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乐筠福了福,“谢谢袁婶子提醒,主要是手里余钱不多。”
“是啊,坐吃山空肯定不成,生计是个大问题。”袁婶子附和一句,不再多言,开始给她量尺寸,“不过四年罢了,你竟长这么高了,和一般男子无异。”
唐乐筠不太擅长和陌生人闲聊,干巴巴地应了个“是啊”,二人便不再攀谈了。
量完尺寸,她回了趟家,把一匹布和两匹府绸送去布庄,再回来时,发现药铺门口多了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
在铺子里干活的小木匠对他们说道:“药铺还没开,不卖药,你们去福安医馆吧。”
福安医馆就是那胖子所在的医馆。
唐乐筠看看四周,几家店铺的伙计都在瞄着她这边。
那中年男子道:“福安医馆我们去过,马大夫说缺了一味主药,抓不全,让我们拿着方子来这里看看。”
小木匠看见唐乐筠了,大声说道:“铺子都没修好呢,你想看什么!”
中年男子头一转,也发现了目标,赶紧把老头放到了台阶上——那老头捂着胸口,神色委顿地靠坐在门槛上,显然是坐都坐不住了。
他朝唐乐筠走了过来,打一躬,就不站起来了,弯着腰说道:“唐姑娘,我爹病重,听说你昨儿个进了药材,帮帮忙,行行好,给我抓副药吧,我们有钱。”
唐乐筠知道,镇子小,她开药铺的事传得一定很快,但不知道还有人盯着她的行踪,连进药材这种小事都瞒不过他们。
她闪到一旁,顺便朝医馆的方向望了过去,那胖子已经来了,见她看过来,立刻藏到了两个行人身后。
唐乐筠道:“我现在不卖药,你们另想办法吧。”
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求姑娘救我爹一命。”
他膝盖将一弯,唐乐筠就避到了窗根底下,响头全磕给了几个过路人。
几个过路人一脸懵,纷纷停下脚步围了过来。
不知哪个说了一句,“姑娘既然进了药,就卖他一副呗,人家又不是不给钱,你这药铺也不是不开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做药铺最讲究口碑,见死不救,日后谁还敢买你的药!”
“就是就是。”
唐乐筠明白,这就是孙胖子联合医馆,打击报复自己的方法。
她思谋着,目光落到了老头身上。
老头身形佝偻,摇摇欲坠,脸上瘦得脱了相,皮肤松垮,颜色灰败,目窠内陷,目光浑浊迷茫,呼吸急促,春风一吹,还带来一股腐朽衰败的臭气,一看就命不久矣了。
这样的病人是救不活的,即便在末世之前的高科技时代。
一旦她卖了药,老头两脚一蹬,中年男子就会来铺子闹上一闹,说他爹命不该绝,是吃了她的药才死的,届时她不但要赔钱,铺子也必定开不起来了。
这个办法毒,几乎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唐乐筠正要说话,就听田婶子说道:“二位,药铺的手续还没办呢,卖不了药。”
田婶子从木器行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唐乐筠的手臂,耳语道:“这老家伙一看就活不长了,肯定是来找茬的,别理他们,咱就是不卖。”
这个时候敢出来替她主持公道,田婶子绝对是个大好人。
唐乐筠领情,不想拖她下水,因而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道:“这位大叔快起来,咱们借一步说话。”
田婶子掐了她一把,“你这孩子,还搭理他干嘛!”
那中年男子麻利地站了起来,一脸喜色地说道:“姑娘,可以卖我们药了吗!”
