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清晨,天刚亮不久,周符提前到达许家门外。他没敲门,像是一尊煞神,双手抱胸地靠在许家院墙边。
路过的街坊邻居看到他,都被他腰间别着的弯刀吓了一跳。
再去看他的脸,见到他脸上有道凶厉的刀疤,横在颚骨处,撩起眼皮看过来时,似是想要将人活剥了。
街坊们:“!”
他们心惊胆战地匆匆而过,都在担忧,许小郎是得罪了什么凶神恶煞的人!
“那人是谁呀?”
“他为什么要站在许大夫的家门外,是来寻许大夫的吗?”
“可他为什么不进去?”
不远处,几个小孩在捂着嘴小声嘀咕。
他们说话声儿小,周符没有听到,他目光落在许黟家对面那户的一面墙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汪!”
“汪!”
“……”
身后隔着一道墙,有条飞快摇着尾巴的黄狗在对着墙吠叫。
周符没想到许家还有一条狗,他转身,与那狗四目相对。
“呜——”小黄发出驱逐声。
周符微微眯眼,下巴往下一压,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在他刚有动作时,里头走出来一个穿着棉袄的小姑娘,对着那条黄狗喊道:“小黄,是要出去玩吗?”
她小跑地蹲在那条被叫做“小黄”的狗面前,对着它的头摸了摸。
“不急哦,郎君还在屋里,我们等郎君出了门再出去,你乖乖的不要吵……”阿锦说着说着,察觉出不对劲,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一个脑袋出现在墙角上。
“啊!”
她被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没那么害怕地站起身问道:“你是来寻郎君的吗?”
周符话少地点头。
阿锦得到他的回应,跑去屋里找许黟,说前日那个凶巴巴的人来了。
许黟听到阿符这么早就过来了,有点意外地亲自出去开门。
“汪汪汪!”
小黄有主人撑腰,再度嚣张地叫着。
许黟拍拍它的脑袋安抚几下,把它安抚好了,就问阿符,过来怎么不敲门。
“太早,怕吵到你。”周符憋出这句。
许黟嘴角扯了扯,开口说道:“我卯时天起,你这会过来可以直接敲门。”
周符听后“哦”了一下,又恢复安静。
许黟已知道这人话不多,不善交际,对于他这冷巴巴、沉凶着的样子,没觉得多有冒犯。
不过他也没有多余的表示,让他稍等片刻,他去屋里准备下。
许黟返回屋中,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厚实长袍,再系一条挡风的围脖,背上药箱就能出门。
没多久,刘伯架着牛车抵达许家。
许黟和周符一同坐上牛车,往城外的方向而去。
他们要去的是个叫黄沟村的地方,离县城有十六里地,全村有二十个户人家。
周家在黄沟村算是富裕人家,靠着周符给走商当护卫挣到的钱,在村里盖了一座三间屋的青砖瓦房。
许黟他们乘坐着牛车抵达周家时,周爷爷拄着拐杖坐在屋檐下方,他右眼失明已有几年。这几个月里,左眼也越来越看不清东西,很多活都干不了了,只能在院子里喂鸡守着鸡。
但天冷得快,这几日里,家里的鸡都不敢出窝了,都躲在鸡窝里取暖。
周爷爷没有活干,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发呆。
他年老耳力却不错,牛车刚停下来,他就摸索着拐杖站起来往外瞧。
“是阿符回来了吗?”周爷爷双目浑浊不清,朝着门口的方向喊。
周符快步走上前,喊道:“阿翁,我带着大夫回来了。”
周爷爷哎呦了两声:“都说我这眼睛不用看大夫了,你怎么还去请大夫回来,有钱也不能这般花呀。”
他摸索着抓住周符的手,继续絮絮叨叨,“你这趟出门,李媒妈妈刚好过来,给你寻到一门好亲事。说那小娘子家里要求二十贯钱的过门礼,只要你凑到钱,这门亲事便妥了。”
周符皱起粗眉,本狠厉的眉目看着更凶狠了:“那媒妈妈是个棍子。”
周爷爷不信地嘀咕:“真的?我还拿了五个钱给她喝茶嘞!”
