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报应,在她死后,那窝鸟儿便尽数托生为兔,日日啃食糟蹋她的墓前草,在她的墓上撒尿屙屎,让她死后不得体面。
但上苍念在章大郎为人孝诚,便时常在他前来拜祭时派下乌鸦,鸦鸟在墓旁徘徊,恶兔便不敢妄动。
而章铎行医救人,乃是有大德之人,上苍故因此收回乌鸦,遣了疾鹰,若群兔欲在章铎祭拜时作乱,神鹰便会降世,将刁兔杀灭。
可因世人误解,章家不准章铎靠近母亲坟茔,逼得他只能在远处植松,如此,疾鹰不再出现,还未被除尽的恶兔们复又猖獗起来,日日将章母之墓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些,都是小郡主在和汝阳夫人一起坐在小院中喝药时听陆云门说的。
因为章家临时出了这种事,章铎自然是不在这小院子里的。
好在他出门前就已经将两个病人的药都煎好了,就预备等药放凉些再给她们喝,是以汝阳夫人也没算白白早来。
见这风暖,日头也好,阿细夫人便在抱着獭出去抓鱼前,从屋中拿出了一大捆干净的芦席,将它挤挨着成群的花盆、铺开在了院子中间,叫病患们都坐在外面、多晒晒太阳。
这才有了这会儿一群人聚在小院中听小郎君讲故事的情景。
不久后,陆云门说完了今日事。
见汝阳夫人不解此事前因,他便又从头将章太医令原来是如何被冠上了不孝传闻、章大郎的为人以及崖边寺的蹊跷全三言两语地明畅道完,辞简又意赅。
等少年说到最后,小郡主脚边的茅膏菜也才刚刚将捕到的小虫收拢起来。
汝阳夫人是何等心如明镜之人,只听上片刻,便笃定此事与这小郎君有关了。
她也不点破,只向少年问道:“前几日是不孝子,今日却承了‘大德’名,世子可是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何事?”
“世子虽然知道,但也许并不如我知道得多。”
小郡主捧着脸大的药碗转了转身,未喝完的药汤在瓷白的碗心轻轻晃动,留下浅褐色的弯痕。
“夫人莫怪,此事全是我的主意,是我在追问章太医令后,觉得这事情里处处透着可疑,实在想要弄个明白,但因看不见,怕其间出了差池,便请了世子帮我,一同去试了试那章大郎。”
随后,解释的事情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我想,我若直接说明了身份,以此帮章太医令回了章家大宅,那便是以权势压人,对章太医令的名声没有半分好处,事情也会就此不了了之。倒不如试上一试。要是真相果真如我所想,那便不需要由我们一桩一桩地去想办法帮章太医令解困,连他是怎么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也不必弄得太清,就让章大郎和他所求的神僧苦恼去,我们什么都不用再做,只管等着就是。”
小贵人颊边酒凹圆圆,声音不徐不疾,仪态静淑,但说出的话里却时不时地透出了这种年纪的小娘子难以藏住的好胜心与精怪古灵,“您看,果然,今日便成了。“
小郡主将一切说得顺理成章,但听在汝阳夫人耳中,却多有不通之处:“那崖边寺如若真如你们所说,只用了不过数月,就将在此地的势力威望发展到连河东陆氏都要将佛骨送去的地步,那寺中拿主意的人便不会是泛泛之辈,对曾发现他们在饭中下药的章铎,即便不赶尽杀绝,也当极力诋毁、将他按死在污名之中。怎么会只为了章大郎的那点儿香火银钱,就替章铎正了名?”
若涉及这事的只有扶光郡主,那汝阳夫人是决计不会说这些话的。
以赤璋长公主如今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这位小郡主只要不发癫了想要谋逆,其余的,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她都能全身而退。
至少在圣上活着时,一定如此。
所以无论这位郡主想要做什么,只要没有对圣上不利,她都会如一个闭目塞听的老媪,任她高兴行事。
但偏偏燕郡王世子搅合在了这件事里。
所以汝阳夫人才多提点了这几句:“莫不是他们知道了郡主的身份,想以此服软示弱,息事宁人?”
