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篱梦—— by希行
希行  发于:2024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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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说话声,她眼前山石褪去,马背上只是一个女孩子,八九岁,穿着青色袄裙,带着毡帽,一双眼亮晶晶。
她忍不住喊“蜚子,蜚子——”
在不远处捡柴的庄蜚子忙应声“阿茹,你还好吧——”抱着柴急急奔来,却看到妻子没有倒在地上,而是站起来。
似乎因为着急岔了气,连声咳嗽。
庄蜚子忙拍抚她,却被妻子摇头拒绝。
“你快看——”她咳嗽着说,指着前方。
庄蜚子跟着她所指看去,被突然冒出来的女童吓了一跳。
马背的女童高高抬着下巴,黑马原地转动,似乎在催着主人离开。
“真倒霉,这么偏僻的山林,也能遇到人。”女童嘀咕一声,说着又拔高声音,“你们快走吧,天黑了狼就来了。”
说到这里又嘀咕一声。
“死了又要怪我。”
她不在意女童说了什么,只问庄蜚子:“你看到了吗?”
庄蜚子扶着她,看向女童的身后:“我,看不太清,好像是有狼。”
山林间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夫妇,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颤颤巍巍。
女童再次哼了声,伸手向左一指“喂,你们走那边,就能出去了。”
夫妇两个没说话也没动作,依旧只看着她。
女童吐口气,掉转马头。
“别走——”她忙喊,“让我看看你。”
女童回头,神情有几分挑衅:“你看到了什么?山精?野兽?妖怪?”
她推开庄蜚子的搀扶,柔声说:“我看到了人间至宝。”
庄篱站在庄夫人身边,看着随着庄夫人所想呈现的骑马女童。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脸上的神情么……
的确是个很不讨喜的小孩。
不像现在,庄篱伸手摸了摸脸,现在的她乖巧又可爱。
又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她现在个子长高了。
她不由一笑,再看庄夫人身后站着的庄蜚子。
先生也好久不见了。
此时的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在妻子的心里,丈夫永远保持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再次看向女童,庄夫人已经对着女童伸手招呼。
那时候,她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人间至宝。
其实当时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看这妇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见到她那样发疯发狂咒骂厌恶驱赶,还露出笑容,还说至宝这种话。
她很想听妇人说多些,比如她怎么至宝……
哪个孩子不喜欢被人夸呢,被人喜欢呢?
于是她没有纵马而去。
只是庄夫人却没有再说那些好听的话,而是带着几分怜惜,又有些严肃“但你这孩子怎么能不爱惜自己呢?把自己变成这种怪模样。”
她当时大怒。
她不爱惜自己?她怎么爱惜自己?她是父亲口中的可怜,姐姐口中的可恨,奶妈婢女们口中的可怕,邻居们口中的可恶……
是别人说她是怪物!
她又不是自己想要这副怪模样!
她错了,这个妇人跟其他人一样,虽然没有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但也是厌恶她。
她很生气,等不及晚上做梦吓唬他们,此时此刻纵马就向妇人冲来——
庄篱有些不好意思的掩面,她小时候,的确是脾气坏一些。
但眼前庄夫人的梦境里,女童纵马冲过来,却并没有凶神恶煞荡起烟尘,甩着马鞭而过。
庄夫人对女童张开手。
马背上的女童也没有了戾气,扑进她的怀里,发出咯咯的笑。
身旁的庄先生也在捻须含笑。
庄篱愕然,也跟着笑了,在庄夫人眼里,她连发脾气的时候都可爱啊,一点都没有记得她的不好。
她看着庄夫人抚摸着女童的脸,将女童纷乱的头发梳整齐,四周随着庄夫人纷乱的记忆而不断变换,大河边,旷野里,书院中。
庄篱看着四周的景致,带着几分怀念。
当时在野外遇到庄先生夫妇,她故意纵马而去,但到底担心他们,又偷偷回来在旁看。
篝火点燃,夫妇两人在烤一张饼子。
真是可怜,连肉没有。
她将一只野兔驱赶过来,撞死在篝火前。
庄夫人有些愕然,庄先生笑了,对庄夫人使个眼色指了指她藏身的山石。
两人没有再喊她,更没有驱赶她,从包袱里拿出笔墨纸砚等等物品,还有一块木板,庄先生将纸铺在上面,开始作画,庄夫人一边烤兔子,一边看庄先生画画,偶尔还接过笔还画几笔。
她当时很好奇,但也不好意思上前,就一直在山石后躲着,还捡起树枝,学着庄先生的样子在地上划拉。
天快黑的时候,山下有好些人过来,牵着马,抬着软轿。
“先生,夫人。”他们乱乱地喊着。
然后收拾东西,填灭篝火,庄先生坐上马,庄夫人坐在了软轿上。
他们要走了。
她再忍不住从山石后站出来。
“喂!”她喊了声。
那些人都看过来,然后不出意料一阵骚动夹杂着“是什么啊?”“野狐!”“山贼!”奇奇怪怪的喊声。
庄夫人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摇手含笑高声喊:“我们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这是在跟她告别吗?
