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气阴沉沉的,昨夜里,雾气深重,早上起来时,地上的杂草叶子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而李济就是在这样森冷的天气里,裹着破烂的衣裳,身上见不到一块好肉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进来医馆,还没说上两句话,人直接就晕死过去。”严大夫深吸气,“躺在床上烧了三天三夜,我差点就觉得,这孩子熬不过来了。”
是个命大的。许黟看向李济,心里想着。
当时李济醒来时,才把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说给严大夫听。
起初,李济不敢进城里,饿了就扣树皮挖野草摘野果吃,渴了就喝山里溪流的水,后来爬过几座山,离开盐亭县地界,他才敢在山里挖草药,拿去城里的医馆里卖。
卖药材的钱,都换成馒头、馍馍,不敢留在手里头。
他就这样,不知何年何月,直到天气逐渐寒冷,深秋来得又快又猛,随时都会入冬。李济把挣到的铜钱,换了一身加麻的袄子。
但这袄子,哪里经得过长期的爬山涉水,不出几日,就变得破烂不堪。
严大夫本是好心,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出事,结果这人来此,是因为许黟的缘故。
严大夫目光邃然的看着许黟:“黟哥儿,你当时是如何想的?”
“人非草木,既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但做错了事,便该承受后果。”许黟略有些冷酷的说。
李济闻言,后悔的深深埋着头。
严大夫拧了拧眉,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前院,周叔坐在椅子上,他的一条腿,敷上了厚厚的药膏,这会儿,医馆里的大学徒正在给他裹上布条。
周叔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这腿就是老毛病了,赶路久了便会痛,辛苦哥儿还给我敷药。”
“这是严大夫的安排。”大学徒说道,“我们也是听师父的。”
另一边,那个扫地的学徒,正一脸兴奋的检查着周叔从车厢里搬下来的东西。
“好多没见过的药材,欸,这箱子装的是什么?”他好奇回头看向周叔。
接着,便满脸激动的抱着箱子小跑过来,嘴巴特别甜的喊道:“周叔,这箱子里的东西,我可以打开吗?”
周叔看过去:“我也不晓得,得问下许大夫。”
学徒眼睛转了转,心里对这个远道而来的许大夫很是关注,他小声问:“这许大夫是从哪里来的,跟我们严大夫是什么关系啊?”
“能千里迢迢而来,定是很好的关系。”周叔笑眯眯道。
小学徒一愣:“……”这话听着,怎么像是什么都没说。
“周叔,那李济,也认识这个许大夫?”要不然,为何会跟着一起去到后院。
且还不让他们靠近,想来说的是什么隐秘的话。
他心里被这些无法解惑的事勾得心痒痒的,迫切的想要去看,又不敢。
周叔看着他,说道:“小哥儿,你要是想知道,待会许大夫出来了,你自个问问不就知晓了。”
“周叔,我要是敢问,就不用来问你了。”小学徒扁了扁嘴角,抱着箱子的十指微微曲着抠着,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
周叔嘿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动了动包着药膏的腿,这几天赶车颠簸得厉害,腿上犯疼的地方敷上药膏,似乎好了一些。
许黟能来,严大夫甚是欢喜,从屋里谈话出来后,掏着钱喊大学徒去胡婆烧肉里买两斤上好的肉来,再去酒肆里打两角酒。
“酒我带了。”许黟说道,让那个学徒不用打酒,再回头对他说道,“我在家里酿煮了一些药酒,觉得不错,这次出门带了两壶,都没喝。”
严大夫听到有酒,脸上露出喜悦。
药酒好啊,许黟煮出来的药酒,肯定是不错的,寻常酒肆没法比。
等肉食打来,医馆里挂着出诊的牌子也收了起来,午时后,医馆就不出诊了。
他要好好的跟许黟喝几杯,再继续好好畅谈。
这回,李济自然没有跟着,他沉默不语的回到医馆里,接待着在医馆里休息的周叔。
小学徒凑过来,低声的向他打听许黟的事。
李济一句话都没说,只皱着眉,用那双藏着情绪的眼睛看他:“你可以问严大夫。”
“……”小学徒被这话噎得无语凝噎,但还是不放弃,“哼,都这么说,那我明日就去问问。”
为何是明日?
