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by素光同
素光同  发于:2025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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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若缘的帮助下,东无杀害了宏悟禅师,这?位禅师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如今他?的头骨却是一件摆设,就放在东无的书?桌上?,若缘至今不敢直视。
若缘心神烦闷,百无聊赖,便在花园中散步。她自己家里也种了几?棵桂花树,今秋桂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期却只有短短几?天,远不如这?一座花园里的桂花茂盛而?长久。
若缘走到一棵桂花树下,从地上?捡起一串桂花,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您成日待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见光,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您多出门走走,散散心,看看风景,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您别?怪奴婢多嘴,您只管放心养病,身上?的病痛也就自己除去了……”
这?位侍女的声调之中,似有几?分沧州口音。
若缘已经猜到了,这?位侍女的主人?,必是东无的侧妃宋婵娟。
若缘对?宋婵娟很有几?分好感。
宋婵娟是个软心肠的人?,她曾经送给若缘一个包裹,那包裹里装着衣裳和首饰,价值百金。这?一份恩情,若缘应该好好报答,只不过宋婵娟今非昔比,她失去了东无的宠爱,在这?偌大的皇子府中,她仿佛一个漂泊不定的游魂。
若缘旋转着手里的扇柄,扇面翻过几?个来回,若缘走向了宋婵娟。她轻声和宋婵娟说话,言语之间,关切至极,似是一位雪中送炭的朋友。
起初宋婵娟还很诧异,但她也压抑太久了,若缘对?她嘘寒问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不禁心想,若缘是皇族,东无也是皇族,前者尚存几?分温情,后者留给她的只有绝情,这?一切又?是为何?她又?为何遭受这?一切?
若缘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拭泪:“姐姐,别?哭了。”
宋婵娟哽咽道:“只怪我命苦……”
“嘘,”若缘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姐姐,祸从口出,千万要当心啊。”
宋婵娟闭口不言。
若缘揽住宋婵娟的肩膀,又?给侍女使?了个眼色,让侍女跟在她们?的背后。
侍女还不太愿意,若缘的语气温温柔柔:“你家主子接济过我,对?我有恩,我也想开?解开?解她。我们?年纪相?仿,她心里有什么难处,不用细说,我也能猜到一二。心病还须心药医,人?心里的事情越多,烦恼就越多,我是想劝你家主子,把事情看开?些,把烦恼看淡些。”
侍女信以为真。她也盼着若缘能治好宋婵娟的心病。
若缘搀扶着宋婵娟,与她一同走在林荫小路上?。
桂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轻风一阵一阵地吹来,若缘又?说了不少体己话,宋婵娟终是忍耐不住,泪流满面:“我想回家。”
若缘十分惊奇。
宋婵娟小声啜泣:“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
若缘早已没有爹娘了。
若缘冷眼看着宋婵娟,见她泪如泉涌,若缘只觉得好笑,差点就笑出声了。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宋婵娟已经嫁入皇族,终此一生,她只能做皇族。她确实是神志不清了,先前她的言谈举止何等体面?如今她精神恍惚,竟是连若缘都不如了。
若缘发疯发癫,还有一战之力?。
宋婵娟心灰意冷,已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她所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到了东无的耳朵里,那她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爹娘了。
若缘又?苦劝她几?番,她充耳不闻,还自嘲道:“我多次失态失仪,也不在乎多说几?句风凉话。我时日无多,再蹉跎个半年数月,魂魄也该去往地府……”
