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至少艾米丽说这是办公室。
我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茶餐厅,看艾米丽锁上车,熟练地推门走了进去。我缩头缩脑地跟在她身后,见到我的金发碧眼,服务员迎了上来,热情地开口招呼:“Good morning!Have meal?”
我指指前面的艾米丽,用普通话小声说:“跟她一起来的,跟她一起来的。”
艾米丽走向餐厅柜台。柜台后,一个扎着发髻的中年女性正低头按着计算器,口中念念有词。艾米丽敲敲柜台,开始用粤语对那个中年女性讲话。中年女性抬起头,她看了我一眼,眯起眼睛,对艾米丽又说了几句什么。
我一句都没听懂。
“这位是叶老板,我们的房东。”艾米丽用英语为我介绍,“办公室在他们家餐厅的二楼,平时我们没什么事的话都在他们家吃饭,每个月走公账。”
叶老板站起身,审视地打量着我。我脸上挂起笑,用很生硬的粤语打招呼:“雷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艾米丽咬着嘴唇憋笑,叶老板被我逗得“嗤”了一声。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胳膊,问:“你几大?”
我:“啊?”
艾米丽小声翻译:“问你今年几岁。”
我连忙摆出手势,一只手比划“1”一只手比划“8”,普通话回答:“十八!”
叶老板拧起眉头,惊异道:“十八岁!咁小!”
艾米丽赶紧用粤语解释:“英国嗰边十七岁就算成年啦!”
叶老板还是无法接受:“十八岁就可以做主任?”
艾米丽扯扯她的袖子,示意这是不能继续深谈的话题。我继续傻笑着,假装自己听不懂。
……不对,怎么她们刚才说的我都听懂了呢?真是自适应粤语!
叶老板对我笑笑,勉强夸了一句:“你讲得真系好国语,以后多点来食饭。”
我笑着点头:“一定,一定。”
艾米丽带着我走上二楼,楼道有些昏暗逼仄,她打开一扇以前我在老小区很常见的那种铁条门,推开一半,示意我先进。
屋内别有洞天。
这是一间和魔法部的装修风格别无二致的办公室,大约一百平的样子,木头地板,主色调是褐黄色,规矩有序地摆着办公桌椅,但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艾米丽在我背后把门关上之后,我意识到一件事:“这儿一个人都没有?”
艾米丽习以为常地说:“大家都还没来上班呢。”
我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半。
“十点半没到上班点?!”我惊异。
艾米丽笑着点头:“对啊。因为根本就没有上班时间嘛。想来就来,把活干了就好。”
我一指我自己:“但今天是新主任上任第一天哎!”
艾米丽咽了口唾沫,迟疑道:“呃……我见了您,就等于大家都见了?”
哪有这种说法!
我撇撇嘴唇,叹出一口气,倒也没法苛责什么。
驻港办公室就是一个养老的地方,没工作也没上升空间,大家没有上进心是正常的。再加上新领导——也就是我,才十八岁,还是个关系户,肉眼可见的是个好对付的小屁孩,所以他们派一个年纪小的艾米丽糊弄糊弄我就完事了。
我来香港也不是为了积累政绩,做出一番事业。我来香港是为了躲灾。什么整顿职场、改革办公室之类吃力不讨好的活也根本没必要干。所以,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好吧。”我向前走去,“我的工位在哪里?办公室里现在都还有什么工作?”
主任有自己的单独空间,一个大约十平米的小屋。上一任主任走的时候没把里面的东西搬干净,办公桌上还有些杂物,看来其他人也没什么意愿帮忙收拾。
驻港办公室的文件都单独存放在档案室,档案室的锁形同虚设,所有人都能进,也没人进去看文件。
我目前的工作就是给英国发一份就职报告,艾米丽说抄一份就行,档案室里有之前几任主任的报告文件,随便抄谁的都行。
我钻进档案室一翻,发出怒吼:“这帮瘪犊子的报告全是一样的!”
一个抄一个!就是把名字和日期换了而已!怎么懒成这样!!!
我花了十分钟收拾办公室,把上一任主任留下的用不着的东西都扔了。又花了十五分钟手抄任职报告——上一任主任把办公室的打字机带走了,我在任职报告里把这一条加了上去,狠狠地要求上头给我拨款买台新的打字机。
干完活之后,我按照艾米丽所说,把文件放到壁炉前的文件盒内,等待周五集中运送。
“好了,您可以下班了。”艾米丽对我露出微笑。
我:啊?