因为严大夫此刻,谁都不想见。
没有其他人在,只有许黟和他,严大夫在见到许黟时的激动情绪,再也抑制不住。
他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委屈的小孩子,就差用许黟的袖子擦鼻涕眼泪了。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注1]”严大夫举起杯,昂起脖子长长一饮,胸腔里的万千感慨如滔滔之水,都化成一句哽咽,“你不远千里而来,老夫这一生所交,足以。”
他喝罢,便醉意朦胧,撑着脑袋,拉着许黟的袖子,还要说着些掏心掏肺的话。
看他如此,就知道他醉得不轻,但释放真情,不过如此了。
许黟也是眼眶微红,见他老当益壮,便心安了不少。
即来到茂州,许黟便不可能只停留一日。
第二天,茂州济世堂挂出来的出诊牌匾上,多了一块,上面用新的墨迹写着,今日问诊有两位大夫。
什么时候茂州的大夫,又多出一位了?
路过济世堂的大户地主的管事的、平民、女使婆子等,很快就把这消息传了开。
医馆里,临时摆了一张长案,案子上,坐堂大夫所用的东西一应俱全。
李济给许黟当助手,在旁边研墨。
医馆里其他两位学徒,大的叫田鹿,小的那个叫吕自明。
田鹿是个话少的,对于许黟要在济世堂里开坐堂问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将药材收入到柜子里,就喊吕自明去给馆里每个茶壶都装上水。
吕自明三步两回头地抱着罐子偷看许黟,路过后院时,差点没跟过来的严大夫撞上。
昨日贪饮几杯,今儿严大夫醒得迟一些,被小学徒撞到了,也不生气。
“做事不可三心二意。”他郑声说着,就挥手让他去倒水。
吕自明脸色发红,乖乖地跑去伙房里装热水出来。
他上前给严大夫热了茶,笑问:“严大夫,那位许大夫是什么来路,你怎么就让他在医馆里问诊了?”
“他啊……”严大夫故作神秘的笑说,“这几日你们就知晓了。”
吕自明没能在严大夫这里得到答案,就想着要不要去许黟那边套近乎。
结果沉默寡言的李济根本就不让他靠近。
他方要借着倒水的功夫,想着多停留几分,就被李济遣走了。
“你这是不讲道理,那是严大夫的友人,还是个大夫,我问问怎么了?”在伙房里,吕自明双手叉腰,一脸生气的质问他。
李济抿嘴:“你想知道那么多,是为何?”
吕自明好生奇怪地盯着他看:“难不成,要是有个人这么远的跑来,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李济摇头。
吕自明满脸难以置信:“是人就会有好奇,你不好奇,莫不是什么异类?”
李济嘴唇抿得更紧了:“我不是异类。”
吕自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有点后悔的挠挠头:“我没说你是异类,就……算啦,我也不是很好奇嘛。”
从伙房里出来,两人都变得沉默不说话。
连许黟都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昨日过来,这小学徒就话多得很,周叔也说,这小学徒问了好些问题,对他有诸多好奇。
当然了,许黟不知道,李济已经为他挡了一波窥探。
他正在为面前的病患看病。
“你这是时气不和,从而患上伤寒发热,我给你开一剂崔文行解散,这药散最好用温酒服用,服用后盖被子捂出汗便能好。”[注2]
许黟说罢,便将其药方写出来,交给旁边的李济。
李济接过药方,见上面写着桔梗、辛细、乌头和白术,这四味药都要捣碎筛成粉末。
他便拿着药方去柜前找田鹿。
田鹿看着药方上所用的药材和药量,熟练的从对应的药柜里取了药给他。
碾药的事,自然是李济亲自动手,他把药散制好时,另一边的许黟,已经在看新的病人了。
就是这新病人在见到许黟时,两人面面相觑。
“许大夫,好巧。”真木捂着肚子,一脸虚脱的坐到椅子上。
扶着他过来的是商队里另外一名护卫,见着许黟,有些高兴:“太好了,许大夫,你赶紧开昨日那个药方。”
“呕泄不止?”许黟挑眉。
真木面带不好意思的点头:“嗯,早食吃过不久,便肚痛难忍,如厕了几次。”
他龇牙咧嘴,差点就要死在茅房里了。
严大夫也看到了他,他对真木还挺熟的,又因为许黟是他护送着进城,便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真木一脸愁眉苦脸的把刚才说的话又讲了一遍。
严大夫困惑的看向他不对劲的脸色,又看了看许黟:“是还有其他内情?”
