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常听别人弹琴。”白篱说,“现在,轮到我给别人弹琴了。”
“那你一定弹得很好听。”上官月双眸幽亮,看着她,“我也要听。”
白篱嘴角弯弯笑:“好啊,你认为我弹得有多好听,我就能弹得多好听。”
上官月哈哈笑了:“那我岂不是能心想事成?”
白篱看着他明媚的笑,也跟着笑,点点头:“当然,我说过了,我会让你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她倚着栏杆看向渐渐被夜色笼罩,又渐渐灯火璀璨的城池。
如同福祸相依,这世间,有人美梦成真,有人便只能黄粱一梦成空。
金玉公主府,亮了一夜的灯,随着晨光渐渐黯淡。
大殿内坐着十几人,但不是曾经的美貌少年,最年轻的也有四五十岁,年纪大的头发都花白了,相貌也比不上驸马。
殿内没有美酒佳肴,琴鼓等乐器,只有堆积散落的纸币卷册。
如果外边的人能看进来,一定会震惊金玉公主真的变了,不仅是驱散了美少年,竟然还彻夜苦读。
“公主,公主。”阿菊在软榻前轻声呼唤。
散落着纸卷的软榻上,金玉公主闭目而睡,但似乎睡不踏实,眉头紧皱。
随着阿菊的唤声睁开眼,一眼看到殿内坐着的并不赏心悦目的男人们,金玉公主更觉得头疼。
“这日子过的真是苦啊。”她说,伸手。
阿菊忙取过一旁的竹扇。
此时虽然出了正月,但天气还严寒,就算公主所在温暖如春,也不到用扇子扇风的时候,金玉公主拿扇子自然不是用来扇风的。
她接过扇子,举着挡在脸前,才再次看向大厅,问:“都看完了吗?”
昨天上官月突然来求见,说了现在张择查的杨氏案,然后就跪在地上。
这件事金玉公主自然知道,正高兴呢,早就看杨家不顺眼了,当初在她跟前为奴为婢的,如今成了皇后,高高在上,实在令人不悦。
只是上官月突然跪下来,难道是要为杨家求情?
“这可不是你出风头的时候。”金玉公主当即拉下脸。
“姑母,我不是要出风头,也不是为杨氏求情。”上官月抬起头含泪说,“我是恨杜氏,杜氏何止跟杨氏勾结,当初我父亲被告养私兵图谋不轨,就是杜氏的手笔。”
所以上官月是来求公主出面,藉着这次杜氏被抓,挖出当年他们诬陷太子的事,也好为太子洗冤。
先太子的养私兵案啊。
金玉公主也还记得,随着太子长大,父皇变老,父皇与太子的冲突越来越多,养私兵的传言更是让两人矛盾激化,先帝直接下令让查,太子深以为耻辱,跟父皇大吵一架,虽然最后查的结果的确有兵,但不是太子养私兵,是抚恤一群退下来的残障兵,尽管如此,父皇和太子依旧裂痕加深,直到最终废太子,太子纵火自焚。
为太子翻案啊。
金玉公主握紧手里的竹扇,这可是件大事。
“……是,这是涉及天家的大事,放眼如今只有姑母能出手。”
“……侄儿没有其他的诉求,父亲已经被皇祖父厌弃,皇祖父已经不在了,父子的遗憾难平,希望兄弟姐妹们能知道真相,能不再厌弃他。”
兄弟姐妹情深啊,过了这么久,她还能为死去的长兄奔波,长兄泉下有没有知,感不感谢,无所谓,活着的弟弟看到了,必然感动,感激,钦佩她这个长姐……
“这些年我查到了人证物证,都收集好了,只是我身份低贱不堪,还请姑母与朝官们周旋,这些人和证都交给姑母您。”
跟朝官们周旋,以往这些朝官们在她面前看起恭敬,其实从不把她当回事,这次这么大的案子她参与其中,且还手握人证物证,往皇帝跟前一站,在朝官面前决定杨家杜家生死,日后看谁还敢小瞧她。
金玉公主想到这里,将竹扇一放,一扫疲惫,精神奕奕问:“结果如何?是否铁证如山?”