这工作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怪不得没人来上班呢!
早知道有这种工作,上辈子我还学什么医啊!
我有些恍惚,艾米丽好心提议一起去楼下吃午饭。我们锁上办公室,来到楼下茶餐厅,叶老板见怪不怪地甩给我一份菜单,我们窝到窗前,艾米丽和我坐到同一边,一个一个地给我解释菜单上的字。
“哦,不用不用,我能看懂繁体字。”我摆摆手,“我看看……哎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感觉跟老鼠掉米缸了似的,你都不知道英国菜有多难吃。我要点烧鹅饭,漏奶华,丝袜奶茶!”
没有服务生来我们桌,我抻长脖子左右看看,从桌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抽出点单的小本,很自觉地开始往上写菜,还问艾米丽:“你吃什么?”
艾米丽点了叉烧饭,没点饮料,她说喝店家送的茶就好。
我写完要点的菜之后,把小本推给艾米丽让她确认。艾米丽扫了一眼,惊叹:“你的字写得真好!”
我谦虚:“哎,一般啦。”
一个医生被夸字写得好!
哈哈,我好牛!!!
艾米丽招手叫来服务员,把点单本给她。服务员报出我们点的菜的名字,我一句一句小声跟着学发音,跟到后来,服务员和艾米丽都看着我笑,我也嘿嘿地笑。
“克劳奇小姐是为什么想来香港的呢?”
服务员走了之后,艾米丽坐到我的对面,好奇地问。
我习惯性露出笑容,边想边说:“主要是因为上边让我来,毕竟不能和领导对着干嘛。另一个就是……我确实对这片土地很有感情。”
艾米丽恍然:“哦,因为兴趣。怪不得,毕竟你自学了国语和汉字,水平非常高呢。”
不,不只是兴趣而已。但我也没有纠正,笑嘻嘻地拜托艾米丽教我粤语。
艾米丽教我说了许多常用的粤语,比如买东西的时候说什么,问路的时候说什么,还有别人骂我的时候一般会怎么说(这很重要!被骂了必须要反应过来!)。我一句一句跟着学,艾米丽听着听着就会笑,说我的口音不对劲。
我说粤语有口音怎么了QAQ
“我会唱粤语歌的。”我不太服气,“你听,嗯,心里的发,我想要带雷回嘎,在那深夜酒吧,管他系根系嘎!”
艾米丽笑得趴到桌子上:“这又是什么歌啊!”
这是《野狼Disco》!土归土,但艾米丽想再听到这首歌得在四十年以后了,对我来说很安全。
服务员给我们端上饮料和主食,艾米丽擦擦眼泪,拿起筷子。我也拿起筷子,翻翻盘子里的烧鹅,深深吸了一口气。夹起一片连着皮和脂肪层的烧鹅,塞进嘴里。
当油脂的香气在嘴里爆开的那一瞬,我露出幸福无比的表情。
我终于吃上好东西了……!
这一瞬间,世界已经不再重要……烧鹅,烧鹅!我要吃烧鹅!!!
艾米丽似乎很喜欢看我吃饭的样子,她托着下巴,问我:“英国人都很喜欢吃中餐吗?”
我往嘴里扒拉饭,烧鹅青菜再来点米饭,一整口含着细细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我不知道英国人咋样,但英国菜是真的猪都不吃,我真遭老罪了。”
艾米丽说:“上一任主任也特别喜欢吃中餐,他走的时候还想把叶老板全家一起带走呢。”
我:“啊?”
艾米丽点点头:“这家店的大厨是叶老板的老公。”
我:“哦……好在没走,好在没走。”
上一任主任真是个混账玩意儿,不仅带走了打字机,还想把食堂大师傅挖走,这是刨根的行为,太可恨了!
叶老板拿着抹布走到我们附近擦桌子,擦完之后叉着腰来到我们桌旁,也笑眯眯地看我大口吃饭。
我知道她们这种眼神,上辈子我经常看老外来我们国家旅游的视频,看那些没见识的老外频频惊呼震撼,我当时露出的就是这种骄傲满足的眼神。
客人来家里吃饭吃得喜笑颜开,每个中国人都能体会到这种快乐。
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啊!
