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白问:“为了报复大伯父吧。”
白管家颔首:“差不多。”
唐乐筠也问:“老太太中风了!”
白管家摇头,“不好说,听说是头痛欲裂,御医开了几副药,但效果不显著。”
“哦……”唐乐筠拉着长音,脑子里开始翻找这一类疾病,嘴里却道,“唐老太太习武,身体向来不错,此番只怕是受到刺激了。”
头痛症。
如果是风寒感冒、中风等疾病引起的头痛,白管家会告诉她确切病因。
只说单一病症,且治疗效果不显著,说明这个病不好界定。
那是什么病呢
唐乐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病例,又不想慢待白管家,便也罢了。
那老太婆为人不坏,但对原身也着实一般,把原身赶出来之前,还明里暗里地羞辱了一番。
无论原身是对是错,她作为继承者,对唐老太太都没有好感。
白管家问:“如果,唐大姑娘来药铺找娘娘,娘娘要如何处置!”
唐乐筠想了想,“我爹去世时,唐家没有袖手旁观,按道理,我应该效犬马之劳。但我们与唐家早已一刀两断,以德报怨那种事我不会做……她若买药,我卖她便是了吧。”
白管家松一口气,他还真怕唐乐筠执意与唐乐音划清界限,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呢。
他笑着拱了拱手,“娘娘大度。”
唐乐筠挑眉,她是毒医,从不大度,但可以虚与委蛇。
六月十六,阴天。
太阳虽然在云层之外,但热度丝毫不减,从辰时末刻开始,京城就进入了熏蒸模式,稍微动一动大汗淋漓。
为了降温,唐悦白时不时地去西耳房的木桶里泡上一泡,铺子里的事情,基本上由不怕热的唐乐筠在打理。
叛军离开京城,秩序恢复正常后,她的金疮药就卖得极好,且不说豪门大户,光是五柳街的人就买了三十五瓶。
一瓶三两银,总共一百零五两,利润非常可观。
金疮药好卖,库存就要扩大。
田家人不在,唐乐筠又开始了每天做药的日子——好在她做金疮药足够多,已经有了肌肉记忆,翻看医典和碾压药材齐头并进,事半功倍。
唐乐音在门口停下来,目光一扫,就把药铺里面的情形了解了七七八八。
这间铺子比生云镇的大,两种形制的药柜间隔摆放,非但不乱,还因此丰富了不少。
北墙角摆着一架六扇的红木屏风,屏风上刺绣的花鸟鱼虫不但鲜活,而且色彩明亮,价格一定不菲。
书案上摆了瓶野花,造型上不甚讲究,但怒放的样子赏心悦目。
扎着长马尾的唐乐筠就坐在书案之后,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推着药碾子,专心致志……
这一刻,唐乐音忽然觉得,她好像从未认识过唐乐筠。
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是自己错怪了唐乐筠,还是唐乐筠在离开她家后及时做出了改变。
唐乐筠早就看见唐乐音了,但她不欢迎,就不想主动搭讪,主打一个想进就进,不想进就滚。
不可否认,唐乐音是好人,但对她来说,唐乐音也是瑞王的人。
大家立场不同,就注定了厮杀和角逐。
只要唐乐音进入这个门,她们就会开启一段塑料友谊,唐乐筠不喜欢,却不得不全力配合。
她讨厌这种感觉。
“筠姐姐。”唐乐音到底进了门,“一向可好!”
“请叫我唐掌柜。”唐乐筠抬头看她一眼,继续碾药,“唐大姑娘有事吗!”
唐乐音福了福,“或者,民女叫娘娘更合适。”
唐乐筠道:“没有诰命在身,娘娘还是免了吧。”她把药面倒在白瓷碗里,又拿来一味药,继续推碾。
唐乐音在她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唐掌柜,我祖母头痛欲裂,我今天来是想为她老人家买几副药。”
唐乐筠道:“唐大姑娘须知,我不过是读过几本医书而已。”
这是唐乐音阻止她开药铺时亲口说的话。
唐乐音知道唐乐筠会旧事重提,她起了身,敛衽行礼,“当初的确是我小看了筠姐姐,还请筠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全了我的一片孝心。”
痛快认错,且不挟恩以报,女主的胸襟果然不错。
唐乐筠笑了笑,既然如此,暂时做一做主顾关系也不错,省得说废话了。
她说道:“带方子了吗!”