一个老者忙上前回话:“恭喜公主——”
刚开口,金玉公主又将竹扇抬起来,且对他摆摆手:“站远点说话。”
老者讪讪退后几步:“恭喜公主,人证物证齐全,我等翻看先前的卷宗,能印证的确是杜氏谋划污蔑先太子。”
金玉公主又问:“杜氏的确与蒋后勾结吧?”
另一人上前回答:“是,当年杜氏藉着蒋后女子身份,只让家中女眷出面,且从不求官爵,极其隐蔽,所以一直没人发现。”
金玉公主手中的竹扇点了点:“好,你们辛苦了。”
厅内诸人纷纷施礼:“为公主效劳,我等荣幸。”
自从金玉公主改过自新,驱散美少年,除了上官月给她人手用,她自己也招募了一批幕僚,虽然公主声名不佳,但到底是皇室公主,如今皇帝的亲姐姐,一言一行能左右人生死富贵,还是有不少人投奔来,借公主这东风,好扶摇上青云。
“你们且去歇息,阿菊,给我沐浴更衣,我进宫去。”金玉公主说。
阿菊俯身应声是,又催促着厅内的男人们快退下。
待他们慌张退下,阿菊才扶着金玉公主起身:“公主,人都下去了,可以放下扇子了。”
金玉公主放下扇子,看了眼厅内,又闭上眼:“屋子里都脏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公主受苦了。”阿菊说,扶着她走到温泉浴室内。
的确是受苦了,金玉公主想,不知道当年蒋后有没有受过苦,不过旋即嗤鼻,蒋眠儿那贱民出身,得到泼天的富贵,吃苦是应该的。
但她不一样,她生来就是泼天富贵,如今这般吃苦,要是还得不到蒋眠儿那般权盛,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
金玉公主看着前方的温泉浴室,这边也没有了美貌少年,都换成了婢女和内侍,还都是相貌平平。
“行了,都退下吧。”她没好气说。
伴着明亮的日光,金玉公主的车驶出去公主府,与此同时,婢女阿菊也从后门离开,很快来到城外岸边的楼船。
“公主已经让人确认过了。”阿菊对上官月说。
上官月笑了笑:“姑母还是很谨慎的。”
他知道金玉公主不会轻易相信他,金玉公主是声名不好,不是蠢傻,否则也不会在那十多年朝政纷乱间活下来。
阿菊说:“公子的诚心无可挑剔,适才公主已经装着那些证物进宫去了。”
上官月对阿菊一礼:“多谢阿菊姐姐告知。”
阿菊看着他摇摇头:“当不得谢,我只是说了自己看到,但是不是对公子有用,是不是事情就如公子所愿,并不能保证。”
那时候她看到了琴童被公主责骂被驸马相救免死,就认为琴童有善意,还转述给公子,结果那琴童却是要杀了上官月。
如果不是自己多嘴,上官月会更警惕此人,瑞伯也不会因此丧命。
难得上官月事后没有怪罪她,但她却再不敢以施恩自居,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上官月知道这婢女的心结,要说什么,身旁坐着的白篱先开口:“无妨无妨,不用担心,我们做事也不会把希望系于一人身上。”
听到这话,阿菊向她看去,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向独居的上官月室内有个少女,明媚靓丽,穿着打扮是楼船上婢女的样子。
但看到她进来,上官月也没让这婢女退下。
现在还能插话。
可见这个婢女在公子眼里不一般啊。
上官月注意到我们两字,忍不住笑了,问:“那我们做事是什么样?”
白篱一笑:“我们会把希望多系几个人身上。”
金玉公主的车驾行驶到御街上,随车的内侍跳下马车,准备小跑着去跟宫门的太监说一声。
这样等公主到了的时候,就不用再等候,可以直接进宫。
但他刚跳下车,被金玉公主唤住:“先不用去宫里,去监事院看看张择在不在。”
内侍愣了下,公主从来不与张择打交道。
“皇后家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我怎么也要去过问一下。”金玉公主叹息一声,“她可是六郎的结发妻。”
这的确是,身为长姐自然要过问一下,内侍应声是,小跑着向监事院所在而去。
听到金玉公主要见他,张择有些意外。
金玉公主的确会关心皇后家的案子,但只会立刻进宫去跟皇帝添油加醋幸灾乐祸。
金玉公主此人无情又恶毒。
张择看着簪着金花冠,穿着金牡丹纹襦裙,裹着大红斗篷的金玉公主走进来。
这打扮对金玉公主来说,已经是很朴素了。
自从说要改过自新后,身边也不再是美少年簇拥,只带着一个内侍。
人有舍,必有索。
金玉公主想要什么,张择也看出来了,嘴角浮现一丝讥笑,想学蒋后,她也配!