“婶子放心。”唐乐筠心里感激,去掉了田姓,言语上也亲热了几分。
她坚定地推开田婶子,带着中年男子往马路中间走了几步,靠近一干看热闹的人,说道:“大叔,我接下来的话不好听,不想让你家老爷子听见,但你可要听好了:并非我不卖药给你,而是你家老爷子只有四天好活了,与其拿钱买药,不如给他买点好吃的,让他舒舒服服地过完剩下的几天。”
“你胡说!”中年男子陡然提高了嗓音,“你不卖药也就……”
唐乐筠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福安医馆的老病号吧,那里的大夫不可能不知道你爹是什么情况。他们让你来我药铺买药,四天后你父亲死了,便可说我卖假药,抓错药,害死了你的父亲,那时候你既能讹到我的赔偿,福安医馆又没有了对手,你们两全其美,是也不是!”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足够周围的七八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中年男子缩了缩脖子,脚下不安地动了动。摞着三四个补丁的布鞋,说明他身上过于肥大的新褂子不是他自己的衣裳,而是不知从哪里借来的。
周围的人议论了起来。
“你别说,这爷俩确实是福安医馆的常客,那老爷子病了两年了吧。”
“来我家吃过饭,好像是胃上的毛病。”
“这姑娘还挺好心,人家都算计到家门口了,她还舍不得老爷子受刺激呢。”
“怎么是算计呢,算计她什么了,医馆缺一味药,让病人带着方子去药铺买,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别说你们没去县城抓过药。”说这话的便是那位孙胖子。
不过,一般铺子可以缺货,医馆一般不会。
尤其是在进货的次日(昨日是医馆进药的日子)仍然缺药,且让病人去一个没营业的药铺买药就更匪夷所思了。
孙胖子强词夺理,明显在拿大家当傻子。
众人纷纷侧目,却也无人反驳——镇上只有一家医馆,得罪谁,他们也不会得罪看病抓药的大夫们。
那中年男子从孙胖子身上收回视线,梗着脖子说道:“你不卖药就不卖药,为啥咒我爹死,大夫还没说啥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还四天,你他娘的是阎王吗,说哪个时候死,就哪个时候死要我看,你连我爹得的什么病都不知道。”
“胃脘痛,现如今胃气全无,全身大肉已脱,唇角隐隐留有污血,显然已经吐血了,胃部糜烂,食道梗阻,食不下咽多日了吧,他顶多再活四天。”唐乐筠扫了众人一眼,又对那中年男子说道,“你不必在我门前闹了,我绝不会卖药给你,不管大家怎么说,也不管我的铺子日后有没有人来,都不卖!”
她转身就走,迈步进了铺子。
田婶子追了进来,絮絮叨叨地说道:“筠筠啊,婶子知道你懂点医术,但话不能说得太满,你这样一搞,那孙胖子找他师父马大夫想想办法,说不定就能多活几日,到时候你这药铺还没开,名头就先弱了。”
唐乐筠道:“婶子不要紧,我是卖药的,又不是大夫,看不准生死也没关系。”
四天,应该是准确时间,甭管马大夫还是牛大夫都无力回天——她有精神系异能,能清晰地感知对方的精神状态,一如末世时那些濒死的伤者。
田婶子和田家荣,以及干活的木匠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无奈地笑了笑。
待唐乐筠进去后院,一个小木匠说道:“看准了还好,看不准就会说她咒人家死,德行不好,怎么会没关系呢!”
另一个附和道:“是啊,德行不好,谁还来买药!”
田家荣点点头,对田婶子说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那爷俩是不是又去医馆了!”
“对对对。”田婶子小跑着出门,进了赵记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娘就在铺子门口,见她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唐丫头被人算计了,那俩人去医馆了,马大夫的医术还是可以的。”
田婶子抚掌:“真去了啊,这孩子。”
老板娘道:“一个镇,两家药铺,福安肯定要出手,我看你跟那丫头处得不错,不如劝劝她,找个好人嫁了算了,眼下粮价疯涨,别把嫁妆都赔进去了。”
田婶子道:“谁说不是呢我是想劝那孩子,但那孩子跟小时候不一样了,话少,固执,油盐不进。”
老板娘道:“豪门大户出来的,心气高了呗。依我看啊,劝不动就别劝,省得生分了,等铺子赔了钱,她就老实本分了。”
田婶子长叹一声,没说话。
银子不好赚,一旦赔了,日子就不好过咯。
孙胖子正在向马大夫马清泉说明刚才的情况。
马大夫坐在官帽椅上,右手捏着几根花白胡须,眉心拧成了“川”字形,“这丫头倒也看对了几分,她当真学过医!”
孙胖子道:“我打听过,应该没正经学过,就是会抓药。楚老爷子的病,看热闹的提起过,她不过是听风就是雨罢了。”
马大夫问:“看热闹的说楚老爷子要死了!”