随着汝阳夫人的话,小郡主轻轻摩挲在白瓷碗底卷草纹上的指尖逐渐停了下来。
“汝阳夫人说得的确有理。”
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唇,慢慢地、垂首蹙起了眉心朱红的双鱼花钿,语气也有些低闷,不复刚才那般带着笑了。
“是我将事情想得简单,疏忽了许多……只是我不明白,从章大郎前去崖边寺、到他哭着跑去章母坟前,前后不到一日光景,他们为何能得知我的身份?我在永济州时,便请各位瞒住我前往河东看病一事,同行的人,我都是信得过的,实在想不出能是从谁处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没有与汝阳夫人想到一处……”
郡主不悦了。
汝阳夫人在心中想道。
这位小贵人生于锦簇花团,只怕周围人对她从来都是百般奉承、阿谀顺意,鲜少有需要她认错的时候。如今她正为计谋得逞而得意,却被她这老媪泼了冷水,虽教养得当、忍住了脾气,却也果然会不自禁地沉着语气要辩驳几句。
到底是玉叶金枝,该对待得更慎重些才是。
不过好在郡主进而也想到了自己身份泄露的可能,此后若有提防,便不枉她多的这几句嘴了。
“但无论如何,崖边寺都久留不得。”小郡主又出了声。
她的不悦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马上又说起了正经事:“他们能轻易地将一个人变成人人唾骂的不孝之辈,也能轻易地在转过天来就使他有了大德,这根本就是将百姓随意地捏在手心愚弄。汝阳夫人,我们绝不能放任这群人在大梁猖狂!”
汝阳夫人独善其身多年,方才提点的那几句已算是多话了。因而此时,任小郡主说得再有理,她心中也没有半分起伏,只道:“全凭郡主做主。“
小郡主似乎没有听出汝阳夫人不想掺和此事,整个身子都朝着她靠近了些:“我想用章太医令妻家侄女的身份,亲自去一趟崖边寺,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没关系。等我回来,再见到汝阳夫人时,就把我的见闻都说与您听。我年纪浅,经事少,若是有做得不妥当、不周全的地方,请您多教一教我。”
“实不敢当。”
汝阳夫人握着拐杖欠了欠身,却是打定主意,之后便托词年老神衰,不再对此事多说一句话。
但紧接着,她就听到小郡主晃动着腕间的金铃起了身,“还请世子同我一道。我们一同露面去了章家大宅,去崖边寺也当一起才是。”
陆扶光知道汝阳夫人想要置身事外,说不定很快就会说出“精神不济、已经睡了”这样的话将她拒之门外。
但她不允许。
她可是有一个人质呢。
这样想着,马车上的小郡主脱下了身上的帔子,抬手将它圈绕到陆云门颈上,轻轻地一点点勒紧。
正要给她编花镯的少年微微仰头,垂眸望着小郡主,由着她胡来:“做什么?“
“抓人质。”
她说着,又往前靠了靠,几乎贴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将手中带刺的花枝往怀中拢了拢,怕它伤到陆扶光。
小郡主看不到,便觉得他是在躲了。
她握住帔子两端,让少年将首低下:“陆小郎君,你现在可不是大梁的燕郡王世子,而是我的贴身随侍。你知道小娘子的贴身随侍都要做什么吗?”
她鬓边翠绿的宝石花钿在他的眼前划过,随后,雪肤花容的娇贵小娘子就坐到了他的膝上,长而重的锦裙盖住了他的手,还有他手中的数只花。
“陆小郎君不知道的话,我可以一样一样教你。比如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在马车上时,做随侍的小郎君应该做的,就是让小娘子开心的事啊。”
镶着明珠的尖头履随着马车的颠动,在少年的腿上若有若无地点着。
记里鼓上的敲鼓木人又落下了一次木槌,马车四角缀着的五彩锦香囊香气不绝。
少年看着珠辉玉丽的小娘子,看她额间那对因昂着首而离他格外近的双鱼花钿,看她唇边旺盛着得意的小尖牙,不由地就想让她永远这样肆意又张扬,几乎就要妥协。