“昨日,他们队伍里,就有三人出现这状况。”许黟捏了捏眉心,“那三人都是饮食不洁所导致的痢疾。”
严大夫深以为然:“怕是那坏的吃食,今日又吃了。”
许黟点头:“我给你把下脉。”
把完脉,确定跟昨日那三人是同样的情况,许黟便给他开大黄黄连汤,让他在医馆里直接煎了服用。
看着真木因上吐下泻而虚脱的模样,许黟还是叮嘱一句:“那吃食,还是扔了吧。”
“那饼看着是好的,味儿也不馊,扔了多可惜。”真木有些心疼,跑商一趟不易,别说是他们了,就算是城中的大户,也不会轻易丢了粮食。
况且,城中有不少穷苦百姓,别说是沾了脏东西的吃食,哪怕是馊的食物,也不舍得丢啊。
许黟沉默半晌,无声叹了一口气。
“那饼虽然瞧着不坏,可你们已经吃了两回坏肚,且这痢疾是会死人的。”许黟郑重道。
严大夫在旁边听着,拿着药方看了看,附和道:“对,你们应该扔了那饼,那饼不值几个钱,要是吃坏了人,得不偿失。”
加之,他们又要跑商,不是整日在城里。
在外要是还有人吃了那饼坏肚,可没有大夫看病。
茂州城里就只有济世堂,其他羁縻州里的大夫,多是巫医出身的大夫,那些大夫……严大夫见过几回,他不是很信任那些大夫。
真木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也不信那些巫医,商队每次出行,车上带的药都是在济世堂里买的。
虽然很心疼那些饼,却也没办法。
闲扯几句,济世堂的学徒效率很快,煎好的药汤端了上来,真木服用后,没多久,腹痛便好了不少。
他吩咐陪同他过来的护卫,让他叔等其他人,都不要再食那些饼了。
不然,等会他们可能还要滞留在城里治肚子。
连着三日,许黟都在济世堂里出诊。
他接触下来,发现那个经常偷偷打量他的小学徒,在记住药材方面,颇有天赋。
离开这天,这小学徒扭扭捏捏的跑过来,询问他来自哪里。
“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茂州城,连隔壁的汶山县都没去过。”吕自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许大夫,你是从哪里来的,能告诉我吗?”
许黟沉吟片刻,眼睛余光落到在医馆里忙碌的李济身上,他收回视线,淡定说道:“梓州。”
“梓州?”吕自明一脸茫然。
那是哪里啊?
他都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吕自明看向许黟,问道:“梓州大吗?那里好不好玩,是不是有很多茂州城没有的东西?”
许黟失笑,梓州确实不小,茂州这个边陲之地,虽然面积与梓州相差不大,但繁华程度,却是挥鞭莫及。
“嗯。茂州城里有的东西,那里都有,茂州城里没有的东西,那里也有。”许黟说完,没再说其他了。
至于他来自梓州哪里,就不能细说了。
匆匆之间,便来到友人要离开的时候。
严大夫难掩眼底泪花,拿着袖子擦拭着眼角, 他万般叮嘱,让许黟在路上要多加小心。
这回,他反过来劝许黟,叫他去牙行里雇用一个护卫。
“该是我劝慰你保重, 如今你年岁一高, 不能再日夜过于操劳。”许黟看向旁边的李济,继续说, “济哥儿学了几年医, 也该试着让他给病人看病, 只有将所学的东西用于实践,才能贯彻己身,为其所用。”
严大夫凝噎着点点头, 缓了好久, 才说道:“懂,老夫怎么会不懂。”
“嗯,我就是爱多嘴,想来也是这几日里被你沾染到了这习性。”许黟打趣地笑了起来。
严大夫破涕为笑:“好啊你,都要走了,还敢取笑我。”
许黟立马扬起袖子, 做出鞠躬的姿态求饶。
严大夫抬起来的手臂,自然是舍不得落下的, 他喟叹一声, 转而拍了拍许黟的肩膀。
“你是个心里有章程的,我不必多言, 老夫啊,有你来看我,已是足矣啊。”
许黟心里唏嘘,但见严大夫老骥伏枥,没做啼啼哭哭的姿态。
与严大夫诉说完,许黟看向旁侧的李济:“ 你与我过来。”
避开其他人,两人来到车厢里,面对面的盘腿而坐,许黟平静地看向忐忑的他。
他说道:“你在茂州城里,非隐姓埋名,一切行事该已稳重为上,但严大夫年纪不小了,他能挡在你前面的时日不会很长。接下来的时间里,你该如何做,可明白?”