就像街上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然后天黑的时候回家去之前会互相告别,说着明天再一起玩。
从来没有人跟她一起玩,也没有人跟她告别。
她忍不住再向前走了一步。
“你叫什么啊?”她问。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人的名字,更不知道一个小孩这样说话很不礼貌。
她只是看着这个人要走了,忍不住想要记的久一些。
那妇人坐在轿子上回过头,一笑:“我叫黄茹。”
她默念了一刻,看着这一行人走了。
那个叫黄茹的妇人,没有问她的名字。
她当时有些难过,但这也没什么,没有人在意她的名字。
她以为这不过是山间偶然的相遇,然后再不会见,没想到几天后父亲从军营回来带着两个人。
“小娘子你好啊。”那个叫黄茹的妇人对她笑。
她当时有些震惊,还有些戒备。
难道他们也是来给父亲告状?
她忍不住向后退。
那个时候二姐已经出嫁了,她不能再躲在二姐身后了。
“我们是来给你送礼物的。”黄茹说,“多谢你那日送我们兔子吃。”
庄先生拿出一个卷轴打开,这是一副画,色彩斑斓的画。
乍一看乱七八糟,令人眼花缭乱。
但又能看出来画着一个骑马的女童。
是那天的她。
是她又不是她,因为那张脸也很奇怪,似乎是模糊的,但从不同的角度,甚至随着眨眼,变幻成不同的模样。
“哎呀,这是我家阿篱啊。”父亲指着说。
但一个哥哥说不像,画丑了,另一个哥哥说画的夸张,太好看了,嫂嫂们也围过来看,众说纷纭。
她忍不住笑了,看着画像,对,没错,这就是她,人人眼中不同的她。
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像,有人能把她画出来。
父亲要把那个画像买下来,他们说不要钱,送给她。
她接过画像,看着黄茹和庄蜚子。
“你们不怕我吗?”她问他们,“我很不好的……”
“你没有不好。”黄茹打断她,蹲下来牵住她的手,“你是天地间的至宝。”
又说了这种话。
既然说她是至宝,那……
“那你们买下我吧。”她说。
这话是突发奇想,但其实也是深思熟虑。
她早就想离开家了,免得家人被她牵连,总是走霉运。
父亲当然不同意,但经过她的再三坚持,以及庄家夫妇给他父亲表示,不是真买,是收做徒弟。
“你总不想她一辈子都被人厌弃吧。”庄先生说,“她是个好孩子,更要精雕细琢。”
父亲同意了:“去吧,走出去看看外边的风景。”
她跟庄先生夫妇周游,三年走过了很多地方,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天地。
庄先生教她读书,庄夫人教她写字,作画乐曲,教她焚香,教她控制神思。
庄先生拿着一卷书,让她诵读,给她讲解。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注)
“而你就是天生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你随心所欲,万物与你为一,别人看到你,又看不到你,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心欲。”
“吾丧我,这是我等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境地,你生来就做到了。”
“阿篱,你不是不祥之人,你是天地间至宝。”
万物与她为一,那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回事?