但定了定神后,端坐着的少年仍旧要惹她不快地告诉她:“章太医令说,若想要眼疾快些好,便需静心养身,诸如床笫事,都要禁……”
又是这些话。
陆扶光这两日天天都听,已经听烦了。
“章太医令还说,若想要眼疾快些好,需心舒气畅,愉悦无郁。”
她的指尖在那帔子上又缠了一道,将小郎君拉得更近,然后突然倾身搂住他的脖子,下颌压在了他的颈窝,整个人的重量便全落在了陆云门的身上。
手中的花枝扔在了地上,少年伸手抱住了压过来的小郡主,被她发髻上那朵硕大的粉紫牡丹轻软地蹭过耳尖。
“因为你总是用章太医令的话做推脱,不肯好好陪我,以致我郁郁寡欢,病才好得这样慢。”
小郡主说着,用小尖牙剥开了一片少年的衣领,在他的后颈上慢慢咬了一口,逐渐加着力道,“陆云门,你罪大恶极。”
少年任着她啮咬,只是在她用力时,他不自觉地,也将她抱得更紧了。
等咬够了,知道此事尚不可能在陆小郎君这儿得逞的小郡主暂时偃旗息鼓。
她闻着已经同她身上有着一样鹅梨甜香气的小郎君,故意同他抱怨:“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我要眼睛好得那么快做什么?看不见有看不见的有趣之处,反正有你在,我一点都不害怕。”
她停了停,又不经意般地同他说起甜言蜜语了:“除了看不见你,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她边说边又在少年的颈间动了动,却突然“呀”了一声。是她鬓边绿金蝉宝粟的一根微有曲弯的金粟细足勾在了少年的发上。
小郎君抬手想要解开,见陆扶光已经在做,便将手垂下,扶她坐得更稳些,轻轻同她说话:“之前不是说这宝钿上的金丝弯折,容易刮到头发,因此放进匣底了吗?”
“所以就说你不明白。容易勾住东西也有容易勾住东西的有趣之处,就像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有趣之处……”
小郡主念经一般口齿清晰地地说着,指尖轻巧地翻了几下,就将那昨日在阿细夫人面前怎么摘不下的宝粟取下了。
接着,她坐起身,让少年给她梳理碎发。
但不过交睫的工夫,她就又捏着那宝粟,低声开口道:“其实,是我舍不得将它压到匣底。这是临清王送给我的,他送来的那一箱子的宝石首饰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总是随身带着。”
她低头在宝粟上摸了摸,似乎真有珍爱之意,“所以,陆云门,你能不能帮我把它修好?”
少年迟了迟,还是伸出了手。
宝粟被小郡主捏着,慢慢放到少年向上张开的手心。
可它刚碰到少年的皮肤,眼看就要落下,小郡主却将它勾回了自己的掌心。
“骗你的。”
她小尖牙一晃,随手就将宝粟丢到了地上。
“我才不会收刘明茶的东西。”
那宝粟“当啷”摔在了车厢地上,里面镶嵌着的翠色的华贵宝石弹起着脱落,沉进了花枝丛中。
“不过,”陆扶光说,“刘明茶的确总藉着给长公主送礼、也要送我些什么。但多时都是俗物,完全讨不到我的欢心。唯一让我有些入眼的,我记得,是很多年前的一小盒陶哨。从仿杏核的、到胡人头像、还有缺了几个的十二生肖,不是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出来的那种,很质朴,但又有种很独特的、亦庄亦谐的风致。我就是看了那个,才起了要去烧陶制瓷的心思。”
她鲜少同他说她小时候的事,少年听得格外专注。
她善烧陶制瓷,大梁的许多人都知道。
赤璋长公主为了小郡主的这个喜好,曾花费数金,建了一座完整的瓷窑,当年也曾因此出现了不少长公主奢靡无度、溺爱子嗣的流言。
可如今,那瓷窑已发展得颇成气候,足以让周围的数县百姓仅靠那瓷窑就丰衣足食。
但陆云门没有想到,这事的起因竟会是这个。
小郡主:“我向刘明茶问了那盒陶哨的来历,他说是他想着我会喜欢、特意为我做的……”
少年的睫羽不动了。
不是刘明茶。
那盒陶哨,是我随着叔父前往昌南时,在那里的窑中,一个一个、亲手烧制的。
“陆云门?”
小郡主又说了片刻,却听不到少年的回应。
“你为什么不做声了?”
