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篱也告退走了。
东阳侯夫人一边看年节宴席的菜单子,一边抬起头透过窗户往外看,见庄篱带着两个婢女走在姐妹们身后。
她不由问:“他们两个没吵架吧?”
黄妈妈摇头:“没有啊。”
许妈妈在旁听到了忙说:“两个人亲亲密密的,世子这段日子都没去梅姨娘那里。”
两人看着东阳侯夫人:“夫人怎么突然这么说?”
东阳侯夫人有些说不上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这个念头,便撇撇嘴:“以往他们形影不离,每次来我这里周景云都跟着,唯恐我欺负他媳妇似的,如今休沐在家怎么不见人了?”
许妈妈笑了:“少夫人不是说了,世子知道您欺负不了他媳妇?”
这是先前庄篱说的原话,被许妈妈拿来打趣了。
当儿媳的敢这么说,也算是京城独一份了,东阳侯夫人呸了声,将桌上的菜单子推给她们:“欺负不了媳妇,活只能你们做了,快选定了递给厨房。”
许妈妈和黄妈妈笑着应声是。
庄篱回到院子里,丫头们聚在一起玩闹,见她进来倒也没有慌张,都笑着施礼。
“世子还没回来?”庄篱随口问。
春红应声是,春香在旁说:“我去看世子在忙什么?”
世子休沐了,竟然也没能陪着少夫人。
庄篱忙制止她,说:“我的意思是,世子如果没回来,我就趁机小睡一会儿。”
原来如此,少夫人最近也很忙,又是家里又是医馆制香药,婢女们都笑了,忙去服侍她躺下。
伴着薰炉的烟缓缓升起,床帐内庄篱闭上眼。
当再次睁开眼,看到一片空旷之地的时候,她不由长长舒口气。
其实这次也是试探一下,毕竟她没有跟上官月交流,告诉她什么时候需要他的梦境。
大白天的很少有人会睡觉。
没想到上官月现在真入睡了。
庄篱忍不住笑了,蹲下来看着地上安睡的小童。
“李余,真乖。”她笑说,伸手碰了碰他脸颊,轻轻的,免得把他惊醒。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沉下去上官月心海最深处,而是吐口气坐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散去了。
没必要再去那里看镜子,已经很确定她体内有他人之魂。
从镜子里看到的没有干扰的梦境,可以得知,周景云也知道。
而且,从他表情,还有口型能看出,他应该还认识那张脸的主人。
她昨晚本来想直接问他,她还有些怀疑,想着周景云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受到了干扰被抹去了记忆,但没想到……
想到昨晚在书房看到的一幕,庄篱忍不住抱住了膝头。
他在书房看到她进来,神情古怪。
相处这么久,他的小情绪的变化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周景云有事瞒着她。
她多了心眼,让他以为自己离开了,然后便看到周景云在以为她走后,从一本书下拿出了一封信。
那封他说的已经送出去应该到了庄夫人手里的信。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给庄夫人送去。
他为什么要截下她的信,为什么要骗她送出去了,是因为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吗?
这状况,是他喜闻乐见的吗?
庄篱的手攥了攥,所以,这就是他收留她这个逃犯孤女的真正原因吗?
他给出的答案是,蒋后党相护蒋后党。
一开始她是因为心中另有所想,并不在意,他敢收留她,她就敢来。
后来……
她想,周景云是个良善之人,明明自己也不干不净经不起监事院投来窥探的视线,但面对林主事的求助,还是愿意让她治病救人。
她还看出来,周景云不是蒋后党,他什么党都不是,他只是尽职尽责为国为民,眼看张择等人大兴牢狱宁错杀也不放过一人,无力阻止,只能尽所能让世间少病痛离愁苦。
为了安抚她这个孤女,愿意把他的家与她共享。
庄篱忍不住笑了。
多好啊。
对于失去亲人无依的人来说,这生活真美好啊。
美好的像一场梦,她的运气在梦里也太好了吧。
家破人亡,魂飞魄散,深陷迷津,能被救回来。
心有不甘,一心要奔赴京城,就遇上了良人。
京城险恶,高人怪器遍布,她躲在高门深院里,有人替她问询消息,替她周全挡风雨。
她不能出门,有人惦记着给她带来京城的美食小吃。
她不能入眠,有人愿意为她诵读哄睡。
庄篱啊庄篱,你真是做庄篱久了,忘记白篱什么样了。
白篱,可是个生下来克死母亲,长大了克死家人,克死亲友,是个人见人厌恶,走路都会被小孩扔石头,被狗咬,只能游逛在山林旷野的,避世而居,厄运缠身的东西!