这?一回,若缘没忍住。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宋婵娟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若缘自知前功尽弃。她万不得已,只能流露一片真心:“姐姐,不止你一个人?失态失仪,我比你更严重些,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生怕宋婵娟不相?信似的,若缘忽然在原地蹦蹦跳跳,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像是仓鼠啃食木头,果然没有丝毫仪态可言。
宋婵娟大吃一惊。
若缘拉住宋婵娟的手腕,牵着她在树林中一路奔跑。
她们?跑了一个小圈,裙摆在风中摇曳,秋日的斜阳照在她们?的脸上?,世间万物似乎沉静下来了。
凉风也有秋天的气息,她们?闻到了落叶与浮萍,看到了花香和鸟语。
若缘脸不红气不喘,宋婵娟已是汗流浃背。
宋婵娟不管不顾地躺到了草地上?,若缘也就躺在她身旁,毫无理由地,她们?畅快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的笑容还有几?分自嘲意味。她只觉得自己命苦。
若缘却在想,只要她和宋婵娟再近一步,或许能从宋婵娟这?里打探到东无的消息。
说到底,东无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如果若缘找到了东无的弱点,再把这?个弱点告诉华瑶和方谨,或许华瑶和方谨就能合力?把东无杀了。
把东无杀了,若缘在心中默念。
虽然若缘远不如东无,但她总有一种预料,她可以杀了他?,她可以报仇雪恨。冤有头,债有主,她全家上?百口人?的冤债,他?是一定要偿还的。
接连几?日暴雨过后,永州南安县雨过天晴。
雨后的田野上?,凉风飘荡,吹来野草的清香。阳光是淡金色的,把河水照得波光粼粼,犹如一片碎金流影。
华瑶牵着谢云潇的左手,与他?一同走在田野与树林交界之地。
他?们?二人?穿着布衣、戴着斗笠,各自背着一只竹筐。那竹筐里塞满了杂物,甚至还有一只新鲜的白萝卜,根须上?沾满了泥巴。
他?们?二人?的装扮,很像是山野村民,正要去外地赶集。
华瑶的心情很好,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她就能抵达槐花村。先前她命令齐风传信给秦三,让秦三率领一万精兵,驻守槐花村,静候她的大驾。
华瑶相?信齐风的忠心,也相?信秦三行军作战的能力?。这?原本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然而?,当她走到山脚下,却看见一群逃难的村民。
华瑶连忙拦住一人?,刚想问路,又?不敢泄露自己的口音。她不会?说永州方言,只会?说官话,如果她出声讲话,村民都会?察觉她是外地人?。
华瑶扯了扯谢云潇的衣袖。
谢云潇祖籍永州,也算是真正的永州人?。华瑶理所当然地认为,谢云潇应该会?说永州方言。
谢云潇正当犹豫之时,那村民急忙道:“跑,赶紧跑,村里发大水,水性不好的人?,别?去,咱都跑了,不要往村里走了……”
话未说完,村民已经跑远了。
华瑶仔细回忆村民的那几?句话,学到了当地方言的特点。她自顾自地练习几?句,又?很大胆地拦住另一位村民,认真地问:“村里可是发了大水?咱还要不要往村里走?”
那村民立刻回答:“不要走了,快跑吧,桥塌了,路没了!”
华瑶又?问过几?个村民,大概明白了槐花村的状况。
昨夜槐花村的河水暴涨,漫过了农田,淹过了草棚,黄泥路也冲垮了,村民纷纷逃难去了。
华瑶的脑袋里“嗡”了一声。她默默地站在原地,又?过了片刻,她牵着谢云潇,登上?了一座高山,从山顶俯瞰四面八方。
果然如同村民所说,槐花村已经无路可走。
扶风堡原本有一条官道,直达槐花村,正因如此,华瑶才会?命令启明军前往槐花村。而?今,暴涨的河水阻拦了华瑶的去路。那河水汹涌奔流,周围的地形地貌彻底改变了,全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华瑶决定绕到附近的村镇,打探一下启明军的消息,等到两三天后,河水退去,她应该就能与启明军会?合了。

华瑶和谢云潇走过四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山林中找到一座破庙。
此地荒废多?年,杂草丛生,青苔遍地,砖石砌成的墙壁又有几条裂缝,神像上落满了蛛网灰尘。夕阳映照着?破败的木门,光影也分成了两段。
华瑶四处转了一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谢云潇放下竹筐,拿出一只木桶。他提着?木桶,去庙外的一条清溪里取水,又返回寺庙之中,准备把屋子打扫干净。
华瑶忽然走到他面前:“天快黑了,我去镇上买点东西,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云潇道:“你何?时回来?”
华瑶道:“不知道,我尽量快去快回。”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谢云潇略微偏过头,低声道:“你独自出门,若是遇到危险,无人?助你一臂之力。我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只知道守在这里,等你回来,岂不是太不称职?”