但我不是老外!我是个在英国吃了十八年饭终于回家的留学生啊!!!
我把丝袜奶茶喝了个一干二净,艾米丽也差不多把叉烧饭吃完了。她用纸巾擦擦嘴,问我:“你吃饱了吗?”
我揉揉肚子,夹起最后一点米粒往嘴里塞,说:“差不多……”
艾米丽:“没事,没吃饱的话还可以再点,你还在长身体呢。”
我迷茫地抬起头:“啊?”
哦,对,理论上来说我现在十八岁……
我怎么被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当妹妹来照顾了,不是,艾米丽你别这样,我是你领导,我心理年龄快三十了!
我的耳朵尖都尴尬地红了起来。我搓搓手指,连忙拒绝:“真吃饱了,我没有在客气。”
艾米丽又对着我笑,我望着她,忽然感觉她很像一个人。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救下的实习生妹妹和艾米丽差不多大。
也是这样喜欢笑,热心,体贴,和我一起在午休的时候吃东西,谈天说地。
吃饱喝足,我向后一靠,好奇地问艾米丽:“咱们办公室平时能接触到香港的巫师吗?”
艾米丽脸上的笑容稍稍收起,她看向我,抿了抿嘴唇,说:“这边不怎么用巫师这个说法。”
我想了想,恍然改口:“是叫道士,对吧!”
艾米丽也不确定:“或许。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些事。你想接触本地的会魔法的人吗?”
我点头:“嗯!我很好奇!”
艾米丽托着下巴,她定定地注视着我,奇异地,我忽然有了被什么盯上的感觉。阳光下,艾米丽的瞳孔闪了闪,像是我的错觉,好像飞速地缩小了一瞬。
“那,你可以问问叶老板。”艾米丽说,“叶老板家似乎就有道士。”
我惊奇地扭过头去,看向柜台:“真的吗?老板!”
柜台后,叶老板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声:“多嘴!”
想想也对,叶老板肯定知道楼上是干什么的,不然不可能做房东嘛!
我站起身,一溜小跑向柜台,叶老板不耐烦地抬头看我,问:“做咩?”
我不好意思地笑:“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好奇……”
叶老板对我挥挥手,做驱赶状,用口音非常重的国语说:“不要好奇!我们不和鬼佬来往!你们随便写写报告,我们不管你们,你们也不要管我们!”
艾米丽也走了过来,轻声对我说:“以前的每一任主任都是这样的,所有英国来的雇员也都是这样的。平时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拿着薪水就当度假,只要定期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报告就好。”
我双臂搁在柜台上,看向神色平静的艾米丽:“一直是这样吗?我都不能接触本地的道士吗?”
“一直是这样。”艾米丽对着我微笑,“以后也会是这样。没有人去改变,也没有人能改变。你最好别去做改变的那个人,我不知道在你身上会发生什么。”
“英国魔法部虽然在香港开了办公室,但是从来就不可能管辖这里,以前不能,以后也不能。”
叶老板的手扶着桌沿,她从下往上觑着我的脸色,抿着嘴角,脸色不快。
我眨了一下眼睛,忽然间,我笑了起来。
艾米丽和叶老板都沉默地看向我,气氛凝滞住了。方才一直愉快的众人露出了隐隐的敌意。
我越笑越愉快,又难过,又快乐,酸楚间还带着骄傲。
“对。”我用力点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整个驻港办公室只有艾米丽在,而我也只能接触到艾米丽?
