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胆子!
这位出身长公主府的天潢贵胄,竟是赤、裸裸在论先皇的过错!
但无论心中如何震喝,隋盼安面上丝毫不显。屏声了许久后,她半分不谈及过往,只低吟说如今事:“崖边寺,究竟……”
她向来话有九分只说三分,但这些已经足够陆扶光听懂了。
她是在问她,河东陆氏究竟被崖边寺拿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不惜与圣眷正浓的燕郡王府彻底撕破脸皮、也要坚持为崖边寺立名。
而当她问出这句话时,无论是为了陆云门还是为了河东陆氏,以往对崖边寺的存在并不上心的汝阳夫人便已注定趟进了陆扶光要同崖边寺斗法的浑水里。
于是,小郡主也学着她、不将这段话说破:“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但只要一条一条、将所有他们想要走的路都堵住,他们最终也只能无计可施了吧?”
说到最后,她的尾音变得越来越轻,似乎缺着那么点儿信心。
“夫人,此事是我一意孤行,做之前也没同长辈商议,直到做起来,才发现实际比想像中要难。所以……”
汝阳夫人嘴唇蠕动,刚要说话,知道她想说什么的陆扶光就已经抢着先出了声:“我想向夫人借一个人,”
小贵人坦诚得不像话:“如今山灵庙声名愈显,多是靠章太医令望闻辨病、将浸煮过不同药汁的腕绳和坠子对症地送给信众。此后,山灵庙还会或败火、或镇痛、或滋补地熬制“福水”,到时,来这儿的信众会越来越多,太医令一个人,劳心费神,早晚会撑不住。但他又不愿随意假手于人。我们这些人中,医术能入他眼的,便只有隋娘子了。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厚着脸皮来央托您了。”
她接着道,“我知道您习惯了隋娘子在身边,请您放心,我不会借走她很久。且我身边侍婢中有几个略懂医理、还算心缜手巧的,隋娘子来这儿时,我便叫她们全去您那儿侍奉。”
说着说着,她圆圆的酒靥就全露了出来,“如果您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仿佛事情已经定下般,小郡主的语气都轻快了:“我的眼疾虽还未痊愈,但病情已经不再凶险,若不是放心不下山灵庙,我早就已经不必在章太医令家中叨扰了。松快肆意了这些天,等隋娘子来了山灵庙,我便也该做回陆扶光,回河东陆氏,拜一拜长辈亲族,过问过问这次祭祀了。”
为的是百姓大义,礼节周周全全,还使出了合人心意的利诱。
竟就没给她留下丝毫回绝的余地。
忽然地,汝阳夫人想起了她年幼时到吴府做客、误入竹林中听到的一番对谈。
风吹竹动,林涛拂耳,不远处刚刚咳唾成珠的小娘子向她望来,一双瞳人剪秋水,是她无数年间都无法忘怀的惊鸿一瞥。
隋盼安顿了顿,叹声道:“若是阿征自己乐意,老身自然无推却之言。”
小郡主叉手,郑重地向她道了谢。
“请夫人在殿中稍等,我……我去请七堂兄引隋娘子到山灵庙的各处认一认。我猜,隋娘子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会拒绝的。”
随后,她便喊酡颜进来将她扶出后殿,走到院中。
而院子里,陆云门已经照着陆扶光的意思,将山灵庙建起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隋娘子。
在场的人中,隋征听得专注,不时颔首,也经常莞尔。
晚些赶到后累得扶腰直喘的陆西雨却在听到山灵从未出现过的瞬间就愣怔在了原地,直到陆扶郡主出来、陆云门带着隋娘子离开,他才终于突地怒目圆睁,对着陆扶光道:“你跟我出来!”
从巨大的谎言中回过神,小猧子狗实在太生气了,叫出声时,什么尊卑礼法都忘了。
但等郡主真的乖乖跟他走到了外面回廊,陆西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双目还蒙着布条的病中小娘子,他心里想的,便又是一桩更要紧的事了。
“你可真是没心眼儿。”
他说,“竟然让我七哥单独陪着隋娘子去巡山灵庙!”
见郡主神色不变,似乎领悟不到他话中的深意,陆西雨突然就有了种为人兄长的责任感:“你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吗?隋娘子爱慕我七哥!”