他低头施礼:“见过公主。”
金玉公主和蔼一笑:“中丞不用多礼。”
进了室内,内侍从怀中拿出一张绣花精美的垫子铺好,金玉公主才坐下来。
张择跟进来,说:“杨氏曾为蒋后所用,证据确凿,但尚待陛下斟酌,所以详细案情请恕臣不能告之,公主可以进宫问问陛下。”
金玉公主重复一遍:“证据确凿,但尚待陛下斟酌。”看着张择,似笑非笑,“中丞这是根本没办法拿到证据说服陛下吧?杨氏在陛下心里地位可不一般,陛下可以说是在杨家长大的。”
父子和睦的时候,父皇只喜欢太子,其他的儿子都不入他的眼,可有可无。
父子开始生嫌隙,儿子们都不敢入他的眼,躲得远远的,唯恐惹来杀身之祸。
长阳王是最小的皇子,还没长大就被赶出皇宫开府,杨氏与母妃有旧,念及故人,便多有照顾。
尤其是当太子被杀后,长阳王吓的连王府都不敢回,一直住在杨家,后来被贬出京城,杨家更是举家护送,陪着过去。
“杨家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心里很清楚。”金玉公主说,“而张中丞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做事,陛下心里也清楚,要是其他人家也就罢了,对陛下来说无所谓,但杨家,张择,你靠着莫须有的构陷织造,可没那么容易。”
的确不容易,张择是用上次收到余庆堂密告,杜氏攀附蒋后与广平王结亲的事件来威胁杜氏攀扯杨氏,说杨氏也是受蒋后指使把女儿嫁给长阳王。
但密告给的证据单独处置杜氏不成问题,将杨氏罗织进来不太容易,杨家的确在陛下心里不同,以往这些胡乱堆砌的人证物证送过去,陛下看也不看就准许了,但这次,陛下看得很仔细……
看来要拖很久,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他再把白锳身边换成自己人,但也换不了整个皇城的人,杨氏到底是皇后,真要对白锳动手脚……
他经不起万一。
不过,此时此刻金玉公主跑来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威胁他?
不可能,金玉公主才不会为杨氏说话。
张择看着金玉公主:“请公主指教。”
金玉公主含笑说:“我可以助中丞一臂之力,让杨氏罪责难脱,但我有个条件。”
她?这蠢妇怎么助力?张择微微惊,迟疑一下问:“公主想要什么?”
金玉公主说:“我要你把杜氏的罪名清理干净,尤其是涉及先太子的事,半点不许透露。”
张择再次愣了下:“杜氏还与先太子有关系?”
杜氏是承认自己攀附蒋后,谋皇室姻亲,除此之外还供述一些欺男霸女谋夺田产诋毁朝官无关紧要的事,就这些事,还一口咬定是被蒋后胁迫做的。
可半点没提过跟先太子还有牵涉。
进了他手里都不肯说的事,金玉公主竟然知道。
这个蠢公主现在还真不一般了。
看到张择惊讶的眼神,金玉公主难掩得意:“我说过了我可以助中丞,我有充足的人证物证把中丞想做的事做的完美无缺。”
张择俯首施礼:“张择多谢公主相助。”又抬起头,“一切听公主吩咐。”
金玉公主笑了,抬手。
张择在内侍伸手之前,把胳膊伸出来。
金玉公主笑意更浓,虽然张择不算美人,但也算眉清目秀,比如今她眼前看到的男人们好多了。
她扶着张择的胳膊站起来:“走吧,我替你去审一审杜氏。”
张择退后一步,藉着施礼抽回胳膊:“有劳公主了。”
金玉公主带着几分遗憾收回手,向外走去。
“不过,既然杜氏作恶多端,为什么不多加一条呢?”张择在后问。
金玉公主为什么要单独把涉及太子的事摒弃?或者说,为什么为了抹去先太子的事,金玉公主宁愿把功劳分给他?
