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脱口“重兵压境”的那一刻起,陆扶光就抬起了手。但他说得实在太快,直到这时,举止优雅的小郡主才将从发髻间摘下的牡丹朝着他砸了过去。
陆西雨大叫一声,下意识就躲,但好巧不巧,本来砸不中人的牡丹花经他这一躲、正正好好扑中了他的鼻子骨,小猧子狗顿时咧嘴龇牙!
但还没等他叫嚷,他就看到了他七哥。
少年的神色很静,淡淡的,仍如一潭不见鳞波的湛清水。但陆西雨总觉得,跟刚才相比,七哥看起来好像更加不对、更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顿了顿,陆西雨安分地用双手托着、将牡丹送过还回去。
“连‘重兵压境’这种话都敢说,想必八郎君是觉得燕郡王府已盛如烈火烹油、声势惮赫千里还不足够,非要将它放进油锅,烧到势焰熏‘天’。”
接过花时,小郡主仍带着甜甜的笑,朱唇榴齿旁酒靥圆圆,仿佛刚才用力掷花砸人的小娘子跟她没有半点相干。
被她这么一说,陆西雨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也就不觉得刚才挨这一下打有多冤了。
他对郡主有气,其实并不光是因为两人船上初见时她将他骗得团团转,更多的,是因为他七哥。
七哥同他提起她时,曾经说过,他自小就过得寡淡,无欲无求,是生是死都没有多少区别,她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想要的。
陆西雨觉得那位小郡主心机深沉、捉摸不透,不要说良配了,只怕连个好人都算不上。
可七哥却说,他清醒地知道她真实的样子,知道即使只是碰一碰她、也会被她枝茎上密密的利刺扎伤,但他仍旧愿意去掉所有的防备,让她将最长的那根尖刺扎进他的心脏,用他的心头血永远供养着那朵花,让她能一直展露出姝丽的殷红。
他要再赌一次。
赌她不会将这根刺拔出去。
只要这根刺不拔出去,他的心就还是活着的,就能一直向外涌出鲜血。
逐渐地,只要时间够久,它们就会长在一起,变成一个畸形扭曲、但共存共亡的生命。
这跟陆西雨想像中的爱很不相同。
仿佛向死而生,拉着人往深渊里坠,阴暗又隐秘,一点都不让人向往。
但这是他七哥的决定,所以他还是认真地点了头,发誓绝对会替他保守住船上见过陆扶光的秘密!
可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忿。
他七哥为了陆扶光,是真的做好了所有的安排,为了一个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未来,几乎在对自己敲骨取髓。而她却什么都不需要付出,连一点真心都看不见,说不准就是个骗子,实在可恶至极!
可刚才……
虽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隐约地感觉到,郡主对他七哥也不是浑然的不在意。
也许只是他不懂,误解了她。
更何况,她还关心燕郡王府,担心他的话给七哥招祸!她果然也没那么坏!
但即使他心里有所释怀,他嘴上却还是非要争上一句:“我不是看这里只有我们三个,都是自己人,信得过,所以才不小心口无遮拦……”
“谁同你是自己人?你信我做什么?”
小郡主抚着手里的牡丹花,漫不经心道,“说不准我回头就去告诉皇祖母,‘河东陆氏与我同辈的八郎君亲口说了,燕郡王世子去岁在河东重兵压境’,都不用别人动手,你在金吾卫当差的那位亲兄长,肯定先打断你的腿。”
这话比圣旨都有用,从小就因不肯念书而总被亲哥拿荆条抽的小猧子狗当即就将嘴巴死死抿住,再不敢多蹦出一个字了。
但他仗着陆扶光看不见,对着七哥使劲儿地瞪大眼睛,眼睛里写满了“你看她!”的哭诉告状。
陆云门的目光却只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
随后,少年见那牡丹摔得有些散了,便低头取过了案几后的宝匣,从里面为陆扶光挑选新的发簪。
“原来河东遭过如此蝗灾。难怪了。”
小郡主耳边没了聒噪,看起来十分乖巧地将头偏向了陆云门,让小郎君为她戴簪,“我之前便想,表兄的封邑分明有良田数顷,怎么去年收上来的租赋却多是蚕丝。”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成个句子,陆西雨就是听得云天雾地,只能又去看他七哥。
可陆云门却只是顿住了一瞬的指尖。
随后,少年就将一枝玉鸳鸯簪到陆扶光的髻边,面色如常:“我今日才知此事。”
知什么?