明白了吗?
明白你犯了多大的错吗?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陆扶光,总算等到她张开嘴。
小郡主:“我都没发现,八堂兄怎么在这儿?”
“什么我怎么在这儿?我回家把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对着族田来的人说完,看他们走远后,我就照着你说的路、又是攀藤又是揽葛,好容易登上来,结果到的地方只是山灵庙的一个破偏殿,而且刚一进去,我就听到我七哥在跟隋娘子说山灵是你杜撰……”
陆西雨下意识就答了起来,一口气快说完时,反应过来的他才提高声量:“这有什么重要的?你没听懂我我方才说的吗?我说!”
他加重语气道:“隋娘子!她爱慕我七哥!”
“世子。”
隋征随陆云门走进一甬被花围住小径,于大片在凉秋正开得深红的槿花之间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除去她捏紧腰间药囊时梨籽的沙沙声,周围再无他音。
陆云门顿足,回首。
隋娘子咬紧牙关,直直迎上了那双古井无波却尤为漂亮的眼睛:“能稍留片刻,单独与我说几句话吗?”
陆扶光:“八堂兄说的,我的确没听懂。”
离后殿不远处的那条回廊里,听到陆扶光的这句话,陆西雨又快要气急败坏了,嘴巴突突突突,说得飞快:“你怎么可能听不懂?你和七哥两个人平日里亲近时根本没有想着要避开我,我就算头脑再不灵光,也看出你们两心相悦,所以我才时时替你留意、发现了隋娘子大有问题。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完这些,陆西雨停了停,突然了然道:“你不用担心,我仔细看过了,这附近除了你的一个侍女,没有其他人。”
陆扶光其实并不担心他们的对话会被有心人听到。
若是连小小的一座山灵庙都不在她的股掌之中,凭她做出的那些胆大事,她就已经被虎视眈眈者剐肉分尸了。
但小郡主还是为陆西雨的谨慎点了点头。
见此,陆西雨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他以为她终于可以开始同他论“正事”时,她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跟刚才相差无几的一句:“但八堂兄之前说的,我还是没听懂。”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到了这会儿,陆西雨觉得陆扶光一定听懂了,她就是故意在耍他。
虽然一片真心不被重视让他有些悻悻,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憋着话不说。
因此,小猧子狗瘪了瘪嘴,语气低低的,垂头塌尾却还是要将肚子里的话说完:“隋娘子如今虽然只是个医女,但汝阳夫人对她疼爱赏识,知道她喜欢我七哥以后,多半会她将认到名下,再从中撮合。即使做不成世子妃,进燕郡王府却不是难事。不像你跟我七哥,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名正言顺……”
“八堂兄。”
小郡主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一直盈盈欲笑的小娘子淡漠了神色。
“你好像一直没有听明白,我从一开始就说我听不懂了。究竟,你从哪儿看出了隋娘子爱慕陆云门?”
“我与隋娘子,于公于私,都没有单独留在这里说话的理由。”
少年疏离平静地说完,便欲转首继续前行,“请隋娘子……”
“世子有仰慕之人吗?”
