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刚一离开院子,陆扶光抱着小豹的手就松开了。
她神色冷漠地将它从身上拨下,然后,她就听到了陆云门走近的声响。
“陆云门。”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
少年坐到了她的面前。
“我当年熬训白鹞,手段比你说的还要酷烈数倍。”
小郡主弯了弯唇。
他听出来了。
她刚刚,其实是在很认真地回答陆西雨。
但是不行。
果然不行。
从来都不行。
“白鹞当年是因啄瞎了人眼、才被送到你的手中,如果你不能将它训到乖顺,它就只能去死。你是在救它。我可不是。我只是想要一只听话的豹子而已,而我也的确做到了。”
小郡主微微地昂起脸。
“我可不需要陆西雨那种半吊子的慈悲心。他要真是大善,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把一只原本该在山野间纵跃的小豹拘在一处笼子里。我看不上这些,所以我不会改,也不会变。”
“我知道。”
小郎君说出来的,仍是这句话。
但稍停了停,他又继续道:“你在对陆西雨说那些话时,我当时心中怏怏惝恍,甚至想要阻止你……我不是觉得你那时的样子不好,你所有的样子、情绪、想法,我都觉得很好,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也看到。”
风姿斐然的少年语气淡淡,却是将一颗心全敞了出来,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小郡主笑了,两颗尖利的牙毫无遮掩地露了出来:“那是因为你喜欢我啊。喜欢一个人,当然就会想要独占一些东西。”
说着,她向他伸出手。然后,被他将手握住。
“陆云门,我将你想要独占的送给你。”
她向他承诺。
“但作为交换,你也只能被我独占。”
“以前,我想要独占的东西被别人碰了,我只是把他扔掉、把他赶走,但你不一样。”
日头又向西斜了斜,从檐边漏下来的霞光,忽如流水般地浸透了小郡主新换的石榴裙,将它染愈发红如血污。
“你要是背叛我……”
在这片血色里,小郡主轻声地、笑着、说出她最真心的实话。
“我就杀了你。”
“好。”
小郎君俯身垂首,同她额头相抵,主动地让自己融进了那片血红。
小郡主看不到这一切。
但她也主动地抱住了少年的腰,同他碰了碰鼻尖:“那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
她稍稍地收敛住小尖牙。
“不做别的……也行,”小娘子含糊着字眼,“我只是想要个人陪着我……”
太清楚她话语漏洞的的少年向后退了退。
小郡主:“我是想要你留下来帮我练字。我想给我阿娘寄去一封亲笔信,可连着练了好几日盲着写字,都写得不顺利。你看。”
说完,她将身后卷着的那束纸递了出来。
不用展开,少年就看清了上面的字。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陆云门。
那是凌空写成的,一行行笔锋短而硬利,力透纸背,仿佛一把早就做好准备要收割一切的刀。
她在用她最真实的笔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
这叫他,要怎么说出“不”?
天幕快要落下时,章铎终于回了家。
刚走出马车,他就看到了小院里飘出的炊烟,这一天在外面过得食不下咽的他顿时饥肠辘辘,进了院就朝着灶屋走去。
可还没走到屋槛前,他就停了下来。
灶屋里,一口大油锅支着,里面热油滚沸,烟气熏人。
挂着晒干烤糯米皮的通风房梁下,扶光郡主正坐在个胡凳上,怀里抱着一小盆沾了层黑胡麻的炸散子,边吃边分给还在油锅前继续炸着面食的燕郡王世子。
她看不见,没办法知道别人吃没吃完,可她也不管,自己要吃一个新的炸散子时,就会从木盆里拿出两个,一个自己留着,另一个,则喊着“陆云门”的名字伸手向外递。
章铎却看得真切。
有好几次,世子都正在油锅前忙碌,但他却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到郡主伸出手,世子就会过去将炸散子接下。
“堵住路了。”
正不知道该进还是退,章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阿细捧着个筐,轻轻用它顶了顶章铎转过来的圆肚子,里面半满地盛着堆刚摘下来、根上还沾着泥的野菜。
“饿了吧?世子做了许多炸散子,也分了些给我,我没吃完,剩下的都在咱屋里的矮几上,你先去吃两口垫一垫。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有她在,章铎就放松多了,无处安放的手脚也有地方放了。他照着阿细说的回了屋,没多久就把她剩下的那盘炸散子吃光了。
