能找到万全?之策。”
华瑶听出了他的深意。
他说的是“亲自筹划”,而不是“亲手宰杀”。他总盼着她保全自己,安稳度日。
她当然也知道,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她与东无过招,必定凶多吉少?。
可是当今世上,除她之外,还有谁能杀了东无?她的智谋是一把利剑,她会用剑尖刺死东无。她不畏风雨,不避艰险,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华瑶微微一笑,轻声?说:“《孙子兵法》的必胜之计,正是以迂为?直,避实就虚,《道经》里也写明白了,‘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何?尝不是相克相生的呢?也许,千载难逢的机遇,近在眼前了。”
日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入她的瞳色,泛出?璀璨的光彩。她的唇边含着?笑意,谢云潇也笑了一下。
四下寂静无人,雨雾朦胧,树影婆娑,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他一贯是克己复礼的,光天化日之下,他极少?这般亲近她。
华瑶惊讶之余,也有些动心。她悄悄地摸了一下他的手背,只听他自言自语:“彼此相知,生死相随,已是十分圆满。”
“彼此相知,生死相随”这八个字,并非《道经》里的格言,却是谢云潇心之所及,情之所至。
华瑶不由得一怔,她和他说经论道,他却编出?了情丝爱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美人的
甜言蜜语,谁又能拒绝呢?她当然也是很受用的。
华瑶连连附和道:“确实,确实如此啊,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他放开了她的手,她与他告别,太阳升得更?高,薄雾渐渐消散,天光明亮,树影摇曳,他目送她离去?了。
当日下午,浅山镇的许多消息,传到了七十里开外的金莲府。
金莲府原本被贼兵占领了,十天前,贼兵的兵营爆发内乱,伤亡数百人,新任的贼兵首领也是东无的鹰犬。自此之后,东无接管了金莲府,贼兵不敢反抗,更?不敢有任何?异议。
金莲府的公馆门口,挂起了素纱灯笼,“素纱”与“肃杀”谐音,从公馆附近路过的人,全?都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半个字也不能多说。
众人畏惧东无,顺从东无,将他奉为?天地万物之主宰。
他是君主,也是神明。赏罚废黜,由他操纵,生杀予夺,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呢?
姜亦柔想?得出?神。
姜亦柔是东无的侧妃,常伴东无左右。东无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他此次出?征永州,却把姜亦柔带在身边,自是有他的打算。
起初姜亦柔并不明白,她跟着?东无闯荡多日,渐渐也琢磨出?来了。东无是暴君,却不是昏君,他已有凶恶之名,百姓对他避之不及,因此他需要一个女?人,温婉端庄的女?人,替他施展一些招降纳顺的手段,借用民间的俗语来说,这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历朝历代的皇后,若有贤良之名,也能流芳百世。可到底是皇后贤良,还是皇帝需要一位贤良的皇后?
姜亦柔想?不出?答案。她以一副柔心弱骨的姿态,恭顺地跪在东无的脚边。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
东无正站在窗侧,衣袍兜满了夕阳余光。他看着?窗外,缓声?道:“浅山镇的暗探,还剩几人?”
报信的侍卫跪地不起:“回禀殿下,浅山镇只剩……十人了。各地的境况大同小异,扶风堡、临德镇、垂塘县、灵桃镇的暗探合计也不到一百人。”
今日午时,正是华瑶动手的时机。她不仅清理了浅山镇的暗探,也拔除了永州北境的祸患。她布置得如此周密,各地的臣民也配合得十分适宜,她不费一兵一卒之力,便在一日之内,杀光了东无派遣的两千精锐。
东无也不觉得恼怒。他兴致正浓,先前他看轻了华瑶,用错了计策,如今他已确信,她当真是长大了,辅佐她的文?臣武将也是多谋善断。她制定的规章制度合情合理,不同于现?行的朝纲政纪,却是卓有成效。她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小公主,她的强硬手腕,比得上达官显宦。
东无越发地想?要凌虐华瑶。他手里握着?一把钢刀,吴州工匠锻造的钢刀,坚硬而沉重,常用于凿刻玉石。但他稍一运力,钢刀裂开了一条细缝,寒光闪烁,似是凝冰落雪。
他不紧不慢道:“攻城计划照旧不变,传令各军,全?力攻打永州北境五城,速战速决。”
第196章 尚追忆 守军……全军覆没
东无?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的神色无?悲无?喜,姜亦柔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她低眉垂首,只听他吩咐道:“明日午时,你带上一队侍卫,去城隍庙施粥。”
姜亦柔真没想到,东无?竟然命令她去施粥。东无?从?来不会体恤民情,她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在城隍庙设立了粥厂吗?”
