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久违的痛心震荡胸怀,薛满随着马车颠簸,闪现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
那是?名缩在马车角落,无声落泪的少女。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咬唇隐忍,泪珠顺着面颊滚滚滑落。
要是?不贪图嫁给三哥便好了,与他做一辈子的兄妹,也好过反复见证他爱上?别人?的狼狈。
无论哪种情?感,都比男女之情?要持久牢固,不会叫人?痛彻心扉,不会叫人?难以自拔。
她?不要再喜欢上?任何人?,渴望任何一份感情?,期盼与谁长相厮守。
一个人?很好,守护好自己的心便很好。
又下雪了。
瑞清院中悄寂无声,书房的窗沿堆着雪,薄薄的窗纸透着些许亮光,不一会便暗了下去。
许清桉靠着椅背,长眸阖紧,与黑暗融为?一体。
冬夜漫长且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的堆积,风的躁动?,怒意的悄然扩散,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怒什么,怒她重逢后的无动于衷,或是?一装到底的决心?
在意识到先动?情?的那刻起,他便丧失主动?权,将喜怒哀乐全交由她来决定。
初时他想得简单,婚约也好,未婚夫也罢,威逼利诱使对方退出,再设法让阿满点头嫁给他,厮守便是水到渠成。但现实一波三折,她?的家世显赫,未婚夫权势滔天,是?恒安侯府都难以抗衡的存在。
饶是?如此,他从未想过放弃,若是?不战而败,与懦夫有何区别?
端王殿下今早命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声称,只要他放弃阿满,便会帮他寻回娘亲,助她?成为?堂堂正正的侯府夫人?。
端王殿下好手段,准确找出他的命门,以此来引诱他主动?退出。
阿满与娘亲,孰重孰轻?
许清桉对?娘亲的记忆非常遥远,面容声音均已模糊,牢记的是?她?温柔的语调,精致的绣工,以及长年累月的劳苦。
为?养育他,娘亲吃了许多?苦,却没有分毫的怨言。
祖父寻来后,娘亲经过一夜思?考,几乎绝情?地烧掉他所?有衣物?,将他推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等你名扬天下,我会主动?来找你,在此之前,不要再奢望见我。”
她?说到做到,自此杳无音信,像水汽一般蒸发在世间。而他为?了见到娘亲,努力活着,力争上?游,想登到青霄碑的最高处,高到能?让娘亲听到他的优秀。
那是?他在恒安侯府坚持的唯一信念,支撑着他度过难熬的日日夜夜。可从半年前起,他的生活不再荒芜贫瘠,充满奇妙的变幻。
她?救了他,给他一段色彩斑斓的陪伴,他在尝过甜头以后成瘾,似那些病重的患者?对?蒂棠茚般无法戒断。
即便了却多?年夙愿,也难以对?阿满戒断。
分别后,他愈加憎恶院落的孤寂,长夜比童年时更加难熬,偶有绮梦相聚,醒后却只剩漫无边际的失落。
他触碰不到她?,便期待每日清晨,能?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通过文字感受她?在身旁,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他耽于思?念,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一样。岂料今日见面,她?容光焕发,在乎的只有炙肉,鲜嫩的炙肉。
受折磨的人?只有他。
凭什么只有他?
他恶念丛生,于是?诱她?饮酒,逼她?火气?,用避无可无的亲密叫她?认清现实。
一个人?的沉沦太孤单,两个人?的沉沦才深重,配得起锲而不舍地追逐。
她?想置身事外?不如白日做梦。
许清桉睁眼,看向书案上?的一份案卷,那是?一桩尘封多?年的旧案,关?于阿满父亲意外身亡的详细经过。
据蜚零所?言,端王殿下出身尊贵,能?力非凡,品性谦雅,除去与那江家姐妹的纠葛,人?生堪称无可挑剔。
……当真无可挑剔吗?
许清桉想,战功赫赫如祖父,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况是?皇室子女?
他喜欢查案的过程,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再一击必中,使犯人?束手就擒。
面对?端王时亦不例外。
薛满天真的以为?,这次争吵会与竹叶青那回一样,以短暂的冷战和许清桉的示好作为?终结。但她?等了又等,没再等到他的来信,也没等到任何拐弯抹角的示好。
咦,他真生气?了!