怎么就知道了?
“郡主。”
陆西雨快憋坏了。
他虚心求教问,“什么表兄?你们……”他看看陆扶光、又看看陆云门,“究竟在说什么?”
“这叫我怎么明说?”
小郡主唇角弯弯,随意揪掉的牡丹花瓣落到她裙子靡丽的绫锦上,盖住了那只金绣的蟾蜍,“我只能说,若我在河东为农,我也讨厌河西陆氏一支。”
“河东地有太孙的封邑。”
少年神色静静道,“按大梁制,‘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已上免租,损六已上免调’1,若虫灾如实上报,他封邑处的百姓至少可以免租。但此事被化小,租调一分不减,而田中的粮食遭到虫食,百姓交不足数,只能以丝蚕充租。”
“那关我们河西陆氏……”
陆西雨下意识接了一句,忽而想起了当今的太孙妃是谁,登时不再说话了。
过了半晌,他还是小声言倒:“太孙妃又未必知晓此事,就连太孙,也可能是遭下人蒙蔽……”
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就算是成日只看灵异志怪的他也明白,要是一个做太孙的人、连自己封邑的情形到底如何都不清楚,那就是“蠢”。
这可并不比“贪”好听多少。
过了片刻,陆云门便在小郡主的要求下,同她讲述了去年灭蝗的经过。
陆小郎君这桩并未上达天听的功绩,小郡主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他刚势如劈竹地使河东的灭蝗颇具成效,随即就因听闻战事吃紧、急疾奔去了北方,连河东刺史领功时以“蝗独不害河东境”来彰显自己治理清明的事都没听过。
等到秋收时,田地收有获、百姓不甚饥,手头并不宽裕的太孙拿到了足量的租赋,河东刺史也因此得到了朝廷的嘉奖。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却没人感谢陆云门的恩情。
如今崖边寺不过一句挑唆,倒是一呼百应地让陆云门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们因为你不问世事、不计较得失,所以就总是随意拿走你的东西。我很不开心。”
小郡主松开小郎君的手,边说着,边一片片地撕着落在绣裙上的花,葱白的指尖很快被花汁染上了淡淡的胭红。
少年看着她。
“我出手灭蝗,本就不是为了领功。”
他以前从未在意这些。
他只是想要尽他所能地尽快灭蝗。
至于事后其他人如何看他、他会因此得到或失去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可现在,听到她说不开心,他却好像有些在意了。
“你当然不是。”
小郡主转头向他,“你说得避重就轻,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只听大参方才的几句话就能想得出来,河东百姓一向将蝗视为应天意而来的神虫,对它们从来都是‘眼看食苗,手不敢近’,碰伤一只都觉得会遭天谴。你当着他们的面要焚瘗灭蝗,无异于要给他们降下没顶之灾,他们为了阻拦你们,轻则连连哀求、以头抢地,重则……”她顿了顿,没有明说,“若不是你手下兵士一向严守军规、绝不伤百姓分毫,只怕要闹得四处见血。真为了领功的人,才不会沾染这种事。”
小郡主一番话说完,事中人还没回应,陆西雨的鼻子却先酸了。
“就是……”
他眼泪汪汪地替陆云门不值,“七哥为了灭蝗殚精竭力,屡屡同他们解释到嗓坏声哑,结果还被他们用石头扔……”
小郡主声音轻轻的,眉间朱红的花钿却蹙了起来:“他们还冲他扔石头?”
“是啊!”
陆西雨这会儿已经完全将陆扶光当成了自己人。
他明白了族田那帮人去他家闹事的缘由,当即就说:“郡主,你要替我七哥做主!族田里的犰狳现世,肯定同我七哥没有关系!他为河东百姓做了那么多,老天绝不会因为他而降罪降灾!”
小郡主顿了顿,“我只在书中看到过关于犰狳的记载。传说中的动物,真的那么容易被见到吗?”
陆西雨:“什么意思?”
觉得他还是有点蠢,陆扶光想了会儿,仍旧不太愿意继续陪他说话。反正他一心一意地对陆云门,就算她不同他拉近关系,他也会为了他冲锋陷阵。
于是,在得知还有两条街就要到他家时,她直接就将他打发了出去,一副交付重任的语气,让他和大参先前去探一探情况。
也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等马车拐进陆西雨家所在的巷子时,门前的一群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谁亲眼见到了犰狳?你说!它是什么模样?”