“那倒没有。”孙胖子的目光虚了虚,“师父,我也觉得楚爷子要不行了,但活四天没问题吧。”
马大夫起了身,“一个毛丫头而已,脉都没诊就给敢人断生死,不知所谓。”
孙胖子听他这么说,腰杆又直了几分,“就是,她真当自己是阎王爷呢!”
师徒二人出了门,进入医馆大堂。
马大夫在窗下的交椅上坐下,对那中年男子说道:“你不要慌,我再诊一诊,然后我们再谈。”
中年男子点点头,扶着老爷子,把他的手臂放到脉枕上,“马大夫,这姓唐的毛丫头,咱就讹不上了吧。”
马大夫不悦地轻咳一声。
孙胖子赶忙看看左右,谄笑道:“师父,没人听见,放心吧。”
马大夫这才摸上了楚老爷子的寸口脉,他半眯着老眼,“那怎么能叫讹呢,姓唐的丫头是玄衣卫指挥使唐锐安家出来的,唐家是什么来路,大家都知道,蕴州唐门出了名的机关陷阱多,钱多。楚老爷子病重,从她手里抠几个银子花不是天经地义吗!”
居然把讹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中年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他下意识地躲开马大夫的目光,干笑道:“马大夫说的是,我在她爹手里买过药,她爹是好人,可惜不长命。”
孙胖子愤愤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明明镇上有医馆,非要再开个药铺,她安的什么心蛇蝎美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中年男子敷衍地点点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马大夫的脸上。
马大夫的表情惊疑不定,摸完左手,又换到了右手。
中年男子问孙胖子,“大侄子,那唐家女不……”
孙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
马大夫恋恋不舍地放下老爷子的胳膊,对孙胖子和中年男子说道:“你们扶他去床上躺一会儿,我斟酌斟酌。”
二人答应着照办了。
马大夫独自回到内室,找出一本医术,把最后几页反复看了几遍。
孙胖子进来了,问道:“师父,怎么样,不会真的只有四天吧。”
“这哪说的准,我又不是阎王。”马大夫斥了一句,又压低声音说道,“眼下还不到真脏脉,素问阴阳别论说,‘四日者,为木生数之余,木胜土也’,依我看脾未见悬绝,但我估摸着确实没有多少时日了。”
孙胖子道:“那怎么办!”
马大夫揪着几根花白胡子反复的捋,“其实啊,人总归要死,早一天晚一天不算什么,你说呢!”
孙胖子的嘴角抽抽了两下,“所以,师父的意思是,让他早走几天!”
马大夫怒了:“你这小子,哪只耳朵听见我那么说了若非你和那小娘子有矛盾,我会趟这趟浑水!”
“啊!”孙胖子显然没料到自家师父是这种人,明明是他不想唐家药铺开起来,所以才把事情搞这么大,这会儿居然不认了,还暗示自己把楚老爷子提早弄死,但他不想承担任何责任。
他是爱说闲话,但不是傻子,当真杀了人,且不说良心上过不过得去,万一闹到官府,这辈子都完了,一个大钱的好处都拿不到,凭什么啊!
“师父,我明白了,不过……”孙胖子心里那么想,白胖的脸上还是真诚听话的表情,“这事有银子吗!”
“不是说好了吗”马大夫白眼一翻,“闹成了大家都有好处,闹不成就当没这回事……算了,我去给他抓副四逆汤,人要死的时候灌下去,说不定能多活几日。”
孙胖子松了口气,“成,这样更好,我都听师父的。”
福安医馆搞唐家药铺的消息,在三天后的中午传到了京城唐家。
小丫头立冬得到消息时,唐乐音正坐在一张木工操作台前,手里捏着一把木贼草,细细打磨一小块木制零件。
小丫头絮絮叨叨的,“现在,生云镇上的人都在关注那位姓楚的老爷子,一旦竹子姑娘说不准,她即便开了药铺,只怕也不会有几个人敢买。”
唐乐音放下小零件,喝了口今年的春茶,柔声道:“她不开最好了。父亲说,他会看看手下的人,如果有合适的就把亲事定了。”
立春给她续上茶水,“姑娘这招釜底抽薪用的妙,就算那楚老爷子明天真死了,她这铺子也开不起来了。”
唐乐音温婉地一笑,“如今世道不好,若能嫁给玄衣卫,她日后就能稳稳当当过日子。她父亲与我父亲幼年交好,我总要对得起她。”
立冬道:“姑娘就是心善。”
唐乐音眨了眨眼,加快了木贼草在小零件上的摩擦速度,会做杀人武器的人可不敢谈心善,毕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唐家。
她问立冬:“你哥呢,回来了吗!”