因为驻港办公室名存实亡。这里的英国雇员没有人干活,或者就是敷衍地干活。无论他们在来的时候是否有雄心壮志,但香港的本地人总有办法让他们打消念头,拿着薪水度假去。
艾米丽和叶老板,她们代表的本地人牢牢钳制着英国来的雇员。艾米丽是本地人钉在驻港办公室的卧底。从我在香港落地开始,我就被监视、控制了起来,被艾米丽牵着鼻子走,被她带到我应该去的地方,见我应该见的人,扑灭我的事业心,并从我这里挖出她们想得到的情报。
只是她们的敌意和意图暴露得太快——这也说得通,谁叫我只有十八岁呢!十八岁,刚成年的一个小丫头来做驻港办公室的主任,任谁都会轻视的。
我很清楚,我在表面上没有任何的攻击性,甚至总习惯以可爱的面目示人。这让艾米丽和叶老板放松了警惕,觉得只要稍微威胁一下就能让我乖乖就范,做一个安静的吉祥物主任,别把手伸得太长。
她们搞错了很多事,但我也不想纠正。我可以做一个乖乖的十八岁吉祥物主任,每个礼拜糊弄一篇报告,他们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没有什么统治欲望,我只是来这里避祸而已,她们完全可以放心。
只是,被当做鬼佬,我确实有些难过。
我以为我回家了。
“是我冒犯了,对不起。”我顺从地道歉,“我好奇心太重,毕竟年纪小。以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多批评指正。”
叶老板露出不太信服的神色,艾米丽眯起眼睛,她盯着我,我突然又起了鸡皮疙瘩,好像被什么隔空摸了一把。
“你……”
艾米丽凑近了一步,迟疑道:“你……”
她的表情微微变了,先是目露凶光般瞪了我一眼,然后又恢复平时的状态,甚至有些茫然。
我被她这样的神情切换弄得有点害怕:“我,我怎么了?”
别是要像古惑仔一样砍我啊!我最怕那个了!我已经被砍死过一次了!
叶老板也好奇地看向艾米丽,似乎在等待她的结论。
艾米丽舔舔嘴唇,呲出上排的牙齿,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
“你是狗成精吗?”她问。
我和叶老板同时瞪圆眼睛,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呼:“啊?!”
叶老板看看艾米丽,又看看我,怀疑道:“喂,莫乱讲,英国也有妖精咩?”
艾米丽犹豫:“听说有狼人……”
我立刻跳脚:“我不是狼人!!!”
叶老板拧着眉头:“狼就系狗嘛。”
我崩溃:“说了我不是狼人!!!”
艾米丽也摇头:“不是狼,仙家说就是狗。”
叶老板自我说服地点点头:“吃烧鹅那么香,应该系狗啦。女仔国语好,系内地过去英国的狗精,哮天犬来的。”
我是边牧!!!
不对,什么玩意儿,我是人!!!
“我,我这,不对,你凭什么说我是狗!”我板着脸看向艾米丽,“证据!阿sir,逮捕也要证据!在我的律师在之前我一句话都不会说!”
艾米丽愣了一下,想笑又不敢笑:“什么阿sir……证据,呃,也没有证据。只是因为直觉吧。”
叶老板叹口气,教训般地对艾米丽说:“你啊,功夫不到家就不要乱说话啦,你们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动物神仙,都不知道靠不靠谱,不要听它们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这种会被人告去说你骗钱,堂口都砸掉哦。”
艾米丽脸上有些不服气:“仙家不是乱七八糟!我,我是不太熟悉,但是仙家不会乱说话的!”
叶老板扭过头来向我解释:“她和我们不是一派的啦,她家祖上是内地北方人,信动物神仙,跳大神来的。我们是正经道士啦,有传承的,要学习好多年的,不是突然上身就说话的那种!我们讲科学!”
我:“啊?”
艾米丽在旁边瞪着眼睛干着急:“我,我——我们——”
我大概听懂了,伸手指指叶老板:“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是一个流派的。你们是正统道家,你们是……”
我指向艾米丽,艾米丽张口结舌,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们系,系……国语那个怎么说来的,系……粗,呃,黄,呃……”
我笑了笑,试探性问:“出马?”
叶老板感觉懂了又没懂,艾米丽点头如捣蒜:“粗马!粗马!”
我:……突然感觉好荒谬是怎么回事。
“你是出马弟子?”我难以置信,“啊?但是,出马仙儿不是都在东北吗?”
叶老板又怀疑地看向我:“你怎么叽道她老家在辣里?你懂好多喔。”
“我不是间谍,也没想统治香港什么的,我就是单纯民俗知识丰富!”我赶紧解释,“而且她的仙家都说我是狗成精了,我肯定要辩解一下——我不是狗!我是人!”
艾米丽脸上又露出迷茫的神态,她忽然抽搐了两下,我吓了一跳,伸出手,随时准备上前:“怎么了?癫痫了?”