周符:“她已经骗了好几户人家的钱。”
他说完,就扶着周爷爷进屋。
再重新出来请许黟进去。
许黟背着药箱进来时,听到周爷爷在小声地嘟囔:“怎么就变成光棍了。”
不过周爷爷没嘀咕多久,在许黟进来后,就用那只半坏掉的眼睛看他。
“你就是阿符请来给我问诊的大夫?”周爷爷问完,不需要许黟回应地又说,“这位大夫,劳烦你跑这一趟了,我这眼病缠身多年,右眼早就看不见东西了,以前的大夫都说治不好,就阿符不舍得放弃,总是花钱找大夫。
要我说,他就不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真想让我高兴地多活几年,得去给我讨个孙媳妇儿,生几个哥儿姐儿的,让我当公公多好。”
许黟淡然地走到他旁边,一面听着周爷爷絮叨说着话,一面仔细观察他的眼睛。
他的右眼睛,眼角膜几乎没有任何光泽,像是涂抹着一层厚重而凝固成乳白色的油脂。整只眼胞微肿,眼珠子转动时,可露出眦角部浑浊的灰白色斑点。
看到病症,许黟心里生出怪异,微微地蹙起眉。
见周爷爷还在说周符的婚姻大事。
许黟适当的开口,不紧不慢道:“周丈人放宽心,我看阿符兄是个有主见的,辜负不得终生大事。”
难得有人愿听他唠叨这些话,周爷爷的倾诉欲更加旺盛,连连叹气地说道:“他要是真有这心就好了,我老命一条,哪管得了这么多。可他都二十有四了,至今未能婚娶,我能不心急?”
多数人家,都是十二三岁定亲,十五六岁就可成婚。晚的话,也是十五六岁就把亲事定了下来,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办了婚事,搭伙过日子了。
黄沟村去年死了娘子的鳏夫也才二十有一,比周符小三岁哩。
周爷爷能不心急吗?他家有青砖瓦房,可过来做媒的媒妈妈在看到周符的面相后,都是直摇头。
这么凶的面相,哪家小娘子敢嫁给他?
许黟毫无预兆地听了一耳朵八卦,无辜地眨了眨眼。
好在此时,周符出声了,让许黟先给他爷爷看病。
周爷爷哼哼两声,晓得他今日说这么多,他孙子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没再继续当着外人的面说周符了,转而问起许黟多大了,是否娶亲了。
许黟眉心一跳,但还是如实说了。
听到许黟说他不过十六,还没有娶亲,周爷爷震惊。
好年轻的大夫呀,他努力地睁大他的左眼想要去看清许黟的面庞。
可惜他的左眼视线太差了,只得看清许黟的面部轮廓,看不清五官。加上许黟举止沉稳,声音清朗,光是听许黟说话,着实分辨不出年岁。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想着去摸许黟的脸庞。
但手到半空,又颤颤巍巍地放下,这是大夫,他不能像对待孙子那般无礼。
“让许大夫见笑了。”周爷爷面带惆怅。
许黟淡笑:“无妨。”
他见周爷爷精神有些萎靡下来,又道:“周丈人,我先替你看下眼病,兴许能治好你的左眼。”
周爷爷闻言一怔。
旁边的周符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表情,他惊喜问:“许大夫有办法?”
许黟斟酌地说道:“我看丈人的眼病,像是疳积上目,只是这病多发于小儿断乳后喂养不善,甚少有老者得此病。”
说罢,他沉思地询问周爷爷:“当年发病,眼睛可怕光?”
周爷爷提到当年事,苍老的脸上多出思索:“是有此事,当时白天里见了日光眼睛便痛,还会流眼泪,跟进了石头一样,揉眼睛什么都揉不出来。”
许黟又问:“晚上能看得清周围?”
周爷爷说道:“看不得清,模模糊糊的,有影子一样。”
许黟捋着思绪再问:“如厕粪便可正常?”
周爷爷有些难以启齿:“每回都是泻肚,但又不疼,就没管。”
许黟问完几个问题,再去检查周爷爷的左眼。
左眼的眼角处有脓液分泌物,球结膜充血,角膜晦暗干燥,眼颞上方有芝麻粒大小的灰白色斑点。
这些时日周爷爷眼睛发疼,食欲有所下降,也不如之前有精神。
但这两日孙子回家,周爷爷心里高兴,精神也好了一些。
尤其是,这回有媒妈妈说有小娘子愿意嫁给他孙子,他更是喜不自胜。
可惜孙子说那媒妈妈是光棍,是来骗人的。
周爷爷心情沉重地问:“许大夫,我这病真能治?”