陆云门年少成名,借他名声者不计其数,但他并不在意,因此少有计较。
但此刻,少年胸口却如堵住般,气凝息滞。
看不见他的神情,小郡主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而少年的心也因此静了下来。
他看着她:“那是我做的。”
他说:“临清王当年为贺我父凯旋,随母到燕郡王府赴宴。他去我院中寻我,没有见到我,只见到了同在院中等我的长姐。彼时,那盒陶哨正被我放在院中,被临清王看到。见临清王对它们有兴趣,长姐便直接做主送给了他。等我回来时,他已经带着它们离府了。”
他又说:“其中有个猴形的陶哨,被陆西雨摔坏了,为了避父母生肖,我没有做寅与卯,所以那十二生肖中,便缺了这三只。”
沉默了须臾,小郡主出声道:“早知道是你做的,我就收下了。”
但顿了顿,她又摇头。
“不行,就算是你做的,我也不能收。你信不信,今日我收了刘明茶送来的东西,明日东都就又要传出‘临清王因他那位不知名姓的心爱佳人收了他的礼、这回猎场狩猎时尤为英姿勃发、竟然百发百中’的流言了。”
说着,小郡主叹了口气,将额头抵上他的:“你看,陆云门,我为了你,可是下了要直面大麻烦的决心,你竟然连在榻上让我开心一点都不愿意……”
兜转半天,还是落到了这里。
少年觉得他大概是该气的,可露出来的却是冁然而笑。
但过了很短的一小会儿,小郎君就又端正地同她道:“陆扶光,章太医令说了……”
“好了好了好了。”
小郡主捂住耳朵。
“酡颜说章铎家距崖边寺正好二十里,我听记里鼓刚已敲过二十响了,怎么还没到啊?”
酡颜做事向来稳妥,陆扶光自然也从不会有听错、记错时,几乎下一刻,驶着的马车就慢了下来。接着,马蹄嗒嗒地向前踏了没几步,被缰绳勒住的马儿便在灰儿地叫了一声后彻底停下了。
少年为小郡主理好了衣衫,随后先行下了马车。
将车凳放好后,他正要去接陆扶光,一声“七哥!”就从他的身后响起。
陆西雨穿了身过于花哨的彩锦袍子,手中提着个装满了白芷与杜衡的篮子,束起的髻上还插了几根萧草,十分显眼地停在人流当中。
“七哥,真的是你!我答应了母亲今日过来添香火,但中间出了点岔子,险些没赶上,我还以为我今天的运道会一差到底,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果然否极而泰!你放心,照你的吩咐,你已经回到河东的事情、我谁都没告诉,连母亲问,我都说,你中间有事耽搁了,要晚一些时候才能到!”
越凑越近,一大串话说得气都忘了喘,欢悦之情溢于言表,甚至都有些亢奋了。
虽然看不到,光是听着他的声音从左晃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小郡主都能想像出一条小猧子狗正围着陆云门边摇尾巴边打转的样子了。
她用指尖拨开帷帘,在马车里出了声:“你是为了什么过来添香火?”
“为了蝗灾……“
下意识答着回头,当发现马车里坐着的竟然是郡主陆扶光后,陆西雨的语气顿时冲了起来,连尊卑规矩也顾不得了。
“你究竟对我的美人豹做了什么!自被你带走后再还回来,它的凶悍就更胜从前,为了靠近它,我已经不剩几件不破烂的衣裳了。今日,我更是不慎穿了条臀上撕了口子的袍子出门,骑着马在街上跑了许久,直到被路边叫卖香草的老翁喊住,我才知道自己丢了这么大的脸,急忙去衣肆买了新袍子,结果又险些错过了上香的时辰!”
对面仍是小猧子狗似地汪汪汪嚷着,可粲花似的小娘子却一直笑盈盈的,两朵小酒凹浮着,叫人简直没办法同她发脾气:“所以你为了感谢,就买光了那老翁在卖的所有香草,手里拿不下,于是把多余的插到头上去了?”
陆西雨没说完的委屈话顿时都噎在了嗓子眼。
他盯住扶光郡主。
那眼睛上的白布分明蒙得严严实实,她究竟是怎么知道他此时样子的?
正想不通,陆扶光又向他问道:“你说的蝗灾是怎么回事?哪里的蝗灾,要你来上香?”
“是……河东陆氏的族田。”
刚才被她的话震了一下,一时间泄了气势,陆西雨原本坚定要跟她对着干的决心也跟着软了下去。
虽还带着点不情愿,但在看向陆云门、见到他也颔首让他说后,陆西雨还是规矩地开了口。
“今年夏秋大旱,族田附近的许多人都说在田里看到了会先于蝗灾现世的犰狳,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心惶惶,今日一早,他们筹措好了钱财、就由管事的叔伯带头求到了崖边寺。我母亲听到这件事后,便叫我也来上香祈祈愿。”
短短的一句话,处处透着不对劲。
但小郡主却并不着急地先将那些古怪略过,只是问他:“族田附近的人求到崖边寺后,寺中的人可有对此说些什么?”