立冬道:“还没回来呢。”
立春把做木匠活儿的工具一一归了位,“姑娘,秦国公府真的很奇怪,别人家主母重病,都会让亲戚探望探望,他们家可倒好,闭门谢客了。”
“一点都不奇怪。”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快步走进来,附在唐乐音耳边说了几句。
唐乐音闻言愣了好一会儿,心道,上辈子这件事是被瞒下了的,秦国公和勇毅侯府一声不吭就和齐王绑在了一起,如今是怎么了。
难道汝阳郡主不死,两家的脸面就可以不要了吗
那妇人担忧地说道:“姑娘,秦国公的官位要保不住了吧。”
唐乐音的面色沉了下去,缓缓说道:“应该保得住,这种事不会有人告诉那位的。”
而且,皇上越是昏聩,首辅大人就是鞠躬尽瘁的名臣,更有利于他长久地把持朝政。
汝阳郡主还活着,此人心高气傲,如今丑事传遍天下,她这一关只怕过不去。
谋反可能还会发生。
那么,婚约不解除,势必连累唐家,此时找父亲陈明利弊,让玄衣卫帮忙查探杨晞和其表姐的私情,应该更稳妥。
想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我去找父亲。”
皇帝的丑事在豪门中盛传,几十公里外的生云镇也有人知道了,但不是像唐乐筠这样的平头百姓。
唐家还在按部就班地搞装修,药铺里的木质陈设重新油漆过了。
唐乐筠让田家荣打了两条简易长椅,靠窗口摆放,一方面可供客人休息,另一方面可在装修期间充当简易床,让她凑合睡上两天。
买来的花摆在柜台上,几棵蒲草都活了,兀自在瓷碗里郁郁葱葱。
唐乐筠还用小花瓶插了几根泛靑的杨柳枝,就放在窗边上。
随意,鲜活,恣意。
院子里的锯子、凿子在嘎嘎吱吱地叫,唐乐筠听着闹心,搬一把椅子坐在铺子外面,与那些闻讯而来、打算看她热闹的镇民们面对面。
小狗这几天吃的好,胖了几分,趴在她脚边晒太阳。
唐乐筠叫它小黄,黄骠马是大黄。
一辆普通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有点像纪霈之那一辆,但又看不出哪里像。
唐乐筠正在审视,车窗忽然开了,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和一对黑沉沉的眼。
还真是他!
唐乐筠不甚紧张地起了身,福了福,“王爷好。”
纪霈之看着窗口的那瓶柳枝,“为何你的柳枝格外绿些!”
唐乐筠道:“在向阳背风处折的,想必比其他地方的柳树长得快些。”
纪霈之收回视线,凉凉地落到唐乐筠清隽的脸上,“我听说,你给人断了生死!”
