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在范阳时给他做过婢女,所以他也要给她做一回随侍才算公平,而在外面,随侍不应越矩太过靠近主人,所以,就算他很想牵她的手,也要好好忍住。
分明,她自己是如此说的。
可现在,先朝他伸出手、要他来牵的人是她,在他意识到此举不妥、试着抽出时、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的也是她。
但他也没有再将手向外抽了。
反正,这次出行,他也没有完全照她的吩咐去做。
他知道他不应该在章家说出那些谎话。
可章家煮在水里的沉香,味道发腥烈,便是烧燃用,尾烟也多半会焦,更何况是煮水服食。
他不想让陆扶光喝那种东西。
无论她是自小被困于牢笼、艰难活着的骗子,还是金娇玉贵的长公主府郡主,他都只想让她得到最好的。即便要用谎言去换。
珍爱至此,只要事关到她,其他的规矩早就不再重要了。
而他的这些心思,小郡主早已揣度出来了。
但她却没有点明他刚刚说了谎的事实,而是好好地将他夸了一顿,说他此举对博得章大郎的信任很有用处。
之后,她将话说得愈发天花乱坠,将小郎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句句妙语解颐。就算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少年还是不禁看着她的笑颜露出了笑。
他仿佛误踏进了一条浮满了春花的河,湿透了原本纤尘不染的薄衫,可却也沾满了一身的花。
就这样,记里鼓一声一声地敲响,他们回到了章铎如今的家。
之后又过了许久许久,乌云滚得越来越厚重,将天都压低了。
阴风愈发狂荡,天地间连毫光都不见了,刚过晌午的时辰看起来近乎戌亥,不点灯烛便只有一片漆黑。
可雨始终未落。
“郡主。”
就在屋檐外悬着的灯笼被风刮得高高抛起、火苗几欲飞散时,酡颜叩响了小郡主所在的屋门。
得了令推门进入后,她将门合好,站在屋中一幅新置的珠帘外,恭敬垂首:“有传信回来,那章家大郎在郡主离开章家后不久,就带着大笔银钱和那两支阿末香烛出了门,此时已经进了崖边寺。”
小郡主披着条锦被,正趴在帘后的熏炉上转着鸡心状的金香囊。
听到婢女的话,她登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时身子微微地颤,仿佛一块快要化了羊乳,好看得连与她相处了许多年的酡颜都不由将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一会儿。
而在动个不停的小郡主身旁,沉心静气的小郎君正拿着香铲,对着面前的如意形印香炉,平平整整地将香粉添进篆印。
这打香篆的事,是小郡主回家后闲来无事吵着要做的。
她不喜欢乳香的气味,又早就闻腻了阿末香,所以之前,才刚下马车,她就忙着叫人将陆小郎君昨晚亲手给她做出来的鹅梨帐中香放进熏炉里蒸上,等进屋后便立马脱了袍扑上去,在这又香又暖中慵慵懒懒不肯起了。
可她虽然不肯起,却也不肯闲,于是没多久就有了要打香篆的主意。
但她看不见,刚拿着香押在炉子的底灰上压了两下,就不耐烦再做了,随后,打香篆这样精细的手上事,自然地就落到了陆小郎君的身上。
但他还未接过,屋门外便传来了隋征在外求见的声音。
不久前,这位隋娘子见今日天色昏沉,怕稍晚雨落、更难赶路,便伴着汝阳夫人提前到了章铎家中。
不料到得太早了,章铎正在为汝阳夫人煎着待会儿要喝的药,外面狂风大作着,药只能在用作医庐的屋中煎做,略有些呛人的烟气随着煽风腾腾了半间屋子,实在不能让病人待在那里等,隋征便只好前去敲响了扶光郡主的屋门,请她暂将屋子让出些地方,容汝阳夫人落脚歇息片刻。
不过须臾,小郡主就扬声应了,请她们自行推门进屋。
隋征搀扶着汝阳夫人推开门,正唇角扬起想要向郡主行礼,却见到燕郡王世子赫然侧坐于珠帘之后。
少年皎丽,颜丹鬓绿,洵美且异。隋征抵在门槛前的脚尖陡然定住,竟有些迈不上去。
小郡主明明是看不见的,但她却仿佛能猜出隋娘子心思一般,在此刻撩开珠帘,抬起手,以手语极快地向她道了几句话。
隋征眼中神色几度变换,最终咬唇定了定神,并未耽搁多久就出了声:“郡主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
她努力只看着郡主,可余光中却又总有一旁花貌少年的影子,“侍奉您的婢女呢?您现在看不见,万一磕碰到了该如何是好?”