“左眼能治。”许黟笃定道。
他收回检查眼睛的手,对周爷爷和周符道:“丈人的眼病是脾胃衰弱,元气损伤所引起。我先开一剂参苓白术散加味汤。先服用五日,看下药效如何。”
周符的呼吸粗重,沙哑着问道:“右眼呢?”
许黟看着他,说道:“右眼病灶太重,不能。”
周符收紧垂放在两侧的手臂,即便如此,这对于周家爷孙来说,已是难以置信的喜事。
许黟在他们爷孙喜出望外地眼神中,拿出笔墨纸砚,开始研墨。
他所开的参苓白术散加味,出自《湿病条辩》,方子药用茯苓、党参、白术、鸡内金和神曲等十一味药材组成。[注3]
这药方具有补脾益胃,宣畅中土之功效。周爷爷的疳目成病已久,只用这药剂还不够,还需搭配针砭之术助效。
许黟出门只要带上药箱,就会把针砭带上。
他写完药方让周符过目,然后再服用药汤前,先为周爷爷针砭穴位。
周符点头,扶着周爷爷去到里屋,许黟再让他点油灯。
油灯亮起,许黟打开药箱取石针炙烤,他要针炙四缝穴。
四缝穴位于指掌面处,分别为四个穴位,它是经外奇穴,能导滞、消积。[注4]
许黟小心施针,时刻注意着周爷爷的眼睛有何变化。
待周爷爷的左眼角处流出一股浓浓的粘稠黄水,许黟收起针。
擦拭掉黄水,许黟让周爷爷睁眼。周爷爷眼皮打颤地睁开眼睛,不知为何,左眼的视野好似清明了一些。
他眨了眨眼,再看周围,好像真的看得更清了!
或者这小大夫,真能治好他的眼病。
炙针有效, 许黟就知自己辩证没有出错。
周爷爷所得眼病在中医里称为疳积上目,亦叫疳眼,在西医学里的病名是角膜软化症。
说到角膜软化症, 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得这病的都是几岁以内的儿童,几乎没见到有成年人会得这种病。
但其实,成年也是会得的, 只是概率很低, 极少数罢了。
许黟在见到周爷爷的眼病症状时,也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可在诊断后, 他基本能确定, 周爷爷得的便是疳目。
药随证变,他给周爷爷开的参茯白术散,也有进行加减。
在参茯白术散的基础上, 许黟增加了鸡内金、神曲两味药, 这两味药可以消食开胃,起到化食消积的作用。
而这些药,他正好都有。
鸡内金这味药材,在盐亭县的医馆里很少见,用于消化的药方里也不多。许黟得了这味药,就想着试一试效果如何。
他让周符跟他回一趟许家。
周符点头同意, 两人同乘牛车回到南街时,已是日中。
家里的两个小孩做好了饭, 将饭菜温在灶上, 等着许黟回来。
许黟抓药给周符,顺便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午食。
周符摇头:“我得回去。”
许黟没挽留, 他只是出于礼貌留他吃饭。
周符既然想要回去,许黟想了想,对周符劝道,平时在家,多陪老人家说说话。
周符微皱着眉,似乎没听明白。
“为何?”
许黟:“你……”
他看着周符的神色复杂。
周爷爷见着个人就拉着说不停,是真的有原因的。
他从唐大叔的口里得知,周符的爹娘都去世了,只他和阿翁两人相依为命。周爷爷眼睛坏了以后,孙子为了挣到看病的钱,常年不在家,就周爷爷一个人孤苦守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久而久之,留守的老人要么刻板固执,孤僻不近人。要么就像如今的周爷爷那样,逮到机会就使劲地倾述,就怕又没人能听他说话。
后者,还是周爷爷心境开阔,能想得开。
过去半晌,许黟看周符是真的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轻叹口气:“周丈人年岁已高,素体不算康健,阿符兄这几年还是不要经常外出比较好。”
周符愣了愣神,有点听明白了。他拱手抱拳:“多谢许大夫告知。”
见他已经明白,许黟没有再多费口舌。
庞家书房里,庞博弈在看完潘文济差人送到府里的书信,心情略显不错,唤了一声旁边守着的庞叔。
“大郎。”
庞叔上前,替他掖了掖衣领口,问道,“潘郎君在信里是写了何事?”