薛满也生气?,为?何他执意打破现状,将事情?导向不能?控制的局面?成吧,便断绝一阵子的来往,以便他深刻意识到错误,才能?迷途知返,挽回他们的主仆之情?。
暮去朝来,转眼便是?除夕。
薛满白日在薛家老宅,陪薛老太爷挂春联,放响鞭。用过午饭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宫中,跟薛皇后、裴唯宁一起剪窗花,挂灯笼,没有一刻得闲。
傍晚,裴长旭处理完事务,赶到凤仪宫跟他们会合。他亲自写了一副对?联,上?联:瑞兆丰年迎好运,下联:福盈四海庆团圆,赢得众人?的交口赞誉。
酉时天黑,阖宫及百官在百花厅内庆贺除夕,薛满照旧坐在裴唯宁的身侧,对?面的青年却从两个变了其中一个。
许清桉没来参加除夕宴。
薛满黯下眼眸,他在刻意躲着她?吗?他真要与她?恩断义绝,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怎么可以。”她?委屈地自言自语:“翻脸不认人?的小气?鬼。”
裴唯宁误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你说什么,我没大听清?”
薛满低声,“哦,我在说困了,待会想早点回府休息。”
裴唯宁道?:“今日可早不了,待会我们还要一起去母后那放烟火,再回我的宫殿守岁到凌晨呢。”
薛满摇头,“你们去吧。”
裴唯宁坚持,“不成,从你八岁开始,我们每年除夕都要做同样的事情?,今年也不例外。”
薛满有气?无力,“同一件事做得久了,也会觉得厌烦。”
裴唯宁察觉出她?近日情?绪低落,往对?面看了一眼,心中已然有数。这段时间阿满一直提不起劲,想也知道?与谁有关?。哼,许清桉嘴上?叫得响亮,做的事却没比三哥强多?少,都只会影响阿满的快乐。话本子里?说得没错,男子皆蠢笨如猪,一点不如香香软软的妹子可爱!
“好阿满,我想要你陪着放烟火,你若是?不在,我一个人?多?无趣。”裴唯宁往右边瞥了一眼,“不然我找她?一起放?”
她?右边是?太子妃蒋芸娘。
薛满无奈,她?怕了这位说到做到的公主殿下,“那我放完烟火便回去。”
“还有守岁!”
薛满没纵着她?,坚持放完烟火便走。裴唯宁唉声叹气?:失忆后的阿满,远不如从前的表妹好说话了!
酒阑宾散,帝后领着嫔妃、皇子公主们在殿前一起观赏烟火。比起往年,今日少了张家的三位重要人?物?,却没耽误除夕的热闹非凡。烟火秀无比的盛大绚烂,璀璨地闪耀天际,将寒夜点缀得流光溢彩。
平心而论,这比衡州乞巧节时的烟火要强上?千百万倍,但薛满兴致阑珊,只想回家抱着被子睡一觉。
身边的人?不对?,精彩也成了无趣。
此时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裴长旭亦有所?感触。兜兜转转小一年,阿满从逃家到回归,终是?重新?站在他的身旁。
唯有阿满,才有资格与他一起,接受所?有的荣耀与瞩目。
除夕夜,景帝仍有忙不完的政务,放完烟火后又返回御书房,晚些再到凤仪宫歇息。
太子领着太子妃等人?回东宫,临走前裴茹楠特意向薛满恭敬行礼,道?:“祝阿满姑姑来年遂心如意,万事大吉。”
薛满轻抚她?的头顶,“宝儿真乖,明日我带件礼物?送你。”
裴茹楠兴奋,“什么礼物??我现在便想知道?。”
薛满道?:“不成,说出来便没有惊喜了,等明日一早……”
“宝儿,该走了。”太子妃远远喊道?。
裴茹楠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厢,裴长旭也跟皇子们道?完别,返到薛满面前,“阿满,我们一起去凤仪宫。”
裴唯宁搂住薛满的手臂,“开始我们兄妹三人?每年的固定活动?,点烟火,放鞭炮,顺便我们姐妹再熬夜守个岁!”