“我只是代我母亲来上个香而已,跟他们又不是一道。”
陆西雨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而且我都说我来晚了,等我进寺上香时,族田的那群人肯定早就离开了。”
“酡颜。”
小郡主不再理睬这只没用的小猧子狗了。
她将早已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正在不远处守着的婢女唤到跟前,“先把崖边寺对陆氏族田的管事说了什么问出来,再去探一探族田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八郎!”
她正说着,耳朵旁突然又扑进了个声音,语气慌慌张张。
她骤停住话,循声转头,细细地听去,便听到一阵呼哧带喘的:“八郎!哎呦……哎呦……我可算找到你了……夫人吩咐了,你千万别家去,族田的人闹来了,说要咱们出钱,给崖边寺的神僧塑金……”
这句还没说完,那声音“呀!”了一声,惊愕道:“这是七郎君……七郎君不是路上耽搁……”
但随即,那声音便顾不上弄清这里的前因后果般,马上做贼似的将调子放低了,语气也紧张得不行,“七郎君这会儿可不能露面!那伙人刚从崖边寺回来,正是气势最汹的时候,我刚才从后门溜出来报信,一时不察叫他们中的几个人围住,对着我连撕带扯,您看我身上!要换成是您,肯定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您可千万不能、千万不能……”
吵死了。
“酡颜,让他噤声。”
这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嘈杂地儿,他的口音很重,一段话又讲得夹七夹八,说得快了还吞字,乌鲁乌鲁半天,有用的就只有半句话。
但来的也算很是时候,等将他的舌头捋直了,还是能再听他说些话的。
等耳根清净后,对着陆西雨“你做什么?他话还没说完!”的质问,小贵人浑不在意:“你急什么?”
“我为什么不急?大参说我家出了事、七哥还有危险……”
“你家既出了事,我们过去解决就是了。陆西雨,你颈上难道是空的吗?”
美貌的小娘子仿若初发的芙蓉,笑起来温柔又美好,声音也是轻轻的。
“我在这儿,竟还有人能将陆云门生吞活剥?我真的太好奇了,忍不住想要马上去看一看。”
去年初秋,一片蝗虫自河东南山而下,从陆氏族田起,群飞蔽天,见田便落,险成大害。
每每回想起那时情形,河东农家仍是户户心惊,绝不想再见到此景。
骏马昂首着在崖边寺的山脚下掉了个头,很快便又在路上嗒嗒奔起。
陆西雨的家仆大参坐在车厢中间的胡凳上,蜷手蜷脚,头也使劲低着。
没人告诉他上首的那位蒙着眼睛的华贵小娘子究竟是谁,可只要看到她脸上恬然柔静的笑,他便自惭形秽地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拘谨又胆怯,仿佛说话的声音粗鲁些,都是对她极大的冒犯。
因此,就算被陆西雨催着问族田中的人究竟在崖边寺那儿听到了什么,他也还是一改刚才在街上的吵嚷,极力想将话说得文绉绉些。
“他们说,寺中的僧人说了,蝗有灵性,螟蝗之灾乃天降之灾,从不无故现世。世人见蝗落田,需虔心设祭祈恩,若真的心意恭敬,心香一瓣,螟蝗自会散去,不会成灾害人。但因为……”
说不惯文雅话的人骗想将话说得雅致,就会显得愈发啰嗦。小郡主的耐心又开始有些不够了。
而讲到这儿,他的声音又开始含糊起来,“……因为那……就……曾经……”
他期期艾艾地,下意识朝面前的七郎君瞥了一眼,又同旁边的八郎互换了好几次眼神,出口的话一声比一声低,“……所以,今年的蝗灾将会严重得前所未有,犰狳现世,便是先兆。但假使乡里的百姓能够自此修德自省,祈恩足诚,说不定能够减轻罪孽……”
因为多坐进了两个人,马车里的气本就变得凝滞发闷,大参的话说得慢慢吞吞的也就算了,还在她的眼皮底下遮遮掩掩,支吾来、支吾去,让小郡主更想要蹙眉了。
但她的不悦还没有表露出来,少年便在一旁案上的水鸭熏香炉中添好了香,云烟自鸭嘴中吞吐而出,冷梅的冽香一瞬就冲淡了厢中的浊气。
小郡主动了动鼻尖,唇角刚要弯起来,她的手腕就被身边的少年握住。
紧接着,柔腻的花贴上了她的肌肤。
少年已拂净了之前落地的花枝,用它们中最好的、贴缠上陆扶光的手腕,在大参难以置信的打愣中,细致地为她编起花镯。
“七郎君,”哑然片刻,大参靠着死掐自己找回了神,心中砰砰地小声道,“这会儿可不是给小娘子编花镯子的时候……”
“我知道了。”
心情好起来的小郡主扬着两朵圆圆的小酒凹打断了他:“你叫大参,对不对?你不必着急,慢慢将今日有谁去家门前闹事、都是什么神色、什么架势,一件一件同我说。”
她真想从人的口中套出需要的事,从来都是不费力气的。大参很快就被她引着、夸着,答得渐入佳境,语气轻快得脚跟都抖了起来。
等小郡主和颜悦色地笑着说出“多谢你,我问完了”后,这个比陆西雨大不了几岁的粗野少年竟失落了:“只问这些,就够了吗?”