东无?并未回答。他的沉默也是威迫。
姜亦柔恭顺道:“妾身再不敢多嘴了,请殿下恕罪。妾身平日从?不出门,也不知?道外面的世事人情,若有疏漏之处,只求殿下亲自?点拨。”
东无?忽然抬起?一只手,紧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整张脸正对着他。她不得不仰视着他,眼睛里?似有泪光。他只觉得趣味甚浓。他享受旁人的恐惧,这些人被他掌控在手中,如同木偶一般,毫无?生机。
东无?道:“你聪明有悟性,我自?会慢慢点拨你。”
姜亦柔像是惊弓之鸟,听了东无?的一句话,便?有些心?虚胆怯,娇弱之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颤声道:“妾身仰慕殿下威德……”
他打断了她的话:“这一个‘德’字,颇有几分荒诞不经。”
姜亦柔语调婉转:“您是最慷慨的主子?,谁受过您的恩宠,谁就?能永享富贵。金银珠宝,香车美人,这般丰厚的赏赐,您是一点也不吝惜的。您的驭人之术一向?严厉,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江南官商对您心?服口服,妾身对您也有一片敬慕之心?。”
东无?掐住她的脖颈。他的指腹略微游移,摸到了她颈侧的脉门。他问:“你足不出户,怎知?江南官商对我心?服口服?”
姜亦柔道:“妾身听过一句俗语,‘江南兴,江北废;江南废,江北兴’。江南江北、各州各府之间,总要?争名争利。江南官商愿意臣服您,并非只图您的赏赐,江南盛产盐茶、铜铁、陶瓷、棉纱,这些物?产都是平民百姓日用?所需……”
她观望着东无?的神色,谨慎道:“凉州的盐铁,秦州的丝棉也是出了名的好东西,价钱便?宜,品质不比江南的造物?差。倘若华瑶平定北方战乱,疏通从?北到南的运河,江北商号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江南的盐茶棉纱,又该卖给谁呢?”
姜亦柔只谈商业,不谈政史。她决定扮演一位贤后,贤后不能太过刚硬,更不能太过聪慧,笨也要?笨得恰到好处。
东无?似乎看穿了她的伎俩。他道:“你们姜家自?命为清流,你也是闻名天下的才女,怎么如今不见才女的清高气,只剩一股铜臭味?”
姜亦柔这才反应过来,东无?是故意让她难堪的。她扮演贤后,他就?扮演枭雄,彼此的筹谋算计,深藏在言语之中。
姜亦柔心?思一转,语声十分柔顺:“妾身今日所用?香粉,原是玫瑰花瓣调制的,倘若殿下不喜欢,妾身今后不会再用?了。”
她说到“玫瑰”二字,他稍微用?力,掐住她的脖颈,雪白肌肤上隐现红痕,他闻到了极淡的玫瑰香气,而她闭目凝神,没有一丝怨言。他悄无?声息地笑了,松手放开她:“退下吧。”
姜亦柔行礼告退。她转身走出房间,寒气扑面而来,天快下雪了,日光暗淡,乌云低垂,庭前立着一棵冬青树,树木常青,人非长情。
她恍然一笑,如果东无?把她掐死了,谁会为她收尸?当年她宁死不肯嫁给东无?,父母还是把她推进了火坑。她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受尽父母宠爱的弟弟,他们的才学不如她,命运却比她好。姜家自?诩清流世家,竟然也能做出“弃女护子?”的丑事。
凡人一生,皆有生死,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生或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黎明时分,天将破晓。
华瑶正在睡觉。她梦到东无?化作厉鬼,紧紧地追着她。她在梦里?也是不服输的,她拿出一把桃木剑,朝着厉鬼劈下去。
华瑶挥动剑柄,剑光大亮,厉鬼被她劈成了两半。她松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地上铺满了血淋淋的人头?。每个人的面容都是扭曲的,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他们受尽煎熬,生前死后不得安宁。鲜血从?他们的眼眶里?渗出来,汇成溪流,流向?她的脚边,他们的声音纷乱嘈杂:“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华瑶立刻惊醒了。她睁开双眼,神智还有些混沌。
床榻上昏暗不明,周围没有一丝血气,只有清淡幽雅的香气。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谢云潇也醒过来了。
谢云潇捉到她的一只手:“你手指冰凉,做噩梦了吗?”