唐乐音没想到她转变得这么快,一时有些迟钝,隔了两三息才反应过来,“带了,在这里。”
她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张精致的花笺,打开,放在唐乐筠面前。
唐乐筠瞥了一眼,御医开的是天麻钩藤饮,用于肝阳偏亢、肝风上扰证,附带还要几根艾条。
她拿上方子,起了身,“我家没有艾条,你去其他药铺买吧。”
唐乐音点点头,“那也好。”
唐乐筠刚拿出一味药,唐悦白就来了,他见客人是唐乐音,有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直接帮忙干活。
姐弟俩一个抓,一个复核重量,很快就抓好了三副药。
算账时,一个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带着小厮进了门,“唐掌柜好。”
唐乐筠抬头一看,居然是慕容霖,便道:“还好,慕容少侠有何贵干!”
慕容霖道:“唐掌柜,我要买两瓶金疮药。”
唐悦白从柜台里拿出两瓶,“六两。”
慕容霖豪爽地掏出两块碎银,“不用找了。”
唐悦白嘟囔道:“我们是药铺,又不是要饭的。”
他有点不满,让唐乐筠掂掂,再剪一剪,称一称,把一小块银子找了回去。
三人不熟。
唐乐音松一口气,笑道:“见过四表哥。”
慕容霖这才注意到她,不由眉头微蹙,“音表妹,你来这里是……”
唐乐音苦笑,“当然是为了买药。”
“原来如此。”慕容霖道,“怎么,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唐乐音把前因后果说了一下,担忧地说道:“药吃了不少,始终不见好转,祖母疼得睡不着觉,作为晚辈却无计可施,也是不孝啊。”
慕容霖压低声音道:“唐掌柜医术不错,你不试试!”
唐乐音摇摇头,老太太对唐乐筠观感不好,找她看病肯定是火上浇油。
慕容霖便也罢了,“我家也认识两个医术不错的江湖郎中,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
唐乐音赶紧道:“感谢四表哥,我让弟弟亲自去请。”
慕容霖道:“不必客气,这有何难。”
二人拿了药,告了辞,一起出去了。
唐悦白道:“姐,她好像没有拉拢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要继续防范瑞王!”
唐乐筠把拉开的药抽屉送回去,“傻小子,如果是你,你会上来就拉拢吗!”
唐悦白在心里代入了一下,笑嘻嘻道:“不会,我也会先买药,缓和一下关系。”
“吁,吁……”门口停了四辆马车,陆续下来五六个人。
唐家姐弟立刻迎了出去。
“唐掌柜。”领头的女人带了帷幕,矜持地打了声招呼,“我把病人带过来了。”
“贵客好。”唐乐筠福了福,“今天就针灸吗!”
那女人道:“对,我们听唐掌柜的。”
唐乐筠手一摆,“诸位里面请吧。”
一行人进了铺子。
正与慕容霖说话的唐乐音吃惊地说道:“居然是镇北侯夫人。”
慕容霖看了过去:“你认识!”
唐乐音道:“不认识,但机缘巧合下,听过她的声音,也认识她身边的管事婆子。”
慕容霖伺机劝道:“唐掌柜的医术真的不错。楚大哥说,赤焰镖局有个姓张的镖师,得了瘿症,就是她治好的。”
居然是楚飞远!
唐乐音先是惊愕,随后又释然了——楚飞远为人正直,慕容秀秀给唐乐筠带来了困扰,他暗地里帮其解决一下麻烦,无可厚非。
不过,二表姐这个脾气该改一改了,不然退婚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她说道:“筠姐姐才十六岁,在我家时只看过两本医书,让她去给我祖母看病,只怕祖母难以信任,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这倒是。”慕容霖笑了,“唐掌柜不但年轻,容貌还美,与那些蓄着山羊胡的老大夫相比,毫无优势。”
唐乐音心中一动,意有所指道:“筠姐姐如今是端王妃,她的优势不在年龄。”
慕容霖听出了她的弦外音,“所以,音表妹的意思是,镇北侯夫人是冲着端王的面子来的!”