别人也与她为一了吗?
庄篱看着眼前的梦境,庄夫人将一件新衣给女童在身上比量……
她抬手一拉,新衣消散,女童以及身旁写字的庄先生也都随之消散。
她转过来,面对庄夫人。
“那我呢?我到底怎么了?”她问,“黄茹,在你眼里,我还是我吗?”
庄夫人看着她,神情怔怔,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但还是晚了一步,梦境摇晃,她又回到了大街上。
(注:庄子《齐物论》)
再有两章,这个前因就讲清楚了,女主就该动手了。么么哒,看得不顺畅,大家可以攒文。

庄夫人站在其中,眼泪滑落:“她……又生病了吗?”
在她身旁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神情惊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随着一声声问,庄夫人似乎慌了神:“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有蜚子在,蜚子——”
她说着转头,已经不在大街上,而是家宅中,床上躺着一人,昏昏看不清,她的丈夫站在床边。
“蜚子——”庄夫人抓着他的胳膊,急问,“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庄先生握住妻子的手:“别怕,我去把她寻回来。”
随着说话四周再次变幻,他们不在家宅中,而是一片密林。
庄夫人扶着庄先生的胳膊,庄先生手里举着一盏灯。
密林似乎被夜色,又似乎被浓雾笼罩,看不到路,只见高高低低树木林立,林间不时闪过怪鸟野兽,响起鸣叫,令人不寒而栗。
庄夫人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脚下越来越来虚浮,浓雾从密林中涌来,要将他们吞没。
庄先生猛地将手举高,手里多了一根竹竿,其上悬挂除了原本的灯,又多了一盏。
两盏灯火摇曳。
涌来的浓雾向后退散。
林木间影影绰绰,似乎有人站立其中。
庄夫人只觉得欣喜,忍不住向那边去,但下一刻又有新的浓雾涌现,遮盖了视线,要将林间的人影吞没。
“蜚子——”她忍不住喊。
庄先生的身子一抖,竹竿上再多了一盏灯,三盏灯如同火一般燃烧起来。
庄先生大步向浓雾中走去,浓雾一步步退散,林间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这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站着,长发垂地,一身纱衣。
“来,来——”庄先生唤道,摇晃着手里的竹竿。
灯火摇曳,宛如灵蛇,缠向女子。
“走,走——”庄先生再次唤,然后慢慢向后退。
灵蛇般灯火缠绕的女子被牵动着迈步,浓雾宛如变成了无数手,抓住向前走的女子,她的长发飞舞,纱衣瞬时被撕裂支离破碎。
这就是庄先生将她从迷津深处带回来的场面吗?
庄篱站在庄夫人身旁,看着这一幕。
庄先生不断挥动竹竿,随着挥动,三盏灯火焰浓烈,他整个人也燃烧起来。
“醒来——”
伴着这声喊,垂着头的女子抬起头。
庄篱看到了一张脸,顿时怔怔。
这个面容……不是她。
而且,她也不是站在庄夫人身边,而是站在浓雾边缘,站在被灵蛇火焰缠绕的女子身前,她们几乎贴面而立。
浓雾在她们身边张牙舞爪,试图将她们吞没。
“快醒来——”
伴着这声喊,庄篱看着被灵蛇火焰缠绕的女子被猛地一拉,撞在她身上。
庄篱只觉得身子摇晃,耳边是庄夫人的喊声。
“……眠儿,眠儿回来了吗?”
眠儿是谁?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昏昏,人影交错,她站在室内,看到庄夫人庄先生围着床上躺着的人。
“眠儿回来了。”庄先生说,“但,她看到了阿篱,她以为她是阿篱——”
“不怕,不怕。”庄夫人坐下来,伸手轻轻抚摸床上人的脸,“她可以先是阿篱,她可以替阿篱活着。”
什么叫替阿篱活着?