“我不守。”薛满不厌其烦地纠正。
裴唯宁装没听到,三人?回到凤仪宫,在薛皇后的叮咛下,小心谨慎地点起长鞭炮。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亮地辞旧迎新?。
这是?一场独属于薛家人?的小聚会,裴唯宁在跑闹,薛满捂着耳朵在躲,裴长旭则仔细地护着两人?。
吴嬷嬷扶着薛皇后站在后头,笑道?:“娘娘好福气?,能?有端王殿下、七公主这双优秀的儿女,又有薛小姐这般乖巧贴心的儿媳。”
薛皇后微笑不语,神色若有所?思?。她?身为?皇后,在宫中自有暗藏的情?报势力。景帝与裴长旭虽瞒得严实,却仍叫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令人?热血沸腾的不寻常。
很久以前,她?便放弃了某些奢望,盼着旭儿、小宁平安喜乐便好。这么多?年来,旭儿与世无争,从不贪恋权势。然而世事无常,如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主动?向旭儿招手,她?又岂能?不怦然心动??
修弟……
你若在天有灵,便再保佑姐姐一回,助旭儿顺利登上?尊位。姐姐向你保证,阿满会得到举世无双的荣光,薛家更会名垂青史,屹立不倒。
正月初一,又是忙到马不停蹄的一天。
薛满先去薛府向薛科诚拜年,又前?往宫中跟薛皇后?等共度佳节。在经过?一番热闹且隆重?的互换红封后?,薛满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塞给?裴茹楠一枚小匣子。
裴茹楠打开,见里面躺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环纹玉佩,背面刻着她的小名“宝”字。
薛满解释:“我也有类似的一块玉,常年戴在胸前?,听说是我出生时,我爹娘特意请人为我做的,想必是因为玉能?辟邪消灾。我知晓你肯定?不缺这个,但多一份心意,便?能?多保佑你一分。”
“我没有。”裴茹楠扑进她怀里,感动地道:“父王与母后?没有送过?我这个……阿满姑姑,你对宝儿真好?,宝儿最喜欢你了!”
薛满打趣:“你要是喜欢,每年我都?送你一块新的,到时候全部挂在脖子上,逢人便?说阿满姑姑最好?,将我的好?传得人尽皆知。”
裴茹楠天真道:“人人都?知道你好?,岂非人人都?想娶你为妻?到时候三皇叔要夜不能?寐了!”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裴长旭走近,佯怒道:“今日是新年,不准说我坏话,只许说好?话。”
裴茹楠不设防,“我在说阿满姑姑人美心善,定?有许多人抢着要娶她……”
“好?了,宝儿。”薛满及时打断她,“快去找你母妃,免得她待会儿着急寻你。”
“母妃才不会着急,她眼里只有父王……”虽嘟嘟囔囔,宝儿仍听话地离开。
薛满收起?笑容,听裴长旭道:“阿满,你向来喜欢宝儿。”
薛满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道:“宝儿聪明伶俐,我当然喜欢。”
“将来你我的孩子会更加聪明伶俐。”
“……”大过?年的,能?少说话,少给?人添堵吗?
“阿满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薛满抛弃贵女?修养,不客气地翻个白眼:她喜欢他闭嘴,走远点,解除婚约!
裴长旭锲而不舍,“我希望第一个能?是像你的女?孩儿,我会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带她骑马射箭……”
薛满干脆往前?走,当耳边是尊贵的苍蝇嗡嗡在叫。
裴长旭乐意见到她的恼怒,万般情绪,唯有平静能?叫他寒意侵骨。只要阿满还肯对他发脾气,便?证明他仍有影响她的能?力。
能?影响便?好?。
他知晓前?段时间,阿满换了门卫后?,一直跟许清桉暗中书信往来。换做旁的女?子,他会严密布控,监视对方的一言一行……不,换做旁的女?子,他定?第一时间解除婚约,顺便?叫那两人痛不欲生。
阿满不是旁的女?子,她是他珍视的宝贝,更何况是他有错在先。
裴长旭对薛满万般包容,对许清桉除去厌恶,剩余的便?是莫可名状。他曾真切地欣赏对方,认为对方大有可为,而今,这份大有可为却叫他骑虎难下。
十日前?,许清桉明面上受父皇之令离开京城,前?往阜安府处理急事,实则是掩人耳目,等待半个月后?与他会合前?往兰塬。在此期间,裴长旭必须放下芥蒂,待查清求香畔背后?的靠山后?,再请父皇将许清桉调离京城。
薛满对裴长旭的盘算一无所知,亦对许清桉的离京毫无所察。她以为许清桉冷酷无情,单方面终止了这段主仆之情。
忘恩负义的家?伙,忘了是谁给?他炖猪肺汤、剥卢橘、绣荷包吗!即便?她做得不是顶好?,却也花费了无数心血和时间!