小郡主粉面含春,笑得美极了。
“我本就喜静,这里又住不下几人,所以只留了两个侍女在身边。这会儿,她们正奉我的命出了门。我自己在这边坐着、玩些手头的玩意儿打发时间,一时倒也用不着人,就是不大方便起身拜见汝阳夫人了。”
“郡主多礼了。”
汝阳夫人循声颔首。
她不愿与长公主府过分深交,但如今同样布条覆目、无法视物,起居行走皆靠着他人,难免便对小郡主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郡主不嫌老身来此叨扰,老身万谢,请郡主一切如常,我与阿征只待片刻后便离。”
小郡主笑着说了“是”,随后便似乎真的一切如常、当她们不在了。
隋征知道此时她应当收神垂目,可她见陆云门全神都在打香篆上、怕是不能周全地顾着左右,便忍不住隔着珠帘、不时窥望其中,逐渐地,就看得错不开眼了。
开始时,郡主也是只香软地倚在熏炉上,与小郎君各做各的,但当陆云门凝神碾杏仁末时,郡主的手却伸了出来,悄悄地到处乱抓。
隋征当即就紧了神。
可还未等她猜出郡主的用意,陆云门已经挑出盘子里最好的两颗杏仁,放到了郡主的手心,随后他便立马又专注在了碾粉上,像是从未中断过。
一连串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了千百遍。
隋征心中的不安便如野草般蓬勃而发,向上生着,几乎快要堵住了她的喉咙。
不会的。
不可能。
不可以。
他们可是同姓又同着宗!
她看向汝阳夫人。
汝阳夫人眼睛上裹着布条,正闭目静坐,歇养着神,浑然不知那边还坐着一个小郎君。
隋征内心煎熬着,又转头看向珠帘。
而这时,郡主和陆云门又分开了,方才的亲密之感倏忽之间便无踪无影,倒叫她怀疑是自己因为太过在意而多了心。
郡主也用手语同她说过,燕郡王世子出现在这里是有不得已的缘由,请她暂时不要声张,就当做他并不在此,改日她会同她解释清楚……
“郡主屋中燃着的是什么香?”
静了静心,隋征先开了口。她想与郡主说说话,将那些糊涂念头驱散些,“闻着气味清幽又香甜,门甫开,便将外面风中泥土的腥膻气一扫而空。”
“是吗?”
小郡主的语气中都带着笑。
“隋娘子也喜欢这种香?”
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话一下便多了起来:“我总觉得沉檀龙麝价格高昂,日日烧着,便如食玉炊桂,实在不必,便想着多用其他物做香。昨夜无事,记起一个香方,就寻人替我做了。”她说着,无意识似的朝对面的小郎君抬了抬手,“用这方子,即便寻常人家,只要愿意稍费些心思,都能做成,或是学我用梨子、或是用改榅桲、甚至用些碾成碎末的果渣,不用多花销什么,任谁能得这‘下帷睡鸭春闲’。”
起初,隋征也听得专注,可在听到“梨子”、意识到这是何香时,她同时也想起了这香方的来历。
无论是传闻中的哪一版本是真,都与“情”之一字脱不开干系。
这种香,却托陆云门亲手做……
惴惴心慌一瞬间又卷土重来,且过了良久,直到章铎将药煎好、散了医庐烟气请汝阳夫人过去时,她的心也没有平静。
犹豫再三,隋征在将汝阳夫人搀扶到医庐的榻上躺下、等章铎换药开始后,还是假做慌张地借口落了东西在郡主房中、告罪着出了屋子。
随后,她看四下无人,便蹑着手脚走到郡主屋外,轻轻掀起了一点郡主窗外挡风雨用的蓬帘。
她刚才盯着珠帘内看时便发现,最内侧窗上贴着的桃花纸多年未换,已然干裂,在那最隐蔽的角落处有一块细小的裂缝,足以让外面的人看到些屋内的情形又不被察觉。