李济深吸口气,重重把头磕在地上:“我知。许黟,我会护住严大夫的,不会让他因我之事陷入难境。”
“好,我信你。”许黟扶起他,让他眼睛看向自己,“不要辜负了严大夫对你的期许。”
李济哽咽应声,眼里也是不舍。
“许黟,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许黟看着他,有些冷淡地说道:“应是不会了。”
人生慢慢,行路难,此时分别,想要再见,想来是不能了。
五月中旬,仲夏至。
气温逐渐热了起来,一辆缓行的车辆从盐亭县的城门入内。
车厢的帘子挂在木钩之上,一阵徐徐夏风通过窗格,吹入到闷热而狭窄的车厢里。
许黟看着盐亭县熟悉的街道景象,露出一抹笑容。
时隔一个半月,他终于是回来了。
外面驾车的是个新的车把式,当初他在阴平县雇用的周叔,回来时,车辆则是直接往阴平而去。
到了阴平,许黟为了保险起见,又雇了新的车辆。
车把式驾着车辆穿过东街市井,不多时,车辆便停在挂着“许宅”二字的宅院前。
“吁——”车把式拉住绳索,往后方喊道,“许小官人,地儿到咯。”
许黟下车,正要上去拍门,里面却有人先跑着过来了,脚步声渐近,“啪嗒”一声,是门栓打开的声音。
朱色的门从里面打开,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阿旭睁大眼睛,兴奋喊起来:“郎君回来啦!是郎君回来啦!”
他这么一喊,后面又挤出一个脑袋。
阿锦见到许黟,欢呼的跑出来,来到许黟面前,声音又脆又亮:“郎君,你可算是回来啦。”说罢,眼泪就啪啪的掉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委屈喊,“郎君以后出门,呜呜……不要丢下我们。”
“好好好,不哭啊,下回要是出门把你们也带上。”许黟见到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眼泪,吓一跳,当即就想着先将其哄住。
车把式呵呵笑着:“许小官人,你这两个仆人说得对啊,出门在外,怎么能不带下人呢。”
许黟脸色一红,笑说:“让阿叔见笑了。”
安抚完两个喜极而泣的小家伙,方六娘也从灶房里出来迎接,几个人便把车厢里的东西一一搬下来。
车把式还要趁着天色早时出城,不便继续逗留,许黟将剩余的银钱付了,便让阿旭准备上一些干粮,让车把式在路上吃。
进来屋里,阿旭立马端着一盆侧柏叶水过来。
“郎君,这一路上累着吧,你坐下来歇歇脚,我给你擦脸擦手。”阿旭说着,就要服侍许黟。
许黟一愣,困惑道:“哪里来的侧柏叶?”
阿旭交代说:“这是何娘子前两日提醒的,说郎君要是回来了,就要给你接风洗尘,侧柏叶可以去污秽,郎君进屋后,就要洗脸洗手。”
他想着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便提前准备着。
这不,还没准备两日,郎君便回来啦。
许黟:“……”封、建、迷、信不可取啊。
不过侧柏叶可以做药材,功效还不少,将它泡在水里洗脸洗手,也没有坏处。
两个小家伙如此关心他,许黟便依了他们。
洗了脸,洗了手,阿锦端来泡着的热茶,还有茯苓糕,她把东西放在许黟习惯性拿东西的这边,接着就眼睛勾勾的,一直看着他。
许黟被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做拳捂嘴轻咳两声,故作镇定问道:“还有其他事?”
阿锦眨眨眼:“郎君去了那么久,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和我们说的吗?”
“郎君应该是累了。”阿旭在旁边接话,问阿锦,“方妈妈煮好洗澡水了没有?”
