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道:“今晚我们就吃鲫鱼萝卜汤。”
她转过?身,走进了厨房。
厨房落了一层灰尘,墙角堆着一捆木柴,灶台上放着一口铁锅,橱柜里还有?几套杯筷碗碟,只要把它们洗刷干净,今晚就能用得上了。
谢云潇找到了水桶和水缸。他正要去井边打水,华瑶紧跟他的脚步,也走向了院子里的那一口水井。
谢云潇揭开了井盖,华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华瑶道:“这口井……”
谢云潇道:“有?些古怪。”
这是一口极深的水井,井底黑沉沉的,华瑶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道井底藏了什么东西。她道:“这里的井水,肯定是不能喝的。”
谢云潇依然?平静:“不必担心,我去河边打一桶水。”
华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等等,你听我说,待会儿就要下大雨了,我们就用水缸收集雨水。”
她指使他把水缸搬进了院子,又从菜地里摘了一把青菜。
大约一刻钟过?后,狂风呼啸,暴雨倾盆,水缸里的雨水也涨起来?了。那雨水澄净清澈,如同山林泉水,倒是可以?放心饮用。
谢云潇从水缸里舀来?两桶水。他用抹布蘸水,把厨房和卧房打扫干净,随后又去厨房烧火做饭。
华瑶跟着他走进厨房。她坐到一张竹椅上,而他握着一把匕首,正在剖鱼去鳞。
谢云潇的刀功精湛之极,鱼肉被他切成了薄片,鱼刺一根不剩,鱼骨完整地剔除了。他用鱼骨、萝卜、生姜、精盐调制汤底,再把鱼骨捞出来?,鱼肉下锅煮熟,鲜香气味飘散开来?,热腾腾的气氛中?,华瑶食欲大动。她望着那一锅鱼汤,只等谢云潇喊她吃饭。
谢云潇把鱼汤倒入瓷盆,又煮了小半锅的白米饭。
华瑶在一旁收拾餐桌。她很期待今晚的饭菜,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饭菜端上了餐桌,华瑶和谢云潇先后落座。
屋外风雨奔涌,雷电交加,厨房的木门紧闭着,狂风一阵阵地吹到门上,砸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雨水从门缝里渗进来?,石砖地板上泛着潮气,华瑶也感到了几分寒意。她赶紧喝了一口鱼汤。
谢云潇道:“好喝吗?”
谢云潇与?华瑶的座位紧挨着。华瑶侧过?脸,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道:“非常好喝。”
她叮嘱道:“你也多吃一点?。”
谢云潇又给她夹了不少鱼肉。她连吃了一大碗,那鱼肉真?是十分鲜美?,十分滑嫩,似有?一种泉水般的甘甜气味,比起皇宫里的御膳,竟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不禁感叹道:“为什么你的厨艺这么好?你比御厨更胜一筹。”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过?是家常饭菜,你若喜欢,今后我每天下厨……”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还是算了,我最喜欢你,我不想让你太辛苦了。”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她等了一小会儿,只等到他不急不缓地说:“我也……”
华瑶追问道:“也什么?快说。”
谢云潇承认道:“最喜欢你。”
趁着他今天格外坦诚,她刨根问底:“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谢云潇道:“十五岁。”
十五岁?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彼时?华瑶与?谢云潇初见,她对他并无一丝非分之想,他为何会对她起心动念?
华瑶疑惑道:“真?的吗?”