干坐着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回来,章铎就又出了屋子。发现她正在院外不远处的井边洗菜,他就搬着胡凳坐到了她旁边,边跟她一起洗菜,边从头跟她说起了他今天出门后遇到的事。
是这世间最最寻常、恩爱夫妇的样子。
很快,天便完全黑了。
但今夜星月交辉,蟾光皎皎,风也清凉,坐在小院里,不必藉着灯烛也能将四周看清。难得遇到这样的好时候,阿细便将饭食都摆在了小院中。
“能摆脱不孝之名,不再受其侵扰,自然是好事。但我并不想搬回家里的宅子。我和阿细商量了,我们夫妻闲散惯了,回去一起住反倒会受拘束。这里离亡母的坟茔近,我去植松也方便。”
在被小郡主问起今后打算时,章铎两手捏着木箸中间,迂讷舌钝地答道。
他之前上书辞官,说的便是自己身为医者,却让母亲死于病痛、离去时瘦得只剩一把枯骨,实在愧为人子,因此想要留在家乡,在墓旁植松万棵,以偿一二。
大梁极重孝道,看到他如此请求,圣上便是再惜才不愿放人,也阻拦不得了。
连圣上都是如此,陆扶光自然也不能可能再多说什么。
“那医馆呢?”
小郡主又问,“您之前不是想要在家乡开一处便民的医馆吗?如今,还打算做吗?”
“我长兄说他会全力助我,但这两年地里的收成不好,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要我再等等。”
说着,章铎那张只要不谈论医术就会显得格外憨直的脸上露出了愁容,“我原本以为只是想帮帮附近的乡亲,没想到竟需要那么多的钱。”
小郡主好言安慰道:“太医令您如今声名显赫,即便没有医馆,也会有得病的人家慕名而来,请您过去医疾救人。”
“不过,”她说着,声音略有迟疑,“最初会来登门求您的,必定都是河东的富庶豪户,若是没有足以济世的银钱,还是无法长久惠及寻常百姓。”
听了这话,章铎面上的愁容更重了。
还是阿细过来打发他去支炉烤肉,才把他的愁思打断。
都在院子里吃了,自然要吃得自在些。
等明火中的炙肉烤得差不多,一大盆洗净的新鲜蕙草被端了上来。阿细用蕙草包好烤肉,放到小郡主面前的盘中,又为小郎君斟了满杯的酒。
“这菜与肉的吃法是偏就了我的口味。酒是用干姜和胡椒酿的,里面放了安石榴汁,也是我常年在喝、觉得很好的。”
用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招待着来客,阿细夫人先饮了一杯酒。
章铎还在守孝,不沾荤腥。小郡主用着药,不能喝酒,但适量的肉还是能吃一些。
陆云门随着阿细夫人饮完酒,见陆扶光早就无声地将面前的蕙草包肉送到嘴边、快要将那一整个吃完了,他便伸出手,亲自又为她包了一个。
少年做事时一贯安静,小郡主又暂时被占住了嘴,小宴一下就静得出奇。
阿细用手肘撞了一下章铎。
章铎虽然在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时滔滔不绝、与妻子面对面时也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对上外人却颇为木讷,常常是别人问了、他来答,若别人不起新的话头,他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又被妻子的手肘撞了一下后,他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世子和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小郡主听到就笑了,却也没解释什么,而是主动同他们又聊起了其他的。直到小郎君被她支去煮鸭花汤饼,她才重提起此事。
“太医令想错了,我从未将世子当做族兄。”
近处的炉火烘着,小贵人两颊胭脂微融,那颜色似是渗进了她的雪肤里,显得她愈发艳如桃李,髻上插着的半圆梳背上、华贵的红绿宝石也在火色中辉着奇丽的光。
“我自七八岁初见他后,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执念扎根,我意识到我对他心生贪念,屡次想把他骗到手里,却总也没能得逞,这次,我以帮他顺利操办族中祭祀的人情做饵,又用眼疾逼他心软,这才迫使他不得不陪在我的身边,而且,因为我装足了可怜,今日他终于答应,这几夜会宿在我的屋里。”
小娘子说着这些,心酸一闪而过,神色中剩下的只有执拗和坚决,“我知道这于礼数不合,可这也是我好容易才得到的机会。汝阳夫人面前,二位可否为我遮掩一二?”