虽然迟了很多、但还是从小郡主话语中勉强开窍的陆西雨立在自家门前,率领着家丁,大声向下质问!
下面举着镰刀的男子却答得声音更大:“像兔子,长蛇尾,还有鸟嘴!我确实看见了!”
一人出声,马上又有第二人喊:“我也看到了!我跟檀管事的儿子一起在田里,我们两人都看到了!”
“兔身蛇尾鸟嘴,这分明都是古书上写的。如果古书记载为真,那犰狳看到人后就会在原地装死。你们见到了装死的犰狳,为什么不把它抓住带过来?无凭无据,我为什么要信?”
族田的人意识到他们被怀疑了,登时群情激愤。
眼看快要失控,领头的檀管事火上浇油,语气凄惨悲怆:“去年被迫焚埋蝗虫,已是对天不敬、闯下大祸,我们为此惶恐了整整一年,半点荤腥不敢沾,如何还敢惊动田中的犰狳!你这是想要怂恿我们再次冒犯上苍!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身旁的人听得双目赤红,愤而将锄头砸向了陆西雨!
这一下,虽没伤到人,却激得陆西雨身边家丁纷纷扬棍,场面彻底乱哄哄了起来。
突然,一支旋箭携风射来,击飞了一名族田人手中即将暗中挥下的开刃镰刀!众人心尖一凛,吵杂在一瞬间尽数消散。
“七哥!”
被人打伤了嘴角的陆西雨看到救星,大喊着奔向握弓的少年。
有人下意识想要追上陆西雨,身还未动,第二支箭便直穿了他脚尖石块,将那坚石射得砰然崩裂!
陆西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一跑到陆云门跟前,就中气十足地告状道:“他们不讲道理!还偷袭打我!”
少年的第三支箭已架在了弓弦上。
他眼底映着箭簇的锋芒,声音却平静安定:“车中人要我告诉你,他们口口声声在说鬼神,本就将不讲道理摆在了脸上,你却非要同他们讲理,被打两下、长长记性也好。”
陆云门的声音很轻,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
帷帘后的小贵人丢掉手中的牡丹,笑得小尖牙微微扬起。
她刚才要他说给陆西雨听的,分明是“你可真是笨得惊人,活该被打”,陆小郎君不愧是端方君子,连传话都传得这么文雅。
“檀管事!”
等笑够了,小郡主在安静的巷子中扬声,“去岁秋时,河东遇了蝗虫的农田又不止一处,今年,会引来蝗灾的犰狳怎么偏偏只出现在你管的族田?”
檀管事双目眯起,稍稍向着身后侧了侧头。
他身后的亲信领会其意、刚要开口,少年陡然将弓拉满,直指那人的喉间:“她问檀管事,便只能由檀管事答。”
那人浑身一抖,牙齿格格,如被扼颈。
“檀管事或许不知道。”
在一片有些渗人的鸦雀无声中,小娘子又说话了。
“我年幼时就听说过檀管事您的名字。据说,多年前,族中要换管事时,一众族老都推举了您,都说您正直殷实、廉明公正,最合适扛这重担。而那段日子,族田连年五谷丰登,可见您的确刚正无私。”
听着这些恭维话,檀管事忽然想起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这一刻的恍惚,让他没能早早将小娘子喝止。
“可最近几年,随着您家中人丁昌盛,这族田的收入愈发得少了……我听说,古往今来,螟蝗从不会无端降世,多是当地的管事之人饱其私囊,无德无……”
大参站在闹事人群的附近,因此他看得很清楚,小娘子说到后面这几句话时,从族田来的好几个人都变了眼神。
“满口胡言!”
檀管事已回过了神。他不准她继续言语,当即断喝:“你分明就是在为陆云门开脱!犰狳出现在陆氏族田,是因为这个去岁焚埋蝗虫、引来祸事的罪魁祸首,如今正写在河东陆氏的族谱上!”
他手指疆场上数次浴血的少年,一副无畏无惧、大义凛然:“陆云门!你不必用箭指着我!就算你今日将我杀死,我也要向天求理,你们燕郡王府便是再权势滔天,也不能来祸害我们河东陆氏!若是不能将你惹下的祸事平息,蝗灾必会再来,而我们河东陆氏首当其冲……”
“这可不行!”