听到隋娘子,陆云门再度顿了顿。
隋征:“我有。”
面对着少年的背影,她目光坚定。
“我的家族在获罪前,也曾门庭赫奕,办过数回能迎来众多王侯世家的避暑宴。
九岁那年,我在宴中跌入池湖,受了惊吓,自此无法出声说话。我的同姓兄妹却将我落水一事当趣闻,整一年都嗢噱着说我聋哑。我分明未聋,却也怯懦,不敢辩驳。
来年,我家又举了避暑宴,众人游玩至我落水的湖边时,旧事又被重提,我痛苦至极,便想着干脆真的聋了,倒也清净,便找了处无人的坡底,摘下发间簪子,将簪尖向耳中刺去。那个时候,有人不顾自己安危,冲到坡下,用手握住了那只簪子,手心划破,出了血,但因担心我还要继续,所以忍着痛不肯放开……”
她说着这些话时,陆云门便已经转回了身。
离着四五步远,隋征仰面望着他,眼中的泪越来越重,压得眼眶通红。
“那日,我们‘说’了许多。对那个人来说,救下我,也许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我知道,那天,我终于从被人从那个黑魆魆的、冰冷又密不透气的湖水深处托住、拉了上去。”
“所以,后来没入掖庭,就算再痛苦,再艰难,我也能咬紧牙根、拚死地、往上爬。我发过誓,我要再见到那个人,我要亲口让……”她哽咽了一声,但仍是狠狠地咬着字,“听到我的声音。”
“我做到了。多年后,我见到了那个人。最初再见时,我想,我已经不被记得了。可后来,有时,我又觉得那人或许还记得我,一颗心因而七上八下。”
她看着陆云门。
“可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的这份心意都不可能得到回应。我早就决定,要默默地把它放在心里、一生一世都不说出来。但现在,我却顾不得了。
我希望是我看错了。可我又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歹人所惑,行差踏错。”
“对,是我忽视了,”陆西雨听完陆扶光的话,豁然大悟,“你的眼睛在初见到隋娘子时就已经看不清了,所以才会许多事都没发现。”
原来她是真的不知道。陆西雨这样想着,顿时就为自己刚才认定她就是在故意耍他的武断而内疚了。
因此,他更加不移地决定要站在她这边了。
“我……我一向磊落,从不人后告状,但看在你双目有疾,易被欺瞒,所以,我就说这一次。”
“你和我七哥待在一起时,隋娘子经常会偷偷地躲着别人去看你们。她以为做得隐秘,殊不知她不过螳螂捕蝉,我早就在后面鹰瞵鹗视、将她死死盯住了。”
他伸手虚空地重重点了点他两只圆睁的眼睛。
“有一次,你因七哥的话而露出笑,那个时候,她用力将手里的药囊捏得咯吱响,嘴里还几近无声地恶狠狠骂了一句‘狐媚作态!’。若不是知道你对入口的东西都很小心、她没有机会, 我都害怕她会对你下剧毒!”
小郡主用指尖轻扫了扫自己早已愈合的手心。
“我曾以为,你发现我和陆云门的事情后,会和世俗的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这般没结果的交集太过荒唐,故而棒打鸳鸯。如今看,是我小瞧了八堂兄。”
听到了顺耳的话,陆西雨总算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被辜负了。
“我从小翻阅志怪话本无数,书中字字行行都在说,管他神鬼人魔还是魑魅魍魉,天地间‘情’字最大。即便人鬼殊途都仍能相恋,你和我七哥又有什么不可以?”
顿了顿,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强调:“而且,我不是站在你这边,我是站在七哥这边!他同你在一处时,跟在别处很不一样,所以我才不想有其他可能会坏了你们感情的人靠近他。”
说到这,他的眼神软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又恳挚。
“你们的事情,多半是不能露在人前的,若是知道此事的我还不努力支持你们,便没多少人能为你们的相爱摇旗呐喊了。”
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时,陆扶光微微地发了怔。
她不需要别人知道她和陆云门的事情,更不需要什么摇旗呐喊。
她甚至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这种需要。
但听到陆西雨这样说了以后,她的心情虽然很奇怪,但,并不坏。
尊贵的小娘子双手相叠,对纯善赤心的少年郎垂首拜下:“八堂兄,多谢了。”
陆西雨一惊,即便她看不见,他也马上咻地折下腰、回了个更隆重的礼!
使劲弓着身,脸都快贴到袍子上,直到眼睛瞥见对面的郡主直起了身,陆西雨才慢慢地也跟着直起腰。
但等这股受到的惊吓劲儿过去,稍一回味郡主刚才对他的道谢,陆西雨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正确事情,满心满腔都被轰隆隆奔涌而来的踌躇满志灌满了,脸上也满是止不住的笑。
就这么乐不可支了好久,摇头晃脑的小猧子狗才想起来还要问:“那隋娘子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和陆云门约好了,在我厌倦他之前,他绝不能背叛我。所以,无论有谁出现在他的身边,我都毫不会担心。”
“那要是……”
虽然完全相信云门兄长会信守承诺,但陆西雨忽然就非常好奇:“他背叛了?”
“那样的话,”小郡主头唇角一扬,笑音甜蜜得就像在说情话,“我就杀了他。”
“若是你口中的‘歹人’不肯放手,你要如何?”