薛满由失落转变为怒火中烧,过?得大半日,脑中忽地灵光一现,提前?跟薛皇后?等人道别。
“姑母,我想再去老宅陪伴祖父。”她的理由冠冕堂皇,“祖父年事已高,一人待在家?中未免冷清,我想去陪他用个晚膳,再在老宅住上一晚。”
裴唯宁忙道:“母后?,我也要去!”
不等薛皇后?拒绝,薛满便?道:“小宁,你是公主,公主是皇家?人。”
这句话歪打正着,说到了皇后?的心坎上。景帝最近因张家?之事,对外戚多有忌惮,再往前?多年,教训更是历历在目。
她道:“小宁,往后?不许你随意出宫胡闹。”
裴唯宁想争辩,被裴长旭拦住,“儿臣会多加管教小宁。”
裴唯宁不能?去,裴长旭更是不能?,薛满如?愿脱身,迫不及待地回到薛府。
她刚进房便?翻箱倒柜,明荟问:“小姐,您在找什?么东西,跟奴婢说便?好?。”
薛满道:“我要找一个红色匣子,没有任何花纹,重?量很轻,我记得是压在哪个箱子底下……”
明荟准确地指向一只箱子,“小姐,奴婢记得在这里,您让让,奴婢马上帮您取出来。”
薛满站在一旁盯着,果?然见明荟翻出了红匣子,开心地道:“你是个好婢女?,去库房领赏吧!”
明荟见她久违的心情好,大着胆子问:“小姐,这里头装着什?么东西,能?叫您这么开心?”
薛满沉下俏脸,“我开心吗?不,我不开心。我殚精竭虑,帮许清桉一跃三级,还帮他保管父亲的遗物,他却无情无义,用完变扔,枉为大丈夫!”
“那,那您要跟他断绝来往?”
“不,我要去找他,让他当面向我赔礼道歉!”
明荟一时笑主子的孩子气,一时又担心主子会吃闭门羹,毕竟那位俊美的世子爷,看起?来并不和蔼可亲……
不管怎样,云飞驾车来到恒安侯府门前?,独身去敲门。
侯府门卫问:“来者?何人,大过?年的有何要事上门?”
云飞递出一小袋碎银,道:“我叫云飞,我家?主子是恒安侯世子的熟人,有急事想请对方见一面,还请大哥通报一声。”
门外接过?碎银,笑道:“小事一桩,你等着,我这就去传话。”
过?了半刻钟,有人步伐矫健地出了大门,往左右一扫,便?锁定?角落里的白马素车。
她连忙上前?,隔着帘子喊道:“属下苏合,见过?阿满姑娘。”
车内传来薛满的声音,故作镇定?又难掩怒意,“他好?大的架子,连见面都?叫你来代劳!”
“不不不,您误会了世子。”苏合忙道:“世子并不在京中。”
车内一静,薛满掀开帘子,露出裹在雪白狐裘里,俏丽娇嫩的脸庞,“他去了哪里?”
苏合道:“十日前?,世子接到圣上的命令,命他即刻前?往阜安府去处理急事,世子只跟老侯爷通了声气,便?连夜带上空青、卷柏出发。”
“去了阜安府何地,处理什?么急事?”
“阜安府云县,当地知县无端失踪,又恰逢雪灾,圣上便?派世子前?去查明真相,顺便?处理灾情。”
“俊生呢,他去了没?”
“没有,世子念及俊生尚小,特许他留在京中跟家?人一起?过?年,等正月十五后?再做打算。”
他想得真周到,能?与讨厌的老侯爷道别,考虑俊生年幼要过?年,独独忘了她的存在。
枉她每日脑子里装的全是他!
薛满抬起?下巴,不愿流露丁点脆弱,“我知道了,我今日来也没旁的事,只是想转交下前?世子的遗物。”
她将红匣子递给?苏合,苏合不肯收,“前?世子是瑞清院的禁忌,除去阿满小姐,无人敢在世子面前?提及,还请您改日再来一趟,亲手转交给?世子。”
薛满面无表情,“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你若不收,我便?扔了它。”
苏合笑了笑,因是过?年,她今日未着劲装,穿了件寻常女?子的宽袖锦裙。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长窄的盒子,递到薛满眼前?,“世子离开前?曾吩咐属下,若阿满姑娘前?来,便?将此新年礼物转交给?你。”
薛满道:“我不稀罕。”
话毕,她放下帘子,正要叫云飞赶车时,苏合在外头道:“世子说,在您未想清楚前?,他绝不会主动去烦扰您。但您若是来了,便?证明您心里有他。”
薛满哼了一声,她心里不止有他,还有瑞清院的五只乌龟,池子里的一十八条金鱼!