她哪来的这么好运气!
能遇上这么好的人!
庄篱松开抱着的膝头,仰头笑了,张开手躺在地上。
怪不得别人,是她自信又自负了。
她自己藏着心思,隐瞒自己的特质,藉着机会来到京城,那别人为什么不能也藏着心思收留她另有图谋?
庄篱侧头看到小童安睡的脸。
他睡得那样香甜安静,看得她都有些困了。
的确是困了。
她昨晚没敢入睡。
那个家,那张床,那个身边的人……
不过,运气也不算太坏,遇到这么个无梦之境,能够让她排除干扰,能让她及时发现,还能让她此时此刻有个可以安心睡一觉的地方。
庄篱侧过身,与小童相对而卧,闭上了眼。
空旷的天地里,并排而躺两人,越发安静。
“少夫人,少夫人。”
梦境摇晃。
庄篱感觉到有人在推她,一惊,她真睡着了,现在并不是真的能安睡的时候。
她伸手捏住小童的鼻子:“李余,该醒了。”
这不是她的梦境,要想退出去,需要主人醒来。
伴着她的动作,安睡的小童睁开眼:“你——”
视线崩塌。
庄篱睁开眼,昏昏中看到周景云贴近的脸,她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抬起手。
坐在床边的春月忙扶住她的胳膊。
“少夫人,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原本要伸手的周景云收回手,皱眉问:“还好吧?”
庄篱缓口气,视线变得清晰,看外边已经暮色沉沉,说:“我只是午后小憩一会儿,怎么睡沉了。”又嗔怪春月,“也不叫醒我。”
少夫人多睡会儿也正常,春月心想,下午也无事,她想着吃晚饭前半个时辰叫醒少夫人,没想到世子回来了,听到少夫人在睡觉,就猛地冲进来,摇着少夫人要叫醒……
猛地把睡着的人叫醒,会让人魇住的。
春月有些不满,世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觉得家里都在忙,当儿媳的躺着睡觉不好?
如果是以前,春月也会这么想,但现在么,她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嘴。
有话好好说嘛。
“奴婢看着时间呢。”她对庄篱说,毫不掩饰委屈,“夫人那边忙,让少夫人吃了饭再过去。”
庄篱笑了笑,再看周景云。
周景云没在意婢女说了什么,只说:“冬天日短夜长,别睡那么多。”
庄篱说声是:“我知道了,下次不会。”
周景云看她一眼,轻声说:“准备吃饭吧,吃完了去母亲那边看看。”
庄篱点点头,周景云转身出去了。
春月扶着庄篱,似乎要跟周景云的话作对:“少夫人,再躺一会儿吧,慢慢起,仔细头晕。”
庄篱笑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没事,哪有那么娇弱。”
难道不是一直都娇弱,春月嗔怪她一眼,没有再劝,小心扶着她,忽地看到随着起身庄篱裙子上滑下一只簪子。
“怎么掉这里了。”她说,伸手去捡。
小憩的时候虽然没有解了发髻,但卸下了钗环,怎么还遗留了一支银簪?