阿锦道:“快要好啦。”
阿旭道:“等方妈妈把洗澡水备好,郎君就先沐浴后去睡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再来叫郎君起床。”
许黟怔了怔:“……”
怎么一个多月没见,这两个小家伙越发有主意了。
不过他这一趟确实风尘仆仆,住邸店不好洗漱,他如今身上的味儿,闻着都快要馊了。
哪怕阿旭阿锦他们不说,许黟也是要洗澡的。
“郎君,洗澡水好啦。”方六娘进屋回话。
许黟没耽搁,进去屋里,好好的将自己搓洗一顿。
洗漱罢,身上的疲惫渐渐袭来,许黟没急着休息,叫来阿旭去书房里。
“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家里如何?”许黟打着哈欠,看着阿旭送上来的账本。
他一面翻阅,一面听着阿旭回答:“郎君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与妹妹炮制的消食丸没停,一日依旧炮制两百丸,秋哥儿如今不止在县城里卖消食丸了,他还去三台县,三台县那边也有不少百姓知晓消食丸,卖出去的量比在盐亭还要多……”
阿旭说了足有一刻钟,才停了停嗓子。
这时,许黟把旁边的茶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了。
阿旭感激的双手捧着茶杯喝了茶,缓了缓气,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有不少病人来看病,但知晓郎君不在,便回去了。我把其中几个病人的病症记了下来,想着郎君回来,应该会去。”
“哦?拿来我看看。”许黟闻言,来了些精神。
他是没想过,阿旭会有如此想法,把病人的病症记录下来。
他拿过来一看,发现这几例病症,都是属于慢性病,皆是一时半刻不会出大问题,但也一时半刻治不好的那种。
他翻了翻,将病例本合上,看向阿旭道:“你做得很好。”
阿旭的小脸霎那间红了起来,羞涩地挠着头:“郎君你说过,大病不急,重在对症下药。这几个病患,里面有南街的街坊,或是以前识得见过郎君的,我说郎君不择几日就会回来,他们就说要等着你。”
这一聊,两人便聊了一个多时辰。
许黟看向计时的沙漏,已经是申时二刻了,他捏了捏鼻梁,将账册等本子合上:“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们俩,过得如何。”
阿旭站在许黟的面前,闻言,他抿着唇道:“我们过得挺好,就是郎君不在家,我们想念得很。”
还很担忧,日日盼着郎君能快些回来。
不仅是心里祈祷着,他们还上了两回寺庙,给许黟求平安符。
阿旭他们把求来的平安符折好放在锦囊里,每天睡觉时都还戴着。
现在郎君回来了,这平安符要送回寺庙里烧掉还愿。
许黟听得满脸错愕,却又觉得这些都是在情理之中,他苦笑了一下,果然这次出行太久,把这两人给吓到了。
“好了,我发誓,下次不会如此轻易行事。”许黟说道。
阿旭飞快摇头:“这不是郎君的问题,是我们不好,我们太小了,要是跟着郎君,会拖累郎君的。”
许黟拍拍他的脑袋,转移话题问道:“我不在时,可还继续练拳?”
阿旭重振精神:“我和妹妹每天都有练拳,不曾忘记!”