“阿满姑娘,这是世子头一回送人礼物,您即便?不喜欢,打开看看也成。”
薛满可耻的心软且好?奇,许清桉会送出什?么样的新年礼物?
经过?短暂挣扎,她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我便?给?你个面子。”
她接过?长盒子,又给?了十余个红封,随后?回到薛府,遣散婢女?后?,独自打开新年礼物。
嗯,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珍珠樱花流苏银簪。
薛满感慨他与前?世子父子连心,竟连送礼都?能?送到一块去。
很快她又发现盒子里的机关?:下头竟还藏着隔层!
打开隔层,薛满见到了一样眼熟的东西:袖里箭。
比起?许清桉的那枚,眼前?的袖里箭通体泛着银光,约莫她一掌的长度,更精致玲珑,也更适应女?子的袖腕,显然是定?制而为。
盒中附有袖里箭的使用说明,薛满忍不住取来窗台上的花瓶,对着花枝射了两箭——哇,操作简单,箭矢锐利,配上她百发百中的投壶技巧,即便?上阵杀敌也够用。
哼,算许清桉花了巧思!
她收好?袖里箭,又美滋滋地戴上发簪,对镜照了许久,直到明荟在外间:“小姐,您今日还要去老宅吗?”
要去的,她对薛皇后?说的话不掺假,祖父一个人过?年肯定?冷清。
去往薛家?老宅的途中,薛满靠在车壁,抱着软枕,心里充满惆怅。她有姑母、小宁,有祖父陪着热闹过?年,但少爷人在他乡,有没有穿新衣?有没有准备丰盛的饭菜?有没有放鞭炮,看烟火,与人分享新年的期许?
那句在有璟阁被咽回去的话,重?新盘桓在嘴边。
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想给?他看新做的衣裳,想给?他看新点的胭脂,想给?他看戴上发簪的模样。
正月初三,裴唯宁约薛满到街上逛街,薛满打起?精神应约,成日关?在府中胡思乱想总不是事。
她们先去逛了云澜书局,裴唯宁热情地推荐最近看的话本子,是薛满从前?爱看的类型,如?今却兴致缺缺。
最后?,裴唯宁挑了十几册话本子,薛满则选了几本游记,收获颇丰地前?往近水楼用膳。
近水楼的生意好?,正月亦不例外。裴唯宁差人订好?雅间,到了便?能?直接上楼。
姐妹俩难得没有戴幕篱,花容月貌惹起?不少人的注目,其中便?包括大堂里的凌家?兄妹。
“那是……那是许大人的婢女?阿满?”凌峰迟疑地道。
凌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面熟的少女?,虽只见过?一次,却叫她印象深刻。
凌峰一连三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身边的那位小姐是谁?她抛弃世子攀上更高的枝头了?”
凌娟闻言蹙眉,“大哥慎言!”
她并未告知兄长那晚在近水楼发生的事,这位气质出众的失忆婢女?,身份显然大有来头。否则端王怎会为她出头,更派人警告所有在场者?,若有人敢泄露当晚的事情,他不介意京城少几户无足轻重?的人家?。
对了,还有那位明艳的红衣少女?,初时凌娟只觉得眼熟,回府却想到一人,她曾在两年前?的万寿宴见过?一面——当今皇后?所出的合宜公主。
凌娟比兄长更有脑子,稍加猜测,脑中便?浮现一人。众所周知,端王与表妹薛小姐有婚约,薛小姐与合宜公主姐妹情深,而从时间推算,薛小姐生病的时间与婢女?阿满出现的时间高度重?合……
某些答案呼之欲出,凌娟却没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念头,首先是她招惹不起?,何必不自量力,再有,薛小姐从未得罪过?她。
世子不喜欢她,从来与旁人无关?。
凌娟黯然敛眸,凌峰见状,立刻道:“这等攀附权贵的虚荣女?子,我必不能?叫她——”
“大哥!”凌娟冷脸道:“你若是真为我好?,往后?便?修身养性,谨言慎行,省得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八品书吏!”