这个不大可能。
唐乐音自知说错话了,她明明想提醒慕容霖唐乐筠已经成婚的。
她分辨道:“我只是觉得筠姐姐首先应该做好端王妃,而不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
慕容霖不赞成她的话,“尽管有间药铺的药贵,但药效着实不错,如果唐掌柜不开药铺,就没有这么好的金疮药,苦的还是我们江湖人。”
这是事实。
但唐乐音不想夸唐乐筠,便直接换了话题:“四表哥买金疮药,是为了出远门吗!”
慕容霖颔首,“对,我和楚大哥想南下,筹些米粮回来,在京城开个粥铺。”
“筹粮啊!”唐乐音心里一动,“四表哥,我手头有些银两,算我一份如何!”
“哈哈~”慕容霖拱手笑道,“音表妹到底是我们江湖中人,侠女本色。”
唐乐音还礼,“四表哥过奖了,你先别急着走,我再张罗张罗,三日后你来我家,我把银子给你。”
慕容霖道:“一言为定。”
唐乐筠坐在门口,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本以为唐乐音筹粮的戏码不再有了,没想到以这种形式还了回来。
“唐掌柜。”坐在对面的老者审视地看着唐乐筠,歪着嘴,含含糊糊地问道,“你给病人针灸过吗!”
唐乐筠回过神,耐着性子说道:“我给汝阳郡主针灸过,老太爷放心,我武艺一般,但熟知穴位,绝不会扎错的。”
唐乐音说的镇北侯夫人,便是得了子宫肌瘤的中年女子,蔡氏。
蔡氏劝道:“爹,唐掌柜医术了得,您老就放心吧。”
蔡老太爷委委屈屈地看着她,含混不清地说道:“她这么年轻,我如何能放心!”
唐乐筠:“……”既然不放心,你干嘛来了。
蔡氏道:“爹,年轻不是问题,能治病的大夫就是好大夫。”
蔡老太爷还是不愿意,“我是男子,让女子针灸,成何体统,你还是带我到处转转,买只烧鸡去吧。”
这还是个在家憋疯了,想出来溜达,一心想要吃肉的老小孩。
蔡氏无奈,“爹,医者不分男女,难不成你想半身不遂地过一辈子!”
蔡老太爷不说话,梗着脖子,曲着的手臂一抽一抽的。
唐乐筠没工夫和他磨洋工,便用了些精神力,“老太爷,你是男子不错,但你也是我的长辈,晚辈服侍服侍长辈,无可厚非。”
“真,真的吗”蔡老太爷狐疑地看着她,“好像也是,我的长孙女比你还要大着几岁呢。”
“当然真的。”唐乐筠勾了勾唇角,“这样,我先给您摸摸脉,看看舌苔,如何!”
“好,好吧。”蔡老太爷想抬胳膊却抬不动,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唐乐筠上了手,把他的胳膊牵过来,按在脉诊上……
片刻后,她又看了老太爷的舌头,在医案上写道:“脉浮且软,舌淡胖,齿痕明显,左侧有成片瘀斑,脑内有血栓之症。”
蔡氏不解:“血栓是什么!”
一旁的男子面露狐疑之色,张了张嘴,又忌惮地看了蔡氏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唐乐筠道:“这是我的叫法,不重要,还是针灸吧。”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凑到蔡氏跟前,小声道:“长姐,万一扎不好怎么办!”