他还有好多人、好多细节没有提到。
前面几处讲得不好的地方他也想要重新讲。
他……还想再多跟她说一会儿话……
“大参。”
一直无声无色为小娘子编花镯的小郎君在此时抬起了眼睛,“她既说问完,那就是足够了。”
少年端方俊秀,只是坐在那里,便炳如明月珠。
“你且出去,帮着驾车吧。”
说不清这跟平日里的七郎君有何不同,但大参当即僵住了还向小娘子抻着的脖子,垂下头,俯仰唯唯地退了出去,一声都不敢再发。
“你已经问完了大参,“在帷帘再次落下后,少年又静静地、对着陆扶光出了声,“没有什么要同我问的吗?”
“陆西雨,你也出……”
小郡主突然出了声。
“我不出去!“
陆西雨不假思索挺直身,像只好斗的小公鸡:“再过一会儿就要到我家了,你到现在还没说要怎么处理……”
陆扶光:“那你闭上眼。”
小郡主说完,稍等须臾,转身就扑着又压到了陆云门的身上、被他抱了个满怀,看得陆西雨险些惊跳而起。
“我都说了让他闭眼睛。他肯定没有立刻照做。”
小郡主贴在少年颈间,两颗小尖牙完完整整地、得意地笑着露在外面,简直肆行无忌。
“但他现在应该已经照做了。如果我是他,我还会把耳朵也捂起来。“
那边,陆西雨正拚命将眼睛闭紧,使劲儿到整张脸都显得皱巴巴。
听到陆扶光的话,他又惊了一跳。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为什么她说出的话能这么准!
陆西雨想不通这些,但是却立马本能地、老实照做地捂住了耳朵。
“陆小郎君想要我问,我当然要问了。”
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看到,庙算神谟的小娘子马上又咬住了少年的脖颈,但这次,却是轻轻的,用牙尖、很有分寸地、轻轻地咬,一下一下,像极了小兽间表示开心时的、带着点疯劲儿的玩闹。
“但要怎么问才好呢?我跟陆小郎君心意相通,许多话,没等我问出来,你就已经答了;还有许多话,你不用答,我就已经能猜到了。这种事,以前我可从没经历过,以后,除了同你,多半也不会再有了……”
这些话,埋头闭眼、堵住耳朵的陆西雨自然一句都没有听见。
可过了片刻,他就又心痒,斗胆悄悄地将捂着耳朵的手松开了一点。结果他就发现,陆扶光那边竟然已经在说正经事了。
“……听大参的话,去年的蝗灾似乎极令人极心有余悸。”
她说,“但我看过河东去岁秋时的邸报,上面分明说,河东虽出现过少量蝗虫,但并未成灾,无害民生。”
“少量蝗虫?”
听到这句,陆西雨当即就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了!
“什么鬼话!”
他急道:“当时隔山的蝗灾已重到晦天蔽野,待蝗群飞至河东时,虽不似山对面那般厉害,但也将田地损了十之四五!若不是我七哥在劝告不成后、果断重兵压境、将刀剑架到了不服的农户脖子上及时灭蝗,河东早就道殣……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