谢云潇道:“千真?万确。”
华瑶点?了一下头?,又问:“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厨房里仅有?一盏烛灯,灯光朦胧昏暗,华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起初我并不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你是公主,也是皇族,我不该与?你有?任何牵绊。”
华瑶推断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你和我在一起,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无奈……”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未后悔过?。”
谢云潇握住她的双手,使她一时?无法抽离。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他的情意极为真?切:“与?你相识,我三生有?幸。”
华瑶知道他情深义重,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华瑶仔细思考片刻,又和他说了一句悄悄话?。他在她耳边窃窃私语,温热的气息从她耳畔拂过?,她暗暗心想,此时?他们二人还着是亲密无间?。
晚饭过?后,谢云潇在厨房洗碗,华瑶在卧室铺床。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棉被。这棉被大约有?六斤重,应该是近两年新做的,被子里填充着雪白的棉花,看起来?十分整洁干净。
华瑶把毛毯铺到床上,又把棉被摊开了。她坐在床边,这一时?之间?,不禁思绪万千。她虽然?不知道屋主身在何方,但她可以?确定,屋主已被贼兵杀害了,或许,屋主的尸体正躺在田野上。
屋主生前也是个软心肠的人。橱柜里放着一只石钵,用来?供奉斋饭,专为化缘的
和尚准备。石钵的钵口早已磨平,大概是用过?了许多次。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向后一仰,倒在了木床上。
不多时?,谢云潇走入卧房。他掀开棉被的一角,华瑶和他一同躺进被子里。两人在黑夜中?相拥而眠,屋外仍是一片凄风苦雨,华瑶的被窝倒是很温暖。她紧搂着谢云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将近四?更天,风声雨声逐渐平息。
门框上晃过?一道刀光,空气中?涌来?一阵杀气。
华瑶睁开双眼。她侧过?头?,看到谢云潇已经醒了。他的身影一闪而过?,停在距离门口一尺之处,又在一瞬间?拔剑出鞘,门外的贼兵并未察觉他的动静。
那贼兵也只有?六人,其中?一人低语道:“厨房没落灰,有?人打扫……”
另一人道:“哪儿来?的人?”
“说不准,瞧瞧就知道了。”
“这人可有?武功?”
“有?武功还能住这儿?早去镇上住客栈了。”
话?音未落,他们一脚踹开木门。
冲在最前方的那一人还未出声,谢云潇一剑将他砍成两半,他脑浆喷溅,血水横溢,血淋淋的肠子流淌一地。
另一人使出一招“地打滚”,从门口飞速滚入屋内,又被华瑶一剑斩首。剑风碾碎了他的头?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凛冽杀气。
门外的四?个贼兵后退一步,其中?一人打着一盏灯笼,昏暗的灯光一照,照出了谢云潇和华瑶的容貌,他们之中?武功最高的首领竟然?说:“天公作美?,哥们几个捡到了一对活宝贝!这是哪儿来?的世家公子和小姐?咱们把他们卖到青楼,公子少说也能卖个黄金万两,至于这位小姐,哥们几个先来?试试……”
贼兵首领名为“胡麻子”。
胡麻子家境贫寒,自幼丧母,亲爹也没管过他。他虽有习武的?根骨,却没钱去武馆学艺,练不?出?正宗的?内功。他幼时听信一个传闻,据说内功高?手出?招之时,声势极大,如同虎啸龙吟,他心中万分妒忌,也想?练出?这一种气派。河塘里的?蟾蜍叫声响亮,他就抓来几只蟾蜍,日日夜夜地观察,还真给他找到一条门路。他学会了蟾蜍的?呼吸吐纳之法,自己修炼了一身扎实内功,这便?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金蟾功”。
胡麻子的?“金蟾功”练得甚是纯熟。他惯用的?兵器是一把长刀,他挥刀之快,正如蟾蜍吐舌一般,普通人眨一次眼,他至少挥刀五次。他自恃武功高?强,就没把华瑶和谢云潇放在眼里。
胡麻子看不?出?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深浅。
虽然?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杀了两个人,但那两人的?武功低微,比起胡麻子还差了一截。胡麻子又用言语侮辱华瑶和谢云潇,既是灭一灭他们的?锐气,也是逞一逞自己的?威风。
胡麻子话音未落,谢云潇一剑狂斩,杀气连天漫地。
谢云潇的?剑势已是刚猛之极,剑风又像飞刀冷箭,疾速刺向胡麻子的?全身,把他的?四肢割出?一条条血痕。
鲜血泱泱地流淌,胡麻子的?肚腹反倒鼓胀起来。他的?皮肤渐渐变成墨褐色,浑身的?伤痕结为一块块疮疤,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金蟾,猛地扑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并未躲闪,横剑往他头顶斜劈下去,又把他的?面颊刺破了。他“呱呱”地嚎叫两声,急退两步,双脚蹬地,跳到了房顶上。
他这一身邪门功夫,真让华瑶大开眼界。
华瑶来不?及多想?,连忙挥剑出?招,攻杀其?余三个贼兵。她以一敌三,那三人的?武功倒也不?弱,其?中一人甚至还有调笑的?意?思,对她骂了一句脏话:“小浪蹄子!双腿分开了!”