金玉公主在前叹口气:“遇上枕边人谋害皇嗣,狼子野心,已经够糟心了,陛下不知道多伤心呢,还是别让他再想起以前皇兄的惨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人都死了,再说这些,也没用。”
是吗?张择不信她的话,但先太子如何与他无关,已经出手了,皇后绝对留不得,这一次他只要杨家死。
金玉公主也不在意张择信不信,昨天上官月的话她的确听进去了,但今早坐在车上,她又有其他的想法。
皇后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这个位置是坐不了了。
白锳是个罪身,生下的如果是女儿,无关紧要,就算是儿子,生母不堪,又没有德高望重的皇后来抚养,声名必然不佳,能不能长大还不一定呢。
这样看来,上官月是皇室最重要的子嗣,长大了,又是皇太孙,只不过先太子已经被贬为庶人,他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要想在朝堂有一席之地,离不开她这个姑母的扶持。
如果让先太子恢复了清名,他也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那她还有什么可拿捏他的呢?
金玉公主走出去,看着前方的皇城,志得意满一笑。
“金玉公主去见张择了。”
“为杨家作保吗?”
“公主哪里是那种人,不过是去看热闹了。”
“……公主去见陛下了……”
“陛下这两天不见人。”
“肯定见公主,不知道公主会说什么?”
“唉,杨氏真是倒霉。”
“皇后是脾气不好,杨氏是浅薄了些,但怎么会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说跟蒋后勾结,我是不信的,说句不妥当的话,蒋后哪里看得上杨氏。”
坐在官衙里周景云能听到外边的议论,因为皇后杨氏谋害皇嗣案,皇帝这两天悲伤过度,也停了朝事,大家也都放下手里的事,关注着案件进展。
不过每次话说到最后,都会……
“真是飞来横祸。”
“这可不是飞来横祸,是周景云……”
“咳,别这么说,他……”
“他怎么?无辜吗?谁知道呢,那晚他亲自陪着妻子,他自己的过错……”
周景云起身走了出去,廊下聚在一起议论的官员们瞬时停下说话。
“景云。”有官员挤出一丝笑打招呼。
但更多的是官员们则扭开头,一副不想跟他说话的姿态。
周景云也不在意,神情平静,看了看天色,日落时分,晚霞普照,对跟自己打招呼的官员说:“我先走一步。”
说罢要迈步,有人从外边跑进来,带来最新的消息。
“说了,说了,杜氏全说了,有人证物证,证当年和杨氏一起受蒋后安排,给皇子们结亲,以图掌控。”
此言一出,诸人哗然。
“荒唐,这怎么可能!”
“张择刑讯逼供,捏造证据吧。”
“不是,是金玉公主去见了杜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诉说长阳王走到如今的不易,杜老太爷幡然悔悟,将曾经的事全盘托出……”
“陛下已经见过杜老太爷了,张择带着杜老太爷去拿藏在杜氏祖宅的往来证据了。”
“竟然是真的?”
“那杨氏完了。”
伴着这句话,诸人的视线看向周景云,此时一片霞光落在他身上,除了以往令人炫目的美,莫名还多了一丝令人战栗的寒意。
周景云接过一旁小吏递来的斗篷,垂目看着双手,视线里嫣红一片。
暮色笼罩的楼船上,消息也送来了。
“杜氏说的是与蒋后勾结?没说其他的?”上官月听完了,神情微怔,又问一遍。
来人是蔡掌柜派来的,摇摇头,也带着几分疑惑:“蔡掌柜说东西都准备的齐全,送去公主府了。”
怎么只字没提先太子的事?
怎么杜氏反而还承认跟蒋后勾结?
明明没有勾结……
难道公子没跟公主说清楚?