确实,谢云潇不仅是华瑶的驸马,也是华瑶的近臣,他应该和华瑶形影不离,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华瑶明知故问:“你想陪我一起去吗?”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她稍微使?上一点力气,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但?她并未挣脱他,他又朝着?她走近半步,与她的距离近在咫尺。
华瑶解释道:“你身姿颀长?,举止端方,很容易引人?注目,就算你戴着?斗笠,旁人?也能看出端倪,只要和你说上一句话?,就能猜到你绝非等闲之辈。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江湖痞气,也不像是闯荡江湖的泥腿子。”
谢云潇沉默片刻,却道:“你也不像。”
华瑶一口咬定:“我可?以装出来。”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语速极快地问道:“假如你去了镇上,看到一个包子铺,你想买两个包子,你会对店主说什么?”
她催促道:“立刻回答。”
谢云潇不假思索:“请给?我两个包子。”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这么一笑,谢云潇又把目光移开了,她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的脸皮未免太薄了。如果她和他都是平民百姓,那也应该内外分明,她主外,他主内,否则她真怕他吃亏。
谢云潇在军营里威望甚高,只因军营纪律严明,规则肃正?,又有令行禁止之势,谢云潇以身作则,士兵对他十分畏惧也十分信服。
谢云潇要是碰上了市井无赖,又能怎么办呢?大概是立刻拔剑出鞘。四年前,他在京城河道上偶遇登徒子,他也是用武力解决的麻烦。
而且,华瑶已经猜到了,谢云潇根本不会说永州方言。她为他做了一个示范,又用到了她今日学来的乡音:“喂,店家,快给?咱拿两个包子。”
华瑶模仿得不差分毫,谢云潇一时也无话?可?说。
华瑶给?了谢云潇一支信号烟,她自己?也留了一支。这种信号烟点燃之后,亮闪闪的似是烟花一般,方圆二十里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华瑶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会在两个时辰内回来……”
谢云潇依旧是一言不发。
华瑶踮起脚尖,双臂环绕他的脖颈,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极轻声道:“我出门了,你安心等我。”
谢云潇终归答应道:“快去快回。”
华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她把碎银子藏在袖袋里,又蹲到地上,抓来一把泥浆,抹到自己?的手上和脸上,遮盖了她的本来面目。她重新?戴好?了斗笠,背起了竹筐,也没回头看一眼谢云潇,她身影一闪,消失在茫
茫暮色之中。
华瑶从寺庙出发,向着?东南方,行进了十几里路,附近的地势逐渐开阔,推车挑担的乡民也有二十多?个。这些乡民彼此熟识,他们一边赶路,一边闲聊,说的都是永州本地的方言俗语。华瑶跟在他们的身后,顺利地学到了他们的口音。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已到了垂塘镇,镇上的集市十分热闹,灯火灿烂,人?烟稠密,车马络绎不绝。通往集市的街道拥挤非常,吆喝声、马蹄声、喧哗声随处可?闻,来往的行人?多?半不是是垂塘镇本地人?,只是从外地逃到了垂塘镇。
方圆百里之内,仅有少数几个地方,尚未遭受水灾或是兵祸之苦,垂塘镇便是这少数的安乐之地。
茶坊、酒肆、客栈、饭馆的生意甚好?,散漫着?浓重的烟火气。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荡过来,夜色与雾色交织,众多?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华瑶混迹于众人?之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踪迹。
熟食店前人?声喧嚷,已是拥挤得水泄不通。华瑶挤在人?堆里,只听得周围民众议论纷纷,有人?抱怨,有人?咒骂,有人?唉声叹气,还有人?盘算着?怎样率领全家逃往秦州。
华瑶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
有一位中年妇人?开口道:“姨母寄信来说,秦州局势安定了,叛军没了,盗匪没了,偷窃的小毛贼不剩几个。姨母还说,咱们逃到秦州去,才能寻到一个安身处。她老人?家一片好?心,说的都是实话?,她的话?也值得听。”
那妇人?的丈夫接话?道:“秦州太远了,咱们还不能直走,要从南边绕路去秦州,两千多?里的长?途,紧赶慢赶也要一个多?月,那舟车劳顿之苦,你家小孩受不受得住?”