蔡氏顿了一下,“怎么会扎不好呢,一定扎得好,是吧唐掌柜。”
他们没有安全感,要她做保证呢。
唐乐筠理解他们的心情,肯定地说道:“放心,谁都可能扎不好,唯独我不能。”
唐悦白使劲点头,他的姐姐做什么都做得很好,绝不会出错。
蔡氏满意地笑了,“我就喜欢唐掌柜自信的样子。爹,我扶你过去,唐掌柜贴心得很,在铺子里放了床榻,垫子和床单都有,非常干净。”
两名男子一起皱了眉头。
唐乐筠笑道:“太太先扶老太爷过去,我拿几样东西。”
她看看两名男子,暗道,镇北侯夫人二品诰命,即便出嫁了,在娘家也一样有话语权呐。
唐乐筠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白色纱布做的手套、一瓶高度白酒、一块干净纱布,以及一副针灸针,统一放到小托盘里,带了过去。
两名男子也跟了过来。
“哎我躺下来做什么,我不要她给我针灸。”
“爹,不针灸就不会好,你相信女儿,肯定不会害你。”
“不行,她是女子,还是端王妃。”
唐乐筠进来了:“老太爷放心,我现在就是大夫。快躺下,针两回就好了,您且忍上一忍。”
老太爷又安静了,乖乖坐了下去。
蔡氏惊讶地看着唐乐筠,“还是唐掌柜有办法。”
唐乐筠面带微笑地看着蔡老太爷,“我针灸不疼,而且戴着手套呢,摸不到您老人家的皮肤。”
蔡老太爷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唐乐筠把托盘放到床头小几上,让蔡氏和唐悦白把老太爷的外衣脱了,靠坐在床头上,再在其面前摆了一只炕几。
她用纱布蘸上高度白酒,把三寸毫针擦了擦。
银针又细又长。
蔡氏又有些担心了,“唐掌柜,扎完就能好多了,对吧。”
唐乐筠把蔡老太爷的左胳膊拿过来,呈直角摆放,用白酒擦擦曲池穴,“对,太太若是害怕,不妨去外面等着,我让小白帮我。”
蔡氏脚下晃了晃,到底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唐乐筠不再管她,稳准狠地把针尖刺入皮肤,搓一搓,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针尾,将木系异能和精神异能同时导入,长针不断下沉,避开神经和血管,直到少海穴……
蔡老太爷眼睛亮了,对蔡氏说道:“酸麻酸麻的,一点都不疼。”
有酸麻感就是得气了。
唐乐筠再针另一只手臂……
曲池透少海,合谷透后溪,阳陵透阴陵,接下来就是风市和足三里,面部再刺牵正穴……
蔡家人在屏风内外围了一圈,一边看一边小声议论:
“真没想到她能如此利索。”
“确实,上次那老大夫还给咱爹扎疼了呢。”
“我怎么感觉老爷子还挺享受呢!”
“好像是的。”
大约两刻钟后,唐乐筠取了银针,一一用高度酒擦拭干净,放回针袋里。
蔡氏道:“爹,你感觉怎么样!”
蔡老爷子很清晰地说道:“好,特别好。”
蔡氏又惊又喜,对自家的两个兄弟说道:“你们觉得没有,咱爹说话利索了。”
她的一个兄弟说道:“爹,你再说两句!”
老爷子得意洋洋:“你让老子说,老子就说老子偏不说!”
“哈哈哈……”姐弟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唐乐筠道:“老太爷病情不重,再针两回就差不多了。”
蔡氏拉住她的手,真情实意地说道:“唐掌柜,太好了,谢谢你。”
“太太不必客气,我是开药铺的,为客人尽心是我的本分。”唐乐筠心情很好,又对老太爷说道,“您伸伸胳膊,看看有没有好一些。”
老太爷伸了伸,喜道:“确实好多了。”
唐乐筠又道:“你得的这个病,需要进行适度的锻炼,多散步,多吃鱼虾、鸡鸭,少吃肥油肥肉,保养好了,精神头才能更好。”
老太爷忙不迭地点头,交代两个儿子帮他记下来。
蔡家兄弟无不听命,不但记下,还请教良多,说了一箩筐的感谢话。
抓了药,送走蔡家人,唐悦白崇拜地看着唐乐筠,“姐,你可真厉害。”
“不过针灸而已,厉害什么。”唐乐筠朝店门口走了过去,“走,我们去市场买菜,中午就接田家人回来。”
田家人不在,她既要看店,又要做药,还要诊治病人,太耽误时间了。
中午,白管家带着邓翠翠和田家人一起回来了。
姐弟俩准备了韭菜鸡蛋肉的饺子馅儿,大家伙儿一起擀皮,一起包,吃得心满意足,热热闹闹。
饭后,田老太太和田婶子把唐乐筠请出了厨房,她便陪白管家去了小客厅,聊起了唐乐音和蔡太太的老父亲。
白管家道:“蔡老爷子,男人又在北边战场上,莫不是镇北侯夫人蔡氏她父亲是老骠骑将军蔡铎,前些日子确实中风了。”
唐乐音没有认错人。
那么她会怎样判断此事呢,此事会不会经由唐锐安传到瑞王的耳朵里,瑞王又会怎么想呢
真麻烦!