阿细夫人听不透她话中真假。
对燕郡王世子那样的惊世少年,小娘子心有爱慕,实在太正常了。
章铎却直直白白地说道:“你们是同宗的血亲兄妹,郡主的眼疾又未愈,还是不要同屋得好。”
“虽是同宗,却是半路并起来的,往上数,只怕十几代人都没有交集,更不会有血缘关系。”
小郡主半点也不介意章铎的反对,从头详细地将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的往事与他说了一通。
“再者,世子对我,也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也不敢奢望太多。”
小郡主分明蒙着双目。但不知为何,阿细夫人却觉得,她好像能看到她眼睛中明亮炽热的光。
“我已及笄,我心知等这次回了东都,便再不会有这般机会了。我长到这么大,只为自己任性这一回。”
既不是血亲,又不违医嘱,原本就对世俗诸事不甚在意的章铎便又没了话。
他看向妻子。
于是阿细夫人的话就相当于他们的决定了。
她微颔了颔首,说道:“夜晚寒凉,我们一直在自己的屋中,门窗闭着,看不到外面。”
小郡主唇边的酒凹笑了出来,向着对面道了谢。
当深夜将至时,章铎夫妇真的如他们所说,紧闭了门窗,连烛火都早早地熄了。
万籁俱静,小郡主披着裘衣,跪坐在屋子还未放落的窗旁,呼吸着夹杂着凉意和花香的风。
“这周围有什么吗?”
她轻轻地问着身边的少年。
“一只萤火虫。”
“它在做什么?”
“在发光。”
“陆云门。”
小郡主不乐意了。
“你要说得再详细点。怎么发光?什么样的光?多久发一次光?”
对着陆云门,她便总是忍不住想要不讲道理,“听不到你说话,我就总会忍不住去想我的眼睛,然后就会越想越觉得痒,克住不了地要去揉它……”
少年平实地答着,答着,但忽然,他停下了声音。
小郡主侧耳静了静,没听到他说话,就慢慢地向他靠了过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与小郎君的面前,一只雄的萤火虫被那只身上不断闪烁着光的雌虫吸引了过来,落在了它的身上。
它们在交尾。
住在长安的小院时,少年时常在水影中见到这样的景象。
那时,他总是心如止水,如看草木。
但此刻,陆扶光趴到了他的背上,下巴抵着他的肩,整个人绵软得仿佛要融化渗进他的骨血。
“陆云门。”
她的手不安分地从后面伸到了少年的身前,不经意般地、拨弄着他的蹀躞带,惹得金玉声琤琤。
“既然能将萤虫看得这样清楚,是不是已经夜深了?”
小郎君在蹀躞上金珠玉坠珑璁声起的那一瞬,眸子就定住了。过了片刻,他握住了她快要将他衣衫扯乱的指尖,“我们说好的,要听章太医令的话。”
“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啊。”
小郡主说得那样自然,“我只是眼睛疼,睡不着,想同你多说会儿话而已。”
手被他握着,她也不抽出来。
“比如,崖边寺的事,你怎么看?”
“你想查下去?”
“不只是查,我是想要好好地同那群人玩一玩。或者,用他们喜欢的词,“她说道,“斗、法。”
“把河东陆氏扯进来,本就是在给我添麻烦,竟然还将手伸到了你身上,”她语气轻蔑着,“他们以为是在谁面前弄这些玄虚?“
小郡主的小尖牙藏在了少年的领间,笑得志骄气盈,“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若是太医令不图钱财也不怕辛劳、只想帮百姓们减轻些病痛折磨,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陆扶光明言道。
“承皇祖母和母亲疼爱,我手头还算宽裕,但要我没私心地将银钱全拿出来,只为给您建一座悲田坊,却也不合适。所以,我想请太医令帮我一个忙。”
河东陆氏族田,小娘子怀抱一只雄鸡,手捧香锥三颗,慢慢俯身拜下,身后一以帷帽遮面的少年乐者手持琵琶,奏祭祀礼乐,以曲悦天神。
此时,本就有不少人正在林间务农,家屋中的人听到动静后,也陆续赶了过来。
但他们先是被那少年激越正气的琵琶雅乐震住,驻足不敢近,又细细见那向天祈禳的小娘子高冠卷云,红裳霞帔,佩七宝璎珞,穿金薄重台履,所行处灿烂芬芳,实在庄严非常,如临凡天女,现着一身宝相,因而始终无人敢上前惊扰。
直到礼乐音息,那鬓间满是金翠花钿的小娘子香敬事毕、起身抱着雄鸡向远处离去,他们才回神般地追了过去。
可还没靠近她,她带来的、个个宛如立地金刚的扈从们就将众人拦住。众人一时生惧怔愣,等想起来推搡喊叫,那边小娘子马车上的帷帘已经放下了。
“不用追了!”