此时,正是酡颜刚刚走进屋中、说完那句“有传信回来,那章家大郎在郡主离开章家后不久,就带着大笔银钱和那两支阿末香烛出了门,此时已经进了崖边寺”时。
但小郡主在听了信儿后却只是笑,并未再吩咐什么。
接着,她笑着丢开手中的金香囊,像是又对打香篆起了兴致,凑到小郎君的身边问他做到了哪儿。
她这随意的一动,便引得偷看的隋征睁大了眼睛。
可她在心中仍有辩解——郡主如今与目盲之人无异,本就极易弄不清距离,就算一时靠得近了,也实在不能说明什么。且小郎君虽一声一声不见迟疑地回应着她,他正在起篆的手却没有丝毫抖动,神定气凝,看起来像是都没有发现她到了身边。
可就在这时,因在熏炉和锦被间被烘得有些热,颈边出了薄汗的小郡主边说着话,边无意识似的靠上他的袖子蹭了蹭。
少年的手一颤,那还差最后一点便能取下的印模倏地从指尖滑落,砸进了香炉。
少年微微怔着,似乎是未想好该如何做,小郡主却仿佛察觉自己越了礼数般一下就止住了声,稍稍地向后退了退。
她这一退,倒叫少年抿起了唇。
他看了看雪白袖上多香而红腻的那抹傅身香粉,又看向地上因那桃花纸裂隙被挡而又变了的光影,垂下眼眸,没有作声。
这一刻的静谧有些奇怪,隋征想要将里面看得更清楚些,便又向窗边靠了靠,却没留神旁边枳树斜出一根的枝子上长着尖刺,正正好将她腰间的锦囊刮出了个口子,里面的梨籽和枸杞顿时泻洒一地。
隋征连忙捏住锦囊,蹲下拾掇。
可刚将目之所及的枸杞急拢到手中,她就听到了院外有人推门。眼看梨籽已扫不及了,她只能站起身来,用脚匆匆将它们抹开,让它们随风混进土里。
待陆扶光的侍女提着提篮走进院子后,隋征已经踏进了医庐,只在侍女的余光中留下了一瞬的背影。
外面仍是狂风肆虐,屋前挂着的灯笼被拍打得愈发猎猎翻腾,在这风中,侍女连站稳都要费上些力气,因而对那人影完全没有留心,只顾艰难地低头迎风前行,倒是叫掩在药庐门后的隋征松了一口气。
但在隋征随着换好了药的汝阳夫人离开章家后不久,有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悄悄靠近了她曾用来偷看的那扇窗,从枳树的根坑中捏起了一颗她此前掉落的枸杞。
之后,阵阵阴风装神弄鬼地又闹了小半日,雨却始终没有落下。给陆扶光的眼睛换好药后,在家中无事了的章铎便用扁担挑着松树苗,又想偷偷地去亡母坟茔的附近植松。陆云门看他挑得辛苦,于是帮他分担了些松苗,两人结着伴一同去了。
他们走后,近黄昏时,满是黑团的天空竟忽然云开雾散、余霞成绮。小郡主仿佛嗅到了秋阳的味道,自己从榻上坐起,慢慢摸索着走到窗边,支起了窗棂。
窗棂外挡风雨的蓬帘还垂着,双目蒙布的小郡主看不到,想将它收起却半天不得其法。
但她面上也不见急,干脆用双手将蓬帘抬着,让脑袋从下面钻出去,使劲地仰脸朝着云霞,舒服地吸着气。
院子里,正在饲弄花草的阿细夫人看着她,一下便想到了幼年雨天时、她曾在那只白釉剔黑花鱼纹缸中见到的、浮出水面鼓起腮的珍贵小鱼。
她这一略走神,手中剪枝的银剪不慎剪断了一朵还未盛开的的花苞,发现时,没忍住轻呼了一声。
听到有异响,小郡主似乎被惊了一下,松开手就想将蓬帘放下躲回屋。可那蓬帘却在落下时勾住了她鬓边的宝粟,扯得她又是吃痛,又是进退不能。
“酡……”
话刚出口,她就停住了。
侍女都被她派出去盯着章大郎与崖边寺了。
她们出门的事,也从没避着人。
“外面是谁呀?”
在阿细的眼中,小郡主摘了几次宝粟,鬓边的丝发都有些揪散了,却好像怎么都摘不下。
被沉重的蓬帘越压越低,她几乎被压趴在了窗边,就像只想要钻洞抓家鹿茅鳝却被卡住了脑袋的猫,模样可怜极了,但却还是努力端着神色,柔声静气地问:“能不能帮我将头上的宝粟取下来?”