庄篱已经伸手拿起来,对她笑了笑:“头发多遗漏了。”
这支簪子不大,簪尾是一片海棠花,小小一片,的确很不起眼,春月没有再问,给站起来的庄篱整理衣袍,又去取衣架上的外衫。
庄篱低头看手里的簪子,睡觉的时候她一直藏在手里,适才被惊醒的时候,她也攥紧了。
虽然这支簪子小小一支,比不上匕首锋利,但加上她的异术,簪子在要伤害她的人眼里也能变成长刀利剑……
足够自保,也能伤人。
庄篱垂下视线,将簪子插在头上。
余庆堂,蔡掌柜推开门,看到上官月坐在室内,似乎若有所思,又浮现笑容。
“公子,没睡?”他忍不住问。
上官月最近来余庆堂很勤,几乎每个下午都过来,来了之后就找个地方睡觉。
其实虽然不允许进公主府,上官家也不敢收留上官月,但上官驸马在城中也给置办了宅子。
只是自从瑞伯去世后,公子更警惕了,睡觉都只来余庆堂。
这里是他亲手创立的,这里的也都是曾经追随太子,死也不放弃的人。
“睡了。”上官月说,笑意在眼中散开,“还做了个梦。”
他没有梦到白篱,一直还有些不安,不知道睡觉有没有帮到她,不知道还需不需要帮她。
而那个东阳侯夫人在深宅之中,也不是他随便就能见到,见到了也不一定就能有白篱附身。
所以干脆他还是按照先前的时间过来睡觉了。
果然这一次在梦醒的那一刻,见到了白篱。
就如同第一次那样,她掐他的脸,对他一笑消散了。
这说明她果然来他梦里了。
可惜时间太短。
可惜也没能说话。
可惜也没能问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公子?”蔡掌柜看着上官月的表情变幻,忍不住问,“还好吧?”
怎么古古怪怪的,他不由想起先前有一次瑞伯说公子睡觉做梦梦魇了。
上官月站起来:“好,好的很。”说罢向外走,“我去趟公主府。”
蔡掌柜问:“见驸马吗?驸马这几日在上官府,过年期间回公主府。”
上官月哦了声:“我去见公主,商议一下藉着年节,认下我的事。”又转头看蔡掌柜,“看着驸马那边,别让他发现。”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公主认下驸马的儿子,商议的人却是公主和这个孩子,还要避着驸马,蔡松年应声是。
没办法,谁让公子不是真的驸马儿子呢。
“恭喜公子。”他又笑着说,神情些许感慨,“以后能跟着公主进出宫廷了。”
虽然不是以皇室子弟的身份,但十几年了,终于又能踏入宫廷了。
距离恢复身份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伴着越来越浓的爆竹声,东阳侯府成家在外的公子们带着妻子儿女在大年夜前一天赶了回来。
东阳侯夫人的屋子里人都挤满了,以往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姨娘们都只能站在廊檐下。
周景云跟弟兄们叙旧,晚上彻夜长谈,后半夜才回来。
似乎是怕吵醒她,睡在外间的胡床上。
寝室床帐内庄篱想,如果真怕吵醒她,为什么不睡在书房?
庄篱没有起身唤他回床上睡。
第二天大年夜到了,二老爷三老爷一家也都过来祭祖,男人们祭拜,夫人们带着各自的儿媳供奉祭品。
紧跟在东阳侯夫人身边的自然是庄篱,两个庶子儿媳乖巧地落后一步。
祭祀结束,吃过年夜饭,便是放烟火,站在院子里,除了看到自家,还能看到整个京城宛如笼罩在烟火中。
东阳侯夫人怕声响烟熏火燎没有出去,坐在屋子里也能感受窗外火红一片,看着看着忽地抬手擦泪。
“哎呦夫人大过年,您这是怎么了?”许妈妈忙说。
婢女们也都出去看热闹了,藉着外边的爆竹声,东阳侯夫人轻叹一口气。
“你不知道,在祠堂看着她递给我祭品,我心里……”她说,拉着许妈妈的手,眼圈又红了,“九年了,站在祠堂里,我身边算是齐全了,我们景云不会孤老了。”
许妈妈嗔怪说:“这不是该高兴嘛,哭什么。”说着自己眼泪也落下来。
东阳侯夫人呸了她一声:“你不是也哭。”
正说话,门帘响动,伴着周九娘的声音“母亲,这个小烟花给你看。”又对外招呼,“嫂嫂,你拿好了,还没燃尽吧。”
随着说话,周九娘跑进来,婢女们掀起帘子,庄篱手中拎着一支竹棍,悬着一只地老鼠烟花,正在刺溜留转动,发散着明媚的光芒。
许妈妈哎呦两声“别烧伤了手。”
东阳侯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胡闹,景云也不管你。”
周九娘笑着说:“是世子哥哥给嫂子的。”说着想要伸手,“让我拎着。”
庄篱当然不会真让孩子玩,笑说:“一会儿让世子给你从百花架上摘一个烟花。”