但这句话他没问出来,因为看出公子的脸色不太好。
“或许,还没到,先说杨氏的事,接下来就会查其他的。”他忍不住安慰说。
上官月慢慢摇摇头:“不会。”
杜氏说了杨氏这种捏造的事,说明不会说其他的事了,
室内安静无声,上官月坐在其内,不知道过了多久,被暮色笼罩,宛如变成一石尊。
直到门被拉开。
“上官月。”
刚结束梳妆的白篱走进来,脚步轻快跪坐在他身边,带起一阵风。
风吹散暮色,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也重新流动。
“刚才有个不好的消息。”他说,将来人说得消息告诉白篱,说罢又自嘲一笑:“其实,我原本真存了希望。”
希望这个有一丝血缘的姑母,真的也会有一丝血缘情。
他摇摇头,旋即又绽开璀璨笑容。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世上哪有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白篱拍了拍他的胳膊:“不急,还没结束呢,一个希望没了,我们还有其他的希望呢。”
真有其他的希望?上官月看着她,她是说过我们会把希望多系几个人身上,那不是一句玩笑吗?
“当然不是啊。”白篱笑说,伸手指着自己,“你可以放心地对我存希望。”
因为她不会让他失望,上官月笑了,不是璀璨的笑,而是轻轻的笑,在脸上眼里散开,渗透肌肤蔓延体内。
他一撑身子站起来。
“走,我们迎客去。”
第十五章 一眼
这一夜,灯火璀璨的京城不似往日安静,不时有兵马疾驰穿行,夜色里也不时传来哭声。
不知道又有哪家受到牵连被破开了大门。
白篱站在街道上,看到两个乞丐慌慌张张跑出来,穿过她而去。
“寻个其他地方吧,今晚抄家灭门的多,万一被当作逃奴抓起来,就惨了。”
“哎,也说不定是好事,关进牢狱又暖和又有吃的。”
“你疯了,关进监事院的牢狱,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白篱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连毫不相干的乞丐都惶惶不安,不知道周景云现在怎么样。
那日在余庆堂看到周景云过去,她也听到了街上的议论。
世人知道他妻子死了,求详查是合情合理,但引来皇后杨氏一家被查,还是会异样的眼光看他。
而明知妻子没死,只是为白锳张择作恶行方便,现在亲眼看着这种结果的周景云,会怎么看待自己?
他一定很痛苦。
白篱抬起头,昏黄的视线里一座宅院出现在眼前。
其实离开还不到一个月,但感觉很久没见了。
不过,走之前曾经把东阳侯府走了一遍,所以也不算陌生,随着念头闪过,人已经站在了府内。
白篱看了眼四周,这是侯夫人院落。
竟然先来到这里。
视线晃动,门帘掀起,有一群仆妇簇拥着东阳侯夫人走出来。
东阳侯夫人竖眉沉脸。
“真是烦死了,好好的她又怎么了?”她跟身边的许妈妈抱怨。
许妈妈跟着叹气“可不是,怎么动不动就病啊晕倒啊。”
东阳侯夫人咬牙要说什么,最终只加快了脚步“快去请太医来。”
一群人如风一般穿过白篱。
白篱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看着东阳侯夫人背影,夫人做梦还在生气啊,可见她这个儿媳进门带给她多大的心理阴影。
白篱看向世子所在的院落,视线猛地拉长,不再是站在路上,而是站在屋顶俯瞰。
翻腾的梦海让院落变得昏昏不清,有婢女站在院子里倚着门吃点心,有婢女从门外奔进来。
“快别吃了,少夫人回来了。”
“少夫人回来,也不会不让我吃东西嘛。”
这么爱吃东西,是春红还是春香的梦境?肯定不是春月。
白篱透过窗棂看向一间房内,春月忙忙碌碌,将一套套衣裳摆在衣架上。
“少夫人,你喜欢哪套?”她转头看一旁。
书桌前女子在看书,头也不抬“你选吧,你选的都好看。”
春月似乎无奈:“这么多我也挑不出来啊。”
“那就都穿上。”
春月跺脚笑“少夫人又说笑。”
白篱忍不住笑了,再次环视东阳侯府宅院,她来这里是因为别人织造的一场梦,离开了也还存在这片梦海中。
不知道周景云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梦。
其实,不是非必要,她不窥探他人梦境,毕竟梦境是每个人的隐秘所在。
尤其周景云。
她不想冒犯他。
但,来都来了,她远远看一眼吧。
也许周景云无法入眠,没有梦境,又或者梦境焦躁不安困顿。
陡然分开,她再未能问候他好不好。
视线跌落,她站在屋门外向内看去,昏暗的灯下,周景云坐在窗边低头看书。
有那么一瞬间,白篱都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因为周景云一直在看书,一动不动。
就在白篱都有些恍惚的时候,周景云抬起头对旁边的人说话:“写完了?”