妇人道:“你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调调儿,跟个偷油的耗子似的,畏畏缩缩。我家孩子不就是你家孩子?你是孩子爹,我是孩子娘,咱俩为人?父母,心里最要紧的只是孩子的安危……”
丈夫道:“你听了你姨母一面之词,就要往秦州逃难,你怎么就不会自己?拿点主意?咱俩带着孩子,躲去永州深山里,也好?过长?途跋涉……”
妇人?打断了他的话?:“咱家孩子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才刚会走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根骨不好?,缺不了大人?时时照看,吃的穿的都得是精细的。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要什么没什么,咱家孩子怎么养得成人??亏你还是孩子他爹,你怎么不能动动脑子?”
这一对夫妇的言辞太过刚直,隐约透露出他们的家境不差。他们二人?都有武功,妇人?的武功略胜一筹,行事还有几分谨慎,她和丈夫说话的声音极小,不过华瑶听力敏锐,她把他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
丈夫的语气里隐含怒火:“我跟你说不通了!这世道真是乱上加乱,从北到南,战乱频发,秦州邻接沧州,沧州边境早就失守了,边境十三城尸横遍野,沧州军营十万兵马全没了。秦州全省沦陷,就是个早晚的事。”
妇人?道:“启明军能征善战,前日也到永州来了……”
丈夫道:“真要是能征善战,就不会困守临德镇。”
听到“临德镇”三个字,华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华瑶和启明军原本约定在槐花村会合,只因槐花村的官道被洪水冲垮了,启明军无法?到达槐花村,便驻守在槐花村东北侧的临德镇。此地的陆路四通八达,地势易守难攻,真是一个驻军的好?地方。
此时此刻,华瑶真想修炼出一种仙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只要在空中翻一个筋斗,就能翻过一百多?里,瞬间落到临德镇的地盘上。
华瑶从人?堆里钻出去,四处探听了一番,探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根据华瑶的所见?所闻,秦三率领的一万精兵,确实驻守在临德镇,当地百姓甚至送给?秦三一把万民伞,乞求她留守临德镇,只因启明军从不扰民,当地百姓备受庇护,贼兵也不敢在临德镇附近闹事。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隐约闻到了烧鸡的香味。
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已经整整一天没进食了,今日又走过了上百里山路,她决定犒劳犒劳自己?,便又冲进人?堆里,混到了熟食店的队伍中,老老实实地排队一刻钟,终于买到了一只荷叶包裹的烧鸡。
华瑶又跑到别处店铺,买来八个肉包子和菜包子、两斤火腿、三斤烧饼、四斤黄梨和青橘、两支竹筒装的蜂蜜水,全部放入了她的竹筐里,再拿几件破衣服遮挡起来。
雨雾未散,集市未歇,华瑶看了一眼天色,走上了返程的道路。
这一回,与来时不同,华瑶抄了一条近道,路过了垂塘镇南部的一片空地。此处搭建了一些草棚,安置着?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之中的不少人?患有伤病,嚎哭之声,此起彼伏,真是一种凄凉的惨状。
华瑶的脚步加快了。她在心中默念,再等两个月,等她控制了永州北境,她一定会收容流民,收治病患,减轻他们遭受的痛苦。
华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紧跟着?一大群乡民的脚步。
这些乡民住在垂塘镇的乡下,只在垂塘镇做些小本生意,入夜了就回家去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还说垂塘镇最近的生意很有起色,不少地方的富户都跑过来了,那些富户携家带口来到垂塘镇,花钱如流水,镇上的鸡鸭鱼肉卖得比平时快多?了。
确实如此,富人?不仅有香车宝马,还有侍从护卫,他们从别处逃到此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至于草棚里的流民,却是无人?在意的。
华瑶的思绪十分混乱。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是一身贫民装扮,她买不起车马,养不起侍卫,更懂得贫民的处境艰难。
正?当此时,草棚里跑出来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年仅七八岁,面容稚嫩,面色蜡黄。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双手双脚长?满了冻疮。她跑到了乡民的队伍里,哽哽咽咽地乞讨:“求求,给?口吃的……”
她哭着?说:“大娘大爷,大婶大叔,大妈大爹,大姐大哥,求求了,求你们行个好?,给?口吃的……”
她哭得颤抖:“我和我娘都要要……要要饿死了,我爹抛弃了我们……”
乡民纷纷摆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五六百个乡民,男女?老少都有,竟无一人?施以援手。