庞博弈说道:“上回那卖毒药方的‘半仙’抓住了。”
庞叔听到这话,也是欣喜:“那可是大好事。”
“确实是好事。”庞博弈押了一口温茶,在书房中缓步,一边与庞叔说道,“抓了几日,要是还抓不到人,文济这个县尉,当的可就不行了。”
庞叔慈和地笑了笑,不敢附和庞博弈的吐槽。
这话大郎可以说,他一个老仆却不能说。
他看庞博弈又喝了一口茶,面色微动。
“大郎,夜里寒气重,许大夫说你入睡难,切忌晚食过后多饮茶水。”庞叔提醒着,就把书房里的茶水给收走。
庞博弈见手边的茶杯没了,也不孬。
“你如今倒是听许大夫的话,不怕我这个郎君发火。”他挥了挥袖子,坐回到案前。
一手扶着宽袖,一手亲自研墨。
庞叔面色不改:“大郎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了,请以安康为重。”
庞博弈听到这话,挑动起眉梢笑起来:“好,听庞叔的。庞叔你明日就去请许大夫一趟,便来为我把下平安脉,看我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地听医嘱。”
庞叔哪不知大郎在想什么,无奈叹气,应了下来。
入夜了,庞叔不让庞博弈在书房里多待。
熄了书房的灯,庞叔举着马灯在前引路,庞博弈落眼在廊外,冷风呼呼吹着,墙边栽种的树木枝条鼓动摇晃。四面生寒,他手中有暖炉,却也难抵冷意。
“起风了?!”庞叔惊讶地低低叫唤了一声。
他身后,庞博弈舒展地眉梢微微一拧,这时候起风,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另一边,许家。
许黟听得屋外“啪啪啪”作响,皱着眉打开窗户一角。
一阵冷冽的风灌了进来,冲得他脸部刺疼。
许黟皱眉,外面黑暗无光,不见月色。还没到小雪时节,这个时候天气骤然降温,让人总隐隐觉得不安。
史上记载这个时候还处于小冰河期,许黟以前只在书上看过,却从没体验过。
前些时候,虽天气冷得快,但也是能让人接受的程度。
但气温突然再次骤降,恐怕今夜忧心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心绪不宁地把窗户关上,出屋子去吩咐阿旭和阿锦两人,记得夜里多加两块木炭。
阿旭和阿锦搓着手,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今儿夜里屋里屋外都格外的冷,他们提前一个时辰加了木炭盆,还是觉得四肢发冷。
进了屋子里后,阿锦钻进被窝里暖身,朝着帘子对面的阿旭小声喊:“哥哥,今年我们就不怕冷了。”
“嗯。”
阿旭抿着嘴,往木炭盆里加了几块炭后,将水壶放在上头。
这样第二天醒来,郎君和他们就有热水可以用。
阿锦又道:“郎君屋里的床帐老旧得很,该是换一床新的了,明日我要去布料铺里买几尺做帐子的布料回来,这几日做好了就可以给郎君换上。”
阿旭说:“我去买,正好缺了盐,我要去盐铺里买盐。”
阿锦眼睛动了动,说她也想去。
“郎君说要多走走,不能整日都在屋里。”
“好。”阿旭没有坚持,跟妹妹说道,“明日儿我去郎君那里支钱,再买些米面回来放着。”
许黟爱吃面食,一斗面要比稻米贵,如今是阿旭在管灶房里的采买,他每回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等米面吃得还剩一半,就要买新的放在家里。
不过第二天早晨,他们去许黟那儿支钱的时候,许黟却说要跟他们一起去。
去粮铺之前,许黟先去到何家,询问何娘子要不要买米面。
“这天气怪叫人害怕,昨夜突然就起了大风,更是猖狂地叫了一夜。”许黟说着,话锋一转,“要是下了雪,这粮价恐怕要往上涨,得先在家里囤放些米面好。”
何娘子点头:“让黟哥儿这么提醒,是该张罗。”
她回屋,取了钱交给何秋林,让何秋林跟着许黟同去粮铺。
何家有小推车,何秋林推着小木车跟在刘伯驾着的牛车后头,行了两条小街,就到了南街的粮铺。
等他们到时,发现今日的粮铺,排队买粮的人比往日还多。
看样子,不止他们要屯粮,其他百姓家里,也都纷纷跑来买粮食了。
许黟和何秋林在旁边排队站了一会儿,就听得周围的人在七七八八地讨论着。
“听说了吧。茂州那又有羌人冒犯掠夺,有好几个县都被抢了粮。”
许黟微垂的眼睑一睁,看向说话的汉子。
那汉子还在跟同伴继续道:“听闻府城要往茂州送粮,府城那的粮价早两日就涨了,一斗就涨了十六个钱了。”
一斗粮食涨了十六个钱,一石就得多涨一百六十个钱。
这消息顿时在人群里炸开。
“这价,还让人怎么活啊!”