华瑶并不?愤怒,脏话也是敌人的?招数之一,她不?会落入圈套。她冷静地审时度势,须臾之间,她瞧见了敌人的?破绽。
华瑶反手转剑,疾扫敌人的?下盘,等到他们缩头跳脚的?那一瞬,她运转十成轻功,凌空倒悬,剑刃朝着他们的?喉咙一割,奇快无比,他们的?颈血飞溅,奄奄一息。
有一人临死之前,愤恨地赌咒道:“你敢杀我……兄弟替我报仇……”
华瑶凶狠道:“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我杀都杀了,管你那么多屁话。”
那人面朝屋顶,嗫喏道:“胡麻子,杀他们,报仇……”
“仇”字还未说完,此人的?头颅已经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剑光又转了一圈,其?余两个贼兵的?头颅也被她割下来了。
院子里的?尸体横七竖八,战况仍未平息,华瑶抬头望去,只见胡麻子和谢云潇难分胜负。
胡麻子的?身法刁钻古怪,气息也不?同于常人。他被谢云潇砍得遍体鳞伤,但他的?伤口恢复极快,只消片刻,血流就停止了,伤处的?疮疤仅有铜钱大小。他的?疮疤越多,功夫越强,起初他还只是二流货色,渐渐的?,他展露出?一流高?手的?风范。
谢云潇的?剑锋直刺胡麻子的?喉咙,胡麻子又使?出?了“以柔克刚”的?绝招。他伏在房顶上疾速爬行,浑身骨头软绵绵的?,皮肤就像猪油一般滑腻,竟然?化解了八分力道。
华瑶见状,真是十分震惊。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谢云潇的?剑道接近于剑神之道,世间极少有人能与他抗衡。倘若他的?武功依旧处于全盛之时,胡麻子远不?及他,他杀胡麻子并非难事,但他的?功力不?比从前,又遇上胡麻子这般怪招,他一时也无法破解。
华瑶从地上捡来几颗石头,朝着胡麻子的?脑袋扔过去。
那石头是从左侧打?来的?,胡麻子的?脑袋偏向了右侧,他的?面颊颤了几颤,犹如晃动的?水波。
华瑶心中已有了计较。她纵身一跃,顿时跳上了屋顶,又对谢云潇做了个口型:“左右,斩首。”
谢云潇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和华瑶分作两路,一左一右,各自使?出?全力,划出?一道半圆形的?剑光,合成了一个威力无穷的?整圆,刚好套住了胡麻子的?脖颈。
胡麻子无处卸力,脖颈上的?血肉都被削掉了,只剩一段白森森的?脊骨。他从屋顶上跌落,摔在石板上,后脑勺也破裂了。
胡麻子还没死成。他万分痛苦,嘴巴叫不?出?一声,四肢不?住地扭动着,就像一条被开腹的?活鱼,他知觉尚存,心里只想?死个痛快。
华瑶站在两尺之外,低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是或者不?是,是,你眨一下眼,不?是,你就不?眨眼,你回答得好,我送你一程,答得不?好,我往死里折磨你。你内功深厚,还能再活个大半天。你不想受苦,只能顺从我,听懂了吗?”
胡麻子使劲眨了一下眼睛。
华瑶道:“你还有同伙吗?”
胡麻子眨眼。
华瑶又问:“两千人以上吗?”