一名老汉叫住了其余人,“我刚才在那群人中见到了一个熟脸儿,就是在河西那家人门前、搬出珠宝箱子的侍女。”
跟着去了陆西雨家的乡亲,自然很快想明白了这群陌生人的来历。没去的,也都因为檀管事的事,将当日的事情听了许多遍。
于是,登时就有人接话道:“方才那个蒙着眼睛的小娘子,就是当时坐在马车里的那位?”
老汉点头:“八成就是。”
接着就有人想到:“她说过要出钱帮咱们供奉避灾,如今已过了多日了。难得她亲自来了,为何我们不叫她现在就将承诺兑现?”
老汉看了看已经奔远的马车。
将檀管事拉下马时,他出力颇大。
这会儿正是争取成为新管事的紧要关头,因此,他的确想要多得些信望,但硬碰硬、会得罪人的事,他也不愿意牵头去做。
盘算须臾,他假仁假义地劝道:“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毕竟,河西的那户人家为她打过包票……”
不必等话音落下,果然就有呆些的开了口:“对,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她这会儿跑就跑了,我们去河西那家找她!”
族田这边,对她的声讨还在进行,马车上,小郡主随意地在盘上撒了把米,她脚边的雄鸡便立马崩崩崩响地啄了起来。
这就是她曾养在范阳卢家的那只公鸡,被在范阳妥当收尾了的贾内监带了过来。
它肉眼可见得壮实了,鸡冠更红,身上的羽毛也甚是光泽鲜艳,精神抖擞得没有半点刚经历过一番路途颠簸的样子。
在它很有弹韧劲儿的肉上捏了捏,小郡主出声道:“路都探好了吗?”
跪坐在前面的贾内监当即覆命:“是,每一户都探好了。”
对这位仿佛总能看穿人心的小贵人,贾内监从来都是既忠心又畏惧。
他恭谨地将头垂得更低:“照您的吩咐,奴今夜会带人潜入庄子,挨家挨户吹入迷烟,绝没有人能察觉外面的动静。”
“呜……呜……”
听到贾内监的话,被堵嘴紧紧捆着的檀管事眼珠凸瞪,绷着青筋想要呼喊出声。
陆扶光于是转向了他所在的角落,“怎么?你在担心族田附近的百姓?”
檀管事拚命扭动着想要出声,脖颈血涌、涨得通红。小郡主看不到这些,但她却仍旧笑着听懂了他的挣扎。
“给他解开。”
她吩咐着贾内监,唇边胭脂所点的面靥圆圆,正落在她微笑时露出的那对酒凹旁边,更显得她韶颜可爱。
“他如今可是河东陆氏的逃犯,若是在这儿大吵大嚷被发现了,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才不会如此做呢。”
如同被踩住了喉咙的鸡,檀管事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痛嚎后,就再也没有了声音,安静得都要贾内监报一句“已经解开了”、才让小郡主确认了他可以出声。
“我问了你,你便该答。”
她说完,稍稍地朝着檀管事侧了侧耳,髻前髻后的两支金玉步摇极轻地叮当了一声。
只那一声,就激得想起了自己险些丧命那一刻的檀管事突突心悸。但他仍要硬着骨头,对着小娘子怒目:“都是多年乡邻,我自然担心。”
她似乎觉得有趣:“哪怕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若不是你……”
被讥讽了,檀管事却并不敢如当初那般对她斥骂,只能咬牙恨齿,一遍又一遍,“若不是你……”
“真是奇怪。分明是你纵子遗患,孤犊触乳,却将错怪到我的身上。你不会不明白,即便我当日不将此事戳破,不久后,等燕郡王世子来族田支取祭祀银钱,这些亏空也会被发现。前面几年,需要这些银钱时,你东凑西补,尚能勉强糊弄过去。可今年,收成本来就差,你那两个儿子的胃口却被养得更大,愈发挥霍无度。你已绝没有将钱拿出来的可能了。不过是将日子提前了些而已,不该使你如此恨我才对。难道,”小娘子殷红的云头花钿微蹙,轻声猜道,“你原本竟有逃过此劫的办法?”