“昨日我买的时候,一斗稻谷就已是四十八文了,比月中就贵价了六文钱。”
“没想到还要继续涨,这茂州被抢了粮,怎么要我们府州出粮?我们就不缺粮了吗?”
“正是正是,再这么涨下去,谁还买得起粮食了。”
“……”
周围议论声不断,却没有一个人离开,继续守着,等粮铺开门。
许黟和何秋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担忧。
每年冬季,粮价都会上涨。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粮价涨得太快,让人惶恐不安。
尤其是粮食涨价,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买粮,这情况比许黟想的还要糟糕。也许在盐亭县以外,许黟不知道的地方,有的地方已出现断粮的情况。
要是真的如此,那就不止粮食涨价了。
许黟的目光扫过这些排队的人,从这些人里,他看出不乏有四处走商做买卖的。他们的消息更加灵通,待粮铺开了门,就几石几石地往外搬着粮。
轮到许黟时,粮铺里的粮食已抛售出一半。
那忙碌的店小子看着许黟,已心如止水地问:“要多少?”
许黟道:“要五石。”
话音一落,店小子有了新的反应,买五石粮食不少。
前头有几个这么买的,都是跑商的,打算拉着粮食去那些粮价更贵的去倒卖,趁机挣钱。
不过他看面前穿着碧青色长袍的少年郎,不像是四处跑商,身上没有那股圆滑的奸诈味儿。
店小子手指飞快地敲打算盘,算完说道:“今个的粮价,一石稻谷是五百二十七文,买五石要两贯钱又六钱三十五文,不赊账。”
许黟颔首,从钱袋里取出一锭碎银子。
店小子拿着碎银子称重,是二两八钱。他折成铜钱换算后,串了两串小钱,又十一个散钱给到许黟。
这白银的价值比普通的铜钱价高,折成散钱,有时候能多出十几个钱。
算好钱,粮铺里搬粮食的壮汉,就将一石石粮食搬到许黟乘坐的牛车上面。
何秋林看着许黟买了五石粮食,眼里露出羡慕。
可惜何娘子只给了他一贯钱,连二石稻谷都买不到。
于是,何秋林买了一石稻谷,一石豆子。
两人买好粮,回去路上遇到几个都要去买粮的街坊。
许黟拉着他们问是发生何事了。
被拉住的街坊看到是许黟,就耐着心地说道:“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北边那儿数日前就闹灾了,县城里的粮铺得了消息,纷纷把价给往上涨,再不买的话,好些人担心,后面还会涨。”
“咦?许大夫是买粮回来了?”另一个人看许黟坐的牛车装满粮食,惊讶地问。
许黟道:“我今儿去粮铺里卖粮,见粮价涨得高,就多买一些囤着。”
那人咂舌,只听过粮价便宜的时候买,没见过涨价的时候才屯粮的。
不过,他已经来不及多想,道别了许黟他们后,脚步略有些飞快地往粮铺赶去。
旁边的何秋林忧心忡忡地看向许黟:“黟哥儿,你说北边那真的闹灾了吗?”