旁边还有人啊。
随着他的视线,白篱看到旁边的书桌前,坐着一个女子……
跟春月梦中昏昏不清的脸不同,周景云梦中的庄篱面容清晰。
白篱忍不住上前一步,端详梦中的“自己”。
她挽着单螺髻,簪着一只珠钗,不施粉黛,肤色雪白,黛眉红唇,秀美清丽。
原来她在周景云眼里是这样的啊,比她塑造的“庄篱”更好看。
白篱抿了抿嘴,怪不得周景云说比春月好看。
书桌前的庄篱放下笔,笑盈盈看着他:“世子请看。”
周景云起身走过去,仔细端详:“有进益。”
庄篱却对这个评价不满意,挑眉说:“我倒是觉得,我写的比世子的好。”
白篱也挑挑眉,周景云竟然觉得她很嚣张吗?要不然怎么会在梦里让她说出这种话?
她明明谦逊有礼呢。
视线里周景云笑了,一手扶袖一手提笔,果然开始写字。
庄篱站在他身边看,眉眼弯弯说:“果然比我写的好。”
白篱撇嘴,周景云原来在她面前也会得意啊,念头闪过,站在书桌前的周景云忽地抬起头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撞,白篱一惊,人影碎裂——
周景云猛地睁开眼,四周空寂。
他伸手抚在心口,感受着心猛烈地跳动。
周景云掀起床帐,慢慢坐起来,夜灯已经熄灭,晨光尚未亮起,室内里外一片安静。
现在是醒了,还是做梦?
这段日子他晚上睡不好,感觉睡了,感觉又醒着,分不清梦和现实。
周景云抬起手放到嘴边,用力一咬,疼——
庄篱跟他说过,梦境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当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的时候,可以试着咬自己一下,如果是在梦里,甚至都很难咬下去。
此时此刻他不仅顺利的咬下去,还感觉到疼,不是梦。
他醒了。
那,适才他是在做梦吗?
已经想不起梦到什么,只残留着模糊的感觉,似乎有人在门外看他。
周景云起身走出去,屋门紧闭,他静静看了一刻,猛地打开门,夜风裹着帘子摇晃,他抬手掀起帘子,看着廊下的灯投影在院落中,空空无人。
周景云怔怔,忽地又笑了。
他在期待什么?
她怎么会半夜而来,她又不是真的死了,变成鬼。
更何况如今这个状况她可不能出现,否则他们夫妻就一起罪该万死了。
一人脏污狼藉,总好过两人。
耳房里响起脚步声,婢女春月走出来“世子你醒了?”
周景云问什么时辰了?
春月答了,说:“世子,还早,您再歇息会儿吧。”
周景云嗯了声放下帘子关上门。
春月站在廊下,想着世子只穿着单薄里衣,光着脚,站在门口,看起来像是梦中惊醒突然奔出来……
世子是梦到少夫人了吗?
春月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做梦,也没梦到少夫人,叹口气转身进去了。
白篱身子一歪,睁开眼,楼船上的喧嚣扑面,灯火璀璨,宛如刚入夜。
想到适才的一幕,白篱又有些好笑。
周景云也太警惕了吧,竟然能察觉她的存在,她可没有刻意影响梦境,只是旁观,这都被他发现……
二楼大厅里,上官月站在牌桌前,给一个老者耳语,下一刻老者将牌扔出去,抚掌大笑,桌面上其他人唉声叹气,将上官月驱赶,上官月笑着迈步走开,抬起头,看到倚着栏杆望下来的白篱。
他笑意更浓,沿着楼梯三步两步上来。
“阿篱,你去睡会儿吧。”他说。
白篱的作息跟他其实不同,陪他迎客,在楼船上玩一会儿,夜半会去睡,毕竟白天的时候,她还要陪他入睡。
今晚是因为听到公主没有揭示先太子的事,担心他,所以一直陪着。
白篱笑盈盈说:“我其实刚醒。”
上官月立刻赞叹:“坐着能睡着真厉害。”
白篱哈哈笑了,指了指外边:“看,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