叶老板:“他们的动物神仙上身就系介样的啦。莫慢待。”
我:……怎么感觉这剧情越来越不对劲呢?!
艾米丽从抽搐中恢复过来,她抬头看向我,有些委屈地说:“刚才仙家又说了什么,但我没太懂仙家的意思。”
我干笑两声:“这个,没事儿,毕竟我也没付钱,不看就不看了吧。谢谢仙家,也谢谢你哈,但是澄清一下,我不是狗精,我是人。”
好想撤退,这里越来越神经了!
“不,我得搞明白。”艾米丽坚持,“我带你去见外婆,外婆能懂!”
我:“怎么这就见家长了?!”
叶老板倒是乐见其成:“好哇,要搞懂喔,不能让鬼佬的狗妖怪在我店楼上待着喔。”
我:“都说了我是人!!!”
艾米丽不由分说地扯着我的袖子把我带出茶餐厅,我无助地跟着,虚弱地解释:“我真不是狗,不是,你们不知道七十二变吗?孙悟空,猪八戒,二郎神,他们各种变来变去你不知道吗?哦对你没接受传统教育……看看《西游记》!很好看的!”
我被塞进副驾驶,艾米丽给我扣上安全带,我抓着安全带继续解释:“这是文化差异,我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仙家,仙家在吗?哈喽?我说东北话仙家能听懂吗?仙家听我解释,仙家您是什么仙呐?我知道出马的那些仙家对狗都不太友善,但我是好狗,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比较聪明的那种狗——我就不是狗!”
一路上,艾米丽都保持着坚决的沉默。
路上的高楼大厦渐渐消失,我们拐入平房居多的稀疏边郊。最终,艾米丽在一栋寻常平房前停下,示意我下车。
“这是我外婆家。”她说,“我外婆很厉害,她是真正的粗马弟子。你瞒不过她的。”
我无力地纠正:“是出马……唉你们真说不好翘舌音。”
艾米丽敲响房门,过了片刻,大门吱呀打开,一个精瘦的小老太太探出了头,在看到艾米丽之后,立刻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宝儿!我滴好大宝儿!”
小老太太踮起脚尖,环住艾米丽的脖子,艾米丽被动弯下腰,让小老太太搂着她亲:“哎呀,哎呀,瞅瞅这是谁家小孩儿啊!我家大宝儿~宝儿咋来看你姥了捏?今儿不是上班吗?哎呀我家好宝儿,你来咋都不跟姥儿提前说一声儿,姥儿今天都没买菜!”
艾米丽羞赧地挣扎了两下,用极其蹩脚的国语说:“外婆,我在工作。”
“咋害有工作,你这不都回家了吗?”小老太太不太相信,她直起身,像我这儿看了一眼,忽然眯起眼睛。
我突然寒毛直竖,比刚才艾米丽注视时更鲜明的感觉出现了。
小老太太松开了艾米丽,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看得我背后甚至稍稍沁出了一些冷汗。
她的瞳孔是竖形的。
片刻后,小老太太忽然笑了起来。她面向我,缓缓开口道:“这辈子,你是条狗?”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刚才那贴着艾米丽时亲昵和蔼的寻常东北老太太的嗓音。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刻意掐着嗓子说话,但没有人类会这么说。
我呼吸急促起来,但依旧坚持否认:“我是人!”
小老太太脸上依旧保持着诡异的笑。她眯缝着眼睛,紧紧盯着我,尖细地叙述:“你出生的时候带狗尾巴。”
“那是因为,我,我是个不完全的阿尼玛格斯。”我越来越害怕,仿佛被人整个看穿,“我是人,我不是妖怪!”
“急啥,我就和你唠唠。”小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你这辈子,确实是人。上辈子,也是人。但是上上辈子……”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
小老太太忽然叹了口气,她依旧笑着,笑着叹气,然后咯咯地发出婴儿哭声样的动静:“你是回来找老乡的!你是回来找老乡的!竟然在这儿遇着老乡了!嘻嘻嘻嘻,好啊,好啊,都想回来,都会回来的。你想回家,是不是啊?但你回不了家了,所以你回到这儿来了……你也想回家,是不是啊,小狗?”