许黟微摇头:“不知。”
他心里也担忧。
何秋林紧张说道:“要是真的受灾了,那这粮价还会涨的。”
“嗯。”许黟拧着眉,心绪不高地与何秋林坐着车回到家门口。
两人一前一后地把牛车里的粮食卸下来,让刘伯也多去屯一些粮食。
刘伯唉声叹气,说道:“我家里有粮,秋收攒着几石稻谷和几石菽嘞,不过已吃了不少,还是要去粮铺里买一些。”
他今天听了一嘴粮价涨的话,整个人都惶惶不安。
这粮价一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为煎熬的,他们一家算下来十几口人,每天光消耗粮食就是一笔不小的数。
他家里能囤着几石粮食已是侥幸。但多的是家里无多余存粮的,尤其是那些家里人丁少的,种的粮食交了税赋,剩下能嚼口的就不多了。
众人在沉重的气氛里各自回家。
接近午食,许黟在诊堂里接待一个来看受寒泻肚的病人。
他问诊完没开药方,直接抓了一把葛根和黄苓包在黄麻纸,让病人回去煎煮服下。
病人拿了药离开,许黟起身走动,就见到庞叔双手拢在袖子里往许家院子过来。
庞叔是来请许黟去庞府的。
想着上回的约定,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许黟便带上药箱,跟着庞叔去见庞博弈。
这时的庞博弈,早已让小厮把炉子备好,又让闲汉去买些盐亭县可口的点心回来。
冬日里盐亭县的人家爱吃油炸的面点,外面裹着层糖霜,吃着时酥脆,嚼着会“咯咯”的响,除了不够雅致,其他都让庞博弈非常满意。
小厮让灶娘做了热腾腾的红枣茶,提着过来放到炉子上面温着。
再去给熏着的香炉加一小撮沉香末,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缭绕着沉香的雅淡木质香,又因香婆调的香还加入了豆蔻、白芷和茯苓等,这香熏着,让人心神舒畅,纳食也香了。
许黟到的时候,闻着这香,有些被惊艳到。
他轻嗅了一番屋里缭绕的香气,闻出几味熟悉得不能熟悉的药材,就知晓庞博弈今日用的是养生药香。
这养生药香难得,都是香婆根据主顾家的要求调制的,可以说是独此一份。
当然了,这种调制是在基础香里加味,偶尔也有失败的时候,制出来的香,里面的香料互相充斥,其味难闻。
许黟放下药箱,对着庞博弈行了个礼,微笑道:“庞官人一别三日,气血看着好了不少。”
庞博弈对他招手,让他坐下来说话。
“我今日让庞叔请你来,是有好消息与你说。”
许黟顺势坐下,心有所想地问道:“是毒药方一事?”
“对。”
庞博弈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说道,“文济昨日差人送信与我,说那贼子在二十里外的村庄子里抓到,人已带回来审问,不日便会有新消息传开。”
能抓到人,是再好不过的了。
许黟高兴地问道:“这人可有交代什么,比如他卖出去的药方里,还有别的吗?”
庞博弈看他如此心急,笑道:“这事急不来,有文济把关,定不会轻饶此人,只要他能老实交代,我们就不必担心他都做了什么坏事。”
许黟听罢,也知道自己心太急切了。
不过他今日过来,还是有目标的,那就是为庞博弈诊平安脉。
庞博弈很配合,许黟要他伸手,他就把手伸出来给他看。
在确定他脉象已正常,许黟才安心地收回手。
他交代了几句后面要注意的地方,让庞博弈不要坐在风口吹风,以免余疾再犯。
接着,两人闲扯了几句家常。
许黟像是想到什么,随口地说:“今日去粮铺里买粮,去了才知道粮价涨了不少。听闻,好像是北边受灾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话音刚落下,庞博弈平缓的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面色沉重地开口:“是有此事,这事还没传开,不过想来不过几日,就会传到盐亭县。”
他没有隐瞒许黟,数日前,西靠盐亭县的西充县,突降暴雪,暴雪压塌了不少粮作物,上百户百姓都受灾了。
隔壁的陈二旺已许久没露面,这回粮食涨价他在屋里听到了,但却没有出来。
不就是涨了几个钱?每年不是都这样涨的吗?
陈二旺心里想着,裹着棉被不愿意动弹,这天儿太冷了,他为了省着木炭用,盆里只放了两三块炭就不舍得加了。
这点木炭根本起不到保暖的作用,他只能是整日里躲在被窝,才免得被冻僵。
而东郊一处小木屋。
陈娘子脸颊微微红润地守在灶口处烧火。
自那日从陈家和离出去,陈娘子拿着带出来的钱在东郊一个老妪那里赁下这间小木屋。
老妪见她孤身一人,身边又没有傍身的哥儿姐儿,怜惜她可怜,就将赁金减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