她在这里呢,她明明就活着呢,庄先生把她救了啊。
庄篱只觉得思绪乱纷纷。
“都怪我无能。”庄先生转过身,神情自责悲愤,“没能找到阿篱。”
庄夫人含泪摇头:“也许对阿篱来说,跟父亲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想要。”
庄先生捻须叹息,庄夫人抬手拭泪。
庄篱摇头。
不对,不对,她明明活着。
她明明就躺在床上。
他们为什么说找不到她?
庄篱走到床边,看着躺着的女子。
首先入目的是那身白纱衣,破碎地散落,露出赤裸的小腿,脚踝上系着一串红宝石。
庄篱身子一僵,视线缓缓向上看向女子的脸。
那张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自己的脸。
与梦境镜子中不同的是,此时此刻,陌生的那半张脸睁开眼,秋水眼波流动,而她熟悉的自己的那半张脸,木然呆滞……
“眠儿,你醒了。”庄夫人穿过她,俯身看着那半张脸的女子,满眼欢喜,“太好了,眠儿——”
眠儿……
庄篱下意识捧住自己的脸。
所以……
她看着庄夫人,喃喃:“原来,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伴着这句话四周扭曲如同漩涡,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瞬间消散。
砰一声,庄夫人翻身跌下床。
不知是不是磕碰狠了,庄夫人趴在地上,捂住脸哭起来。
仆妇走过来,看着在地上哭的庄夫人,没有慌张也没有大喊,而是叹口气。
“夫人,这样不是挺好吗?”她说,“娘娘这样的人活在这世间不是更好?这也是庄先生的选择,难道你不相信他舍命换来的多么值得?”
在地上掩面哭泣的庄夫人忽地笑了,抬起头:“那只是个人的选择而已,这世间万物,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根草,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该不该存在更不是由他人评定的。”
仆妇默然一刻:“夫人就当是天下大势所趋,有生有死,天道自然,请夫人节哀。”
说罢转身走出去了。
庄夫人从地上坐起来,也没有再上床,靠着床沿,看着晨光濛濛的室内。
有生有死,天道自然。
阿篱没有通过江云来探视梦境,但还是通过其他人来了。
她回想着残存的已经模糊的梦境,乱哄哄的大街上有不知哪里的视线看向她,虽然将她拉入了新的梦境,但最终还是因为询问自己是谁,触犯了这个被织造的梦境。
一旦问自己是谁,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就只能由别人来告诉你是谁。
耳边似乎还残存着梦境散前那一声“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庄夫人的眼泪再次滑落。
所以,从此后她也失去了她的人间至宝了。
天旋地转,庄篱转出了庄夫人的梦境,转出了上官月派来登州的人的梦境。
跌回了她自己的梦境中。
她睁着眼,宛如枯叶漂浮在虚空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混沌。
她眼神茫然。
原来她不是她。
她是别人。
浑沌的视线里似乎浮现无数光影。
她抬起手,只要碰触,就能将这些光影抓住,打开,看清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的过往——
但就在伸手的一刻,她又停下来,看着手中握着的一块香。
粗糙的,未经修饰的,香块。
她给了上官月一块香,也给了上官月派去登州的人一块香。
跌出那人梦境的时候,香用尽散了。
但上官月的梦境还没散。
她浑沌的意识变得清晰,梦还没有结束——
随着念头闪过,漂浮在浑沌中的身体猛地下沉,随着再次天旋地转,砰一声跌落在地上。
庄篱看到熟悉的空旷的天地,熟悉的酣睡的小童,翻个身躺在地上,抱住了头。
不,也不是痛。
梦境里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庄篱看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在不断变幻,一时清晰,一时虚幻。
这是因为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接连几场梦境穿梭让人意识混乱。
她深深的吸气,努力让思绪冷静,理顺这些混乱的梦境。
按照她的吩咐,上官月的派去的人就是去看庄夫人,远远看的,看在脑子里心里,除此之外不做任何事。
这人果然看到了庄夫人,也很听话的只是看着,没有上前接触。
算着日期,她通过此人的梦境见到了庄夫人的身影。
然后顺利地跨入庄夫人的梦境。
意外的是在庄夫人梦境里竟然见到了江云。
她这才想起年前年后是有一段没有见过江云了,原来周景云把他派到这里来了?