马车中,小娘子一声惊呼,莫名其妙,将檀管事威武不屈的磅礴气势断了个干净。
“快!酡颜!”
侍女应声从后面的马车中搬出了重重的一个大箱,箱子落地,箱盖打开,满登登的金银珠玉随意地流了出来。
“事到如今,蝗灾前兆的犰狳已经出现,为崖边寺的神僧塑金身也好,拜求其他神佛也好,只要能使其庇佑陆氏、免去这场灾祸,我愿意去做任何事。可崖边寺说,不仅要‘祈恩足诚’,还要‘修德自省’。要是自省得不对、不全,便是拿出再多的银钱,只怕也不能真的消灾避祸。”
到了这时,即便没有少年的那支箭,周围也没了想要造次的人。
“檀管事。”
小郡主不必扬声,所有人也都在认真地听她说话了。
“今年犰狳出现在陆氏族田,是去年的缘故。”
所以,她问得不疾不徐。
“那去年夏秋,蝗虫为何会落到你管的族田?”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檀管事皮面一紧:“蝗虫漫天都是,见稼便蚀,又不独落在陆氏族田!”
“这叫什么话?别处田是别处田,别处的田地落了蝗,自然是那儿的人修德不足,”帷帘之后,小贵人娴雅端坐,发簪间玉鸳鸯上的莹光都没有晃过,可她传出来的声音却充满了不解,仿佛是真的想将困惑解开,“可河东陆氏百年望族,族中子弟进德修业、积善累功,苍天为何会降灾于陆氏族田?”
檀管事喉中干涩,一时竟想不好该如何答这诛心问。
而小娘子的下一句却已经问了出来:“去年,蝗群出现后,陆氏族田的乡亲们可是有烧香礼拜,好好祈恩?”
“有!”
方才在听到檀管事中饱私囊那些话时变了神色的一个男子,此时眼珠一转,积极出声:“我们每家每户,都日日烧香!”
“那为何蝗灾不消?”马车中的声音顿了顿,“难道……是祈恩时不够心诚?”
“绝不是啊!我全家的诚心天地可鉴!”
这罪责没人敢接,众人立马纷纷争抢着攀比起虔诚来。
“我阿耶愿将寿献天!”
“我与新妇不休不眠,向天跪求拜了七日久,将头都磕烂了!”
“我用尽积蓄……”
片刻后,小娘子点头:“果然,这蝗灾与乡亲们无关,源头还需再找。”
撇清了责任的人们安下心,然后,他们便听到小娘子又道,“我曾听说,前朝一场蝗灾过后,曾有占道:‘时有邪人,居位食禄,从中渔利,如虫与民争食,故招来虫蝗1’。因此,并非有心针对檀管事,只是,为了河东陆氏能逃过此劫,需要把所有的可能都排着查上一遍。我知今日在场的,有几位在族中也是德高望重,不如请大伙儿结伴回去,到檀管事那儿细细地查一查,等查明了蝗灾与檀管事不相干,檀管事之后也好继续主持大局。不然,我怕我便是拿出再多的金银,对驱蝗一事也无大用。”
她这边说着,马车外,酡颜抬手关上了宝箱的盖子。
“我自然盼着檀管事清白,但若族田的蝗灾真的是因檀管事而起……”
马车里,小娘子的声音渐渐低了,如同自言自语,“应同族长说说,这管族田的事,该轮着来才对……”
“他们回去一查,竟然真的在檀管事的账目上查出了好大的亏空!听说那账从四五年前起便不对了,但最初被昧去的钱数并不多,因没人发现,檀管事的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加加算算,竟一个人吃掉了族田近大半年的收成!”
当时,马车中小郡主说完了最后的那句话,自族田来的众人都当做没听到般,谁也没接话茬。
但暗流却已经在人群中涌动了。
很快,辈分大些的先出了声,和软地对着檀管事劝说:“都是为了河东陆氏,且又查不出什么,只叫那小娘子安心,出钱先将金身塑了。”
后来,见檀管事不理不应,而他身后站着的儿子却一脸心虚至极地汗出沾背,几个青壮的便互看几眼,由最混不吝的那个先扯了嗓子:“若是账没问题,大方拿出来让我们查便是了,檀管事莫不是心中有鬼,才迟迟不肯表态!”