“杀了他。”
日日夜夜都盘桓着的念头,足以强烈到让隋娘子脱口而出。
她紧紧盯着陆云门。
“如果他不懂收手,一意孤行要将那个人从花攒锦簇的紫鸾车上拉往肮脏的泥泞地,那么,在淤泥真正溅上那个人的华服前,哪怕要鱼死网破,甚至只是以卵击石,我都会去试。”
“为什么?”少年问得正色。
“为什么?”
隋征觉得这问题太可笑,可笑到她连之前那些意有所指的称呼也不再用了。
“你们同宗同姓,她叫你七堂兄。”
她明明白白地将话挑破了。
“便是再礼崩乐坏的朝代,同宗男女纠缠不清,也会被唾成猪狗,何况如今大梁。你不要名声前途也就罢了,何苦要拖着尊贵的她一起?”
她说着,情绪愈发起伏。
“过去,她雍容雅步,进退有度,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可自一时被你的皮囊迷惑后……她竟就这样留你在章太医令家中同屋过夜!此事一旦走漏出去,都不必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光是些捕风捉影的话,都会弄污她丹凤舄上的绣珠。可她却一点都没有提防,陆西雨知道,章太医令和阿细夫人也知道。
陆西雨,到底姓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他没有发疯,应当还能记得管住嘴。
可章太医令和阿细夫人?太医令虽已辞官,多半不会回到东都,但如何就能保证他们永远不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将此事透露给他人?他们同我不同,可不是为了替郡主保密、愿意割舌缄口的人。”
她为此担忧到日夜难寐,可面前的少年却只会沉默。
隋征愤恨交加:“你若真心爱慕她,怎么忍心让她同你共担这违逆人伦的罪?”
光是想一想那位可能会因此受伤,她都觉得心如刀割。
“你不放手,我便不会放弃,我会找一切机会将你从她的身边推开。这天下比你讨人喜爱的小郎君成千上万,她很快就会对你厌倦,我会朝暮焚香、诚心祈愿,求那一天早日到来!”
听说山灵庙里的众人实在忙碌,将事情全做完了的陆扶光便也带了一把彩绳和一奁坠子,在登上酡颜安排的马车、等陆小郎君过来的间隙里,闲来无事地摸索着穿了起来。
如今山灵庙送出的彩绳上的垂坠子,已经从猫狗桃李、变成用浸过了药的细线编的小人偶了。
小人偶的腹腔里都偷偷地藏着颗对症的药香丸子,对佩戴者的好处更胜从前。
但因那小人偶编得精巧,穿进彩绳时也格外费劲,能看见的侍女们都要眯着眼睛、好好盯着看才能做好,对看不见的小郡主来说,便更难了。
但她在愿意有耐心的事情上,永远比任何都有人耐心。一次穿不进,便穿第二次,丝毫不气馁。
就在她不徐不疾、失败了足足一炷香后,小郎君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们将山灵庙巡完了?”
她随口的一句话还没问完,陆云门就拉过了她的手,轻轻将她的掌心抚平,随后如碰珍宝地温柔握住了她的指尖。
他什么都没说,还是很安静。
但陆扶光知道这并不寻常。
平时,陆小郎君可不会无端地上来就这样孟浪。
她稍想了想,就明白了。
“找不到的。”
陆扶光道,“长公主府多少灵丹妙药,怎么可能会让我留下疤痕。而且,她那时经历少,见到破皮流血便觉得是很重的伤,其实就只是浅浅地划了一下。”
“她说要杀了我。”
少年静了片刻,向她开口道。
“不久前,”小郡主慢慢说道,“也说过要杀了你呢。”
少年道:“我原本就将命交到了你的手里,你要杀我,我不会有怨言。”
“是啊。你的命是我的,我当然不会让别人杀了你。”
小郡主的话接得理所当然。
“你早就猜到了我与隋征相识,不是吗?”
一闻千悟的少年郎自然不会连这都看不透:“你无意要在她的面前隐住我们的关系。即使会被她猜到我们在永济州道观相见前就已熟悉,你也毫不担心。”
“嗯。我不担心。”
陆扶光轻轻笑。
“她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
陆云门看着她:“她说她仰慕于你。”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谁会不喜欢我?”