唐乐筠道:“是的。”
纪霈之的薄唇微微勾了起来,扭头对车里的人说道:“三表哥,我就说生云镇更有趣吧。”
唐乐筠听那三表哥说道:“镇子不大,勾心斗角一样不少。”
纪霈之道:“其实没多大意思,这里地理位置不好,就算唐姑娘开起来,不出一年也必定会倒……”
“你谁啊,凭什么这么说”一个少年的声音在马车前面响了起来,“我爹开了七八年呢。”
纪霈之没什么形象地钻出窗户,和唐乐筠一起看了过去,就见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漂亮少年绕过车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
他大约十一二岁,梳着时下江湖人流行的高马尾,腰间束革带,带上挂着一把长剑,手里还握着一只小巧的**,**弓背上刻着一个“唐”字,一看就是蕴州唐家的唐家人。
唐乐筠喜欢这个弟弟,不想他惹恼了纪霈之,立刻说道:“王爷,这是舍弟唐悦白,刚从蕴州回来,得罪了。”
纪霈之没有理会唐乐筠,审视着唐悦白,说道:“你爹开七八年就赔了七八年,不然你们唐家在镇上不会有这么好的口碑。”
“王爷说的对。”唐乐筠没什么诚意地应承一句,又对唐悦白说道,“小白,快过来,见过端王殿下。”
纪霈之缩了回去,飞快地关上车窗。
马车走了。
唐悦白捏着拳头说道:“什么东西,我还不稀罕见你呢。”
第12章
唐家姐弟年纪轻、经验浅,不理解古代上位者的骄矜自傲,四道目光中,两道讥讽,两道愤怒。
唐乐筠拍拍唐悦白的小肩膀,“算了,要死的人而已,不必计较。”
唐悦白在书中不算默默无名,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容貌俊俏的热血少年,他为人忠勇,头脑清醒,最后为男女主的大事业死在了战场上。
他是为数不多的死去的好人之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不想他死。
这是她即刻发信,让他回来的主要原因。
“好吧,二十多岁就面对死亡,确实可怜,我不跟他计较,不过……”唐悦白的目光转向唐乐筠,“姐,这种人就是死了,以咱们现在的身份也一样高攀不起,咱还是算了吧。”
小家伙是性情中人,性格宽厚,听唐乐筠一说就原谅了纪霈之的无礼。
唐乐筠道:“没想过高攀。他其实是来看我热闹的,他们也是。”她抬手朝四周一扫。
马路对面,木器行门前,站着男女老少七八个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姐弟。
唐悦白惊讶道:“怎么回事,你才回来这几天,就把人都得罪遍了!”
唐乐筠知道,唐乐音和蕴州一直都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关于原身的所作所为唐悦白一清二楚。
她说道:“我要开药铺,得罪了福安医馆,医馆就找了个重病之人来搞我,我说那病人明天必死无疑,所以……”
唐悦白明白了,登时剑眉倒竖,右手按住了剑柄:“姐,福安医馆在哪儿,我去找他们理论。”
真是少年意气。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唐乐筠拉住他的胳膊往台阶上走,“你还这么小,他们就让你自己回来了!”
唐悦白挣了一下,没挣动,不得已跟了进去,“不是,送我的师兄们直接进京了,我在前面岔路口下车,自己走过来的。”
这还差不多。
唐乐筠点点头,“你的行李呢!”
唐悦白道:“我没带行李,我师父说,你的婚事他们会帮忙订个好人家,我来看看你,待几天就回去了。”
唐乐筠:“……”
二人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唐悦白抽出自己的手,像个大人一样语重心长地说道:“姐,药铺咱还是别开了吧。我不懂,你又是姑娘家,不大方便。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想跟堂伯他们赌一口气,证明咱们兄妹不是废物,不是凡事都指望他们,想法是好的,真干起来就太难了,尤其是镇上还有医馆的情况下。”
唐乐筠问:“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或者,你听谁说的!”
唐悦白老老实实道:“有些是我自己想的,有些是师父说的。姐,我们说这些是为了你好。”
唐乐筠道:“为了我好,所以可以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干涉和安排我的生活;我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就要冒着一辈子不幸福的风险嫁给他,是吗!”
“啊”唐悦白被问住了,脚下不自觉地搓了好几下,“他们说的时候我觉得都是对的,但姐你现在这样问我,我觉得你说得也没错。”
唐乐筠清了清嗓子,“对于京城里的大堂伯而言,我或者是他联姻的棋子,或者是父母留给他的累赘。即便他肯负责,也未必像亲生父母那般事事周到,你说呢!”
这就是原身的想法,她觉得并没有错,原身只是用错了方法,以及努力的方向不对。
唐悦白沉默了。
唐乐筠又道:“而你,我不认识你师父,不做任何评价,但说到底,你出身旁系,唐门绝技不会教你,未来顶多是个小卒子,投入某人门下,办点小差,还有什么呢!”
唐悦白惊讶极了,“不然呢,不都是这样的吗而且我师父说过,只要我好好习武,将来就一定能得到宗门重用。”
唐乐筠笑了,“你想一想,如果被宗门重用真有那么好,父亲为什么不回宗门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思考,如果你我开好这个铺子,将来你想读书就读书,想快意江湖就快意江湖,岂不是更好!”