一人开腔,其他几个人的帮腔声很快也叠着响起,场面又一次变得乱哄哄,简直就像是不久前发生在此处的场景重现了似的。只不过,那些锄头与镰刀、污言和秽语对着的,不再是陆西雨家的宅门了。
陆西雨在小郡主那儿得了令,也跟着族田的那帮人一起回去看账,现如今瞧完了热闹,便立马屁颠颠地赶了回来,声情并茂同小郡主讲。
陆扶光知道,檀管事贪下那些钱其实并非为了自己,实在是家中养了几只蠹虫儿子,没日没夜、一点一点地啃咬着父亲的脊梁,使那儿从外看着笔直,里面却早就全是朽烂的窟窿,只消用指尖轻轻一推,就会塌碎成屑。
但原本,他也不必倒下得如此惨烈。
可谁叫他非要带头去找陆云门的晦气,还敢当着面对他指点。
既然他想要将蝗灾的罪责全推到陆云门的身上,那她当然要让他自己先尝一尝背上这罪名的滋味。
族田的那些人,对上燕郡王府的世子,也许只能多放几句厥词,可对上朝夕相处、却处处压他们一头的檀管事,却是真的能剥下他的一层皮。
“我要走时,族田里果然有好几户有家底的人家都悄悄过来了,同我客气了几句后,便开始向我打听马车中的小娘子。”
陆西雨现今对小郡主是心服口服,连做起她交代的事情都感觉与有荣焉!
“于是,我就照你说的,告诉他们,先不必打听你是谁,只要族田将内里的腌臜事解决,让有罪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使上天不会因此降罪河东陆氏,那小娘子定会足金足银地为陆氏用钱。我还说,若我这话有假,他们只管再打上门来、捅我三刀六洞也无妨!”
根本就没打算给河东陆氏送钱的小郡主,可从来没让陆西雨说最后的那句话。
但她也不纠正,由着他继续说。
此时,她正坐在章铎家中的那间小屋,倚在支开的窗旁,左手轻握着束卷起的剡溪纸,右手悬腕悬肘拿着宣州的紫毫,笔尖如锥地不停在纸面划着。可这却丝毫不影响她露着两颗小酒靥,面朝陆西雨,边听边点头。
外面的窗下,因为她回来后说了句嗓子痛,不肯吃药,又吃腻了蒸梨,所以少年正换着花样地点炉烧梨。
明火很快就将梨子的清甜烘了出来,随着风落上了小郡主的鼻尖。
“犰狳的事,我也问了。”
几步远的地方,陆西雨还在兴奋地说着。
“这也叫你猜准了,最开始声称自己见到犰狳的那几个人,都不是独自看到的,他们的身边,当时都有檀管事家的子或侄!”
接着,他从头开始,分着角儿,演起了第一个看到犰狳者的说辞——
雾天气。
檀管事的儿子和农户甲。
两人结伴走在田间。
檀管事的儿子突然抓住农户甲:“你看那是什么?!”
农户甲顺着檀管事儿子的指尖看去。
檀管事的儿子:“其状如菟,鸱目蛇尾……犰狳!是犰狳!”
虽从未有人见过,但在陆氏族田的记载中,百年前一次极恐怖的蝗灾前,就曾有犰狳出没。因此这片田地长久地流传着对犰狳的恐惧,即便没读过书的孩童,都能记得住记载中犰狳的长相。
农户甲向前迈了一步,想要靠近去看。
檀管事的儿子猛地将他拉住,压低声音:“别动!你忘了?不可惊扰灵物!”
两人蹲下,屏息躲在田里,直到不见了那“犰狳”身影,才一起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那个小郎一开始信誓旦旦,咬定他真的看到了,什么蛇尾、什么鸟喙,说得有鼻子有眼。但当我追问他当时细节后,他想来想去,却说不出。回忆了好久,他才告诉我,当时雾大,犰狳又隐在丛里,他看到的可能没那么真切,是在听了檀管事儿子的形容后,才越看越觉得像。而且,他们在犰狳消失的地方,发现了一堆死去的蝗虫。”
“死去的蝗虫?”