美貌惊人的小娘子露着圆圆的酒凹,斗钿轻摇地从少年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继续将吞着香药丸子的小人偶往彩绳上穿。
“而且,我可没有白白承着她的这份心。太医署中擅按摩的医女不只一两个,‘隋’又非小姓,你说,隋征凭什么能脱离苦海、这样巧地到与她同姓的汝阳夫人身边侍奉?”
陆扶光手指未停,闲聊般地,像是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不知道那与我有关。我那时也并不清楚她究竟会在什么时刻、派上什么用场。但她能仅靠自己就从废人遍地的掖庭中爬出来,这份坚毅,足以让我再对她伸一次手。好了。”
说话间,小郡主手中的小人偶穿好了。
她提着彩绳,松开了捏着小人偶的手指,线编的小人偶便咚地坠在了半空,纤细灵活地一颤一颤,宛如悬丝傀儡。
“这种最初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说不准将来就会格外好用的棋子,我有一大把。”
陆扶光将穿好了小人偶的手绳扔到一旁,又从身边的金奁中抓出满满一手的小人偶,擎到少年面前。
“一大把。”
说着,她松开手,让它们从他的眼前落下。
“陆云门,那一句,我说的是真话。你选的这条路很难走,但又没有那么难走,只要你不背叛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让你死。”
傲慢的、不屑在此时说谎的、金枝玉叶的小郡主,向独属于她的少年臣子,立下了她的誓言。
少年久久看着她。正欲出声时,空中白鹞盘旋着发出的啼鸣将他的话从头打断。
他将手臂伸到了马车窗外。
“恩师来信道,冯先生的尸首已冰封送至圣人面前,此事算是已了。”
片刻后,看完白鹞带来的信,陆云门开了口。
而此时,小郡主已经流水般顺畅地将彩绳穿好了大半。
一向都是这样。
只要做成了一次,同样的事便再也难不住她。
而且,即使手上忙活着,她的心思也仍能转得飞快。
察觉到陆云门还有话没说,她就问了:“还有呢?”
“恩师不知道你的身份,因而至今还在为我留心金川县内曾与你有关的一切。近日他收到消息,李忠封在坛子里的那颗口含玺印的白骨头颅,竟不知何时、突然不翼而飞了。”
“倒叫李国老费心了。”
小郡主轻笑笑。
“一颗头骨而已,不见就不见了,何必放在心上呢。”
陆云门看着她。
他已经很懂她了。
她这样说,便是默认了此事同她有关。
少年将信放进燃着的香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用手挡住所有可能会飞溅向她的火星。
他没有告诉陆扶光,那时,在满是木槿花香的羊肠小径上,即使隋征将此刻对他最为诛心的话说了出来,他仍是静静地等她将情绪倾泻干净。
等隋征没了声音,他才开口,语气淡淡:“你不信她。”
“你认为她在和我相遇后,因为被我迷惑,失去了分寸,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我眼中的陆扶光,从未如此。
你不信她。
但我信她。
她不会做错事。
哪怕她所做的,在全天下人的眼中都是错的,但只要她觉得那是对的,那就是对的。我绝不会对它说一个‘不’字。”
次日,隋征一进山灵庙帮忙,陆扶光便兑现了她对汝阳夫人的承诺,以郡主的身份,回了河东陆氏。
这自然惊动了河东名门各族的长辈们,谁也拿不准这位自出生后就从未踏足河东的贵人突然出现意欲何为,但因她主张自己只是作为陆家小辈来等着参与祭祀,因此他们便顺着她的意思、只在最初露了面,其余时日都是由各族的小娘子在与小郡主打交道。
起先,这些小娘子听着家里人的叮嘱,不是将小郡主当成洪水猛兽就是当成富贵金蟾,对她多有提防畏惧,各揣着心思。
但不过几日,这些隔阂就全消了。
分明是到陆氏做客的,却自在得如主人般招呼着来人,全无皇家贵女的架子,一边能轻声细语教人上三月三采收桃花末的养颜方和“刻绘为雉翟”的贴绢法,一边能为了在斗花中赢,脱了足上鞋履,提着绮罗裙涉水入池,摘一朵大半长在水畔中的秋芙蓉。
遍身蹙金孔雀银麒麟时,她能凝神静心地俯首案上整个午后,和众小娘子们一起画一幅百花群芳图。但等她如男子打扮、帕头靴衫时,她又能与好动的小娘子们将蹴鞠踢得天高。
她样样做得好,样样都拔尖,但拔尖儿得又半点都不让人生厌,只叫人打心眼儿里对她心悦诚服,总想望着她、跟着她,仿佛连她走过的路都是灿烂芳馥的。
因此,接连数日,她暂住的园子里都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一大群的小娘子聚在她的身边。
河东数里,无论陆家、裴家、柳家、王家还是司马家,户户人家的耳朵里都是自家女孩儿在说扶光郡主的这般好、那般好,从早说到晚,说得连门房看到大门上贴的那神荼、郁垒,都觉得两位神仙的脑门上浮出了“扶光郡主”四个金色。
而面对小郡主时会愁眉百结、长吁短叹的,就只有为她治看眼疾时的章太医令了——
“劳心费神地养了眼睛这么久,如今全白养了。再重要的事情,难道能重要过人的一双眼吗?”