这是特意来盯着庄夫人?
随便吧,无关紧要了。
再然后她将庄夫人拉入自己的梦境,一开始是很好,但当她问出这段异常问题的时候,梦境崩塌,她又被拉回了庄夫人的梦境,然后看到了当初庄先生夫妇救自己出迷津的场面。
她那时候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后并不记得庄先生是怎么唤醒她的,只知道自那时候起,庄先生的身体油尽灯枯。
而她昏昏睡睡,养了大半年才恢复过来。
恢复……
庄篱呆呆一刻,原来恢复的不是她,是那个……眠儿?
眠儿是谁?
她是眠儿?
她不是白篱?
她怎么不是白篱了?
她的身体四散,宛如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要四分五裂。
不能再想了。
庄篱爬起来向酣睡的小童扑去,伴着天旋地转人再次下跌,一层一层一层直到再一次碰触地面。
“李余,李余。”她爬过去抓着酣睡的小童摇晃,“快醒醒。”
小童被摇醒,眼神茫然呆呆看着她,嘴一扁,似乎想哭,但庄篱比他更快一步,眼泪跌落。
“我要看你阿娘的镜子。”她哽咽说,“让我看看你阿娘的镜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哭。
可能是因为精神崩溃了吧,面对的又是个傻呆呆的小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发泄害怕惊慌难过。
小童呆呆看着眼前哭着的脸,将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
“我阿娘的……”他喃喃重复,“镜子?”
庄篱流泪点头:“对,那个,天下第一好看的,镜子。”
大概是听到被夸天下第一,小童咧嘴笑了:“天下第一好看的镜子!”
伴着他的声音,庄篱的面前浮现妆台镜子,是比先前更大,更华丽的镜子。
镜子上缀满了珍珠宝石,闪闪发光。
庄篱忍不住笑了。
对于孩子来说,一切闪闪发光的宝石就是天下最好看的。
她摸了摸小童的头:“真好看啊。”
小童晃头避开她的手,又恢复了呆呆的神情:“休得无礼。”
庄篱再次笑了声,擦去眼泪,在这个无梦之境中再看一遍适才的梦境,如果她真不是她——
到时候再哭吧。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镜子里。
虽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看这张双面脸,还是要鼓起一些勇气。
尤其是这一次。
镜子里她的眼眨了眨,另一边的秋水眼呆滞不动。
还好,没有像适才在庄夫人梦境里看到的那样反过来。
至少说明,现在真正存在的灵魂还是她。
对,没错,她还是她。
相比于他人的梦境,她更相信自己的梦境。
庄篱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眼中泛起漩涡,漩涡越来越大,遮盖了整个镜面,镜面里翻腾人影绰绰。
“蜚子——”庄夫人颤声喊,抓着庄先生的胳膊,“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庄先生举起了一盏灯。
此时镜子里看到的昏灯,有长长的灯芯,灯芯从庄先生的手臂延伸到他的心口。
燃烧的灯芯也不是先前梦境里看到的昏黄,而是鲜红跳跃。
庄篱不由伸手按住心口,原来先生是这样燃烧自己的心神来寻她的。
密林,浓雾,被燃烧的魂灯照亮,驱散,与镜子四周的宝石辉映,越发闪闪发亮。
庄篱看着浓雾中渐渐呈现的人影。
“蜚子——”庄夫人欣喜的大喊一声。
从一旁昏暗中冲出来,似乎要冲向人影。
魂灯照亮了她的面容。
镜面闪烁,庄篱一僵,那不是庄夫人!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原来扶着庄先生的,竟然不是庄夫人!

竟然能修改梦境,他也是个怪物吗?
还有,梦境也是真实的反应,他跟庄先生夫妇是认识的,或者说,当初救治她的时候,他就在场?