阿细出声道:“郡主,是我在。”
“阿细夫人?”
小郡主的语气顿时松弛了许多,嘴角两颗珍珠般圆圆的小酒凹再次浮了出来。
等阿细上前轻轻地将她从蓬帘的纠缠中解救出来,小郡主马上就拉住了她不放:“阿细夫人在做什么?是又在同那日的那只林鸱鸟玩吗?”
郡主来的那日,她没有提前收到一点信儿。
当听到屋外林鸱唳鸣引起嘈响、走出屋门看到那个亭亭立在中央的小娘子时,她曾无端地生出了种形容不出的亲近,但才说了几句话,小郡主便喊了目痛,随后院中兵荒马乱,她知道了她是谁。
因此当小郡主从医庐中出来、她为她引路时,她的语气便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随意又爽朗了。
之后,郡主不是在用了药后昏睡,就是在屋中使唤着侍女忙进忙出,只在昨晚入夜前让侍女请了她们夫妇进屋、隔着珠帘同他们说了一些话,自是没有过能像此时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
“回郡主,几只林鸱这会儿都不在家中,”阿细如实答道,“我刚刚是在给院中的茉莉修枝。就是您送来的那些。”
“院子……”
小郡主将手向外伸了伸,指尖正好抓到了一抹斜阳。
“我感觉现在风温和了,外面闻着也暖洋洋的,是不是太阳出来了?”
得了肯定的回话,陆扶光便央道:“阿细夫人,您能不能拉着我到院子里去?我想多晒晒太阳。”
阿细闻言,便进了屋,轻着手脚将她领到院子,又搬出了藤摇椅扶着她坐下。
起初,刚倚靠到这十分不稳的摇椅上,小郡主还拘束端坐着,可很快很快,她就起劲地前后晃了起来,发髻间燕钗摇曳,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等她稍稍累了停下来时,她的唇角还是高高扬着的。
可听到阿细夫人的脚步声,像是才意识到身边有人,小郡主的神色突然间就变了。
“阿细夫人,您能不能别跟别人说方才的事?”
她谨慎道:“我是大梁的郡主,要时刻维护皇室体面,这种稚童之举,我是绝不该做的。”
阿细怔了怔:“郡主请放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绝不会向外传。再者,我便是要说,又能同谁说去?”
“我只是不想让酡颜她们知道。”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更容易将心里话说出来,小郡主同阿细夫人说了许多。
“酡颜她们虽然是我的侍婢,听从我的命令,将我照顾得万无一失,可她们却同时也是我阿娘的耳目与口舌。我的一言一行,她们都在看着。昨日,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因看不见,话多了些、声音也响了些,举止不够有度,晚上就被酡颜劝了。还是那些话……我自己在屋子里如何失仪都好,可一旦出现在外面,有外人在时,只要我用着郡主的身份,就不能肆意妄为……我好不容易能离开东都,我还生着病!为什么行为举止还要被她们管着?”
她越说越委屈,最后竟生出反骨般,“阿细夫人,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她们不能留在这儿?”
阿细静静地看着小郡主。
她想起来,她像陆扶光这般年岁时,也最是不喜父母的管束,总想同他们拧着劲儿干。
“我也知道不能。阿细夫人,我只是说一说……”
没有等阿细夫人的回答,小郡主就自己将话收了回来。
她只是垂了垂头,就没有了方才的任性,乖得不可思议,还反过来安抚起刚才听了她抱怨的阿细:“您不用担心我,在做您侄女时,我已经松快许多了。因为我不再顶着赤璋长公主府的名头,所以不管我的想法有多天马行空,酡颜她都会顺着我、帮我去实现。”
她要以阿细夫人侄女的身份去见章大郎,当然是要与章铎夫妇通气的。
所以昨晚,她就将他们叫到了屋中。
但她倒也没有将她的目的和盘托出,只是说不想被人知道她在这里养病,所以需要一个随意出入也不会让人起疑的身份。
随后,她便将她之后会在章大郎面前说的那些先说给了章铎夫妇,要他们一定帮她将身份坐实。
那些茉莉,也是为了让她的身份可信,而被悄悄连夜送来的。
又在藤摇椅上躺了片刻,小郡主的手垂到了一旁。
晃动中,她的指尖拨到了旁边的一株植物。
触感很奇怪。
“这是什么?”