“咱也没钱。”
“你和你娘吃饱了,俺家人?就要饿肚子了。”
“都是命啊,忍着?吧。”
还有一个乡民说:“真不能帮,咱也不是不想帮,是真不能帮啊,前天就在这儿,给?了一小块烧饼,那棚里头的人?,乌泱乌泱的,来抢咱们的衣食饭碗……”
他们说说笑笑,越走越远。
那小姑娘慢慢跟在众人?背后。她的脚底长?满了血泡,连串的脚印渗出血痕,她边走边哭:“救我娘亲,救命……娘亲,娘亲……”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的头顶落满了树荫,忽然有人?捂住她的嘴巴,又搂住了她的肚腹。她双脚离地极远,那人?把她拐进一座幽深的山洞里,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眼珠子瞪得溜圆,根本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山洞之中,仅有华瑶和小姑娘两个人?。
华瑶半蹲下来,递给?她两个包子,亲眼看着?她吃完了,又低声嘱咐她几句话?,她竟然全部记住了。
华瑶早已察觉了,这小姑娘眼神聪慧、毅力顽强,若是能度过这一劫,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华瑶满口永州方言,临走之前,她还给?小姑娘留了一些食物和铜钱,顺便问过了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面朝华瑶,跪地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回答,头还没磕完,她被一阵凉风吹回了地上,她举目四望,望不见?华瑶的踪影。她心跳极快,依照华瑶的嘱咐,把食物和铜钱用茅草包好?,藏进一棵树的树洞,做好?标记。她跑回草棚之中,找到娘亲哭诉一番,又要和娘亲一同去树林里挖野菜,那草棚里的流民也都信以为真,野菜正?是他们仅有的口粮,娘亲也相信了。娘亲拖着?疲惫的身躯,随她走入树林,她却拿出了肉包子和蜂蜜水,娘亲诧异地问她:“谁给?你的?”
她认定道:“是……是是神仙显灵了。”
不知为何?,华瑶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在山林中脚步如飞。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飞快地赶回了那一座破庙,推开木门的一瞬间,她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华瑶欢快地跑向他:“我回来了。”
谢云潇道:“辛苦了。”
谢云潇拿走了她背后的竹筐。她觉得肩膀轻松了许多?,她的心情也很愉悦:“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谢云潇却道:“竹筐上沾了血迹。”

第182章 谁望断 “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华瑶低头一看,竹筐的侧边沾着一滴血。她细思片刻,记起来了,她遇见的那个小姑娘手背上?生出了冻疮,疮口流血了,彼时她抱着小姑娘飞奔,竹筐也就沾染了一丝血迹。
此事也并非大事,华瑶对谢云潇讲明了前因后果。她只讲了个大概,谢云潇也没有?追问?。
谢云潇心中暗想,华瑶极力救济流民,无疑是一件善事,她深知民间?疾苦,待到她登基之后,她也会广施仁政。
谢云潇端来一盆热水,放到了一张石桌上?。他道:“你在外奔波一整天?,手上?脸上?沾满了泥浆,不妨先?来洗手洗脸,洗完了再去吃饭。”
华瑶道:“你真?是温柔又?贤惠。”
谢云潇道:“过奖了,举手之劳。水温合适吗?木桶里还有?热水。”
华瑶试了一下?水温,不烫不冷。谢云潇不知道她何时回来,只能时时刻刻注意水温,等她回来之后,他立刻把木盆端出来了,她赞叹他温柔贤惠,他确实是当之无愧。
华瑶自己洗手净面,泥浆都被清水洗去了。她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谢云潇又?递给她一块丝帕,洁白如霜雪,清香似昙花,像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华瑶怔了一怔。她毕竟是个公主?,自幼享尽人间?富贵,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近几日来,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还要躲避贼兵追杀,她无意间?记起从?前的锦衣玉食,自然是十分怀念。在她的记忆中,她食尽珍馐、眠卧锦绣,竟似恍然一梦。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为什么呆住了。他不由得一笑,这一瞬间?,清风明月黯然失色,华瑶不禁看呆了,更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谢云潇左手抬起她的下?巴,右手攥着手帕,擦拭她面颊上?的水珠。她与?他对视片刻,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她暗暗地出神,只听他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顺口说:“想你。”
谢云潇道:“是吗?”