胡麻子又眨眼了。
华瑶握紧了拳头。她仔细盘问一番,大致推断出?了实情。
胡麻子的?同伙约有两千多人,驻守在距离黄田村七十里开外的?灵桃镇。胡麻子带队出?来探听消息,将近四更天时,他抵达了黄田村,找到一座地势较高?的?砖房,正是华瑶和谢云
潇所?在之处。
胡麻子曾经在黄田村杀过不?少村民,早就起了歹心,他以为华瑶和谢云潇无力反抗,直接闯进了砖房的?院门。
华瑶还想?多问几句,胡麻子已是神志不?清。她顺手砍断了他的?脖颈,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边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她应该尽快收拾残局。
华瑶把贼兵的?脑袋扔进了酱菜缸,又把他们的?尸身绑上石头,抛到了汹涌的?河水中,用不?了多久,水底的?鱼虫蛇怪就会把尸体吃光。
卯时未至,天上又下起瓢泼大雨。
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走?回了那间砖房。华瑶从井边跑过去,又倒退了两步,这一刹那,她看清了井里的?景象,不?由得毛骨悚然?,她把井盖严密地盖上,飞快地奔向了卧房。
先前华瑶还不?知道,屋主身在何方?如今她知道了,屋主正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被贼兵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地丢入井中,经过两个多月的?浸泡,他们的?尸体浮肿发亮。今夜的?暴雨灌满了这口井,他们顺着井水,浮出?水面,像是在井里直立起来了。
华瑶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她突然?看到这样一种惨状,心里还是有些?恍惚。倘若她不?会武功,那她也难逃厄运,必将沦为一具浮尸……不?,不?只是浮尸,贼兵还要把她卖到青楼,这一辈子,永无翻身之日。想?到这里,她的?怒火涌上心头,恨不?得把贼兵千刀万剐。
华瑶钻进被窝里,谢云潇躺在她身边。她轻声道:“我们轮流值班,你先睡一个时辰,我去门口放哨。等你睡醒了,你来放哨,我再睡觉。”
谢云潇道:“你先休息,我去值夜。”
华瑶道:“你想?让我睡到大白天,你一个人值守一整夜?”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伤势未愈,应当静心休养,再过三天,便?能恢复元气。”
华瑶反问道:“那你自己呢?你也没痊愈,你不?用休息吗?我还只是累过头了,双腿有点?酸痛而已,你身中剧毒,险些?与我阴阳两隔……”
谢云潇忽然?把她抱紧了,她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也全都咽回去了。她到底还是怀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不?愿让美人担惊受怕,她悄声道:“好了,难关都过去了,你别害怕。”
谢云潇道:“濒死之时,倒也不?是害怕,只不?过心愿未遂,我心里有些?可惜。”
华瑶道:“你有什么心愿?”
谢云潇沉默不?言。
凉州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能把自己的?心愿全说出?来,否则就不?容易实现了。
华瑶对此一无所?知。她茫然?不?解,还以为谢云潇故意?隐瞒,她自言自语:“我觉得,你就像一只猫,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谢云潇道:“喵喵。”
华瑶噗嗤一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云潇反倒放开了她。
华瑶又往谢云潇怀里一扑,谢云潇像是在陷阱中抓住她了,相较于片刻之前,现如今,他把她抱得更紧密。她忍不?住想?笑:“好,你不?说,我来说。”
她学起了老虎,小声叫道:“嗷呜。”
谢云潇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他称赞道:“猛虎咆哮,威风凛凛。”
华瑶道:“嗯嗯,那当然?了。”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他低头轻吻她的?脸颊。
屋外的?狂风骤雨越发猛烈,雷声密集如炮声,轰隆轰隆,震天撼地,昏黑夜空中雷光闪烁,那雷电“咔嚓”一声,劈中了黄田村的?一棵大树,树木倒塌下来,砸出?一阵沉闷的?巨响,华瑶反倒松了一口气。天气如此恶劣,贼兵不?会贸然?行动。
华瑶思考片刻,判定道:“胡麻子两天前动身,从灵桃镇赶到了黄田村,彼时天气还不?错,晴空万里,无风无雨。接下来的?这几天,四处都是狂风暴雨、惊雷闪电,贼兵不?会在此时行军。我们不?用守夜了,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晨。”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我们何时离开黄田村?”