她斜着身子弯腰,将那盆花抱起,然后对着它东碰碰、西捏捏,小狗一样凑近闻了闻不说,若非阿细夫人出声拦住,她看起来差点就要将那花咬到嘴里了。
见拦住了她,阿细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小郡主却对着她笑了起来:“要是您不拦我,我倒还肯定不了。您这儿居然还养着一株茅膏菜。”
阿细实实在在地露出了一瞬的惊诧:“这东西旁人见了,都觉得满心怪异,看都不愿多看,更别说认出来了。我昨日听章铎说,郡主书通二酉、博洽多闻、天底下事无一不通,还想着或许是传闻夸大,今日看,他说的却都是真的。”
小郡主摇了摇头:“我只是喜欢看书,知道的皮毛多一些罢了。像这茅膏菜,我虽在书中读过,可也是今日才第一次真的碰触到它……”
说着,小贵人的神情中现出了落寞。
依稀也曾有过那样一顿岁月,阿细夫人顿时又明白了陆扶光的心情:“郡主……”
但小郡主仍旧不是用劝慰的。
她说:“我很想行万里路,亲眼见见这山河万物,但我也明白,我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读了许多书,明白许多事。可在我眼中颇为自由的寻常百姓,却并没有那么多的书可以读。我出身皇家,享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连想都无法想像的恩惠,便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喜恶,要尽心为大梁、为百姓活着。”
她说完后,小院子默了片刻。
这时,院子西侧的一处厢房里突然传出了“咚咚”的声响。
“是我养的獭。”
见小郡主转头凝神在听,阿细解释道,“平日这时候已经带它去捕鱼了,今天迟了些,叫它饿了肚子,它便闹腾了起来。”
小郡主一听,连忙将茅膏菜交到她的手中,笑着说:“既然如此,夫人就快去吧。”
阿细迟疑了片刻:“郡主可要跟我一起去?”
“我心中向往得很。可我如今行动不便,去哪儿都是拖累。待我眼睛好一些,就支开酡颜她们,到时,即便夫人后悔不想带我了,我也定是要偷偷跟着您去的!”
小郡主又在藤摇椅中自在地躺下了。
“酡颜她们应当很快就回来了,容我在这儿再独自玩一会儿。”
说完,她又仰脸朝向天空,慢慢地将手臂展开。
“这样,真的好舒服啊。”
郡主都这般说了,阿细又如何说得出不行。很快,她就提着鱼篓、背着在筐中急不可耐的獭出了门。
门被关上后,小郡主像是没了顾忌,又重新使劲晃起了藤摇椅,越晃越用力,似乎开心得不得了。
但像是要应和乐极生悲,她在快要停下来时,不知为何一个没有坐稳,“啊!”的一声向斜前方摔倒,膝盖着了地。
她看不见,很自然地就向前伸出了双手,小心翼翼地,徐徐转着身,去找藤摇椅。
但又好像辨不清方向,转转行行,半天竟只身爬到了花盆间。
然后,她再次抬起手,向前摸去——
“别动!”
一声沙哑的、水鸭似的声音陡然在不远处响起。
紧接着,那同样的声音稍稍放低了些:“那花上有蜂子,会蜇人。”
小郡主马上收回了手,两只手抱在胸前,像是心有余悸。
但没多久,她就冲着那声音的方向露出笑:“多谢你。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章太医令说的那位住在侧房里的药童对不对?我们一行人初来这儿时,是你给我们开了门。”
那边半晌没有动静。
小郡主:“你不扶我起来吗?”
那声音:“往左边转。”
小郡主于是照着做了。
“好了……
再向后退……
往前……”
听话的小郡主像被提着线的皮影小人,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摸到了藤摇椅。
她正要扶着它爬起来,那边又出声了:“他们说,你通晓天下事……”
小郡主不动了。
她朝着声音抬起头,专注地听着。
可对面的话却乱了起来。
“你听说过……
不、不问……
不,我想知道……
不行……
双头人!”
像是矛盾到了极点、不停换着念头,那时高时低的声音不断地响着,最后定在了一个陡然拔高了调子的词上。
随后,那声音不再改变主意,而是坚定地问道:“你听说过双头人吗?
“自然是听说过的。光是正史的《五行志》中便提到过许多次,比如‘长安女子有生儿,两头异颈面相乡,四臂共匈俱前乡1’,还有‘洛阳男子刘仓居上西门外,妻生男,两头共身2’……”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小郡主便只顾着说,像极了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听……”
那声音打断她后,顿了顿,马上又道:“我在医书中看过此疾,上面记载了一例……有一双头人,身体病重,快要到了只有分开才可能久活的地步,但那书旧残缺,我没能看到结局,你有什么猜测?”