小郡主是不听这些的。
上了药的双目被重新蒙上布条,她抱着被她养得毛皮愈发黑金油亮的小豹子,摸着它已经尖兮兮的前齿,只追着章铎问一件事:“您给我的那个清目丸,我每日不能再多吃一颗吗?”
不久前,她也是如此诚诚恳恳地追在章铎身后,道着各种万般不得已的难处,求他为她想办法、让她能马上看清楚。
章铎又不会炼仙丹,自然没有能立马就让她眼疾痊愈的本事。
但靠着药劲儿、使她的眼睛如常人般好用一两个时辰,倒也不是做不到。
于是踌躇了段时日,他还是做出一炉清目丸,严肃叮嘱她只能用在最紧要的关头。
但他到底也跟扶光郡主相处了好些天,心里总觉得这位小贵人不会遵他的药单子,所以坚决不肯一次给她许多颗,宁愿自己每晚来回奔波地给她诊脉送药。
一日最多给一颗。
不许多吃一屑一毫。
他这样尽心费神,病人却只想要胡搅蛮缠:“可是,今日吃了那药丸不过一个时辰,眼前便模糊了起来,半炷香还没烧完,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几团光影,连颜色都分辨不清,害得我在煮茶时、险些都将茱萸和枣弄混了。”
“在第一次将那药丸拿给郡主时,我便说了,那是对康复极不利的猛药,不到计无付之时,绝不能用。如今一日一丸的量,已是很大了。”
“但我总觉得这药丸有用的时候越来越短了。”
“这是自然!那药本就是如此。若我谨守行医之德,您根本就不到可以用眼视物的时候……”
接着肯定又是老调重弹。
都能将他之后会说的话背下来,小郡主默默地抬起手,捂住耳朵。
于是,章太医令的叹气声更大了。
软磨硬泡,小郡主还是从章铎那儿多要了一颗。
但想从章铎手里抠出清目丸,光靠软磨硬泡可行不通。
她是真的拿出了必须要它的理由。
她明日要去裴氏赴宴。
闻喜裴氏湖中亭的湖岸四周,林立数座小楼,皆以楼檐边左右套兽叼咬着的墨字绢纱为帘,诗文百篇,风起时如旗招展。
离湖最近的那片绢纱最是巨幅,扬着展开数里,其上尽是“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1”这般战事诗,叫看清它的人只觉喉中黄沙漫开,胸腔灌尽悲凉与豪气,与此刻湖心台上高长恭以青鬼獠牙覆面、挥剑横扫的大面舞颇为应景。
裴氏设宴,一向不重迂腐规矩,因听说宴后会去打猎,小郎君中的不少人都穿着利于骑射的胡服,有几个更是入席时还提着爱弓、背着箭筒。
而小娘子们,即便带着弓箭,却还是得一身翠羽明珠、环佩叮当。
但任性些如陆氏族长的曾孙女陆十娘,就将她豢养的细犬带到了湖中亭的宴上。
见小郡主望着戏台、像是对这大面舞入了神,她便藉机搂着她的细犬,亲热地同小郡主介绍道:“湖中弹《兰陵王入阵曲》的,是我的表兄,出身解县柳氏,东眷一支,族中行四。”