这就是她当初不想进城的原因。
白管家是精明人,唐乐筠能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他瞄了一眼唐乐筠,后者虽然没有惧意,但柳眉微蹙,目光发冷,显然是不耐烦了。
喝掉剩下的茶汤,白管家说道:“娘娘不必忧心,王爷有消息了,不日就能回京。”
“有什么消息了”唐乐筠不明白,为什么端王有消息了,她就不必忧心。
白管家贴心地解释一句,“小人的意思是瑞王有王爷的消息了,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唐乐筠道:“王爷在哪儿!”
白管家谢过续茶的唐悦白,又道:“王爷一直在路上,小人不知道具体位置,但王爷让小人转告娘娘,不用担心,他一切都好。”
这个话不像纪霈之能说出来的。
唐乐筠揣测,这是白管家为安慰她,从他的话里引申出来的意思。
其实,纪霈之的原话只有两个字:可以。
而前因则是——白管家汇报京城的情况时,曾经问及,是否可以向唐乐筠透露他的消息。
纪霈之对唐乐筠有信任,但涉及身家性命,且分隔两地,他还是更相信自己。
因此,他勒令白管家对他的行踪守口如瓶。
直到他在南州城落脚。
南州是大炎中南部最大的一个城市,经济发达,一派繁荣,比之京城也未见逊色几分。
这里是纪霈之的第二大基地,安全基本可以保证,且听有要事要办,不可能不泄露行藏,这才通知了瑞王,并同意白管家可以向唐乐筠有所交代。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南州下了很大的雨,炎热的天气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纪霈之难得地穿上薄如蝉翼的纱衣,端一盏热茶,坐在风雨亭里赏风雨——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
“东家。”一个瘦弱、白皙的男子撑着伞进了亭子。
纪霈之问:“怎么样!”
男子放下伞,拱手道:“人手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东家下令。”
纪霈之站了起来,对正在研究围棋残局的薛焕说道:“三表哥稍坐,我去去就来。”
薛焕道:“这么大的雨,他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的话没能说完,纪霈之钻进元宝的大伞里,已经走远了。
薛焕摇了摇头,“不过一点摩擦而已,何至于此呢!”
南州城西南角,石碑街,从杂货铺前面的胡同进去,第五家。
一个戴斗笠的人敲响了黑色大门,“咚,咚咚,咚咚咚。”
隔了片刻,此人转身,对停在一侧的马车里的人说道:“东家,要闯进去吗。”
马车里坐的正是纪霈之,他说道:“抓活的。”
戴斗笠的人右脚一踏,身体腾空而起,人便上了一丈多高的倒座房,消失在屋脊之后。
须臾,大门敞开了,戴斗笠的男子说道:“东家,邵家叔侄死了!”
纪霈之沉默片刻,推开车门下了车。
来之前,他曾预设过两种情形,一是邵家叔侄跑了,二是他被同袍义社埋伏。
唯独没想到,他们被别人杀了。
他憋着火穿过大门洞,进入二门,就见叔侄俩双双坐在上房门口,睁着眼,头碰头地靠在禁闭的房门上……
血流到天井里,与雨水融汇到一处,一片猩红。
凶手在杀死他们后,将尸体规规矩矩地摆在那里,是在向他示威吗
还是赶巧了
纪霈之踩着凸起的砖地走了过去,蹲在二人面前,目光落在两具尸首的脖颈上——兵器锋利,在两个脖子上各开一道大口子,就像两张血色全无、形状怪异的大嘴。
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抬手,捏着核桃送进了邵明诚的伤口里,笑道:“请你吃核桃啊!”
元宝打了个激灵,赶紧把视线转了开去。
纪霈之又道:“听说你最讨厌核桃,所以我还特地为你准备了核桃宴,没想到,有人慈悲心大发,提前解救了你。无趣,凶手确实坏了我的兴致,所以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道:“马上吩咐下去,把这个宅子前后左右的所有邻居都给我带过来,就前后左右,懂吗!”