华瑶暗暗地心想,他真的很了解她。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又搂过她的腰肢,使她贴近他的怀抱。她依旧沉默,他仍在哄她:“现在还觉得冷吗?卿卿别怕,继续睡吧。”
华瑶感到温暖舒适,本?该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梦中的景象却是挥之不去。她隐约猜到了东无的计策。她心?中杂念全消,只想尽快击败东无?。
华瑶轻声道:“没事,我不睡了,我要?起?床了。”
她缓缓地坐起?身来。谢云潇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大概明白了,谢云潇总是惦念着她的安危。她认真解释:“大战在即,我不敢懈怠,必须早做准备。”
华瑶披衣下床。卧室里?灯火未明,她点亮一盏烛灯,又推开一扇窗户,朦胧交织的灯影里?,她望见天边的启明星。
恰在此时,侍卫传来急报。
军情紧急,片刻也不能耽搁,那侍卫动用?了轻功,飞快地跑出十多丈远。华瑶还没听清他的脚步声,他已跪在门外:“启禀殿下!探子?报告,敌军共有六万兵马,分为三路,攻向?浅山镇、扶风堡、临德镇。敌军前锋部队截断了临德镇以?
北四十里?官道,绵山、庆山一带,形势万分危急!敌军放火烧山,活捉村民数千人,绵山哨岗的守军……全军覆没。”
华瑶的脑子?里?“嗡”了一声。她冷静道:“传令全军备战,再探再报。”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写了四封信,又唤来八个信使,命令他们立刻去北境四城传信。北境四城正是扶风堡、临德镇、灵桃镇、垂塘县,也是北境的军事要?塞。驻守北境四城的将领都是华瑶的心?腹,他们跟随华瑶至少?一年了,与华瑶配合得十分默契。
华瑶还是有些担心?。她和东无?交战,双方的较量不仅包括兵力、物?力、财力,也包括统筹调度的能力。
华瑶换上一套轻便?衣裳,匆匆忙忙赶去军营。天还没亮,她骑在马背上,飞速前行,空气浸满寒意,冷风吹透她的袖袍,她听见了密集的战鼓声。
华瑶万万没料到,敌军来得如此之快,真像是天降神兵。她在心?中粗略一算,这一定不是骑兵的行速,凉州的汗血宝马也跑不了这么快。恐怕东无?又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练出了脚程极快、耐力极强的步兵。
华瑶的坐骑停在了军营门口,八千精兵整装待发?。这一支军队的主将名为曹标,他原本?是虞州军营的副官,听命于秦三,后来他跟随秦三投靠华瑶,又立了许多战功,受到了华瑶的破格提拔。
曹标双手抱拳,恭敬道:“启禀殿下,全军八千精兵,随时可以?出战。”
华瑶把八千精兵分为两队,其中一队约有五千人,镇守城南,另一队约有三千人,镇守城北。她自?己?率兵去了城北。
战鼓声咚咚的响个不停,方圆十里?之内,风云变幻,鸟兽尽散。守城兵将严阵以?待,华瑶也登上了城楼。她眺望远方,依稀望见敌军的前锋部队,果然是一群轻步兵,约有一千人。
攻城部队分为三种,正兵、奇兵、伏兵。正兵是正面交战,奇兵是侧面偷袭,伏兵是根据地形巧设埋伏。这其中又属伏兵的胜率最高,奇兵次之,正兵最次,这般浅显的道理,东无?不可能不明白。他派出的前锋部队,虽是“正兵”,却一定另有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