凌峰脸色涨红,被妹妹骂得哑口无言。谁人不知凌家?女?儿学问好?,相比之下,凌峰才学普通,私下全靠妹妹出谋划策,才能?榜上有名,顺利进入都?察院当差。今年初,他好?不容易争取到与许大人南巡的机会,可屡次三番得罪那婢女?,导致回京后?银枭队都?得了奖赏,他却依旧寂寂无闻。
他不敢反驳妹妹,偃旗息鼓道:“我知晓了,以后?不会评论她半个字。”
凌娟松了口气,眼看那边的两位贵女?要上楼,忽然薛满侧首,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朝凌娟轻轻颔首,凌娟一愣,随即生出一股冲动。
“阿满姑娘,请留步!”
薛满对小凌姑娘的印象不错,她可是得过?圣上夸赞的真才女?。
等凌娟走到面前?,她问道:“小凌姑娘,有事吗?”
“有。”凌姑娘顶着合宜公主凌厉地审视,和善地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不知你方不方便??”
裴唯宁认出这位小凌姑娘,正是那晚跟许清桉会面的女?子,简而言之,她是阿满的情敌!
她顿时不豫,“阿满没空。”
薛满道:“我有空。”
裴唯宁不依,“阿满,你是来陪我吃饭的,干吗要理不相干的人?”
薛满道:“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搁很久,你先去雅间坐会,我马上来找你。”
她三言两语安抚好?裴唯宁,又在隔壁要了小雅间,与凌娟进去说话,婢女?护卫们则在外头守着。
凌娟先开口:“阿满姑娘,我大哥先前?对你多有不敬,在此我代他向你真诚道歉。”
薛满道:“你们真是亲兄妹?”
凌娟道:“毋庸置疑,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薛满直言:“你长得比他好?看,脑子也比他灵活。”
凌娟失笑,“大哥长相随父亲,我则随了母亲,至于脑子……我大哥的确顽固不化。”
薛满道:“以你的才学情商,若是男子,肯定?比他更有前?途。”
凌娟道:“不瞒你说,我正有报考女?官的想法,可惜我父母催着我成亲,不愿我进入官场。”
薛满道:“当女?官便?不能?成亲吗?”
凌娟道:“世人对女?子多有苛刻,女?官入朝做事,便?不能?兼顾后?宅,是以,多数女?官终身不婚。”
薛满惊讶,“那你打定?主意不嫁人了?”
凌娟苦笑,“与其盲婚哑嫁,蹉跎余生,倒不如?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说到这,薛满无可避免地想到许清桉。换作往常,她定?会不遗余力地撮合他们,但她如?今心境有变,那些话再也说不出口。
凌娟看出她的纠结,主动道:“阿满姑娘,你想知道那晚世子跟我聊了什?么吗?”
薛满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若是肯说,我便?听着。”
凌娟没有卖关?子,“我爱慕世子许久,那晚并非偶遇,而是特意跟你们进的近水楼,想跟世子独处说话。多亏阿满姑娘成全,我才有向世子倾诉衷肠的机会,奈何世子对我无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
薛满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或者?痛骂许清桉几句?
凌娟继续道:“当时我不甘心,便?问世子,是否因为姑娘才拒绝的我?世子言明,即便?没有姑娘,他依旧对我无意,一辈子都?无意。”
薛满忍不住帮许清桉说话,“你别误会,他说话向来直接,面对老侯爷是也这般,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凌娟点头,“世子行事随心,待人惯来懒怠,天底下唯有一人能?叫他有求必应。”
薛满沉默,非常沉默。
凌娟叹道:“阿满姑娘,像世子这样的人,不动心则已,一动心便?再难回头,还望你珍惜他的一片真情。”
与凌娟分别后?,薛满回到隔壁雅间,裴唯宁迫不及待地问:“她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欺负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出气?”
薛满啼笑皆非,“你想多了,小凌姑娘是正经的才女?,并非勾心斗角之辈。”
裴唯宁撇嘴,“谁说才女?便?不会勾心斗角?但凡是……”
薛满问:“但凡是什?么?”
但凡是情敌,便?没有能?好?好?说话的。
裴唯宁顾忌她脸皮薄,没有说下面的话,“没什?么,她没冒犯你便?好?,你们都?聊了哪些?”
薛满有所隐瞒,“哦,小凌姑娘说想考女?官。”
裴唯宁挑眉,“女?官?她倒是志向远大。”
薛满道:“你别小看她,她的才学可得到过?圣上赞誉。”
裴唯宁不以为然,“得到我父皇夸赞的人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