戴斗笠的男子眨了眨眼,明显对这个命令不解,但还是二话不说地走了出去。
纪霈之让元宝搬出一张太师椅,在两具尸体旁边坐了下来。
他穿的是月白色道袍,脸色惨白,和两具尸首的脸色相差无几。
几乎所有进入院子的人都被眼前的诡异情形吓得失声尖叫。
因此,总共三十七人,纪霈之放走了其中的三十三个,只剩下比较冷静的一家四口——三男一女,女子二十多岁,三名男子都是三十左右的壮年男子。
站在天井里,被大雨洗礼的四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了,那女子尤甚,水淋淋的群裾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纪霈之翘起二郎腿,不徐不疾地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女子颤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虽然穿着布衣,但五官明丽,身材高挑,稍加打扮就是一名丽人。
纪霈之抬眼看向她,眸色深沉,目光冰冷,“你们既然赶在我来之前杀了他们,又留下来看我的热闹,对我应该有所了解,我这个人在审讯时耐性一向很好。”
四个人中,有三个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剩下的男子哆嗦了一下,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膝盖一弯便跪在了泥泞里,“王爷明鉴,我们是……”
女子尖声叫道,“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你喜欢万社长,我不喜欢,我现在就喜欢活着。”男子毫不示弱,连珠炮似的说道,“王爷,我们是同袍义社的人,万社长让我们赶在王爷来之前把他们做掉。万社长说,王爷想杀的人,我们要提前杀掉,王爷想做的事,我们要提前破坏掉,这样一来,既报了大弘大炎和谈的仇,也能让王爷生一生闷气。”
纪霈之起了身,“杀不死我,就想气死我,万社长好谋略嘛。”
“他有狗屁的谋略!”那男子又抹了把脸,愤愤道,“起初明明是为了老百姓才反的,到最后却坑了不少好人,就为他的劳什子复国梦。要不是不想被三刀六洞,在下早就不干了。”
他这么一说,另两个男子也跪下了。
女子面色苍白,眼泪和雨水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流,双腿却不再抖了。
元宝似有不忍,轻轻叹息了一声。
纪霈之道:“那就不干了吧,你们跟我去京城如何!”
“啊”那男子吓了一跳,“你不杀我!”
纪霈之微微一笑,把剩下的核桃也塞到了邵明诚的脖子里,“他不值得。”
两个核桃一起往伤口挤,发出令人齿冷的“咯吱”声。
女人尖叫了一声。
纪霈之淡淡道:“一具皮囊而已,如果你们运气好,杀了我,我不介意你们这样对我。”
三个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纪霈之。
纪霈之走过去,绕过他们,对斗笠男说道:“你把他们带走,然后报官。”
斗笠男拱手,更加恭敬地说道:“是,东家。”
纪霈之回去时,薛焕正在研究晚上的菜谱。
看见他好好地回来,薛焕长长地松了口气,问道:“怎么去这么久,出什么意外了吗!”
纪霈之嫌弃地看着脚上的泥,说道:“有些意外,但已经解决了。”
元宝取了新鞋,又拿了新外套,喜滋滋地替纪霈之解释道:“三爷,我们赶到的时候,邵家叔侄已经被人杀死啦!”
他很擅长讲故事,一上来先抛了个结局。
薛焕果然“啊”了一声,给面子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快讲讲。”
元宝便把事情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末了又在纪霈之让斗笠男抓人的节骨眼处卖了个关子,“三爷,你猜我们王爷在哪儿抓到的他们!”
薛焕沉默片刻,“难道是附近”他说得含糊,却是个十分接近真相的答案。
这回轮到元宝惊讶了,“三爷怎么也知道凶手就在附近!”
薛焕道:“若非就在附近,你们岂不是回来得更晚!”
元宝:“……”原来笨的只有他一个。
薛焕对纪霈之说道:“万鹤翔自己不敢来内地,就让爪牙替他卖命。京城的叛军化整为零南下了,我们此行还是要谨慎一些。”
万鹤翔能这么快地掌握纪霈之和邵明诚的行踪,说明其有庞大的信息网,实力不可小觑。
元宝问道:“三爷,万鹤翔为什么不敢直接对咱们下手!”
“这个嘛。”薛焕想了想,“我觉得还是要感谢咱们娘娘,她单枪匹马杀了灵蛇老人,他们不可能不忌惮。同袍义社虽然讲义气,但这个义气还不足以让人平白送死。”
“原来如此。”元宝恍然,“唐掌柜真乃神人也。”
纪霈之靠在藤制的躺椅上闭目养神,闻言也想起了唐乐筠,更想起了那只灼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