华瑶道:“再等三四天,风停了,雨也停了,我们就立刻上路。”
谢云潇道:“也好。”
疾风暴雨仍在肆虐,砖房的?屋顶也漏雨了,卧房里潮气浓重?,寒气凛冽。华瑶只盼老天有眼,千万不?要把雷电劈到她的?头上。她的?思绪时而混乱、时而清晰,终是沉沉地入睡了。
华瑶和谢云潇相拥而眠,又躺在一床棉被里,纵然?屋顶漏雨,她浑身还是很暖和的?。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如同她预料的?那般,黄田村没有一个贼兵,四面八方虽有风雨雷电,她和谢云潇的?日子却过得平静。
与此同时,京城也下了一场小雨。
秋雨绵绵,凉意?漫漫。
近日以来,东无收到了不?少消息,有好有坏,好的?暂不?多说,坏的?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第一,扶风堡之战,东无和方谨大败,他们双方的?精兵强将,全部折损在华瑶手里。华瑶以少胜多,传出?了“真龙天女”的?名号,扶风堡的?官民都说华瑶是天命所?归,既能呼风唤雨,还能驱雷掣电。
第二,东无的?侧妃宋婵娟生?下一个死胎,此事已过去七天,宋婵娟的?神智仍未清醒。她昼夜哭泣,祈求上苍垂怜她,再赐她一个孩子。
宋婵娟的?父亲正是沧州按察使?。沧州战况十分危急,东无暂时不?会处罚宋婵娟,她的?吃穿用度一如从前。东无这般待她,实属仁至义尽。
时值清晨,天光微亮,东无正坐在书房的?一把檀木椅上,他的?亲信跪在金砖地板上,听候他的?吩咐,他念了其?中一人的?名字:“霍应升。”
霍应升略微抬头。他是东无的?侍卫长,只要东无下达命令,他便?会恭恭敬敬地遵从。
东无的?书桌上摆了一只琉璃盒,长约九寸,宽约七寸,盒子里装着一个完整的?头骨。这头骨还是倒放着的?,头顶向下,颌骨向上,头颅内部盛着几颗舍利子,晶莹剔透,颗粒分明,全是从尸身中炼化得来。
霍应升伺候东无多年,他对东无的?畏惧从未减少一分。
这间书房的?房梁上挂着十盏人皮灯笼,灯光也是冰冷透骨的?,霍应升的?目光投向前方,他的?脊背仍旧弯曲着,谨守着身为奴才的?规矩。
东无命令道:“请岑公子过来做客。”
东无所?说的?“岑公子”,正是岑家长公子,岑清望。他在扶风堡战场上惨败,被华瑶砍断了一条手臂,仓皇逃回京城之后,躲在岑家的?一座宅子里,迟迟没有露面。
霍应升自然?理解东无的?深意?。他拱手道:“卑职领命。”
霍应升办事极快。他清晨离开,不?到晌午就回来了,他不?仅捉拿了岑清望,还把岑清望熟识的?几个朋友一并擒获。这些?人见到东无,顿时面如死灰,唯独岑清望面不?改色,还对东无露出?了一丝微笑。
东无也笑了:“硬骨头?”
岑清望还未回答,东无的?侍卫早已心领神会。东无的?言外之意?是,岑清望死后,截取他的?一段脊骨,放到幽静的?地方,添作一件摆设。东无的?府邸之中,处处皆是这般独特的?摆设,至于每一件摆设从何处来,又与何人相关?那是说不?尽的?苦楚。
第180章 看不尽严风凛冽 “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岑清望并不知道东无的用意。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唇边的笑意丝毫不减。
岑清望的左臂袖管空荡荡的,伤处尚未愈合,肩膀上?缠了几?圈纱布,敷着一层薄薄的药膏。
东无闻到了药膏的味道,那是宫廷御用的金疮药,镇痛止血,祛瘀结疤,对?于武功高手颇有奇效。
东无尚未开?口,岑清望招认道:“金疮药是公主殿下的赏赐。”
东无道:“方谨赏罚分明。你打了败仗,方谨不曾责罚你,给你的赏赐倒是优厚。”
岑清望道:“公主早已料定了,您会?派人?把微臣召到府上?。公主赏赐微臣金疮药,以免微臣伤口溃烂,血流不止,在您面前失了礼数。”
东无听?完这?一番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岑清望略微转过头,只见灯影幢幢,雾气漫漫。灯笼的灯芯燃烧着,灯骨和灯皮的形状诡异,宛如人?骨和人?皮,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后背流出了几?颗冷汗。寒意从他?的颈肩升起,蔓延到他?的尾椎骨,今日此时,他?竟然生出一个念头,当今皇子皇女之中,谁都可以继位,唯独东无不可以。
东无又?道:“赐座。”
简简单单两个字,已是天大的恩赐。
岑清望磕头行礼:“微臣叩谢殿下恩典。”
东无的侍卫搬来一把木椅,摆到了岑清望的身旁。
岑清望侧眼一看,那椅子上?铺着一层软垫。他?也不知道,软垫之下,是否藏着细针、尖刀、毒刺、蛊虫之类的毒物。他?无路可退,只能缓缓地站起身,端端正正
地落座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岑清望的面容舒展几?分。
东无坐在岑清望的正对?面,与岑清望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东无的侍卫又?搬来一个白玉雕成的架子。那架子上?挂着一张地图,标注了永州扶风堡方圆百里的地形地貌,其中还有几?处地方,已经画过了红圈,比如扶风堡西?北方的沼泽,以及沼泽附近的一切水路。
岑清望顿时明白了,东无正在调查华瑶的下落。
岑清望如实禀报:“华瑶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为人?多疑善变,若要把她引入陷阱,真是一件极难的事。交战当天,微臣前去诱敌,皆被华瑶识破。华瑶佯装败逃,又?把追兵带进了沼泽地。而?她自己乘船渡江,顺流而?下,踪迹消失不见……”
东无打断了他?的话:“你从何处得来消息?”