伴着思绪纷纷,镜子里的陌生男子神情激动。
“庄蜚子——她成形了,快把她拉进来——”
庄先生的身子一抖,三盏魂灯腾起鲜红的火焰。
庄先生的身子越来越透明,整个人也变得虚浮,他摇晃着向浓雾中走去。
浓雾一步步退散,林间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那个女子再次出现,跟先前梦中看到的一样,低着头站着,长发垂地。
“眠儿——”
那个陌生男人大喊一声。
垂着头的女子抬起头。
“庄蜚子——”男人大喊,“收灯——”
庄先生手中的三盏魂灯摇曳,探出三根灵蛇般的火焰缠住了那女子,与此同时身后的浓雾也涌来,要将女子牢牢拉住。
只是,这一次庄篱看到浓雾中似乎有奇怪的影子,那是……一匹马。
马儿奔腾,不时仰头发出无声的嘶鸣。
它似乎要冲破浓雾,但又瞬间被浓雾吞没。
但下一刻又有影子从浓雾中浮现,这次是……一条鱼。
浓雾宛如深海,它不停的跳跃,跳起又被拉入浓雾中,下一刻又再次跳起。
跌入深海的鱼儿没有了声息。
但很快浓雾中响起鸟鸣,一只云雀从中飞出,闪电一般在翻腾的浓雾中穿梭。
一次又一次向这边冲来。
越来越靠近白衣女子,灵蛇般的火焰也给它身上镀上一层光芒。
但或许是身形娇小,羽翅单薄,也没有绳索牵引,浓雾扑过来,将它卷了回去。
尽管如此,浓雾里并没有就此安静,眨眼间又有影子浮现,飞禽走兽,它们交替出现,不停地向浓雾外冲来,一次又一次,此起彼伏——
庄篱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她想起来了。
那些影子,都是她啊。
先前在庄夫人的梦境里说“阿篱更想跟父亲家人在一起。”
这是错的。
她化梦来见父亲,想救下大家,怎么救呢?在法场上,让那些官员兵卫都发疯,让父亲和家人们逃走……
“真是胡闹,你这是自己发疯。”父亲听了,又气又笑,“你能让这里的官兵发疯,让围观的民众发疯,能让全城的人都发疯吗?能让整个边军都发疯吗?能让整个天下的人都发疯吗?”
说到这里又缓缓摇头。
“阿篱,就算你能,我也不要你这样做。”
“你从生下来就被人各种污言恶语,我想看到的跳出这些恶名的你,而不是沉沦其中的你。”
但还能怎么办啊。
她没有别的办法救下所有人了。
“阿篱,你的能力不该是用来发疯。”
“应该是用来活着,要好好活着,才不辜负你生而为人。”
“回去,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
“好好活着,活下去。”
父亲抚摸着她的肩头,问她。
“还记得父亲告诉你的话吗?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庄篱点点头,重重的点头,她转身奔走,伴着监斩官的喝令,伴着父亲头颅被砍下,伴着身后亲人们哀嚎,血流成河。
要回去当然没有这么容易。
无数噩梦执念在死亡的瞬间构成了铺天盖地的漩涡,她瞬间被卷入其中,不辨方向,不辨过往,浑沌一片。
这里有她怀念的母亲的怀抱,有姐姐烦人的絮叨,有爹爹带着她骑马。
更有邻人的咒骂,族人撕扯。
有亲情善意生成的温柔乡,有恐惧悲愤怨恨生成的怪兽纵横。
但她牢记着父亲的话,她要回去,回到她真实的所在。
她挣脱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对父亲哥哥们的笑脸视而不见。
她推开咒骂的邻人,甩开要拉扯她的族亲。
砸烂了温柔乡,对着那些扑过来的怪兽举起刀剑砍过去。
她要回去。
她要活着。
她化作奔腾的马,江河中游动的鱼,天空中飞的鸟雀,向着她真实奔去。
不记得跋涉了多久,不记得迷路了多少次,更不记得被拉回去多少次,但她从未停下,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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