檀管事又哑了声。
可他的呼吸声却逐渐重了起来。
这变化并不明显,但小郡主最近用不了眼睛,耳朵便格外灵敏了。
“看来是了。”
她舒展开眉头,“刚刚事发就下了命令将你押回去,关在四周无人的地窖,不问不审便要私下将人绞杀,还要用绳子做出你羞愧自尽的假象……”
小娘子慢条斯理地说着。
“这些,恐怕同你们的那桩交易,关系极大吧?”
檀管事几乎连气都窒住了。
“发现了你中饱私囊,他说你这些年在族田劳苦功高、他不忍与你计较,可倘若燕郡王世子负责了此次祭祀,便定会看出你手下账目有假,到时,他也无法帮你瞒住,为今之计,只有断了燕郡王世子掌管祭祀的路,最好的法子便是拿他去年焚瘗灭蝗、惹上苍降罚做文章,如此便能保住你的管事地位,至于那些亏空的账,只要之后慢慢还上,他便只管推聋作哑、当做没发生过……世上哪有这样的好心人?何况他还稳稳地当了几十年的陆氏族长。”
小郡主轻快地笑出了声:“怎么?你真以为是你命大,杀你的人突然口吐白沫发了癫疾,才让你能拿着成串的铜钥一路逃出来?”
“是你救了我……”
喃喃说完,一直靠一口怒气顶着的檀管事忽地塌下了肩骨,鬓边两丛这几日才生出的白发蓬乱在肩头,颓老之相尽现。
全被她说中了。
可他红着红着眼眶,却还是将牙根咬紧了。
“我是河东陆氏的人,我便是再不堪,也绝不会出卖我的宗族。”
他仰头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声音哽咽,气息在抖,可神色中却浮出了无畏,“我做错了事,我不想死,可如果要我背弃宗族、做出对宗族不利之事才能苟活,那我宁愿去死。”
小娘子摇摇头,满头珠翠生辉。
“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这种事。”
从一旁的几上拿起个锦囊,她将里面的一张玉牌握到手中,伸着递向了檀管事:“我在永济州旁,新得了处小庄子,正少个管事。”
说着,她的两朵小酒凹又露了出来,声音温温柔柔的,只叫人觉得春风和气。
“你要用我?”
檀管事本已死衰般的双目慢慢聚回了光。他无法相信,瞳仁颤着,心跳如鼓:“你知道我贪了钱,还要用我?”
“檀管事,我见过很多人,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我看得很清楚。”
檀管事心中怀疑提防,可又因她的话而几乎动容,正挣扎着紧皱双眉时,小娘子却顿了顿、顽笑起来:“我这话可不是扯谎,我的眼睛只是这阵子生了疾,很快就会好了。”
说完,她微倾身向前,将那玉牌随意一抛。
眼见那玉牌直直朝着地面落去,就要在他面前摔得粉碎,檀管事脑中分明混沌不已,却几乎是扑着摔上前方,将它接到了手里。
他形容狼狈至极,但在看到玉牌安然无恙时,面上却不自觉地松出了笑意。
“檀管事不必担心我会对河东陆氏不利。因为,我也姓陆。”
小郡主端庄地坐了回去,指尖拨了拨小郎君今早为她新编好的花镯,嫣然含笑。
“我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河东陆氏长久安稳昌盛。”
陆扶光并不是在诈他。
她说的可几乎都是实话。
虽然最初是为了其他目的才命人留意檀管事被抓走后的情况,但在看过檀管事这些年在族田的作为后,她是真的生出了想用他的念头。
这样的人才,明明只要用得得当,便可做出大功绩。就这样死了,也实在可惜。
而她新得的那个庄子,原本并不在永济州的地界里,多年无人管束,算得上穷山恶水,很不好打理,她心中能将那块硬骨头啃一啃的几个手下如今都腾不出空,檀管事刚好可用。
至于河东的这一摊子事,根本就不需要他来派用场。
“那庄子僻远也穷苦,但正因如此,也无人会认得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从头开始,换一种新的活法。”
仔细端详那玉牌,檀管事在认出上面章纹的瞬间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回想自己几日前的所为,更是后怕不已。
可随后,他就彻底放松了下来。
在如此权势滔天的贵人面前,他的命卑如蝼蚁,她若是想计较过往,那他早就被捏死在她的指尖了。
尊贵如她,没有任何同他虚与委蛇的必要,也正如她所说的,她绝不会对河东陆氏不利,她说要用他,定然是真确觉得他可用!