艾米丽吓得面如土色,她急促地呼吸着,在一旁小声呼唤:“外婆,外——”
“消停的,憋吵吵!我跟小狗说话呢!”小老太太突然厉声喝道,“小狗,你,你上辈子是横死,是不是?”
我仿佛灵魂出窍,本能地应答:“……是。”
“横死啊,好人没好报啊,所以你有了这辈子,所以你回家来了!”
小老太太狂笑着,她弓着背突然跳了起来,四脚落地,尖啸一声:“我也得回家!回家!回家!!!”
艾米丽吓得快哭了,她哆嗦着伸出双手,缓缓凑近小老太太。小老太太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过了大约十秒,她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抬头对艾米丽说:“哎嘛,你咋不扶我一把捏?”
艾米丽的眼泪涌了出来:“仙家不让,它好凶的,外婆!”
小老太太的嗓音恢复了正常,她抱怨道:“有点眼力见儿啊,仙家走了你来扶我呗。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不抗造了。年轻那会儿我能跟仙家跳一宿……”
她抬眼看向我,笑了起来,眼角堆起层层的褶子:“那谁,小狗儿啊,来,来。咱进屋唠。”
艾米丽有些害怕地偏头看了我一眼:“外婆,她……”
小老太太拍拍艾米丽的手背:“没事儿,小狗不是坏人,进屋唠,进屋再唠。”
我同手同脚地跟着她们进了家门。
艾米丽的外婆姓胡。当她这么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露出了一点点“这设定也太敷衍了吧”的神情。
因为非常明显,她身上的仙家是狐仙。
艾米丽给我倒了茶,我们坐在她家窄小的客厅,头顶风扇慢吞吞地转着,老胡太太给我抓了一把花生,我受宠若惊地接过,她慈祥地笑着,说:“吃,憋客气,都老乡。”
“外婆,她是……”
艾米丽小心地问,我也拘谨地看向老胡太太。老胡太太抿起嘴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慢吞吞开了口。
“仙家说,这孩子上辈子是咱老乡,死了投胎到英国,成了个洋鬼儿,这辈子又回来寻根修行了。”
艾米丽不解:“老乡?”
老胡太太笑了,脸上都是褶儿:“唉,宝儿,你真是被你妈教得忘了祖宗了……学了满肚子洋话,连老家的话都听不懂。老乡,她是咱的老乡,使筷子说汉语写汉字儿的汉人,明白吗,宝儿?”
“但她,她是个英国人啊!”艾米丽说。
老胡太太摇摇头:“她是投胎做了洋鬼儿了,但她认咱,那就是老乡。小狗,你认咱吗?”
我脸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
我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就哽咽了。
“哎呀,介孩子,哭啥呢。”老胡太太伸手在我脸上用力呼噜了两把,“说话就说话,哭啥!憋哭!”
我吸了吸鼻涕,眼泪不停往下滚:“我谁也没告诉过,我一直,我谁也没说,谁也不知道我死过,有过上辈子,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
“你不说,仙家也能知道。那可是仙家。”老胡太太得意地笑,“仙家打眼儿一瞅,就知道你是个带尾巴小狗儿。内狗味儿,仙家说都呛鼻子。”
我:“我不是狗!!!”
艾米丽小声说:“她死过,那系不系鬼啊,外婆?”
老胡太太:“洋鬼儿和鬼是两码事,宝儿!”
艾米丽恍然:“哦……那就系,就系……呃,系怎么回事啊,外婆?”
老胡太太恨铁不成钢。
“咋硬是不明白呢!你瞅你这孩儿,你这给我愁的,唉。你妈给你教啥了都,啥啥也不会。你这样儿,以后咋出马?仙家咋看上你的?”
我突然反应过来:“哦,对,艾米丽你也是出马弟子啊!”
艾米丽讪讪地笑:“也没多久……”
老胡太太非常健谈,而她显然也孤独了很久。一把花生瓜子,她就开始聊了。
老胡太太是东北人。她家家传的是狐仙,她很顺理成章地成了出马弟子,在当地进行一些比如算命跳大神之类的封建迷信活动。
直到战乱。
老胡太太家有些资财,几经辗转,她逃到了香港,找了个普通工作。为了自保平安,隐于尘世,她明面上不再做出马弟子。
她正常地结婚,生子。她的孩子没有天赋,于是老胡太太也并不告诉她和出马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