百花架上的烟花比地老鼠好看多了,周九娘高兴拍手,迫不及待冲出去。
庄篱则对东阳侯夫人一笑,耐心等地老鼠燃尽:“这个声音小,花色也好看。”
东阳侯夫人没有再斥责她,也没有移开视线,看着那刺溜转圈的地老鼠燃尽,许妈妈笑着伸手接过竹棍“少夫人可别纵着九娘子,一会儿该让你放烟花了。”
庄篱一笑:“有世子看着呢。”说罢对东阳侯夫人一礼,“母亲我出去了。”
“等一下。”
东阳侯夫人突然说。
庄篱有些意外,许妈妈显然也有些惊讶,都看过去,见东阳侯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
“给你。”她说。
什么?庄篱迟疑一下,许妈妈已经回过神忙上前接过,塞给庄篱。
“第一次在家过年,给你的,压岁钱。”东阳侯夫人说,说罢转开视线端起茶杯喝茶。
庄篱看着塞到手里的荷包,抿了抿嘴,屈膝施礼:“多谢母亲。”
许妈妈对她笑着说:“少夫人快出去玩吧。”
庄篱便退了出去,站在屋檐下婢女们身后,微微出神。
周景云在院子里给几个兄弟递烟花,视线落在门口,隔着婢女们与她视线相对。
庄篱笑了笑。
周景云也笑了笑,移开视线。
这两天他们之间似乎只有视线交流。
庄篱低下头看着手中握着的东阳侯夫人塞给的荷包,能受到里面装着金银。
小时候在家,父亲每年都会给她塞压岁钱,跟着庄先生夫妇后,他们也会给她压岁钱。
现在家没了,庄先生也没了,没想到她今年还继续收到压岁钱了。
还是一个没想到的人给的。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庄篱神情复杂。
庄夫人那边有没有出事?
周景云没有把她的信送过去。
那当初说把庄夫人送回了老家登州,是真是假?
庄夫人现在在哪里?
庄夫人,还好吗?
她进京后,所有的信息都是从周景云那里得来的,当时还很高兴想有周景云,她纵然在深宅大院里,也无所不知。
她那时候竟然没想过,如果周景云给的信息都是骗她的呢?
庄篱忽地伸出手打了自己脸一下。
怎么进了京城后脑子都糊涂了,真是来当东阳侯少夫人了?
旁边的婢女看到了吓了一跳:“少夫人您……”
庄篱对她一笑:“有虫子。”
飞虫?大冬天的,竟然还有飞虫吗?婢女恍恍惚惚,看到少夫人再次一笑“看烟花吧”,她便应声是收回视线继续向夜空,适才的事如烟花般在记忆里消散。
看着夜空中渐渐散去的烟火,周景云收回了视线。
夜已经深沉,京城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烟火也在散去。
他转过身,看院子里妇孺都已经走了,只余下家中的兄弟们。
“都回去歇息会儿吧。”周景云说。
兄弟们笑着说:“不睡了,守夜。”又招呼周景云,“世子,跟我们一起打牌去吧。”
周景云含笑摇头:“我就不去了,年纪大了熬不住。”
兄弟们愕然又哄笑“世子你别说笑了。”“还没三十呢。”“我和你站一起,谁见了都当我是哥哥。”
伴着说笑周景云又叮嘱几句仔细烛火,别再饮酒,明日还要拜年等等离开了。
看着周景云的背影,勾肩搭背的兄弟们低笑。
“世子可不是熬不动,是想回去陪娇妻。”
“没错,那天跟我们促膝长谈,那么晚了也要回去,说什么也不肯在我们那里歇下。”
“这位新嫂子年纪不大,倒是真笼络了世子的心啊。”
“出身一般,长得么也平平,怎么就……”
“呵,你们不在家不知道,这位新嫂子可厉害了,别说世子了,夫人都被笼络了。”
“真的假的?走走,一边打牌一边讲讲。”
兄弟们说笑着散开了。
大年夜的侯府,安静又热闹,不时传来笑声。
周景云一路走回院落,看到室内还亮着灯,进去看庄篱坐在床上看书。
“怎么还没睡?”他问。
庄篱一笑:“守夜嘛。”
周景云自去净房洗漱换了寝衣过来,庄篱将荷包给他看。
“母亲给的压岁钱。”她说,又一笑,“我让春月收着,跟母亲先前给的那些放一起,到时候也好整理。”
周景云知道她说的整理是什么意思,自从来家里后,家里人送的礼物,庄篱都装好在箱子里,等将来卸下假少夫人的身份后,物归原主。
是啊,假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假成亲,假做夫妻。
当时听到了又有人因为蒋后,尤其是只因为一句豪杰的夸赞,被张择破家灭门,他突然难忍愤怒。
得知张择追查到庄先生曾与白循有来往,再加上曾经庄夫人透露的信息,他猜到白循还有个幼女寄养在庄先生这里,便忍不住奔来,主动帮忙庇护这个孤女。
他只是为了庇护,为了那一句豪杰,为了豪杰之遗憾……
但,他真的是在庇护她吗?