即使他的品行已满是污点,她还是真的愿意再信他一回!
檀管事忽然老泪纵横,俯首久久拜下:“领贵人命,老奴定不负此恩!”
“檀管事。”
贾内监亲自送戴着帷帽的檀管事登上了前往永济州的渡船,抬手止住了他的行礼,“您既领了玉牌,从此便与我同为郡主属下。我不能受您的礼。”
他看出了檀管事眼底想问却又不敢问出的踌躇,“我不了解您,但我知道郡主从没看错过人,也从没用错过人。正因如此,那位贵人从不轻易用人,一旦用了,便绝不会亏待。您家中受到波及的儿郎,郡主都已使法子救了出来,由我亲自妥当照料,想要继续那般奢靡挥霍的生活是不可能了,但至少可以掌一门手艺、余生衣食无忧。”
说完,他照吩咐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檀管事长子总随身佩着的玉珏,交到了他的手上:“郡主说了,待时机成熟,会为你们再做安排,望您宽心。”
隋征陪着汝阳夫人走出她们住着的旅舍,打算在上马车去往章铎家换药前,先吃碗热乎的汤饼做朝食。
可不过几步远,她便连着撞见了好几个跑着路过的小儿,牙牙学语的年纪,嘴里唱着什么“铃啊铃、去去去”,手上都系着串有各色垂坠子的彩绳。
那些垂坠子都是用细线编成的,不过指甲大,有的编成小猫小狗、有的则是桃子李子,个个精致鲜亮。
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了一下,向前走的脚步自然也不经意地慢了些。
被她搀扶着的汝阳夫人发现了,便问了她。隋征刚答完,就在汤饼肆掌勺的店家手腕上也看到了相像的彩绳子,只比孩童们戴的大了些。
于是,在得了汝阳夫人的首肯后,她便在接过汤饼碗时,向着店家问了起来。
“这是我从山灵庙求来的,削病辟邪,灵得很咧!”
店家娘子长着张秀气脸,但生得颈粗膀圆,看着有一把子力气,声音也同她的样貌似的,好听又响亮,一嗓子就传到了对面卖蒸饼的店家耳中。
“哟!”
那也是个爽利的娘子,手上劲巧地揉着面,扭头扬着声朝这边笑道:“又在同讲客人讲山灵庙了是不是?昨儿我说你啰嗦、一段话能讲百十遍,是谁跟我说,今儿绝不再提了?”
“这可不是我主动要讲!是客人问了,我才答的!”
汤面娘子与她最熟悉,因而也是笑着怼上,随后,她朝向还在看着她的小娘子与老妇人,收敛起语气中的泼辣,好好地笑着解释道:“我这右手腕因多年抻面搅勺地忙活,时常酸痛,但自打从山灵庙出来、得了这条求来的彩绳,才不过两日呢,我这整条腕子的筋骨都松快了,实在是想不信服都不行。等今日过了朝食的时辰,我还要带上我家的两个小女,一起再去山灵庙上香!”
“山灵庙?”
隋征看了看汝阳夫人,见她也有意继续听一听,便接着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庙宇名。之前,我只知道这儿有一座崖边寺很有声望。”
“崖边寺自然也是灵妙,”店家娘子是个实在人,说的也是实在话,“但去那儿,进门便要交上香火钱。我们这些兜中只有几个铜板的,想要将祈恩的话传到神僧耳中,需得先饿上个一年半载去攒钱,实在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