许黟道:“不错,过几年你们就能保护我了。”到时,也能带着他们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总的来说,在宋朝时期里,前期几十年后的那段时间,相较于北宋中后期,以及南宋时期,除去边境接壤吐番诸部、金朝,还有虎视眈眈的辽国和西夏外,大部分地区都是安全的。
但安全不一定代表着绝对安全,古人出行不易,常翻山越岭。
哪怕宋朝的经济水平很高,道路南北相通无阻,但人有穷有富有好有恶,无论是热闹繁华的城市,还是在人迹罕见的野外,都要保持警惕性。
拥有自保的能力,才是最靠谱的。
五月份很快过去,许黟在歇了两日后,便开始恢复出诊的牌子。
如今换了地方,以前来许家看病的病人,便也换了地,来到许黟的新宅子。
许黟算了下这半个月的账目,刨去药材本钱、茶水费、车费和人工费,新账目里一共进账了二十贯钱。
这数目可不算小了,寻常人家,一年都不一定能有这个数目。
自然,这里面的大头,还是来自于陈氏消食丸,以及偶尔给一些大户人家酿煮的药酒。
像给穷苦人家看病,许黟几乎是不挣钱的。
他也乐得如此,每回有穷得没钱看病的病患过来求医,许黟就让他们拿蔬菜、鸡子之类的食物抵药费钱。
于是,短短半个月,许黟的名声在东街,便更响亮了起来。
如今不止南街的街坊们会来找许黟看病,东街的大户人家也会请许黟去府里看病。
到六月初,天气变得越发炎热。
酷暑快要来了,许黟在药房里,教阿旭和阿锦怎么用硝石制冰。
去年买的硝石量不多,如今家里用冰的地方大了,用冰量自然要增加。
他便喊刘伯驾着牛车又去买了上百斤的硝石回来。
上百斤的硝石看着多,但真的拿来制冰,每回制出来的冰量却不多。
制出来的冰,取好的拿来做冷饮子和冰镇水果。
多出来的冰块,许黟已经想到该如何使了。
他想到曾侯乙墓里面,曾出土了一只战国青铜冰鉴。先秦时期,夏天里炎热,贵族们喜爱喝冷酒,而这冰鉴就是用来装冰镇酒的。
许黟不爱喝酒,想到冰鉴,自然不是用来装酒。
但冰鉴除了装酒,还可以装其他的,他让工匠打了一个四方形,形似冰鉴的木盒子,在里面加上铁皮做隔层,隔层里塞入棉和碎布,冰块放在里面,可以延迟几个时辰融化。
这时候,把新鲜的肉放在盛有冰块的冰鉴里,不仅能放两日不坏,还可以用来当做降温的冰槛使用。
阿旭和阿锦对于许黟的倾囊相授,是惊了又惊。
他们不是当初那两个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的乡野孩童。
在县城里住了这么久,这冰是何等贵重的东西,他们哪会不明白。
可是郎君却把如何制冰的方法告诉了他们,还一遍又一遍的说得那么详细,直到他们吃透了方子,把冰做出来了。
他们心道,郎君待他们这么好,实在无以回报。
但郎君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许黟在把他们两人教会,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做得很好,以后制冰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他轻快笑着,看着陈娘子送来的糖渍枇杷,愣了下神,说道:“今年鑫幺他们不在,倒是有点无趣。”
去年这时候,他们经常缠着他做薄荷枇杷饮,今年解试的结果还没出来,不知道友人们在府城里如何了。
有这样感慨的不止许黟一人。
府城中,城内一座院落里。
鑫盛沅毫无形象的双手撑着下颌,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屋里有冰雪冷元子,还有生淹水木瓜等冷饮。
每样都是下人从城中茶楼里快马加鞭买来的,但鑫盛沅吃着,样样都觉得差点意思。
他扭头,看向旁边敞着褙子,大大咧咧躺在榻上,让随从给他扇风的陶清皓。
“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鑫盛沅闷闷不乐地问他。
陶清皓睁开眼睛:“放榜后就走。”
“这地儿,我都不想待了。”
府城开销比在盐亭县还要高,他这回带出来的银钱,花得七七八八了。
现在嘛……甚是想念家里的酒楼。
鑫盛沅扁着嘴角:“我们这回,不过是陪着走个行程,刑五倒是洒脱,来到府城后,总有不少读书人喊他去馆里。”
他口里的馆,其实就是那些文人雅士爱去的茶馆。
“我们却还要等着他放了榜才能回。”鑫盛沅踢了踢腿,不满意的在屋里来来回来的走着。
陶清皓爬起来,看着他问道:“你这是想家了?”
鑫盛沅不承认,说道:“难不成只有想家了,才能回去?”
陶清皓嘴角抽抽:“……”他眼睛余光瞥向没喝两口的冷饮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莫非,你还想着喝许黟的薄荷枇杷饮?”
鑫盛沅脸色一红,不说自招了。
陶清皓这回倒是没打趣他:“你想吃,我也想了,这些饮子吃了好些年,早吃腻了,还是许黟做的饮子叫人念念不忘。”
“既然你也想,不如我们俩先回去。”鑫盛沅像是找到同盟,怂恿着他。
陶清皓摇头:“君子不能食言,之前便说好,要一起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