周景云看向庄篱,一个被沈青惦记的孤女,真的只是一个孤女吗?
见他看过来,庄篱对他一笑。
周景云转开视线:“这跟其他的不一样,是压岁钱,你还小,就算将来不是儿媳的身份,我母亲也是长辈,过年也该给压岁钱。”
庄篱含笑点头:“那我就收下了。”又停顿下,“以前过年庄夫人也给我压岁钱。”
周景云嗯了声:“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拜年。”
他没有接庄夫人的话题,庄篱垂目说声好,将书放下躺下来。
周景云没有拿起书,熄灭了灯,放下帐子,也躺下来。
黑暗里帐子里安静无声。
“初二要回娘家……”周景云的声音忽地又响起。
初二要回娘家吗?
庄篱想,她大姐嫁的远,过年是赶不过来的,每年会在夏天回来一趟。
而二姐出嫁后,就再没回来过。
现在她也算是出嫁了,也不用回家了,没家可回。
周景云的声音继续传来。
“姨母请我们过去,说你娘家不在京城,把她当娘家走动。”
庄篱说声好,又一声笑:“那我又能收一份压岁钱了。”
周景云有些想笑,但下一刻笑意散去,将放在胸前的手移开,压得心有些沉闷。
“休息吧。”他说。
身旁的人嗯了声,然后悉悉索索,被子晃动,翻身向里了。
周景云看着夜色里的帐顶,安静无声。
初二的门前热热闹闹,东阳侯府回娘家的媳妇们车马众多。
看到周景云和庄篱也走出来,大家都有些好奇。
都知道她是个外地来的孤女。
“去姨母家玩。”庄篱笑着解释。
其他人便也不再多问了,请她问姨夫人新年好。
周景云和庄篱上了车,婢女们自去坐另一辆。
春月想到什么,上车前拿着手炉寻找“江云——”
但却没有看到江云,周景云的另一个侍卫应声过来问“姐姐什么吩咐?”
春月将手炉递给他:“这是少夫人给世子准备的,世子总是忘记用,你帮他拿着。”
那侍卫笑着说声好接过,春月要回车上,又忍不住四下看:“江云呢?”
江云在世子身边左右不离,怎么现在看不到人?
侍卫哦了声:“江云押送祭品回老家了。”
东阳侯老家不在京城,过年期间老宅祖坟那边都要祭祀,也要给族中的人送年礼。
这是每年都做的事,春月点点头,不过,以往江云可不用去,都是东阳侯安排的人。
可能,世子回来了,以后家里的事都要担起来了,先让江云熟悉一下。
“姐姐快上车了。”春香在车上招手催促。
庄篱和周景云的马车已经向外驶去,春月不再多说忙上了车。
不知是不是新年的缘故,薛府焕然一新。
婢女仆妇进退有度,忙而不乱。
薛夫人面色红润带着笑意,先前她见人也都是笑脸模样,只是如今笑意越发自在。
薛夫人带着他们去给薛老夫人拜年,过去时薛老爷正在跟薛老夫人拌嘴。
“你想要跟着老二家过,也要看老二家愿不愿意,老二媳妇三天两头生病,过去了,难道让母亲你伺候她吗?”