华瑶道:“千真?万确!”
华瑶还没说出甜言蜜语,她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她连忙把食物从?竹筐中拿出来,面饼、烧鸡、包子、火腿仍有?几分余温。
华瑶高高兴兴道:“你快坐下?来吧,开?饭了。”
谢云潇坐到华瑶的身侧。华瑶打开?荷叶包裹的烧鸡,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撕下?一只鸡腿,很大方地放进谢云潇的碗里。
谢云潇知道华瑶喜欢吃鸡腿。他用筷子把鸡腿夹给她:“你吃鸡腿,我吃……鸡爪。”
华瑶有?些想笑,心里又?有?些苦涩,早知如此,她应该多买一只烧鹅。她轻声道:“你跟我客气什么,这只鸡有?两条腿,正好我们一人一条。”
华瑶把烧鸡撕成两半,其?中一半分给谢云潇,另一半被她啃了一口,鸡肉香酥滑嫩,虽不及宫廷御膳,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华瑶拧开?竹筒的竹盖,倒出两杯蜂蜜水,她和谢云潇一人一杯。
谢云潇把蜂蜜水一饮而尽,华瑶还念念有?词:“你等我恢复身份,我给你泡一壶玉山雪蕊。”
“玉山雪蕊”是一种名贵的花茶,也是谢云潇平日里偏爱饮用的。玉山雪蕊的茶味清香淡雅,芳韵无穷,似是仙界甘泉一般,绝非人间?凡品所能比拟,价格也是千金难买,普通富贵人家消受不起,唯独皇族可以时常取用。
自从?华瑶与?谢云潇相识以来,她至少送给他十盒玉山雪蕊,彼时他接受了她的赠礼,此时他却说:“不必费心,蜂蜜水也很好喝。”
华瑶忍不住问?道:“你过得惯穷苦日子吗?”
谢云潇道:“我此生心愿之一,是和你归隐山林。”
华瑶道:“你的心愿,注定要落空了。”
谢云潇反倒笑了笑,华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有?些惊讶,只听他说:“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你也能少些烦恼。你心志坚定,远胜常人,但你要走的那条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天?下?纷争何时才能停止,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并非没有?退路。”
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又?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谢云潇道:“当然,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他语气中流露出的情意诚挚而缠绵,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她立刻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华瑶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她很想说几句话,可是她的思绪过于混乱,今日的所见所闻也像是柳絮一般,散漫纷飞,渐渐地填满了她的心头。
又?过了半晌,华瑶才开口道:“其实,我也想过归隐山林,远离纷争,那时淑妃还在世,后来淑妃走了,我在皇宫过得很艰难。父皇厌弃我,皇兄刁难我,我心想,如果我能活下?来,那就是幸运之极。凭借这一份幸运,我能做成更多事,也能帮助更多人脱离苦海。”
谢云潇听她吐露心声,想到她年幼时遭受的种种磨难,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言语太轻,词句太浅,而她所承受的,却是沉重的负担。
此时的气氛有?些沉闷,华瑶不太习惯。她话锋一转:“现在我知道了,我确实是天?命所归。”
谢云潇的语气更温和几分:“你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终有?一天?,你会实现自己的心愿。”
华瑶噗嗤一笑:“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的心愿还没实现,我就死?了,你怎么办呢?你一个人去隐居吧……”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会去黄泉路上?找你。”
华瑶还想调侃几句,谢云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说:“你以前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
华瑶含糊道:“嗯嗯,我记得,我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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