陆扶光慢慢吸着随风漫过来的花香,小尖牙发痒般地磨着,语气却仍是柔和不变:”虽都称作双头人,可有头面相连、手足各分3的,也有仅胸相连、余各异体4的,情形不同,保命的法子自然也不同。“
待听了对面声音的详说后,她做出了沉思的样子,过了许久,才以万般谨慎地口吻说道:“以我有限的见识,此事风险万千,十成有九成九是救不活的。仅有一个法子还算值得一试,那便是做出取舍。双头同体的两个人,舍掉一个,只管救另一个,那这双头人中有一个人便或许能活。”
“人呢?”
许久没再听到声音,小郡主正要再问,院门却被推开了。
紧接着,便响起了酡颜慌起来的声音:“郡主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怎么摔成了这样?”
当晚,陆云门仍旧为了避嫌,没有留在章铎家陪着陆扶光。
对此,酡颜是愁肠百结。
昨夜为了避嫌,燕郡王世子便没有留在章太医令家中陪着郡主,而准备好去章大郎家的一应事宜对郡主来说又太过轻易,因此在花了没多久时间便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后,郡主很快就感到了然无趣。
她为郡主念了些东都送过来的信,郡主却听得愈发恹恹。靠着喝药勉强有了睡意,但刚混混沌沌地浅眠至半夜,郡主的眼睛又遽然疼了起来,吃了药也没多少好转,最终将这一晚毁了个彻底。
她为了给郡主解闷,也是想了诸多法子,最后才终于哄得她愿意敷衍地做做香粉。
但却也没有多少用处。
即便挑拣出了晒得最好的细粟米,亲自闻着选好了最合她心意的胭脂和香料,又将香粉轻擦上了身,斜卧在榻上时,薄纱的小衫半隐半现着小娘子淡蔷薇色的双肩,后颈下绣着的那只蛱蝶仿佛真的停在了花间,可无论是谁,只要走进了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位貌美至极的小贵人,神色中满是无边的厌倦,还有因此而逐渐生出的、阴冷的怏怏不悦。
直到天亮后燕郡王世子前来,带着她前往了章家大宅,郡主才总算弯起了嘴角。
但今夜却不同,郡主似乎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有趣事,连听她念着比昨晚更加无味的邸报,都始终扬着唇角。
酡颜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喘气都觉得畅快了许多。
她觉得,明日定会是个好天。
而的的确确,第二日辰时刚至就艳阳高照,不再有昨日清晨的半分阴霾了。
而随着这日出而天霏开,这附近也传出了一桩奇事。
据说,从数日前起,富商章家大郎便连着几日、夜夜梦到母亲了。起初,他听不清也看不明,便只当是自己思念过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可逐渐地,那些相似的梦变得清晰起来,梦中母亲哀声不断又神情急切,似是在痛苦地同他说着要紧事。
昨日,意识到母亲可能正在受苦,章大郎不敢耽误地去了崖边寺,在寺中跪拜祈求,不肯离去。
在寺中浴着佛香睡过去的章大郎,今早一觉醒来就泪水涟涟,在一众信徒的惊呼声中冲出寺门,快马加鞭奔至母亲墓前,见那墓边青草被一大窝兔子践踏啃食,他急忙扑上去挥臂驱逐兔群,可那些兔子仿佛不惧人般,不仅不跑,还有一只纵身跃起,死死咬了章大郎一口!
他顿时痛哭起来,一脸悔恨地叫人快将二郎请回来。
章铎刚刚赶去,就被章大郎拉到母亲墓前上香叩拜,不过须臾,突然一只疾鹰俯冲而下,将那咬人的兔子叼颈带走!眼见此景,章大郎又是大哭不已,哭后便说出了一件事。
他说,章母虽然生前常年积德行善,但却也有过一桩杀孽。
她曾因春日鸟叫扰人,便亲手上梯毁了梁上鸟窝,可不料那鸟窝竟是满的,鸟窝中几颗快要成熟的鸟蛋因她摔得粉碎,而里面刚刚破壳、还不会飞的四只雏鸟也全断了脖子。随后,雌、雄鸟飞来啄她,家中仆人为了护她,便将那两只鸟也给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