岑清望道:“微臣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华瑶行军布阵的本领极强。微臣回京之后,公主的暗探也把战况探查明白,详细地报告公主。还请殿下明鉴,按照公主的意思,若不尽快铲除华瑶,贻害无穷。启明军入驻扶风堡,便在当地分发粮食,播种农作物,当地人?都对?华瑶推崇备至。”
依照岑清望的自述,他?是方谨派来的人?。
方谨搜集了不少消息,又?把消息转告东无,她还想与东无联手,尽快铲除华瑶。相?较于华瑶,方谨的名声不算很好,方谨与东无鹬蚌相?争,最终便是华瑶坐收渔翁之利。
东无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东无又?问了岑清望几?个问题,岑清望据实回答,条理分明。东无听?完这?些消息,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东无离开?了他?的座位。他?走到地图之前,目光落在“扶风堡”三个字上?。
近几?日来,扶风堡阴雨连绵,启明军的军纪一切如常,白其姝把持着扶风堡的一切政务,严防任何人?走漏风声,扶风堡的官民都以为华瑶率兵远征了。
两天前的清晨,秦三率领一万精兵,从扶风堡出发,朝着西?南地区行军。这?一带的江河流向,也有相?似之处。东无思索片刻,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东无拿出一支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这?四个地名。
东无确信,华瑶的藏身之处,就在他?画出的圆圈里。
华瑶正在等待启明军的到来。如今华瑶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谢云潇大概也毒发身亡了,华瑶独自漂泊,处境艰险,这?对?东无而?言,真是一个活捉她的好时机。
东无唤来了他?的亲信,命令他?们?调集两千名轻功高手,搜查永州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的全境,若是发现了华瑶的踪迹,立刻上?报。
东无的亲信领命告退。
东无又?看了一眼岑清望。
岑清望被华瑶砍断了一条胳膊。当他?谈到华瑶,他?不自觉地流露出他?对?华瑶的敬佩之情,这?也是相?当可笑的。他?的武功已废,志气大不如前,方谨把他?留到现在,除了给东无传递消息,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东无正要下令,严刑拷打岑清望,从他?口中套取方谨的音讯,他?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毒药。少顷,毒性发作,他?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皮肤变成了青紫色,全身的皮肉也都溃烂了,他?死在东无的面前,东无还没来得及施用酷刑。
东无兴致全无。
侍卫把岑清望的尸体搬走了,东无依然站在原地。沧州又?传来几?封密信,东无扫眼一看,除了边境战况,沧州按察使?又?提到了他?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东无,他?的女儿宋婵娟,近来伺候东无是否妥当?
宋婵娟身为东无的侧妃,前日里诞下一个死胎,东无并未追究她的罪责,也是看在沧州按察使?的情面上?。
东无招来一位文官,吩咐此人?为他?代笔,写一封密信,回复沧州按察使?。那文官的文字功底极强,深得春秋笔法,当然也知道如何愚弄一位武将?。他?伏案提笔,又?过了大约两刻钟,他?就写出了一篇词句妙绝的密信,此时东无已经离开?了这?间书?房。
晌午过后,凉风渐起。
时值深秋,落叶飘零,寒霜遍地,东无的府上仍有一片繁茂的奇花异木,桂花也开?得金灿灿的,似是金线绣成的花团,一朵又一朵地迎风招展。
若缘从桂花树下路过,闻到了清甜的桂花香。
若缘又?来给东无请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她厌恶东无,但她的礼数一分不少。
无论?东无有何吩咐,若缘都会?尽力?去做。
众人?往往对?东无心存敬畏,却对?若缘放下了戒心,这?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若缘是一把软刀,也是东无拿来杀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