为了身边能有个亲人陪伴着,她觉得她把末世二十年没说的话都说了。
唐悦白才十一岁,三观未成熟,理想多样化,此刻果然被她动摇了。
他迟疑着说道:“姐,你这个铺子能开得起来吗就算开起来了,我就这么回来,岂不是对不起我师父!”
唐乐筠道:“姐姐懂药材,医术也会一点,开医馆或者吃力,但药铺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把买卖做到京城去,爹娘就你我两个孩子,你就不想帮帮姐姐吗!”
唐悦白嗫嚅:“姐,我喜欢习武,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开药铺,而且,我武功未成……”
唐乐筠见他不松口,对他的坚持和义气颇有了几分敬佩,笑道:“算了,这件事不急,姐先带你吃饭去。”
中午,姐弟俩在秦记小面馆吃了面,晚上和田家一起,去升云酒楼吃大餐。
因着断人生死之事,唐乐筠就像动物园里偷溜出来的猴,走到哪里都有人侧目。
这惹得唐悦白极为不快,到处跟人瞪眼睛。
田家人也不大自在,只有唐乐筠安之若素。
酒过三巡,田婶子道:“筠筠,依我看,你不如跟白白去蕴州,找个好人家嫁了,比在这里吃苦受累强多了。”
唐悦白附和道:“婶子说得对,你离我近些,也方便互相照应嘛。”
唐乐筠笑而不语。
田家荣的老父亲也开了口,“筠筠啊,你要是断不准,这铺子还开不开啊!”
唐乐筠道:“开呀。”
田老爷子道:“明摆着赔钱也开!”
唐乐筠道:“我的药好,不会赔钱。”
他们没订到二楼包间,在一楼大堂对起来两张桌子,四周都是食客。
唐乐筠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一个开药铺的,敢随意断人生死,德行不行,谁敢买你的药嘛。”
“反正我不买,我去医馆买。”
“笑话,都是一处进货,她的药能好到哪里去!”
“就是就是。”
唐悦白红了脸,右手又按在了剑柄上。
唐乐筠拍拍他的手,“吃你的饭,我自有章程。”
田家荣父子对视一眼——你还有什么章程,只有姓楚的老爷子死了,你才能扳回一局,但人家的命有福安医馆保着呢,下午才打听过,人还清醒着,喝了不少鸡汤,你这是不输也得输啊。
大约戌正,唐乐筠在酒楼说过的话到了纪霈之和薛焕耳朵里。
表兄弟泡在奶白色的温泉池里,对面而坐,中间是一张长方形有云纹浮雕的汉白玉石桌,上面摆着茶水、围棋、点心,还有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
薛焕往肉唧唧的胸膛上撩了些热水,评价道:“这姑娘脸皮够厚,是个干大事的料。”
纪霈之挑眉:“开个药铺也算干大事!”
薛焕认真道:“我一间铺子都没开过。”
“哈~”纪霈之哂笑一声,“你行。但如果可以,我也想不劳而获。”
说到这里,他吩咐元宝,继续盯着楚老爷子,只要人一没,速速禀报。
元宝出去了。
薛焕劝道:“长生啊,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你身体不好,好好睡觉比什么都强。”
纪霈之道:“睡觉多无趣,‘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薛焕摇摇头,轻叹一声,靠在池壁上,拿起那本书看了起来。
纪霈之长臂一伸,将书扯过来,扔到了温泉池上面,“别看了,陪我下棋。”
薛焕无奈地说道:“又是下棋,我下十次输十次,你有意思吗!”
纪霈之道:“当然有意思,特别喜欢看你被我虐得体无完肤的样子。”
薛焕:“……”
二更更鼓敲响的时候,元宝进来禀报,说楚家还是一片祥和,楚老爷子连寿衣都没换。
薛焕道:“过了今晚就是第四天,唐姑娘赢一半了。”
纪霈之道:“亥时不到,你急什么。”
薛焕不急,就是觉得泡久了浑身没劲,呼吸不上来。
在他的极力主张下,二人出了温泉池,在起居室落了座。
春夜的风一吹,薛焕精神了几分,他看着条案上、玉色玉壶春瓶里插的柳枝,笑道:“你这几支确实不如唐姑娘的绿,难怪你要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