“那就让他们一家再过来,我还没死呢,就不该分家。”
听到薛夫人来了,两人停下说话,薛老爷看着薛夫人松一口气“夫人来了。”
薛老夫人则扭过头不想跟薛夫人说话。
薛夫人笑意盈盈,上前扶着薛老夫人的肩头:“母亲可别跟大郎生气。”
薛老夫人沉着脸冷笑:“我可没跟大郎生气,挑唆分家的还不知道是哪个。”
薛夫人叹口气:“我也觉得这事急了些。”说罢看薛老爷,“郎君,你好好跟母亲说。”
薛老爷顿时火冒三丈:“这有什么好好说的,老二一家都愿意,母亲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有什么不满,以后她的二子吃喝都要自己花钱了,她想要贴补二子,家里仆妇管事盯着紧,把她当贼一样防着,东西竟然送不出去,好容易送出去了,仆妇竟然敢拿着册子去给二儿媳索要。
薛老夫人拍着桌子骂:“你个不孝子,我进宫告你去!”
听到这话,薛夫人扶住薛老夫人肩头,柔声说:“说到进宫,母亲,您可别生气,病才养好,万一进了宫犯了病,可是殿前失仪。”
薛老爷立刻找到了理由,沉声说:“我看还是别进宫了,身体才好,母亲先前延医问药多时,陛下也知道,不会怪罪。”
何止不会怪罪,她的病还被太医院诊治为癔症,难听点就是发疯,只怕陛下也不愿意让她进宫。
薛老夫人顿时急了,要是真告假不进宫,就坐实她得了疯病了,以后都不能进宫,本来就没多少情分,这样谁还记得她的公主身份!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们就别操心了。”薛老夫人也不说儿子不孝了,“我好好的,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总守在这我这里。”
薛夫人一笑,这才说:“景云和他媳妇来给您拜年了。”
周景云和庄篱从外间走进来,对薛老夫人施礼。
薛老夫人原本就不喜这个庄篱,如今再看更觉得这女子令人不舒服,又瘦又小,一双眼黑黝黝,神情冷冰冰,大过年的没有半点喜气。
“阿篱当初还想给老夫人您看病,吴太医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母亲你福大,被太医院治好了。”薛夫人在旁笑眯眯说,“她也没能尽心尽孝。”
薛老夫人到嘴边的挑剔话咽了回去,这小女子口舌厉害,又懂医术,太医们都知道,万一出去说她病还没好,她可是有嘴也说不清。
“多谢你了。”薛老夫人挤出一丝笑,让仆妇取来一袋子钱,“给你的压岁钱。”
庄篱施礼道谢,上前接过,周景云也跟着再次施礼。
薛夫人见庄篱拿到了钱,便带着他们告退,又唤薛老爷:“郎君来陪景云吃杯酒吧,别总在这里惹母亲生气,母亲这里有我呢。”
薛老夫人在旁摆手:“你忙你的吧。”
以前这个儿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必须放在眼前调教敲打。
现在这个儿媳更是看着不顺眼,但看多了晚上还会做噩梦,只能少让她出现。
薛夫人并不在意,笑着施礼告退。
薛老爷巴不得赶紧走,跟着出来了。
“辛苦郎君了。”薛夫人一脸心疼地说,“母亲病刚好,脾气有些不好,你多哄着点,我们孝顺她。”
孝顺可真不容易啊,薛老爷拍了拍薛夫人的手:“多亏有你。”
看着这一幕,庄篱在后忍不住笑了。
薛夫人错后一步,让周景云和薛老爷说话,对她挤了挤眼,低声说:“看到没,当人儿媳当人媳妇很容易的,说些好听话,少做些事,人人都夸你是好人。”
庄篱低声说:“小心母亲和世子怪你教坏我。”
薛夫人笑意更浓:“好人是永远教不坏的,而坏人,则需要坏人磨。”说到这里握着庄篱的手,“你可不要学我,过了半辈子才大梦初醒。”
庄篱看着薛夫人,一笑:“能大梦醒来就好,虽迟了些犹未晚。”
这孩子看起来怪怪的,脸上带着笑但眼里并没那么开心,难不成东阳侯夫人又背后嘀咕什么了?薛夫人没有再多说,今日是来玩的,其他的事待她见了东阳侯夫人再问吧。
“走,去看看姨母为你准备的宴席。”
“我不是来吃伯母宴席的。”前厅里薛四郎连连说,“分家了,我知道。”
薛老爷瞪了他一眼:“分家了你也姓薛!说什么胡话!”
薛四郎忙又连连施礼:“伯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有宴席,有客人可访,我听说世子和少夫人来了,特意来见个礼,就不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