他叽叽哇哇地演了好一会儿,小郡主一直都可可爱爱笑着却不说话,直到这时,她才开了口。
“是啊,”陆西雨道,“他把这些蝗尸都收拢起来、拿去供奉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这东西要了过来。”说完,他把一直系在腰间的一个布囊袋子解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放在了陆扶光身边。
“这很重要,”小郡主语气真诚地对着陆西雨道,“非常重要。幸亏当时让你去了,若是换一个人,肯定拿不回这么重要的东西。”
接着,在小猧子狗双眼亮晶晶的注视下,她又问道:“对了,檀管事人呢?”
陆西雨:“事情闹大,族长那边派了人过来,将檀管事一家押走了。”
窗外,炉前的小郎君发现,屋里陆扶光手中一直没停的紫毫,在这时忽然慢了下来。她在思考着什么。
但陆西雨却看不出来。
他心里可是装着更重要的事!
“郡主,您说过,要是我这次做得好,您就会帮我想办法,让美人豹同我好好相处……”
说着,小猧子狗跑到院子里,将装着小豹、四处已经被它啃得坑坑洼洼的铁笼子抱了进来,“我将它带来了,您看……”
“把它给我。”
陆扶光向他伸手。
陆西雨相当地犹豫了一阵子,但还是打开了笼子。
小豹子却没有半分迟疑,一爪子将刚开了条缝儿的笼子门扇开,电卷星飞地就往小郡主怀里扑!
不过,被它后腿蹬开的笼子底还在当啷震地时,它就已经被从窗外探进来的小郎君拎住了后颈肉。
陆扶光其实已经做好了要被它撞一撞的准备,但在那阵迎面而来的疾风骤然停住时,猜透了缘由的她还是笑了起来。
反正有总能三头六臂将她护好的小郎君在,小郡主便先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纸放到身后,然后才拍了拍膝盖,让陆小郎君将它还回来。
皮毛油滑的小豹子一贴到陆扶光的身上,立马就软了身子又拱又蹭,还小声小声讨好似的“呜哇”叫,看得陆西雨嫉妒到嘴都瘪没了。
“想要让豹子听话,其实并不难。我的别院中就养着一只,自小便长在我的马背上随我行猎,如今已身长三尺有余了。”
陆扶光抬起紫毫的笔尾,温婉轻缓地逗弄着小豹,“只是,你要明白,豹子同猫狗不同,它们天性凶悍,食肉饮血。眼下它还年幼,便是再不服你的管束,最多也就是撕拦你几件衣衫,等它大些,却随时都可能会咬断你的喉咙。你想将它当做大猫来养,那就剪爪钳齿,磨光它的野性,断了它驰骋山林的路。若是想要驯服它为你所用,那就用另一个法子。”
“我亲自试过,”皓齿朱唇的小娘子轻声说着,慢慢捏住小豹后肢的一块骨,“对不听话的豹子,只要拧断这里,将它丢到无人的院子,不管不顾,等它饿到少气无力,你再送上吃食,来回几次,便是骨头再硬的野豹,也会变得忠心耿耿。”
陆西雨看着眼前轻轻巧巧就说出了这些话的小娘子,只觉得胸肺渐渐发冷,仿佛吸进去的气都结了冰碴。
发现自己的后背也结冻般地发了僵,他搓了搓有些发麻的手臂,语气生硬:“假使只能如此,那我宁愿把它放回林子里。”
“这样啊……”
小郡主忽然抱紧小豹,跟它亲亲热热地蹭起脸颊,“你的主人不要你、要把你送走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陆西雨怔了会儿,才转过弯来:“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要我的美人豹?”
小郡主扑哧笑了:“居然被看出来了吗?”
陆西雨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理直气壮地生气!
“所以,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吓唬我的?!”
“当然了。我家中的那只豹子服从于我,是因为我天生就招它们喜欢,才不需要使什么手段。但你不行,你同它无缘,强留着,也只是给彼此添折磨。”
小郡主愉愉快快地同他说着这些残忍的话。
“倒不如,你将它养在我这儿。我向你保证,你想它时,随时都可以来看它。”
“我真的……养不好它吗?”
陆西雨看着那个被美人豹都撞变了形的笼子,沮丧得成了个霜打的昆仑紫瓜。
得到了陆扶光肯定的答案后,他耷拉着脑袋,最后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想他扭头的美人豹,提着空笼子,孤零零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